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

「胜负已定,不日就能攻进京城。」

「真快啊。」

「徐姑娘,我们谈谈吧。」我说。

「好。」

那天我同顾淮和好了,他如以往温柔抱着我,他在我耳边呢喃,他说,朝朝,以后定不负你。

十一、

半年后,京城攻陷。

顾淮登基了,他执意封我为后。

跟着他起事的大半官员反对,他们认为徐杉一才堪配国母的身份,我的存在,不过是新帝的耻辱。

后来徐家先妥协了,徐杉一自请为妃。

那天下朝,他兴冲冲地跑到我的宫殿:「朝朝,你开心吗?你要做皇后了。」

他是皇帝,我和珩儿自然随他入宫,宫殿比岭南的茅屋豪华不少,可是总觉得有些清冷。

我笑道:「陛下开心,臣妾就开心。」

他将圣旨摊开,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封后诏书。

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柔明毓德,贤惠秉心。

他说只有世间最美好的词才堪堪配得上我。

写完圣旨后他看着我直乐呵,我问他笑什么,他忽然将我搂在怀里,低沉的呢喃自耳边响起,他说他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了。

后来珩儿也噔噔地跑过来,他另一只手又将珩儿抱起来。

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岭南平淡而又温馨的日常。

登基大典后的第三天就是封后仪式,半个月的准备流程直接被顾淮缩到了三日,他私下里悄悄和我抱怨,要不是怕百官念叨,登基大典和封后他是想一起办的。

封后那天,我穿着厚重的礼服,头上戴的凤冠足足有千余粒珍珠,习惯了布裙荆钗,这一身倒让我有些别扭。

顾淮含笑坐在高台,眼里的深情是如此的熟悉,他温柔地冲我招手:「朝朝,来,过来。」

鼻尖一酸,我觉得我的顾淮回来了。

册封礼一直折腾到晚上才开宴,我同顾淮坐在高位,下面大部分都还是熟悉的面孔,不过是当年的少男少女变成了如今沉稳的郎君和夫人罢了。顾淮奉行和平登基策略,除了像我爹这种前任皇帝的心腹,其余的大臣都没怎么受牵连。

顾淮显然很高兴,他喝了不少的酒。

他醉了,可眼里全是笑。

他说他今天很高兴。

他紧紧攥住了我的手,环顾着他的臣子,他说,他指着我说,这是朕的结发妻子,是朕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他从岭南中瘴气我不眠不休地陪着他开始讲,到我为了补贴家用熬夜绣帕子,再到三年又三年的漫长等待。

讲着讲着他忽然红了眼眶,他说他在心里发了誓,要一辈子对皇后好。

殿下的命妇们听着听着也红了眼角,包括当年伴着我入洞房的那些夫人。

徐杉一也拿起帕子拭起泪来。

顾淮颤着手倒给我了一杯酒,他说他敬我一杯,没有陆朝朝,就没有如今的顾淮。

他说,今日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众爱卿一句,诸位可以对朕有意见,但是不能不尊重皇后。

他说谁都不能让皇后受委屈,就连他也不行。

我似乎也醉了,瞧着身侧一袭金丝龙袍的顾淮,恍恍惚惚想起当年他大病初愈将我搂在怀里,用那能溺死人的声音说,以后定不负朝朝。

宴席还在继续,顾淮怕我不胜酒力,先离席送我回宫殿休息。

今晚的夜空真美,我忽然想看月亮,顾淮便停了坐辇,与我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官道上。

以往还在岭南时,春日耕种顾淮要在田里待上一天,每每傍晚我总会去田间找他,然后两个人牵着手看着天上的月亮慢慢走回家。

那个时候脑海里总会蹦出一句诗: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真美啊。

「顾淮,你背我走回去好不好?」

他弯下了身子,笑着扭头示意我上来。

「回家喽。」

是啊,该回家了。

一如在岭南,我无数次伏在他的背上抬头看月亮。

他慢慢地朝前走,宫人远远跟在后面。

「朝朝,今天我好开心啊,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好美满。

「朝朝,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呐。

「朝朝,我向你保证,太子之位必定是咱们珩儿的。

「朝朝,有生之年,宫里绝不会有异姓子出现,我只要你生的孩子。徐杉一不过只有一个名分,我会在其他方面补偿徐家的。

「朝朝,以前你说想趁年轻多看看名川大河,等我将政局稳定了,咱们就带着珩儿去外面瞧瞧。第一站就选在江南,你不是说那里是你娘的母家吗。第二站咱们北上,去瞧瞧边疆的苍茫辽阔……」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到了宫殿门口便赖着不走了。

我笑着哄他,大臣都在前殿等着呢,如今做了皇帝怎么反倒跟孩子似的。

他非让我发誓在殿里等他回来,我依了他他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前殿。

十二、

我忍着泪屏退宫人。

桌前放着一瓶药。

我颤着手将那瓶药打开。

时间回到徐杉一带着珩儿回来那日。

「徐姑娘,我们谈谈吧。」

「好。」

「夫人要谈什么呢?」

「徐家的目标是皇后吗?」我问。

徐杉一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这样直白,她也不加掩饰:「是。」

「若我非要当这个皇后呢?」

她沉吟了一会:「或许夫人会在册封仪式前突然病逝。

她说:「夫人可以与我做个交易,顾淮对夫人的感情很深,除非夫人死了,否则他立我为后是比较困难的。」

「既然我横竖逃不过一个死,那我为什么不与你争一争呢?」

「你不会。」她说,「你首先是一个母亲。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不少人将主意打在珩儿身上了,如果他死了,顾淮膝下无子,手下的臣子便有理由给他送女人了。

「你爹是罪臣,你没有母家可以依靠,顾淮真的能护你们娘俩一辈子吗?

「若你自刎,珩儿交给我来抚养,我保他平安长大,将来更是顺利登基,若你执意要争,我会抚养其他女人给顾淮生的孩子,到时候你们就是我的绊脚石了。」

「怎么保证你能真心对珩儿?」

她笑了:「夫人尽管放心,我并不喜欢顾淮,我嫁给他不过是为了利益,我并没有兴趣给他生孩子。

「我只是需要一个被徐家抚养长大的皇帝来维持我徐家的荣耀罢了。」

「你不怕顾淮登基后清算徐家吗?」

「所以我要抚育珩儿,那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的孩子,他舍得放弃这个孩子吗?

「况且,顾淮连登基都要仰仗我们徐家,你觉得二十年之内他有动徐家的本事吗?」

我也笑了:「那就祝妹妹得偿所愿了。」

我将珩儿拉到她的身前:「你以你全族人的性命发誓,保我的珩儿平安长大。」

她神色严肃起来:「我发誓。」

「好,以后珩儿就拜托给你了。」我流着泪,泣不成声。

她闪了闪眼:「那我便送你一份礼,以皇后的身份走吧,这原是你该得的。」

十三、

那个时候我对顾淮失望透顶,珩儿是我唯一的慰藉,我总得给我的珩儿铺一条平坦的道路。

可我怎么又后悔了呢。

在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册后诏书。

在他与我十指相扣同所有人宣布,这是朕的发妻,是朕最爱的女人。

在他背着我走过长长宫道。

在他站在宫门用柔情的眼神望着我。

在他尽情畅想着我们的以后。

可是顾淮,你知不知道,我们没有以后了。

顾淮啊,顾淮,我的顾淮。

我笑着将药一仰而尽,思绪渐渐涣散,恍惚间顾淮穿着一袭红袍朝我走来。

一如十年前,他含笑挑开我的红盖头。

十四、

咚——咚——

宫里的景阳钟忽然响了。

彼时顾淮步履轻快地走在宫道上,听着悠长钟声响起,他僵住了身子。

贴身太监一脸震惊,景阳钟非帝后崩不响,陛下好端端地立在这里,那出事的便是——

皇后!

「陛下,皇后这是……出事了!」

「滚!不许胡说!」顾淮猩红了眼,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转身朝前跑去,头上的冕旒被他随手扯下扔在了路边。

「朝朝,朝朝!」

你一定不能有事。

等顾淮跑进殿内的时候,里面呼啦啦跪着一圈侍女。

「陛下,皇后……去了。」

顾淮谁也没理,他颤着身子走到床前,床上躺着他的朝朝。

他伸出手,轻轻去摇她:「朝朝,醒醒,别睡了。」

「朝朝,我回来了,你不是说要等着我回来吗?」

「朝朝,朝朝。你看看我。」

床上的女子含笑闭着眼,睡得安稳极了。

她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朝朝,我的朝朝啊。」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年轻的帝王跪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朝朝,你的心可真狠呐,就这样一声不吭舍下我和珩儿走了。

朝朝,我还没陪你去江南呢,你不是答应了我要等我回来吗。

朝朝,我错了,我不该娶别人的,你醒醒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朝朝啊,

世间再也没有朝朝了。

据史书载,孝贤皇后陆氏朝朝,明德帝发妻,育太子珩。与帝龙潜相伴十年,恩爱有加,伉俪情深。于册立隔日病逝,帝大恸,罢朝九日,黜后宫,唯遵皇后遗愿,封徐氏女为妃,抚育太子珩。

十五、

「据朕所知,你夫君也算对你疼爱有加,不过是下放湖北待个十年,你真请旨合离?」

陆十三点头:「好又怎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莫名地笑了一声:「陛下莫不是以为人人都同我姐姐一样傻?放着好端端的贵夫人不做,去那荒郊野岭做个农妇?」

顾淮顿了顿:「她以前同朕说她是手气不好,这才嫁给了朕。」

「六姐从来没有同陛下说过?」陆十三惊讶问出了声。

「说过,她说她抽中了画着王八的纸条……」

「我的傻姐姐哦,夫妻十载,她竟然对你瞒得这样深?」

陆十三起先笑出了声,后来不知想到什么,一行清泪从腮边落下。

「当年陛下的叔叔要从我们陆家十三个姑娘里选一个给陛下做妃子,阿爹说要抓阄决定。六姐说她自己抽中了王八,大家都不愿意嫁给陛下,是以谁也没有去检查纸条。

「可我知道六姐的纸条应该是干干净净的,因为那张王八是被我抽中了。可六姐先说出来了,我本也不想嫁给陛下,所以我就没吭声。

「那天十三个姐妹哭成一团,可是我偷偷瞧了一眼六姐,她拿着帕子拭泪,可我分明瞧见她笑得酒窝都出来了。

「陛下或许不知道吧,我曾经给六姐写过一封信,我问她后悔吗,你猜猜她跟我说了什么?

「她说她生平只有一件憾事,那就是跟你成亲时没能听到一声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对了,陛下应该更不知道了吧,六姐自小就喜欢你,当年她迷路找不着家,她说是你把她送回来的,还给她糖吃。就因为这颗糖,她心心念念记了你一辈子。」

堂前的帝王愣住了,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随意用如意秤挑起盖头,一张安静而又掺杂着紧张的小脸露出,小姑娘眼睛一闪闪亮得吓人。

他原以为那小姑娘许是紧张极了,没想到眸里深深藏的,是无限的欢喜。

「听说你抽中了下下签才嫁给本王的?」

「不是。」

「哦?莫非你暗恋本王?」

「不是抽签,是抓阄,谁抓到了画着王八的纸条,谁就嫁给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闷哼一声,顾淮吐出一口鲜血。

十六、

明德十年夏,太子顾煜珩监国,帝南下岭南。

伸手推开院门,两棵枇杷树枝叶相缠,亭亭而立。院中石墙上凹凸不平,隐约瞧见几行被风雨腐蚀过的字迹。除了稍微破旧些,同他记忆中的草屋别无二致。

他又迈步走进屋内。

轻轻环视一周,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针线盒就静静地躺在桌上,他仿佛瞧见朝朝坐在桌前静静缝补衣服的模样。

他将那针线盒打开,针线下面是一封封摆放整齐的信。

顾淮愣了愣,而后缓缓将信取出。

是他写给朝朝的信。

除了纸边泛黄,信件都被保存得很完好,足以见得主人对这些信件的重视。

顾淮一封封看下去,最后一封是朝朝的字迹,上面没有印泥,想来是她闲暇胡乱写下的废稿。

顾淮缓缓将信展开:

顾淮走后的第三年,珩儿问我爹爹怎么还不来信,我哄他说爹爹忙,忙着让珩儿天天都有新衣服穿。

可是珩儿却说他不喜欢新衣服,他只想让爹爹陪他。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可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自私,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天之骄子,满腹的经纶,他应该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

除了替他操持家务,我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啦,我的顾淮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可是我总觉得他活得不快乐,如果那个位置能让他开心,那我便祝他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其实我还瞒着他一件事,当初嫁给他,是我使计骗来的,我说我抽到了王八,其实我没有抽到,可我好想嫁给他,所以我就只能撒谎啦。

顾淮总说我傻,可我觉得分明他最傻,你看,这件事我要是不说,他一辈子也别想知道呢。

他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比如那个送我回家的小哥哥就是他,给我糖吃的小哥哥也是他,可惜他都忘了,不过也没关系,我记着就好。

……

怎么越写越矫情呢,这封信我偷偷留起来吧,就不寄给顾淮了,只希望我的顾淮一辈子都要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

顾淮读着读着便哽咽了,透着字迹,时光倏忽而过,一瞬间,似乎能穿越多年的岁月,看见对面娴静灵动的姑娘坐在案前,一手托腮,一手执笔,带着深深思念写下这封承载无数情意的信件。

顾淮捏着这封信出了屋子,树上的枇杷结得正好。

他眯眼瞧着树上结成的枇杷,思绪飘到多年前的夏季,那年阳光正好,他们尚有大把相处的时光,他靠在树下,朝朝倚在他的肩上。

「庭有枇杷树,今吾与朝朝手植也。」

「朝朝谓谁?」

「吾妻也。」

「值新婚,意情浓。愿吾与吾妻枝叶相持,叶叶相依。」

顾淮颤着手从地上拾起枇杷,他盯着那枇杷瞧了良久。

「朝朝,我想吃枇杷了。」

「朝朝,我给你剥枇杷。」

「朝朝,咱们回家了。」

贴身太监噤声立在一旁,他想,先后种的枇杷想必好吃极了,不然怎么帝王一瞧见这枇杷就红了眼?

庭有枇杷树,吾与吾妻所手植也,逾十年,从庭过,树繁叶茂,结实繁累,而独余吾一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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