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策

嫡姐筹谋多年,终于稳坐后宫,儿子当了皇帝,太后却不是她。

太后是我。

身为庶女,我隐忍多年,就为了等这一天。

1

我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太师。

他生有二女,嫡姐谢云止,还未及笄时,便被天子以「端淑周正」为由,赐婚给了大她两岁的太子。

而我,谢清云,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庶女。

我自小安分守己,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从不敢惹是生非。

我娘亲是谢夫人的陪嫁丫鬟,对谢夫人最是忠心不二和唯命是从。

谢夫人难产生下谢云止后,宫里请来的太医断定她不易再孕。

没有儿子傍身的谢夫人感到了一丝危机,却也断然拒绝了将军夫人欲将其庶妹接入谢府,为谢夫人添个一男半女的建议。

只暗地里寻遍名医,悄悄调理着受了损的身子。

可我的祖母谢老夫人却坐不住也等不及了,迫切地要与父亲相几个出身清白的女子为妾,好为谢家开枝散叶,让谢老夫人在有生之年能有幸抱上大孙子。

谢夫人无奈,才将主意打了我听话的母亲身上。

只是母亲肚子到底是不争气了些,不仅生下的也是一女,还在生产时大出血彻底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了。

如此没用的母亲,将谢夫人气得不轻。

本就不受父亲待见的我的生母,在谢府里举步维艰了。

然而就在我出生两年后,谢夫人肚子终于争了气,成功再次怀上。

这次她幸运地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取名谢翀,意为一飞冲天之意。

谢家有后了,还是嫡出的长子。

谢家上下的欢喜自然不言而喻。

可唯有我与我的母亲,尴尬得无地自容。

谢老夫人顾念着我母亲也为谢家诞下过一女,在谢翀满月之际,将她抬了姨娘。

可我母亲的奴性到底是刻在了骨子里,哪怕被抬了姨娘,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做着谢夫人身边最好使唤的奴仆。

甚至将谢云止看的比我这个她亲生的还金贵,还宝贝。

奴仆的女儿自然也是奴仆,所以我成了谢云止身后的大丫鬟。

只是谢夫人美其名曰:「跟着长姐好好学些规矩,读些书。」

规矩我没有正儿八经学过。

谢云止学规矩的时候我在端茶倒水,在一旁默默捧着汗巾,有时候也不顾酷暑的炎热,卖力地为她打着扇子。

书我当真读了不少。

女夫子是父亲专请到家里教谢云止的,祖母秉持「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的观点,将我也塞了进去。

女夫子的书教得极好,我在书中认识了谢府以外的大千世界,看到了除卑微出身以外的其他前程。

我也因此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妄想。

可我并不是多么出彩的学生。

尤其在有过目不忘和出口成章的谢云止珠玉在前,我的不善表达和骨子里的几分怯懦畏缩,更被对比的丑陋无比。

我在府中是没有依靠的,连我母亲也将我看得很轻贱。

所以我也把自己看得很卑微和渺小,从来没有半分做主子的样子,倒比谢云止身旁的采荷更像丫鬟。

这样的我,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能像谢云止一般,做谢家真正的高贵千金。

能窝在谢家的后宅里安然度过一生,便是我全部的诉求。

我很有自知之明。

女夫子说过,人贵在自知。

如此看来,我倒也不是太贱。

2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的如蝼蚁般的我,更是半点不由自己。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谢云止及笄的那天。

那日正值早春三月花放时,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布置的谢府已然张灯结彩宾客云集,好不热闹。

而达官贵人们精挑细选后才送上来的贵重礼品,更是堆满了整个库房。

让从未见识过如此阵仗,让巴巴跟在谢云止身后的我艳羡不已。

但我知道,有些不该有的心思是一点都不该有,哪怕只是眼里的那丝光亮,也该深深地藏在眼底不被洞悉才是。

我带着恰到好处的喜色,在谢云止的吩咐下里里外外地招呼忙活着。

采荷兴高采烈地向内宅中的谢云止描述着外面的热闹场景。

也悄悄告诉她,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太子殿下也来了,还带了神秘的礼物,扬言要亲手交给谢云止。

我从梳妆的铜镜中,瞧见一向端庄持重的谢云止,难得地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羞之态。

而面带飞霞的谢云止,较平时更是美上三分。

连我看的都有些舍不得移眼。

这样自小的情谊,和天赐的姻缘,旁人是连艳羡的资格都没有的。

我虽算不得谢家千金,却也是谢家的女儿。

更受了谢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族式教育,更明白谢云止的腾飞,意味着谢家上下所有人的高升。

所以,我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虽然她从未将我当做妹妹看待。

铜镜中,貌若天仙的谢云止身后,带着一丝欢喜的我,正低头帮她理着乌黑长发。

与谢云止相比,这样的我,连清丽都算不上。

勉强称得上周正而已。

很快,谢夫人,哦不,是母亲。

她交代过,场面上必须称呼她为母亲,免得旁人当她苛待庶女,损了她将军府和太师府的名声。

母亲着人来请沐浴装扮好的谢云止了。

此时的谢云止略施薄妆,及一身拖地长裙,乌黑长发披至腰间。

整个人美丽中带着端庄清雅,说不出的脱俗和高贵。

莫说旁人,就连我都看呆了。

那般盛大又喜庆的场面,母亲难得地给了我庶出小姐的身份。

能坐在谢家家眷席上,亲眼见证谢云止从小女儿走向女人的一刻。

在座众人看向我时或是疑惑,或是难以置信,但都无可避免地对谢夫人的宽厚和仁爱赞不绝口。

我听着那些正牌夫人们对我咬着牙的不屑,以及对谢夫人嗓正声亮的夸赞,生出好大一股如坐针毡的怯意和退意。

还不等惶恐不安却又故作稳妥的我寻到退下的由头,太子殿下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来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太子殿下。

剑眉星目,英武不凡。莽色长袍,端庄沉稳。

虽还年少,可身上的帝王之气悉数尽显。

尤其那双犀利的丹凤眼,一扫而过时让人心慌不已。

好像所有的心思和伎俩,都被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他,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般。

着实好看。

好看的让我竟忘了自己的处境,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般风光霁月的男子,即便不做夫君,就是日日能够看上两眼,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这样的他,与同样美的不似人间物的谢云止,真真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从谢云止出现的那一刻起,太子殿下的目光便只专注在她一人身上。

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和喜悦之情。

谢云止略带几分娇羞,却将腰身挺的板直,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端庄。

我听到座下有人低声说道:「竟比宫里的贵人还端庄得体,不愧是太师家的女儿。」

我心里暗笑。

他们可真健忘,刚刚还在低头议论和鄙夷毫无风姿的我,这会儿却在夸赞谢云止时,却又将我忘记了。

谢云止是端庄得体的,只是太师家还有个我这般扶不起的女儿呢。

我那丝嘲讽的笑意还挂在嘴角,一转头,却正对上了谢翀怒视冲冲的目光。

谢翀自小便不待见我,但凡是我在意之物,他都会抢去毁掉。

但凡是于我有丁点儿好处的,他都会想着法儿破坏掉。

但凡是我做了什么倒霉的事,他都会比任何人都笑得更大声。

我知道他为何厌恶我,只是这厌恶我的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他总觉得是我要与他抢那嫡长子的位子,是我姨娘破坏了他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情分。

天可见的,我是冤的不能再冤了。

若是能由的了自己,谁爱投身谢家谁投身好了,我可不愿当那名为小姐实为丫鬟的谢家庶女。

再说我姨娘,自打我生了以后,连父亲的衣服边儿都摸不到一下,倒是鞍前马后伺候身体大不如前的母亲,更甚从前了。

把她拉到夫人与老爷一般的高度上,倒真是抬举了她。

我心里虽在大声喊冤,嘴上却不敢真的与谢翀争执一二。

在谢家,我实在不受待见,他实在太受宠。

我俩若是对上了,我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所以我再次在他面前低下头来,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刻意避其锋芒。

可这次不知他是怎么了,并没有因此就放过我,甚至在我每次抬头时,都能感受到他恶狠狠的目光。

那种势必要让我好看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很是不安。

以至于后面的及笄礼我都无心观看。

我记得他曾当众朝我扔过石子,头被砸得血流一脸也不敢动弹一下。

身后的丫鬟和小厮们都在捂嘴偷笑,笑话我活的不如一只狗,我只能暗暗咬牙,默念着闹剧赶紧结束,好放我走。

我也记得他曾刻意伸腿绊我一跤,害我失手摔碎了祖母的茶碗,被祖母关在祠堂罚跪了三日,也饿了三日。

我甚至还记得,他将我期盼已久的新年衣裳泼了墨水。

我只捧着衣裳落了几滴泪,便被我的姨娘一顿臭骂。

字字句句都是我小肚鸡肠,不该与幼弟斤斤计较,更不该刻意惹怒他激他犯错。

……

我记得每一次我对上了他,都没有好果子吃。

如今我也长大了,除了要刻在骨子里的顺从,还有了些从书本里偷来的自尊。

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不欲众人看到我的狼狈和难堪。

哪怕是刻在脸上的卑微和丑态,只关在谢家门里就好。

所以我借着与下人一起清点礼品为由,悄然退出了前院。

正当我以为终于逃过一劫,望着一池碧荷深深吐了一口浊气时,谢翀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我身后。

「凭你也敢肖想太子殿下。你算什么东西!也配!」

「若不是祖母念着你也姓谢,将你扔到马棚里当牛做马都是便宜你了。」

他不分青红皂白,往我身上泼了一盆恶臭无比的脏水。

言辞激烈,更比从前恶毒三分。

我心凉半截,知晓今日是避无可避了。

便急急解释道:「我没有!」

「太子殿下那般如天上明月般的人物,我连仰望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敢肖想半分。」

「你千万要信我一回。」

哪知我的一番无力解释,并未让他改观。

甚至在他看来,更像是巧言善辩,妄图瞒天过海伺机而动。

我远远便瞧见了桥上已经来了一些人,心知是及笄礼结束,观礼的人来游园了。

更不愿与他过多纠缠,打算一走了之,保留住人前最后一丝体面。

可他全然不知,甚至对被我突然的落荒而逃激怒,不顾礼节直接拖住我的手,将我拦下。

眼见人越来越多,我不敢再耽误,想极力挣脱他。

可就在挣扎间,我落入了池塘里。

我不会水,也没有随身的丫鬟相伴。

我将本能的求生的希望,都放在了岸上的谢翀主仆身上。

哪知谢翀这会儿想起来了所谓的礼节,拦住了他身旁欲跳水救我的小厮。

我在冰冷的水池里起起伏伏的挣扎时,将一切看在了眼里。

同时也被大口口的水呛的脑袋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轻。

在看到一抹莽色跳入水中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3

我醒来已是三天以后。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我身上一点也没有体现。

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水中将我捞起的人,是我未来的姐夫当今的太子殿下李焺。

我伤了名节,他若不给我交代我便没了活路。

可他若给我交代,便伤了与谢云止的情分。

因为我破坏了谢云止堪称完美的及笄礼,惹得她也怨恨上了我。

直言若太子殿下纳了我,她便与之断了多年的情谊,求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本想给我一条生路的太子殿下,拿她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也只能放下别的心思,任凭谢家处置。

我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昨日还对谢家或羡慕或嫉妒的达官贵人们,如今都等着看谢家的笑话了。

看看谢家是不顾颜面,将两女都硬塞给太子殿下,还是为全名节,将我这个失了名节的女儿发落了。

只顾谢家百年名望的祖母,为此生了大病,已经下不来床。

谢家上下都恨毒了我,好似是我故意落水勾引了未来姐夫太子殿下一般,是个极其下作和不检点的坏胚子。

枉费了谢家这些年的厚待,更对不起谢夫人和谢云止的一番栽培和爱护。

从前毫无存在的我,如今倒成了所有人争相讨论的热门人物了。

想来真是可笑。

面对这些自私又虚伪的人性时,我竟心如死灰,倒宁愿全了谢家的体面,给我个解脱。

可我的姨娘突然母性爆发,收起了她一贯的懦弱和卑微,冲破主院里的层层阻拦,一头磕在谢夫人跟前,跪求谢夫人放我一条生路。

甚至头都磕得血流满面也不肯起来。

她闹得声势浩大,里里外外都听到了风声,并对此议论纷纷。

被架在众人唇舌上的谢夫人,十分为难。

但她到底念着主仆一场,还是选择了全一个慈母的好名声,向有意发落我的父亲求了情。

我知道,她并不在意我的生死。

只是怕她被惊吓住了的儿子,因为此事背上良心上的孽债,一辈子得不到安宁。也害怕「端慈」的太后放在谢云止身边的教养嬷嬷,听到些对谢云止前程有损的风声。

我才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

可已然成了谢家上下眼中钉的我,在谢家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又实在见不了姨娘整日的哭哭啼啼。

我便独自摸到了祖母院里,跪求她让我去庵里祈福和修行。

祖母正在为难之际,却被我的「识抬举」的选择指了一条明路。

我如愿去了弃尘庵。

可终究念着我的姨娘,她到底为我勇敢了一回。

哪怕我看不得她在谢夫人面前大献殷勤的样子,却也不得不承她的恩情。

她也因此彻底成了后院最角落里蒙尘的女人了。

于是我向祖母讨了最后一个恩典,给我姨娘一个安稳的余生。

祖母到底顾念着我是谢家的血脉,也在此次事件中蒙受了些许冤屈,于是答应了我。

我终于心满意足地去过只属于我自己的好日子了,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像个人了。

我出府后不久,谢云止便被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的接去了太子府,成了人人仰望的风光无限的太子正妃。

而谢家,依然是京城里地位最稳的权贵。

至于我,很快便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谢家过一样。

弃尘庵里的粗茶淡饭好像格外养人,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我便被养的白净高挑,好看了许多。

也许像女夫子说的那般「内有诗书气自华」吧。

没有做不完的琐事,没有了整日的提心吊胆和小心翼翼。

我便放心大胆地只顾埋头看书,没日没夜的,没完没了的,读了许多许多的书。

我虽还未及笄,可从书中,我已经活过好多世。

有落魄的书生勤勉读书最后高中的皆大欢喜的一世;有痴男怨女不得善终哭断肠的一世;有心怀天下马革裹尸还的意气风发的一世;有困于后宫痴斗一生的哀怨凄凉的一世……

活过这么多世,我心态已经稳了许多。

气质自然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倒在这清心寡欲的庵里,生出了端庄得体的仪态来。

弃尘庵里都是真正修行之人,并没有在意我每天做什么,有没有认真打坐,有没有好好做功课。

庵里的慈云师太温和可亲,经常送书与我,有话本子,有史记,有药理,有杂记。

我闲暇时最常谈心论道的友人,便是她。

她跟我讲过许多故事,故事里的人或喜或悲,从她的嘴里讲出来却都是那般的云淡风轻。

我以为她已经能做到不为世俗的一切所困扰,却在一个漫天火烧云的傍晚,见她怔怔地看着远方发呆。

我煮了一壶热茶,与她又畅谈了整夜。

我们都有自己的另类的故事,却有着同样的归宿。

我以为我的一生便会在此度过了。

平静安稳,与世无争。

可世事总与愿违。

在我离及笄还有三个月的时候,谢家突然又想起了我,不由分说地派人来将我接了回去。

丫鬟婆子将我满屋的东西拾掇一遍后,只整理了一个小包裹带上,其他的都被无情地丢弃在了小屋里。

老嬷嬷看似恭敬实在盛气凌人地一再催促我赶紧启程,别耽误了行程。

无人问我愿与不愿,好像能再回谢家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一般。

再次被裹挟着往前走的我,接受的平静又坦然。

我登上马车的时候,慈云师太站在山上的亭子里,远远地望着我,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遥遥地冲她笑了笑,做了最后无声的道别。

我们都知道,这个地方我回不来了。

再入谢家,我已没有了怯懦畏缩之气,举手投足之间竟也像模像样。

最让谢家满意的是我的长相,既没有过分美艳,给人造成威胁,也能恰到好处地引起人们的注意,让人不易忽视了去。

原来他们还是想要将我送去太子府的。

起初我不明白,最怕被人戳脊梁的谢家,又怎么愿意让两个女儿共侍一夫的?

后来谢夫人一番提点和交代,我才明白了个大概。

谢云止入了太子府后不久,皇后与太后便各自塞了几个女子入了后院。

既有高官女子为侧妃,也有寻常美娇儿做妾室,一时间热闹非凡。

好在太子眼里心里都只有谢云止一人,将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都视作无物。

而且谢云止的肚子不仅是争气,还十分争气。

很快便有了身孕,并一举得男。

太子的宠爱自然长盛不衰,东宫后院里也无人能与之匹敌。

可若是如此的话,为何还要将我送去太子府,与谢云止增添助力呢?

那是因为东宫新入的侧妃董莞尔,也是出自将门之家,更是太后母族的嫡出女。

其父亲驻守边城数十年,是名副其实的有功之臣、有权之将。

母家不输谢云止的董莞尔,不仅生的精致,性子还豪爽洒脱不拘小节,很是吸引看惯了女儿柔弱之态的太子殿下。

加上背后有太后撑腰,在太子府里也能做到与谢云止不分上下。

嫁入皇家,自然不可能独宠一生。

谢云止那般聪慧,自然知晓,所以她也看得很淡。

只是作为谢家嫡女的她,是未来皇后的不二人选。

她这样踩在云端的天之骄女,手上不该沾染脏东西。

哪怕是为了爬升之路,也断不能让她留下污渍。

所以我这把帮她开辟道路的利刃,被拖了出来。

谢夫人一身蜀锦长衣,满头精致珠翠十分晃眼。

她带着打量和审视的目光盯着我,等着我肯定的回复。

她是这般的雍容华贵高高在上,而我姨娘却委顿在别院里形容枯槁,让我十分吃痛。

但深知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我,沉稳乖巧地应着。

将我心中的不满和怨气藏得严严实实。

4

在我姨娘的破败的小院外,我又遇见了谢翀。

两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甚至隐隐高过我去。

眉目也舒展开了,与父亲倒是有八成相像。

他该像他母亲的,谢云止便是随了母亲才艳冠天下。

可他偏偏如我一般,像极了父亲,少了不少风采。

再见他时,我表现得十分坦然。

反倒是他,神色间有几分犹豫与纠结,复杂得让人猜不出是何意思。

我本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接触,可他偏偏又主动开了口:

「你……回来了?」

他问的毫无水准,我若没有回来,站在他跟前的还是个鬼不成。

但我没有明着笑他,只点头嗯了一声,便抬脚去了姨娘院里。

在我的身影即将消失时,他似是鼓足了勇气,冲着我喊了一句:

「那件事,是我对你不住!」

我顿了一下,却并未停留,沉着脸入了小院里。

对不住又如何?

该承受的指责和谩骂,我一样没有少承受。

如今事过境迁,一句抱歉就想彻底翻了过去,未免将那句抱歉看得太过矜贵了。

姨娘见我重回了府中,激动的又哭又笑,拉着长高了的我左看右看,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又不见了似的。

看着看着,她豆大的泪珠滚满爬上皱纹的老脸上,加上额头上留下的那个发黑的旧疤,整个人是又老又丑又可怖。

我看她哭的心酸,心也像吃了签子一样堵的难受。

只轻声安抚她:「往后就都好了。」

她一边擦泪,一边小鸡啄米一般不断点头。

然后拉我去她准备了大半天的饭桌旁,让我尝尝她做的我最爱的那些菜肴。

看着桌上精心准备的从前我最爱吃的那些菜,再看看身旁依旧卑微却佝偻了的我的母亲。

我便下定了决心。

一顿饭过后,我便去祖母那里表了忠心,也顺带提了两嘴我的生母。

祖母捡着好听的夸了我几句,便放我走了。

我回来不足十日,姨娘便被分了四个丫鬟贴身伺候了。

居住地也从原先的别院,搬到了很是宽敞明亮的书香院里。

我知道她这辈子的好日子就此开始,我为她感到由衷地高兴。

谢家想用我这把刀,必定得养好我,让我心甘情愿唯命是从。

否则,自带利器的,稍有不慎便会伤人自伤。

他们拿捏我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娘。

只要我在东宫一天,我娘便能享受她该有的富贵荣华。

在我及笄后不久,便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自后门抬入了太子府。

身上华丽的粉色长裙,是请的最好的师傅连夜赶出来的。

美则美矣,就是太沉了些,压得我肩膀发酸。

说来好笑,不过是入太子府为妾而已,我娘还煞有其事地逼着我在粉盖头上秀了两只鸳鸯。

她说也算是亲手缝制了自己的嫁衣,往后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就好。

我想到那个眉目俊朗英姿不凡的人,竟也会脸颊微微发热。

曾经不敢肖想的人,如今也成了我的夫君。

也不知道是我的福气还是我的夙命。

我不知道谢云止是怎么求的太子,能让他答应将我抬进府里。

也很难想象,谢云止像吞了苍蝇般恶心不止的样子。

当初她是如何逼着他弃我如敝履,如今便是如何求着他抬我进门的。

白白浪费了这两年的好时光,倒让我偷来了一寸好光阴。

我安心做着的侍妾,也真正开始着我被束缚住的一生。

如我所料,入府的那天太子殿下并未踏足我的小院,无视地连一句话都没有捎来。

只是在蜡烛即将燃尽的时候,谢云止带着一碗绝子药来到了我的跟前。

她是来示威的。

是来告诉我这太子府里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而我,依旧如从前一般,是借着她的光耀苟活的蝼蚁。

她还是像从前那般光彩夺目,甚至多了些少妇独有的风韵和气质。

锦衣华冠将瘦削的她压得厉害了,为了保持端庄的仪态,每一步都走的沉着稳重。

头上插着繁重的步摇似动未动金光闪耀,让我睁不开眼。

我替她感到累得慌,但是我低头不语。

恭敬但不再卑微。

直到她走到我跟前时,将我仔细看了遍,才明显一愣。

我从她眼里看到了三分难以置信和七分的不情愿。

但我迅速低下了头,给她行了周到的礼。

她没有从我脸上看到她以为的得意,还有我免不了的失落。

满肚子的嘲讽和讥笑,便也没了发泄之处。

留下那碗药,她便拖着繁重的长裙走了。

甚至为了谢家的颜面,她还得替我去求了太子,求他来我院中一坐。

省去了院里其他女人不必要的口舌。

太子果然在午夜时分来到了我的院中。

我一直在等他,等这位不属于我的夫君。

他依旧剑眉星目,英俊非凡。

相比于两年前,更加成熟稳重,雄性荷尔蒙也愈发浓厚。

我看他挺拔的身姿和陌生又熟悉的面庞时,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可烛光耀眼,在他乌黑的眼睛里,我只看到了不情愿和些许淡漠的冷意。

那些赤裸裸的不喜情绪,一下将我打回原形。

我才再次清醒认识到,我什么都不是。

于是心一紧,便起身跪下:

「我心知殿下与姐姐感情深厚,从前因着误会差点坏了殿下与姐姐自小的情谊,皆是我的不是。」

「如今误会已解开。姐姐也查明我并非刻意勾引和接近殿下,更为全我名声将我纳入府中。我满心感激,也绝无非分之想,更不会是殿下与姐姐之间的威胁。」

「我知殿下必定不会轻信,也认定我是那诡计多端满心设计的女子,更是恨我逼着姐姐将我纳入府中。可若我空口无凭,只一一否定,殿下断然不会相信。」

「所以今日,我当着殿下的面,喝了这碗绝子汤,彻底绝了姐姐的后患。也向殿下表明一切都非我所愿。」

我在他刚刚回过神的诧异中,一口干净了碗里的苦涩药水。

也彻底绝了我做母亲的希望。

我将一滴不剩的药碗摊在他眼前,略显惊慌的他才微皱着眉头,略带沙哑的轻声道:

「何须如此。」

我仰着头,直视他好看的眼睛道:

「只求殿下能让我在殿下和姐姐身边伺候,了此一生。」

「我没有多余的仰仗,唯有殿下与姐姐。」

他沉思片刻,终是收起了不耐之色,陪我到了天明才离开。

谁说圣心不可测的,这位储君的心思可是很容易揣测。

谢太师和谢云止将我送入府中以求固宠,必然逃不过他去。

可将谢云止捧在手心的他,必然将所有怒气和怨气都撒在最不起眼的我的身上。

然而,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不会逆来顺受接受不该我承受的责难。

5

第二日一早,我便与府中其他女子一起,恭恭敬敬地等在太子妃院外,等着与她请安。

她为了敲打我,将太子妃贤良淑德的美名都不要了,不顾夏日炎炎硬是将我们扔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

我自小皮糙肉厚,耐磨的很。莫说站半个时辰,就是跪半个时辰也不过尔尔。

只是初经人事的酸痛还未褪去,站得久了腿有些许发软。

比我还耐不住的,是有些娇养出来的官家小姐。

她们对谢云止本就只是表面恭敬而已,一番折腾也生出了些怨气。

只是那些满腹牢骚和怨气,并不能明目张胆地朝着太子妃而去,而我这个挡箭牌的作用便显露出来了。

我知道其他女子皆在打量我,或鄙夷,或同情。

我不看,也不理会。

甚至连同李侧妃指名道姓的发难也默不作声。

乖巧软弱的像个熟烂的柿子。

我表现得越冷静乖巧和容易拿捏,那群人便刻薄得越发肆无忌惮。

在我入府之前她们便打听到了消息,也了解虽都出自谢家,但我的嫡姐谢云止却并不怎么待见我。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所以欺负起我来倒也毫不手软。

还好姗姗来迟的董侧妃替我解了围,我十分感激地冲她颔了颔首。

这位被谢云止当作最大劲敌的女人,好像并没有多少心机。

甚至性子活泼洒脱地让我也暗暗生出了几分喜欢。

相比于世家大族们故意端起来的高贵范儿,董莞尔这般行止由心,没有虚情假意和虚与委蛇的人,显然更好相处,也更易拉拢人心。

我便借着这个机会,与她走的很近。

她对我没有偏见,甚至待我比我嫡姐待我还要亲近上几分。

经常与我一起不分尊卑话说家常到日落十分,甚至整夜喝茶赏花也不在话下。

连她最爱的衣服饰品,也都会多备上我的那一份。

有次还从太后的宫里悄悄藏两块儿最新的糕点,连夜送到我房里,与我一起裹着被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

除了我娘以外,还不曾有人真正拿我当人看过。

被人捧在手边重视的感觉真好,我竟也有几分沉醉在其中了。

可我心里也只当她与太子妃不对付,才会在太子妃并不待见我时,对我更是好上三分。

但我舍不得拆穿,舍不得连这最后的一丝阳光也失掉。

终是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了,盯着问她漂亮得像住满星辰的眸子,直言不讳地问她为何待我这般好。

她一脸坦诚地说因为我们是最好的姐妹啊。

她说这句话时,眼里泛着光,嘴角挂着笑,真诚坦然地让我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的心便也裂开了一条缝,暖中泛着酸涩。

却也偷偷为我们即将成长起来的情感种子,留下了充足的地方。

很快,太子的长子李承泽的周岁宴到了。

送不出别出心裁礼物的我,把自己关子院中一针一线地为他缝制着专属的福袋。

我的针线做的最差,可我又实在没有什么做得极好,也只能硬着头皮一针针挑。

董侧妃来瞧我时,我正坐在葡萄架下举着我做了几天的虎头小布袋欣赏。

她笑我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我也不恼。

每一针都是我的心意,心意在就好。

我顺手将我绣的并不好看的牡丹花手绢塞给了她,并扬言要是不喜欢就还给我,千万不可随意丢弃了,来伤我的心。

牡丹富贵红艳,却只有硕大的孤零一朵,看起来十分单薄。

她大笑着左看右看,直言这花朵不伦不类,像牡丹又像秋菊,但最后还是在一片嘲笑声中收进了怀里。

我也笑得由衷的欢欣。

我的心意,她能收下便好。

周岁宴那天,太子妃再次传出喜讯。

她又有了,太子欣喜万分,脸上的笑容溢出来都够腻死人的了。

其他院里的,也各怀心思地假装欢喜。

还有些人挑衅般地看向我,恶意的心思呼之欲出。

只有董莞尔,好像真的并不在意般,只顾着扒拉盘里的雕花点心。

我看着奶娘怀里的被分了爱的李承泽,心里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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