而且这些日子,我住在摄政王府,日子比从前好过太多。
谢长越很是纵着我,吃穿用度上,比之前在楚衍那里还要优待些。摄政王府的下人也很尊重我,完全没有什么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话,也没有哪个心仪谢长越的得宠丫鬟,故意给我使绊子。
对比话本里那些替身王妃替身皇后之类的角色,我的待遇竟然还算不错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他说:「今天皇上召我入宫,与我说了些话。」
谢长越擦手的动作停顿住,眼中的光芒微微一暗,声音里藏着一抹冷意:「说了什么?」原本我想将谢泽华打算接我入宫为妃的事告诉他,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迟迟吐不出来。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道:
「没说什么,就闲聊了几句,我觉得他可能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我与山弦公主,真的长得很像吗?」我不信谢泽华的话,因此又来试探谢长越。
可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不能说是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不然,宫宴上那么多人,怎会这么顺利就瞒天过海?」我哦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脑中却又冒出了新的猜测。
假如姜令仪真的存在,如今的她,还活着吗?
这个猜测刚冒出来,我浑身一颤,顿时感觉周围的气氛都变得阴森起来。
「怎么了?冷吗?」
谢长越的声音忽然在我发顶很近的地方响起,语气里带了些令我捉摸不透的复杂情绪。
「没……就是想到了之前看过的一个话本,里面的故事有点恐怖。」我有些仓皇地抬起头,正对上他波光粼粼的眼睛。
然后他柔软的嘴唇倏然擦过我的额头。
力道不重,轻如鸿毛,可宛如在我心头重重一击。
其实我与谢长越之前并非没有亲密接触过。
许是为了向太后证明他所言非虚,这一个月以来,他只要歇在府里,每夜都是和我同床共枕。也会在我身上摸一摸,啃一啃,亲一亲。
但最多也就这样了。
有一回他亲得我身子都软了,伏在我胸口喘着气,分明已经情动不已,却还是没有再往下进行。我意乱情迷,忍不住问他:「你是否觉得同我行房,对不住姜令仪?」谢长越的眼神忽然就暗了下来。
他伸出手来,盖着我的眼睛,低声道:「映离,不要在这种时候提起她的名字。」眼前光芒被骤然遮盖,陷入一片黑暗。
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提起姜令仪,大概因为她在他心里,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一瞬间,我就清醒了。
我不是姜令仪,他也不是那位在梦里与我温存的神仙。
但这一刻,那个轻轻落在我额头上的吻,让我心里没忍住又起了波澜。
我下意识想躲闪,却被攥住胳膊。
谢长越叹了口气:「少看点乱七八糟的话本。」
这天夜里,他还是歇在我房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我害怕的缘故,一整晚,谢长越都把我搂在怀里,温柔安抚。
第二天早上,谢长越去上朝前,我暗示他,摄政王府的菜吃腻了,我想出门去觅食。
谢长越凝视了我许久,就在我以为他看穿了我的意图时,他却淡淡一笑,答应下来。
然后我出了门,直奔楚衍开的酒楼。
他看到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映离,你来找我干什么?摄政王还在京中,你不怕暴露身份吗?」我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谢长越早就知道我不是姜令仪了。
只能含糊其辞:「没事,他忙着呢,没空管我。」
楚衍又问了一遍:「映离,你突然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别整那么书面的说辞,我就是来问你一句——」
我挥挥手打断他,接着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楚衍:
「山弦公主,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楚衍神情一凛,警惕地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我步步紧逼:「我要见她!」
「你见令仪干什么?」
楚衍左右瞧了瞧,发觉没人后,一把将我拽到了楼上雅间,低声道:
「我警告你,钟映离,你一天是令仪的替身,就一直是令仪的替身,莫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然后抬起来,往楚衍头上拍了一巴掌。
我忽然发现,谢长越虽然不爱我,却很纵容我。
已然把我纵得,比从前街头卖艺时嚣张很多。
楚衍刚把我从青楼里赎出来的时候,别说打他了,我连反驳他一句话,都要先在心里过一遍,看看是否合适。
「你放心,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见一见山弦公主,跟她打听一些事。」顺便……求证一下,我的一些猜测,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想了想,决定委婉地暗示一下他:
「近日,许是我的某些言行与小习惯,同公主不太像的缘故,摄政王似乎有些怀疑我的身份了。」楚衍吓了一跳,他说:
「肯定是你吃胖了这么多,令摄政王怀疑了,回去赶紧瘦些吧。」
我想弄死他。
不过说到最后,楚衍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他说,山弦公主如今隐居在山间,出来需要点时间。
他会安排好,等到十日后的同一时刻,让我来此酒楼的后院中,同姜令仪见面。
我正点着头,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扫,陡然凝固在那里。
楼下长街上,谢长越正骑着马远远地往这边走来。
「低头!」
我冲着对面的楚衍一声轻喝,他吓了一跳,猝不及防下,十分听话地将头埋了下去。
谢长越很快就看到了我。
他策马行至窗下,仰头看着我。
长街冷清,景色与我一同倒影在他瞳孔里,一时令我分不清,究竟是天,还是我更明晰。
「公主。」在外人面前他惯常这么唤我。
我微微低头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长越又问:
「公主不介意本王上来同你一起吧?」
这我能说介意吗??
我僵硬地笑了笑:「自然可以,王爷请便。」
然后谢长越就翻身下了马,大步向门内走来。
7
我慌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见楚衍这件事我该瞒着谢长越。
我用力地去推对面的楚衍:
「快快快,你赶紧离开这里,我是瞒着谢长越来见你的,绝对不能让他看见你。」楚衍深吸一口气,眼神也有些慌乱:「这酒楼中只有一处楼梯。」
说完就十分紧张地盯着楼梯口。
虽然谢长越暂时还没有上来,但我觉得他随时有可能出现在楼梯口,然后对着我和楚衍露出十分森冷的表情。
宛如偷情被捉奸在床的慌乱团成个团,在我心头滚来滚去。
我转头跟楚衍说:「你翻窗走吧。」
没等他同意,我已经用街头卖艺杂耍时练出的一把力气,拎起他的后脖领,把人从窗口扔了下去。还好还好,楚衍人挺瘦,我拎得动。
就在楚衍落地并发出一声惨叫的同时,谢长越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公主。」我砰地一声关掉窗户,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转头看着他笑:「王爷来啦。」
他的目光扫过我面前空荡荡的桌面。
我赶紧说:「本宫略一思索,决定等王爷上来了再一起点菜。」谢长越点了点头,十分随意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唤来小二,问谢长越想吃什么。
他慵懒地支着下巴,瞧着我:「随意吧,公主喜欢就好。」我心中装着事,也懒得选,随便点了几个菜。
他倒是颇有闲情地给我夹菜,我吃一口他就再夹一筷子,吃两口就直接给我盛一碗,最后满桌的肉几乎都进了我的肚子。
我主要在一边吃,一边观察谢长越的神情。
最后这菜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压根儿没尝出来。
只在心里默默推测:谢长越应该没有发现我与楚衍私会……吧?
当夜,谢长越带着一叠类型各异的话本子来到我房里。
他身后跟着四个小丫鬟,手里还各自抱着一张琴、一把琵琶和一副棋,甚至还有一只圆滚滚的白毛小狗。
「映离。」
谢长越在我面前坐下时,我还在啃一个桃子。
原本这还不是桃子的季节,很贵,但他听我说爱吃,就命人快马加鞭从南方运了好些过来。
他目光从我指间淋漓的汁水上扫过,眼中忽然多了些笑意,然后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
「这些都是送来给你的。」
「……为什么?」
谢长越忽然沉默下来。
他挥挥手,几个丫鬟很自觉地放下东西走了。
圆滚滚的小狗跳进我怀里,我在骤然温软的沉甸甸手感中,听到了他的声音:「山雨欲来,京城将乱,你最近,无事便不要出门了。」
这天夜里,谢长越并没有和我一起睡,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
听丫鬟说,他一直宿在书房,几乎每天都和心腹彻夜长谈,似乎在商议什么大事。
小厨房的段大嫂也告诉我,她白日里去买菜时,发现京城戒严了许多,哪怕是菜市这种地方,竟然也有禁卫军在巡逻。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凑到我耳边来,小声说:「听说,太后礼佛结束,要回京了。」我当场愣住。
到了我与楚衍约定的那一日,天色一早就阴沉沉的,风中不时掠过几丝细雨。
谢长越不在府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门,从后门溜出王府,坐上马车,一路往酒楼驶去。到了后院门口,房门虚掩着,却不见楚衍人在哪。
我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房门。
下一瞬,我只想立刻关上房门,转头滚回摄政王府,待在我的小床上,与我新养的小白狗虚度一整天光阴。
但院里的人没给我这个机会。
「映离,站住。」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但似乎裹挟着巨大的力道,把我砸得头晕目眩。
不大的后院中,谢长越端坐在石桌前,一袭玄衣,长发披散,眉眼冷峻,面前放着一只酒壶。
他动也没动,只是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的目光凌迟了。
我用手紧紧扣着门环,睁大湿漉漉的眼睛,努力扯出一个无辜且楚楚可怜的笑容来:「王爷,好巧啊。」谢长越也冲我笑,笑里藏刀:「不巧,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我手下一用力,差点把整扇门抠下来。
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显然那天他已经看到了楚衍,却装作不知,还颇有闲情地同我吃了顿饭。
背地里却马上找到楚衍,问出了我与他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怪谢长越心机深沉,还是该怪楚衍太过没有气节。
在我大脑飞速转动的时候,谢长越已经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我身前。
我抬起头问道:「楚衍呢?」
谢长越眸光微微一沉,忽然低下头,灼热的呼吸一寸寸凑近了我的鼻息。
他嗓音沉沉:「映离,我若是你,便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别的男人的名字。」话音未落,他似乎失去了耐心,一把抱起我,上了一旁停着的马车。
「回府。」
他吩咐完我才发现,车夫也是摄政王府的熟面孔。
这可是我特意在市集上雇来的马车啊!这人的心机是有多深沉!
我被谢长越圈在怀里,外面雨疏风骤,他滚烫的体温却于衣衫摩挲间,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我身上。慌乱之中,我下意识想挣脱,却被谢长越牢牢扣住肩膀。「映离。」
他说:「你知道楚衍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你出身青楼,与他有旧日情谊,此番找他,为的是……红杏出墙。」
我怔了怔,险些从谢长越怀里跳起来,怒不可遏道:「胡说八道!」
那天下手还是太轻了!我就知道这厮不是好人!
「我不信他,他素来倾心令仪,自然万事以保全她为先。可是映离,你找令仪,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谢长越叹息般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这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痛楚,刺得我心脏也隐隐作痛。
我稍微推开他一点,小声说:「我只是想见山弦公主一面。」
谢长越又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有凌厉的箭矢破风而来,穿透马车壁,深深插在另一侧的木板上。我愣在原地,心头忽然浮现出悚然凉意。
没等我反应过来,谢长越一把将我揽进怀里,肃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映离,不要抬头。」接连几声箭矢的破风声之后,紧接着响起的就是兵刃相交的声音,还有急骤的风雨声。
我的脑袋埋在谢长越胸口,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清晰地听到每一道声响。
无比惊险,却也……无比熟悉。
我闭上眼睛,支离破碎的画面涌上脑海。
宫殿外被踩碎的鸢尾花。
染血的幔帐。
破碎的琉璃屏风。
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唯有眼神布满痛楚,与刚才谢长越看着我的目光渐渐重合。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揽着我的谢长越忽然一声闷哼,接着血腥味渐渐在马车里蔓延开来。
我猛地抬起头:「你受伤了?!」
他拢了拢肩膀上破裂的衣衫,脸色微微苍白:「一点擦伤,不碍事。」
虽然箭矢只是从他肩头擦过,但也破开了一层血肉,鲜血浸透衣衫,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我想到之前谢长越跟我说,京城将乱,让我无事不要出门,心头终于浮出几分懊悔之意。
8马车行至王府门口时,已经千疮百孔。
我扶着谢长越,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
明明受伤的是他,可他竟然站得比我还稳,还在声音冷静地吩咐侍卫:「把尸体都处理干净些,查清楚,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顿了顿,他的眼中翻滚起几丝杀意。
「连这么点时间都等不及,想来是走投无路了。」
等我们进屋时,他浑身已经湿透。
管家请来了大夫,看过之后,说谢长越的伤没有大碍,上药后养着就没事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随即想到谢长越受伤的原因,是为了出去逮我,不由十分心虚地站在一边,埋着头。
谢长越伸出手,扣着我的手腕,扯着我跌坐在他身边的软榻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你要见令仪干什么?」
「……」
「你宁可信楚衍,都不愿意信我吗?」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谢长越,嘴唇翕动两下,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就在我与他之间的气氛越来越肃穆时,被我起名为白白的小白狗,忽然汪汪叫着冲了进来,并且直接跳上来,咬住了我的袖口,把我往谢长越那边拖。
尴尬又肃穆的气氛,就这样被狗叫声打破了。
他有些无奈地扯扯唇角,抬手抚了抚小白狗的脑袋,站起身来要走。
「站住!」
刚发出声音我就后悔了。
但眼看谢长越已经转过头,站在跃动的烛光中定定瞧着我,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你今夜不和我一起睡吗?」
谢长越静默片刻,忽然勾着唇角笑起来:「映离希望我留下,和你一起睡?」
丫鬟很自觉地退了下去。
连白白也很有眼色地溜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在我逐渐剧烈的心跳声里,谢长越踩着地面明明暗暗的光,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咽了咽口水,意识到不妙,下意识想跑,却被谢长越困在两臂之间,将我按在软榻上。
他慢条斯理地脱了我的外衫和罗裙,又剥下中衣。
等只剩下一件雪青色的小衣被我死死按住的时候,谢长越终于停住动作:「怕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我觉得我们对这个动词的理解出现了一些偏差。
「那个……你还受伤着呢,我的意思是纯睡觉——」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谢长越的吻堵了回去。
这是个绵长又湿润的吻,与从前的浅尝辄止截然不同。
我在很近的距离,看到谢长越的眼睛一点点被填上欲色,忽然意识到他可能要来真的了。
怎么说……紧张的同时,还有点期待。
由于太累,中间的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自己在谢长越情动时,又十分没有眼色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能分清,躺在这里的是我还是姜令仪吗?」
谢长越揪着我衣襟的手僵了僵,随即惩罚般加重了动作。
「映离,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他的手伸过来,笼在我胸口,慢条斯理地动作了一会儿,忽然暧昧地笑了起来,「映离这里一片柔软,怎么能碎得了大石呢?」
谢长越竟然说!荤!话!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收紧了扣在他颈后的手。
第二天醒来时,外面还在下雨。
谢长越的手搭在我胸口,被我小心翼翼挪开。
他昨天受了伤,又受了累,这会儿还在沉沉睡着,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闭着眼睛时,谢长越身上没了那股锋芒毕露的凛冽气势,漂亮的脸看上去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我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他问我:「看够了吗?」
「……」
「好看吗?」
我吞了吞口水,缓缓往后退:「挺好看的……」完了,后面是墙。
我的后背刚碰着墙壁一瞬,又被谢长越扯了回来,低头吻着我的锁骨:「天色尚早,不如映离同本王,再歇一歇吧。」
这一歇,就歇到了中午。
雨停了,天色放晴,一室大亮。
谢长越没有再追究我与楚衍私下见面的事情,却也还是没有告诉我,姜令仪与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肩头的伤养了好几日才好,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时,关于那一日刺客的来历也有了结果。
「是太后手下的人。」
谢长越的手下来报时,我正在啃桃子。
感觉涉及到关键机密,我下意识想走,却被谢长越拽回去,跌坐在椅子上,然后就听到了如此劲爆的消息。
太后的人?是那个看到我喷火就呵斥我大胆的太后吗?
谢长越神情依旧平静,眼神如一汪深潭,令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听完,挥挥手,让手下退了下去,又转头看着我:「桃子好吃吗?」我点了点头。
谢长越终于笑了起来,他摸摸我的头,伸手从果盘里又拿了个桃子,放进我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他像在喂猴。
「喜欢就多吃一点。」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我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了门口。
阳光从门外落进来,他的身影一半落在光里,像是要就此消融。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谢长越。」
他步伐一顿,停在原地,片刻后,忽然转过身,大步向我走来。
步履微微急促,行走间,有风从缝隙里穿过,拂动衣摆和袍袖。这一幕与我脑海中某个一闪而过画面交叠,等我回过神,他已经重新站在了我面前。
「映离,我要出一趟远门。京城太乱,四处警戒,你好好待在府中,不要出门。」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嘱咐我,语气愈发郑重其事。我刚点了点头,一个吻就印了过来。
我口中还残留着桃子的香气,湿湿润润地传递过去,被送回来的时候,更为清甜。
良久,谢长越终于从我唇上离开。
「我走了,映离,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9
谢长越说走就走,当天就骑上马,与几个手下出了京城。
我想到他肩膀上的伤口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不免有些担忧。
但就如谢长越所说,京城越来越乱,即便天子脚下,戒备森严,还是没能阻挡流民的涌入,冲突频生。我待在摄政王府中,不敢再出门。
只是听婢女提起,陈国首富楚衍失踪了数日后,又重新出现在自家府邸门口,且昏迷不醒,被小厮抬进府中后,大门紧闭,再也没出来过。
看来谢长越临走前,还是让人把他给放了回去。
从楚衍把我从青楼买回去起我就知道,他对姜令仪一往情深。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为了不供出姜令仪,不惜捏造我与他之间有私情。
想到这里我就背后发凉,倘若谢长越不信我……
我怔了怔。
因为我骤然发觉,倘若谢长越不信我,我第一反应不是大骂楚衍,而是他竟然不信我?
按照我看过这么多话本子的经验,我如此在意谢长越,大概率是喜欢上他了。
可我与他之间,还隔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姜令仪。
我咬着手指开始数日子,然而等我把两筐桃子都吃完了,也不见谢长越回来。
反倒是京中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太后野心渐巨,借着礼佛的名义出京,实际是为了暗中调动兵马,意图谋反。
好家伙,太后谋反,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给我传递消息的婢女童儿喝了口茶水,继续输送情报:
「公主可知,不仅您非太后所生,就连皇上也并非太后血脉?太后从京郊的长明寺中带出一个少年,说那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您和皇上都是……」
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吐出最后两个字:「野种。」摄政王府里,只有谢长越的很少几个心腹知道,我并不是姜令仪。
但童儿只是后厨里帮忙的小丫头,自然不知道真相,还把我当作姜令仪,又怕我伤心,所以说得小心翼翼的。
故而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叮嘱道:
「无事。你都说了,太后要谋反,这种谋逆之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童儿猛点头。
「好了,你下去吧。」
童儿走后,我坐在桌前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准备起身,去找管家过来吩咐点事。没成想,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刚来到前院时,便陡然与一个行色匆匆的人相撞。
「啊!」
我被撞得连着后退了两步,等站定身子,抬头看去,才发觉面前这人看上去有点眼熟。
「山弦公主,正巧您在这儿,皇上有令,召您即刻入宫。」
他一开口我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上回宫宴结束后,传召我去谢泽华那里的那个小太监吗。
我问他:「皇上有没有说,召本宫入宫何事?」
他摇头。
我哦了一声:「那本宫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谢泽华沉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身子不适?朕瞧皇姐倒是活蹦乱跳得很呢。」
他竟然亲自来了!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妙,警惕地后退一步,谢泽华却不紧不慢踩着我的步伐跟了上来:「皇姐难道不担心谢长越的安危吗?」
我愣了愣,心头蓦然窜上一股凉意。
「谢长越出事了?」我往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在哪里?」
谢泽华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朕带你去找他。」
他把气氛塑造得恰到好处,以至于我深陷对谢长越的担忧之中,几乎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然而我跟着他的步子走到门口时,脑中忽然闪过谢长越临走之前对我说过的话。
「映离,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我忽然站住了脚步:「我不去了。」
谢泽华动作一顿,转头看着我,勾勾唇角:
「皇姐真是冷酷无情,谢长越可是你的夫君,你竟一点都不担心他吗?」
他明明知道我是谁,偏偏还一口一个皇姐地叫着,想必说起假话来也是毫不脸红。
但他毕竟是皇上,我又不能直接和他撕破脸。
我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我有孕了,孩子不能奔波,就还是不去了,让谢长越自生自灭,自己多保重吧。」说完,我不顾面前谢泽华陡然发沉的脸色,转身要走。
后颈却骤然一痛,然后我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10
鸢尾花的紫色连成片,然后被马蹄踩碎,湿润的香气混合着迷迭香的味道,飘飘荡荡地游入殿内。
一身戎装的谢长越站在我面前,眼中满是痛楚之色。
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年轻许多,声音里含着一丝沉痛的血气。
「映离,我送你回家。」
我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嘴唇紧抿,眼中情绪一片沉暗,仿若夜色。
是谢泽华。
我警觉地盯着他:「你要干什么?」
他笑了起来:「皇姐连声皇弟都不肯叫了吗?」
「少废话!」我瞪着他,冷冷道,「你分明知道我是谁,却把我带进山弦公主的寝宫,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
谢长越扯扯唇角,声音有些阴冷,
「钟映离,你很清楚,谢长越权倾朝野,连朕也要受他辖制。无论怎么说,朕都是陈国的皇帝,岂能容他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哦,我懂了。他是想拿我当人质,威胁谢长越。
谢泽华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且不说谢长越毕竟是摄政王,感情和权势对他来说孰轻孰重很难说。
单说重要性,恐怕他绑架真正的姜令仪,都比绑架我有效。
我把这话问出来之后,谢泽华一时没说话,反倒意味深长地盯了我许久,才轻飘飘地冷哼了一声:「呵……姜令仪?」
然后他就走了。
我努力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能走路已经很勉强,想出宫根本不可能。
寝宫门口守着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宫女,我问什么她们都不答,只有提出衣食住行方面的需求,她们才会照办。
傍晚,我用过晚膳,沐浴之后,让宫女帮我搬了个椅子坐在殿外,盯着那片鸢尾花发呆。
谢泽华忽然出现了。
他提了一个油纸包放在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说:
「朕命楚衍给皇姐买了宫外的桂花糕,皇姐来尝尝?」
我已经懒得纠正他的称呼,何况这人天天给我下软筋散,令我全身无力,我很愤怒,实在不想理他。
结果谢泽华还不屈不挠:
「皇姐这样生朕的气,是气朕将你带进宫中,还是气谢长越迟迟不来救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尤为轻浮。
当初,把我带进宫的第二天,谢泽华就找了太医来给我诊脉,确定了我没有身孕之后,他就让太医退了下去,然后对着我冷笑。
我强撑气势:
「笑什么笑?若不是你强行打昏我带进宫来关着,我的孩子怎么会没了?」这话刚说完,谢泽华忽然欺身上前,整个人覆在我身上。
我吓了一跳,想推开他,然而身中软筋散,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软绵绵的抗拒反倒有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感觉。
谢泽华低头在我唇上点了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中染上一点欲色。
他哑着嗓子说:「朕可以还你一个孩子。」
我心头大惊,拼命挣扎,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还真让我把谢泽华给掀开了。他也不恼,在床边站直了身子,淡淡道:「既然映离不肯,那就算了吧。」桂花糕被放在我旁边,散发出十分清甜的香气。
我认得,这就是摄政王府附近,那家京城老字号糕点铺里的桂花糕。
我严重怀疑,楚衍是故意的。
为了报谢长越把他抓回去的仇。
我冷淡地说:「没胃口。」
谢泽华沉默片刻,忽然道:「等你见到谢长越,兴许就有胃口了吧?」
我本来已经在心里反复说服自己,不管谢泽华说什么都不动怒,这下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看他:「谢长越回来了?」
谢泽华扯扯唇角,眼神里多了一丝凉意:「放心,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接着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桂花糕,丢在地上,淡淡道:「皇姐不想吃,就丢了吧。」
说罢,他拂袖而去。
我盯着满地的桂花糕碎屑,怔怔地想着事情。
这些天,我住在姜令仪从前的寝宫中,脑中和梦境里,出现了越来越多支离破碎的画面,熟悉却又陌生。我怀疑,我以前真的在这里住过。
只是发生过一些事情,让我丢掉了这段记忆,想不起来了。
望着夜色下舒张的鸢尾花,我莫名有种直觉——很快,我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很准确。
因为没过两天,我还待在殿内纳凉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动静。
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宫殿大门被谢泽华蓦然推开,面沉如水的他大步走进来,一把从软榻上拎起我。
他冷冷道:「你不是想见谢长越吗?朕现在就带你去。」谢泽华把我一路带出寝宫,带到朝阳殿外,两军对峙的现场。
台阶之上,是他和他的宫廷禁卫军,还有被他挟持的我。
台阶之下,是一身玄衣,面色沉冷的谢长越,他身后的铁甲军——以及站在他身侧,一袭红衣,眼神凛凛的姜令仪。
11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为什么我冒充她也没人认得出来。
她的脸,她的五官,她尖尖的下巴,还有那双粉褐色的眼睛,几乎同我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身上那股独一无二的高贵气质,我这种冒牌货,恐怕下辈子都学不过来。
但这气质,偏偏又与她身侧的谢长越无比相配。
我心头陡然冒出一股酸涩。
谢长越看到谢泽华身边的我,神情就微微一变,接着从腰间利落地抽出长剑:「皇上绑走本王的夫人,究竟有何用意呢?」
谢泽华似笑非笑:
「皇叔记错了吧?你身边的那个,才是朕的皇姐,你的正妻,山弦公主姜令仪。」「皇姐」两个字,他咬得极重,以至谢长越身边的姜令仪面色愈发冷凝。
她冷冷地看着谢泽华,连余光都没给我一个:
「谢泽华,本宫说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宫为妃,你真以为找个冒牌货回来,就能一辈子顶替本宫的位置?」
谢泽华好像对这两人直呼其名的行为一点都不生气,仍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