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很喜欢我,只要我在,他好像闻着味儿就能找过来一般,黏在我身上就不肯下来。
太子妃无暇顾及他的时候,我便时常抱着他不撒手。
起初谢云止很不放心,着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日子久了,见我是真心疼爱李承泽,加之我也没了生育的可能,是将她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在养,便也慢慢松懈了下来。看的也不再那么紧。
因为董侧妃不怎么喜欢孩子,所以在太子妃怀孕,我处处将李承泽带在身边后,她便很少找我了。
而太子李陞好像自我入府第二日起,便彻底忘了我的存在一般。
完全没再正眼瞧过我一眼,我就是想争宠,也毫无成算了。
何况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定位,争宠并不是我的目的。
在被太子无视的日子里,我既没被下人苛待,也没有被后院的女人们过分针对,规规矩矩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也舒适。
谢家和谢行止虽恨我的无用,却也无力扭转,只是每每看向我时,那眼神中复杂的意味,着实让人无地自容了些。
连我送给李承泽的虎头福袋,也被谢云止扔在她床后面的柜子里,再不得见光。
她自小便是这样,收到不喜欢的物件儿了,都会悄无声息地扔在床头的柜子里。
若被人问起,她还会振振有词地说「放在跟前日日相见,自是重视之意」。
她看不上我的一切,包括我对李承泽满满的心意。
我将所有的轻视和冷意都不放在眼里,不伤怀,不计较,得过且过。
我竟然也很喜欢眼下的状态,甚至乐在其中。
我被自己不正常的状态吓了一跳。
可转过身的功夫,就又坦然了。
太子送给了董侧妃一只他新得的五彩斑斓的鹦鹉,那鹦鹉十分聪明好学,口吐人话还会讲小故事,十分招人。
可莞尔性子跳脱,喜动不喜静,舞刀弄剑她倒是十分在行,这养花养动物的,都是下人在忙活。
几天新鲜劲儿一过,她便嫌他吵得自己头疼,火急火燎地拎着他找到我的院里来。
不由分说地将他塞给我,让我帮她好好照看「几天」。
我拿「殿下送你的,我可不敢沾手。」来推脱,她便拍着胸脯保证殿下那里她来搞定。
我再想说什么都时候,她便风风火火头也不回地跑了。
说是要和殿下去赛马,不跟我多说了。
我望着手中漂亮的小鹦鹉,不知如何安置是好,正巧他也侧着脑袋滴流着眼睛偷瞄我。
我便拿手指轻轻点着他脑袋说道:
「我便收留你几天吧,可不要在殿下跟前乱说话,莫让他误会我教坏了你才是。」
他竟然听懂了般,尖着嗓子回道:「奴才知道了。」
我轻笑着将他安置在了廊上,我也在他旁边安置了躺椅,无事的时候与他闲谈良久。
自从鹦鹉来到我的院中以后,莞尔来找我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我们之间的情谊好像突然之间就淡了许多。
我问小鹦鹉,莞尔是不是有了新朋友,就不要我这个老朋友了。
小鹦鹉一声声说着:「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机械般的呼喊,心里就是莫名的有些失落和苍凉之感。
我有许多大胆的猜想,可也只是猜想。
6
在太子妃身孕足七月,硕大的肚子顶着她已无法打理府中事物时,而皇上也突然病重了。
李陞因此日日侍疾在宫中,无暇管理府中的一切。
这时,董侧妃奉太后之命,暂时执掌家之权,与太子妃一同打理府中一应事物。
与董侧妃执掌家之权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谢云止动了胎气的消息。
彼时我正抱着沉甸甸的李承泽,逗玩着屋檐下的学舌鹦鹉。
一时间失神将手中喂鹦鹉的食物撒在了地上。
在鹦鹉一声声的「你讨厌,你讨厌」的尖叫声中,才回过神来,赶紧重新喂了他几粒食物。
也命令丫鬟婆子将李承泽抱到我卧房里,无事不许出来。
被谢云止吩咐过,在她怀孕期间李承泽的一切都按我吩咐做的丫鬟婆子们,赶紧领命将李承泽抱了进去。
我看着被冷风卷起的枯叶起起落落的,意识到变天了,一股由心而生的寒凉之意直冲指尖。
董侧妃大权在握时,全然没了从前的洒脱和不羁之色。
雷厉风行胜券在握的样子让我瞠目结舌。
她首先拿了一向冷言冷语却不曾伤人半分的李侧妃开了刀。
花朵一样的李侧妃,也如谢云止一般是被娇养着长大的。
竟被董莞尔着人押跪在大院前,让满府的奴仆轮流上前参观。
被塞着嘴的李侧妃呜呜咽咽叫着,眼睛里都充了血,却挣脱不得,像犯人一般被当众凌迟着。
有几个伺候在李侧妃身边的丫鬟,不忍直视自己的主子这副模样,红着眼眶别眼不看。
却被虎视眈眈的董莞尔逮个正着,赏了一顿血肉模糊的板子后,被扔到柴房里等着咽气了。
她的雷霆手段很快便恫吓住了满后院的莺莺燕燕,众人皆对她望而生畏,只能俯首称臣。
我看着李侧妃这副模样也心生不忍,可我到底不敢触怒董莞尔,更不敢耽误了其他的事情,只能用眼神给李侧妃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和鼓励,然后躲在自己院中足不出户。
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董莞尔竟然明目张胆地对付起了谢云止。
她拦着谢云止院里要去请大夫的丫鬟,死活不肯她们出门。
只说太子吩咐的,没有太子命令谁也不可以出府。
一句太子的命令,便堵得下人们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她这是要逼谢云止去死!
谢云止不能死。
我想着自己与她有着几分交情,希望她卖个面子给我,行行好放人出去。
可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的懂侧妃,已经不是我的好友董莞尔了,她并不理会。
在我大闹着要带人杀出府去时,她才趾高气扬地来到我的院中,居高临下的瞥着我。
董莞尔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的脸上满是不屑:
「不过与你虚情假意一场,演给李焺看罢了。」
「你怎么也与他一样天真,也以为我平易近人到能跟个丫鬟生的姐妹相称?」
我听着早有意料之中的真相,忍着胸口的颤抖和疼痛,装得很平静地道:
「虚情假意?」
「或许是你的演技太好了吧,一度让我以为你是这世间少有地对我好的人。」
「只是你又是如何将虚情假意演的入木三分的?咦,莫非你对太子殿下的满眼深情也是假的?」
我痴痴地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我:
「只有你这等子低贱出身的人,才会陷在所谓的情情爱爱里。」
「我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出身,所看到的只有权利和地位罢了。我要的只是太子妃之位,以及皇后和太后之位。」
「所谓的情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有更好,没有也罢了。只有实实在在的权利和地位,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底气。」
我了然,也认真思考了一番,竟也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转而继续道:
「稚子无辜。你与太子妃的权利之争,何必牵扯到无辜人的性命。何况太子妃肚里的也是皇家孩儿,真有个万一,你也脱不得干系。」
她忽然大笑,然后眼含冷意地看着我:
「若有贼人趁着太子不在时,冒死杀进了太子府,将阖府上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你说谁能知道这院里发生过什么?」
我大惊!
怪不得行事娇纵毫无顾忌,与要当太子妃和皇后的目的背道而驰,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我继续与她周旋着,净找些刺激她的话说,妄图能多拖住她些。
最后她近乎失去了耐心,想要扬长而去,却被我赶到院中一把抓住了手,言辞激烈道:
「你入府一年多了,为何迟迟没有喜讯传出?」
「其他院里太子不曾入足过几次,可除太子妃以外,就你最受殿下宠爱。这是何故?」
我知道子嗣是她的痛处,也唯有子嗣之事能将她拖住了,便顾不上其他,直视而道。
她果然一顿,然后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我,恨不能将我就地处死才能平复她心里的震怒。
她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不喜旁人的孩子罢了。
别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
「你这是何意?」她问的咬牙切齿,眼里的杀意让我心生颤抖。
可门外迟迟没有动静,我只能继续拖延。故意冷笑道:
「莫不是也喝了绝子汤?」
她将腰间的短刀拿出来,直指我眉心:
「休得胡言论语!我留你在最后是念在你并无威胁,不想马上死就闭嘴。」
我被利刃所指,也知她说到做到,只能乖巧地闭了嘴。
看着她一步步向院外退去,只到要转身而出时,我才喊道:
「你院里的那盆百吉花还开着吗?」
她终于止住了脚步,不明所以地回望了我一眼。
我听见了外面些许异响,舒了口气才故作沉稳地扯了扯嘴角,继续道:
「百吉花并不吉祥呢,闻的多了不易受孕。」
她难以置信般眼睛瞪得老大:
「胡说,那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接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面色一片苍白,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将短刀指向我,问道:
「你知道什么?」
我注意着门外的动静,隐约听到了踏步声,心下沉稳许多,继续道:
「我知太后乃你姑祖母。」
「也知你董家是冲着皇后之位来的。」
「可太后是殿下的亲祖母,她如何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孙儿被外戚扼住咽喉?」
她死命摇着头,大声吼道:「不可能!你胡说!」
「你们谢家是我董家的大阻碍,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了。」
「我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你在此妖言惑众,破坏我们董家的骨肉情分。」
说着她便扬起短刀,朝我冲了过来。
我已经渗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却也退无可退,只眼睁睁见那短刀离我越来越近,几乎已到胸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带着十足威力的箭直冲董莞尔后背而来,我想让她小心,可话还未说出口,那柄利箭已经洞穿她的后背,从前胸露了出来。
而她手里的短刀,也恰好入了我的皮肤一寸而已。
她含恨倒下,我跌落在地,手脚瘫软的动弹不得。
好在谢家人及时赶到了,才将一场即将爆发的灾难扼杀在了摇篮里。
那支夺命之箭还是出自谢翀之手,我看了他一眼,心道:我们终于扯平,再无亏欠。
看着董莞尔被抬出去的尸体,我突然想起那日她同我一起窝在我的被窝里,支着脑袋对我说道:
「若我们不是生在这被家族支配命运的时代里,定然也能像外面的男儿一般,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可我们既然生在这样的局势里,就要顺势而生,为自己搏出另一番天地来。」
「云儿,不要看轻自己,我们要做紫荆城里最高贵的女人。」
她说那些话的样子和神态还历历在目,可如今人却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分不清是心痛还是伤口痛,竟就晕了过去。
7
李陞回府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难得的在处理好了所有事情以后,也来了我的院中。
从他冰冷的脸上我看到了些许杀意,但我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捂着被胸口的刀伤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行礼。
刀口不深,却在被扯开以后也疼得厉害。
他不叫起,我也只能忍痛一直跪着。
「起来吧!」他终于开口了,只是冷得让人心凉。
「是你逼死了莞尔?」他问的掷地有声。
我抬起头来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很难相信这样荒唐话出自他的口一般。
李焺统共来我院中两次,每一次都是带着对我的满心的恨意。
第一次,恨我逼迫了他心爱的人,被迫将我纳入了府里。
第二次,恨我逼死了他另一个心爱的人,让他吃痛不已。
我看着这个所谓的我的夫君,陌生的不得了。
心寒到底我没有辩解,惨淡地说道:
「殿下若是这般想能让自己好受些,我便都认下了。」
他果真太自负了,不愿意承认他看走了眼。
也不愿相信懂侧妃在情感上的欺骗。
宁愿让我背上逼死董莞尔的罪名,成为太子府里的一缕冤魂,也不愿意承认她从始至终不曾付出过真心。
他与我沉默对立良久,才愤然离去。
顺便带走了屋檐下那只监视我的鹦鹉。
我知道我又暂且保住了我的小命,只是心中最后的一丝暖意,也被无情地抽走了,我越发不像个活人。
我不曾想过取董莞尔的性命,只是她没想让我活而已。
我早已不是良善之人,可也不至于动不动便要取人性命。
谢家是对董莞尔从来没有消除过敌意,也确实暗使我向她投毒,致使她有生之年都不能怀孕。
可在我还未想好如何动手之前,便发现了那盆百吉草。
在打探之下才知是太后之意,便也不再多做什么,只作壁上观尽享其成便好。
可我到底在与她朝夕相处时,生出了不忍和几分真心来。
所以才将浸了解毒药水的牡丹手帕赠予了她。
我赌她对我的友善是否出自真心,若我赢了,也可全了我的一番心血。
可我输了。
她在盛宠之下迟迟未孕,我心下也渐渐明了。
在太后旨意传来时,便差人去太师府求了救。
我知道她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但也绝对没想到她要做的如此决绝。
好在太子府安然无恙,谢云止也有惊无险,保住了腹中胎儿。
谢云止看我的目光多了些玩味,她定然以为董莞尔是遭了我的设计,但我除了通知谢府,当真什么都没对她做过。
宫中的皇上终究没有挺过来,在不久后便撒手而去。
太子李陞顺理成章继了位,谢云止也无可厚非地成了中宫皇后。
而我,无所出又是皇后母家出来的,自然不可能封妃,给了个贵人的位份倒也正好。
谢云止一路顺风顺水本可高枕无忧了,可二胎怀有双生子的她,也在生产时遭了她母亲和我母亲一样的难。
不仅迟迟生不下来,还大盆大盆地往外倒血水。
眼见凶多吉少了。
皇上急地在门外来回踱步,几次都想不顾阻拦冲进去。
太医们跪成一片,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我与众妃嫔们静坐在院中,将懵懂无知的李承泽紧紧抱在一起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莫怕,有我在。」
他虽年幼,却极其懂事,重重点了点头,就钻在我的怀里不作声了。
谢云止终是九死一生生下了一双龙凤胎,被皇上视为大吉之兆,普天同庆的时候,谢家和谢后再次被推到了空前的高度。
我功成身退般地躲在了自己的宫殿里,鲜少出现在人前。
渐渐众人都快忘了谢家还有个也在宫中的庶女。
谢云止也像刻意忘记了我一般,再也不曾提起我。
只有年幼的李承泽,会因为想念我哭闹着不吃不喝,才被嬷嬷抱到我宫里小住两日。
谢云止如今有三个孩儿傍身,两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已经让她十分吃力,后宫诸事更是繁琐缠人。
对李承泽,她自然有所忽略。
不过还好有我,我已经尽力在学着如何做好一个称职的母亲了。
新帝登基的第四年,谢家出了一件大事。
谢翀因一异域女子,与他人当街大打出手,只将那人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才肯罢手。
而那被打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董莞尔董侧妃的亲弟弟。
消息传来之时谢翀已经入了狱,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部并未因着他是国舅而网开一面。
谢云止收到消息时失手打碎了一只茶杯,还被滚烫的热茶烫伤了白嫩的手。
皇上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可他除了宽慰两句,不见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
董家虽败落了,可宫中的太皇太后在的一天,便能确保董家上下无性命之忧。
皇上念着太皇太后当年大义灭亲的恩情,保留着董家的富贵和荣华。
如今董谢两家纷争被抬上了明面上,太皇太后与皇后都不敢轻易出声了。
谁都知道圣上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也都知道谁率先开口便会被另外一人记恨上。
她们选择了按兵不动的互相僵持对立着。
我知道我又有了些许价值,在谢云止颇有深意的眼神中,我便明白了我的使命。
不等她开口命令我,我便主动挺身而出了。
我以念着谢翀的那一箭之恩,顶着众人的非议长跪在皇上养心殿前,求他念着我自府邸跟上来的微薄情意,念着谢翀救过全府的性命,给我弟弟开个恩,宽恕他这一回。
我这种无关痛痒又不识大体的小人物,做出不顾礼节长跪养心殿外的荒唐事,实在无伤大雅。
若让我身为皇后的姐姐来做这等子事,哪怕谢翀并无过错,也会被天下人戳断脊梁骨。
而太皇太后最为疼爱谢云止,也不想因此伤了她二人之间的情分,所以谁也没有先开口。
我与谁都没有交情,只是为着自家弟弟求个情而已。
谁都知道我是谢家的弃子了,并不受谢家待见。
要怨要恨,多少刀剑,也只有朝我身上来罢了。
圣上第一次毫不留情的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斥责了我一番,痛斥我不知礼数有失体统,骂我是非不分只顾偏帮偏信。
说我与皇后同出一门,却如此云泥之差,简直有辱谢家家风。
我俯跪在地上一动未动,将那些挖心之言一字一句听在耳里。
直到他骂累了,带着内侍走了好久以后,我身后的丫鬟才敢将我扶起。
我拖着跪的酸麻的腿和冻僵了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时,灰蒙蒙的天空竟然适时的洒起了雪花。
一片片落在脸上,尤其冰凉。
皇上到底顾念着谢家和谢云止,借着我的请求,轻饶了谢翀,只斥责了一番便寻着由头将他放了回去。
事情过去后不久,陛下便寻了个机会抬了我的位份,如今我也是宁嫔了。
我很清楚这位份是如何得来的,但我自觉我受得起。
只是在宫中愈发形单影只的日子里,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莞尔来。
8
自皇帝登基以后,与谢云止再无往日里如胶似漆的甜蜜了。
各种各样的女子像献花一般被捧到了皇上跟前,那些往日里的情意绵绵,早被这突然间的新鲜感挤到了最角落里,不见声响。
谢云止做着她最为端庄得体的皇后,不仅不能对皇帝的喜新厌旧表现出丝毫的不满,还要将那些被他宠幸过的女子一一安置好。
天下人皆称赞谢后贤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谢云止看似满面春风,心里的苦涩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
自谢翀事件以后,谢云止似乎又觉得我也并非一无是处,时不时便会将我叫到景阳宫里亲自教导。
我也因此才得见这位端庄仁厚的娘娘的真实手段。
这些年,宫里涌入的莺莺燕燕不在少数,但大都如流星般转眼便静悄悄地暗淡了去。
也时不时会有承宠的女子报出喜讯,可都在谢云止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宫斗下,接连落去。
甚至面对李焺略带责备的发问,她也能回答的从善如流,将并不无辜的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李焺一气之下接连好几个月都未再踏足谢云止的宫中,惹得前朝后宫诸多猜测。
已经六岁的李承泽在风言风语中感到了些许不安,跑到我跟前向我打问。
都说外甥像娘舅,李承泽当真像极了谢翀,也像极了我。
倒真像是我生出来的一般。
我望着那双小鹿一般惊慌的眼睛,轻柔地将新制的香囊系在他瘦弱的腰间,一边整理着他起了褶子的衣角,一边柔声交代道:
「你父皇近日里与你母后生了些嫌隙,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母后定然能处理得极好,你无须为大人的事情过多忧虑。」
「如今你学的许多功课十分精深,我读书不多,也不甚理解。若再有像从前那般不明白的地方,多去请教你父皇。」
「你父皇若见你课业做得这般好,也会念起你母后的好的。」
李承泽少年早慧,将我的话完完全全听了进去,并当即践行开来。
李焺终于见识到了李承泽的聪慧与勤奋,也忍不住夸其天资卓越,非常人能比。
更不顾政务繁忙,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因为李承泽的缘故,谢云止与李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在李焺父子低头凑在一处博古论今争得面红耳赤时,谢云止只含笑着将亲手熬制的汤羹盛送到跟前。
李焺连日来渐渐暖起来的双眸,在看到谢云止温柔小意一副寻常人家贤妻良母的样子时,再次泛起了些光亮。
谢云止故作视而不见,柔声说道:
「听闻淑妃宫里的安常在也有了身子。」
「我身为中宫之主,照顾好她的身子责无旁贷。只是如今齐儿与安乐已经让我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唯恐照顾不周有所疏忽,再让皇嗣受损。」
「所以我斗胆建议,让淑妃妹妹受些累,帮我分担一二。」
「淑妃与安常在毕竟住在一处,朝夕相处间,对彼此的生活习性更为熟悉。由她照顾安常在和安常在肚里的孩儿,我甚放心。」
「淑妃也是府里出来的老人了,时至今日还未孕育过皇嗣。不如就将安常在与安常在肚里的孩儿,一并交到她手里,也可全了她做母亲的愿望。」
李焺一怔,他甚至怀疑先前对谢云止的怀疑和指责都是出于他的多疑,谢后还如他初识时那般冰清玉洁贤良淑德。
他拉过谢后的手,让其坐在身侧,眼中既有愧疚,也有欣慰。
「难为你考虑得如此周全,倒是朕先前误会你了。」
谢云止笑得温柔端庄,嘴里却说道:
「你我夫妻之间本该荣辱一体,哪里需要说这般生分的话。」
同时伸手将汤碗捧在手上,轻轻吹凉后,一口口喂进李焺嘴中。
李焺喝着谢云止喂来的温热的参汤,整个人从头暖到了脚。
那颗如铁石般僵硬冰凉的心肠,也柔软了七分。
李承泽将这些学给我听的时候,我正倚窗看雪。
白歘歘的大雪让天地都变得模糊了,辨不出原来的真实模样。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呢,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极好的丰收年。」
李承泽也顺着我的话看向窗外,却叹息道:
「南边递上来的折子说好多处地方遭了雪灾,饿死冻死的人不知道多少。」
我看他小小年纪,已经不再满足于书本上的见识,谈起民间疾苦时也眉头深锁,好像也能尝到其中苦楚滋味般。
我想,若是他将来做了皇帝,也不会比李焺差多少吧。
随着李焺与谢云止的关系缓和,景阳宫又重新热闹了起来,连洒扫的奴才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
可被叫在门外恭候着的我,心却在发紧。
阴沉沉的天,凄凄然的我。
我知道谢云止是不会轻易让旁人的肚子生出能与她子女争宠的皇嗣的。
果然,她将一包不知是何处得来的药粉递给了我,让我借着与李淑妃的关系,将安常在肚子里的冤孽无声地解决了。
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她桌上空了的药碗,低眉顺耳地将药粉接了过来。
望着手中包裹严实的药包,顿感它似有千斤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包夺命的堕胎药,也会是我的催命符。
她知道,我明了。
先前许多次的宫斗落胎之事,没有一桩是被轻易揭过去了的。
总要寻着源头见了血,才算真正地了解了。
谢云止这是让我去当炮灰,送我去死。
可身为谢家棋子和谢云止提线木偶的我,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望着冬日里秃然一片的花园,心中一片凄然--我的好日子又要到头了。
可蝼蚁尚且要偷生,我活生生一个人怎会甘心去送死!
9
本要回宫的我,只安排侍女去将小厨房里炖的上好雪燕带来,我要去李淑妃宫里走一趟。
李淑妃见我很是稀罕,拉着我进屋一顿盘问,好像我突然而至是带着多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似的。
自府里挪到宫里后,我们这些老人尚且安然地也没有几个了。
见惯了宫里你争我抢血流不止的争宠后,李淑妃将她骄蛮的性子收敛了许多。
只是见到我时总免不了讨些头口上的便宜。
我恭喜完她即将免费升级为人母后,侍女便带着炖好的燕窝来了。
「哟,宁嫔竟也有这么上好的东西,还舍得带来给我分一杯羹,可真是稀奇了。」
我已经习惯了她话里的夹棍带棒,并不计较,只笑着反驳道:
「姐姐错了,你我都没有那个口福。这是专为安常在炖的,我全宫上下也只有这一碗而已。」
她揶揄了我几句,便懒懒的带着我去了安常在的偏殿。
我不曾注意过安常在这号人物,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
貌不出众,胜在年轻而已。
如今更是仗着自己有孕在身刻意拿乔作势,见我们进来了也未曾起身,只假模假样地动了动肩膀,便被身边的嬷嬷大叫着按了回去:
「小主莫要乱动!太医吩咐过,头三个月最为关键,不能有丝毫马虎。快快躺回去。两位娘娘都是知书达理的,定然能体谅小主怀着身子的不便。」
嬷嬷虽是含笑说道,但滴溜溜转的眼珠还是出卖了她的精明和市侩。
这种不知礼数不懂规矩的奴才,拖出去杖杀了也不为过。
可打狗还需看主人,这安常在如今正是被捧在手心里娇贵着的时候,何必去招惹她。
我惦记着后面的大事,也不想多生事端,便也随了她。
甚至对被激的有几分怒色的李淑妃也使了使眼色,暗示她莫要冲动,忍一时风平浪静。
李淑妃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便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我道明来意后,和我一样没什么见识的安常在,便两眼放光地盯着我那盅上好的血燕。
见丫鬟不为所动,她便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还顺手将旁边的一碗热茶扔在了侍女的身上。
侍女被烫的跳脚却也不敢造次,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安常在见有外人在场,到底收敛了几分,没敢大闹。
只恶狠狠地吩咐着丫鬟赶紧将热燕窝盛给她,若是凉了吃对肚里的皇嗣有个好歹,定要了一屋子贱人的狗命。
我学着李淑妃的样子,只低头拨着碗里的粗茶,不入口也不抬头。
坐了片刻,她将一盅血燕喝了个干净后,我便起身告辞了。
在与李淑妃分开时,她却突然叫住了我,满肚子的话最后只道了一句「多保重!」
皇宫真是吃人的地方,连李淑妃那般鲜活的人儿,也稳重的老气横秋。
我含笑点头,领受了她的好意,然后转身而去。
也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是轻松还是沉重,亦或者二者兼备。
傍晚时分便传出了安常在动了胎气的消息,李焺亲自带着太医前去看顾。
我拨了拨油灯,紧了紧披风,临门而望,等着传召。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从出生到如今。
可又像什么都没想明白,不懂为何总被旁人拖着往前走,每一步都不由自己。
可我又安慰自己,熬过去就好了,毕竟我也不算输。
果然,不足半只香的功夫,李焺的贴身内侍带着一大帮子人将我堵在了屋里,到底顾忌着我妃嫔的身份,只将我请到了皇上跟前。
我跪在他面前渺小如蝼蚁,他目光冰寒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
端坐在一旁的淑妃为我求了情:
「事情还未查清楚,陛下万万不能冤枉了宁嫔。且看太医作何结论。」
安常在的哀嚎声不绝于耳,但好在太医很快便传出了好消息:
「虽动了胎气,但并无大碍,好生调养可保无虞。」
李焺不置可否,眸子里光亮晦暗不明。
沉思良久,久到我都将初次见他到如何走到当下,都一一回顾一遍后,他才沉声道:
「安常在身边所有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皆送入慎刑司严刑拷打,看看还有多少人怀有不轨之心。」
「宁嫔身边一众内侍一并送入慎刑司,势必问出个一二来。」
「至于宁嫔,禁足储秀宫,交给皇后处理。」
我没有喊冤,也没有求饶,只对着李焺重重磕一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储秀宫。
我突然想起落水的那天,李焺像从天而降般坠落在我眼前,对沉入水底的我伸出手时,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春日里的暖阳般,让我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感到了热烈和暖意。
那是他带给我的唯一的亮光。
冬季的晚风尤其锋利,削得我面颊生疼,刮得我睁不开眼,豆大的泪珠冰凉又倔强,砸了一路。
谢云止来到我宫里的时候我已经褪去珠翠,只着素衣,等着迎接她的雷霆之怒。
果然,她一进门便不分青红皂白对我破口大骂:
「蠢货!」
「刚从我宫里走出去就直接去对安常在下手,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是谁指派的你吗?」
「还是你故意为之,就是要拉我给你陪葬。」
「你如此大胆行事,也不担心还在谢家院子里的你那个奴仆娘有什么下场吗?」
我只端坐在桌边,不发一言,只在她提起我娘时,我紧握的指甲刺穿了皮肉。
「姐姐何必动怒,饶是有断头之灾,我一力承担即可,定不会牵扯上姐姐半分。」
谢云止冷哼一声,美目冰冷:
「一力承担?你承担的了吗?」
「莫不是忘了你头上顶着个谢字。你死不足惜,可谢家呢?谢家却因为你的愚蠢被沾上污点。」
「这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容你在宫中存在至今,也当全了同出谢家的情分。往后有个万一,莫忘了今日所言,也别忘了谢家还有个半老奴仆指着你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