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同淋雪,难白头》
陆朝朝死在了封后的第二日,死在了与顾淮情最浓时。
有人说,孝贤皇后是个倒霉的,陪陛下度过十年苦寒,还没来得及享福就病倒了。
有人说,孝贤皇后幸运极了,死在了陛下最爱她的时候,让帝王心心念念挂了一辈子。
一、
陛下要从陆家挑一个姑娘给闲王顾淮作王妃的消息传到后宅,满府的女眷纷纷抱头痛哭。
我也拿着帕子装模作样地在眼上抹了两下。
阿爹坐在上座:「哭什么哭,嫁给王爷是你们的福气!闲王一表人才,怎么还配不上你们了!」如果不是看到他满面愁容,平均每两秒叹一口气的频率,我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十三妹一边抽泣一边回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混账!」
阿爹大手一扬,到底拍在了桌子上:「实在不行,那就抓阄决定吧。」
话音一落,陆家的十三个女儿哭得更凶了。
俗话说得好,宁嫁死人,不嫁闲王。因为死人总不能爬起来气死你,可闲王顾淮这人能。
他娘温太妃就是被他硬生生气死的。
当今陛下是闲王顾淮的叔叔,顾淮的爹先皇驾崩后,今上将顾淮的兄弟都杀了个干净,然后踩着侄儿的血骨登基做了陛下,或许是怕后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象征性地给自己的哥哥留了顾淮这唯一一根独苗。
然后又象征性地给顾淮赐了块寸草不生的封地,许是还不放心,他又想给顾淮塞一个效忠自己的王妃。
这不,我爹是最拥护陛下的狗腿子,恰巧家里姐妹众多,能凑齐四桌麻将,陛下大手一挥:「陆爱卿,你瞅着你哪个姑娘不顺眼就把她扔给顾淮吧。」
当然,这句是我猜的,其实我觉得陛下完全多虑了。
顾淮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单从称号上瞧,闲王闲王,可不是游手好闲嘛。
他是各大青楼赌场的常客,满京城充斥着他的混账事:一掷千金博妓笑、将先皇留给他的玉佩当做赌注。至于偷鸡撵狗、上房揭瓦,这些更是顾淮的日常。
因为没什么俸禄补贴,顾淮这人花钱又狠,我估计他的私房钱还没我这个庶女多,不过他活得倒挺肆意,因为一张英俊贵气的脸蛋,满京的歌妓都是他的老相好,顾淮这人嘴又甜,天天姐姐长、姐姐短地哄得姑娘们甘心把自己的私房钱借给他花。
可即使他长得帅,正经姑娘家也不会考虑嫁给他,毕竟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兜上,万一皇帝那天不高兴下旨断了自家哥哥的后,这不是平白受连累。
二、
我与顾淮大婚那天,满京城都知晓陆家六姑娘手气背,抽到下下签被迫嫁给闲王的悲惨事件。
按理新娘子进洞房前,陪同的夫人们要说些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吉祥话。可到了我,那些夫人全都一致保持缄默,大抵她们觉得祝我和顾淮白头偕老是对我的一种诅咒吧。
她们临走前深深望了我一眼,里面包含了许多情绪,除了同情。呃,还是同情。
「听说你抽中了下下签才嫁给本王的?」
盖头被如意秤干净利索地挑开,满目的红色褪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高发束起,嘴角含笑,婚袍贴合在身上,显得身形颀长。
我摇头:「不是。」
顾淮微微挑眉:「哦?莫非你暗恋本王?」
我老老实实开口:「不是抽签,是抓阄,谁抓到了画着王八的纸条,谁就嫁给您。」
顾淮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他开怀大笑:「你怎么这么实诚,就不怕本王对你有意见?」
我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他便一个反身将我压在了下面,带着酒气的唇袭来,卡在喉咙里的话语彻底被淹没掉了。
三、
我与顾淮成亲的第三天,陛下便下旨让顾淮回到他的封地岭南,并且无诏不得入京。
马车晃悠悠地走在路上,顾淮笑眯眯道:「朝朝高兴吗?天高皇帝远,去了岭南你就是老大了。」
我抖着嘴,讪讪开口:「王爷开心,妾身便开心。」
开心个鬼,岭南偏远荒僻,历来是发配罪人的绝佳之地,你见过那个官发达了嚷嚷着跑岭南住的。况且岭南多瘴气,无数人在半路就被毒死了。可以说来了岭南,就是纯纯送命的。
果然是一语成谶,堪堪进入岭南边界,顾淮就染上了瘴气。
他发着热,全身布满了水泡。
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他双眼紧闭,干渴的嘴巴一张一合,我俯身仔细去听,原来是想娘了。
鼻子一酸,我想,顾淮再怎么混账,也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人罢了。
我到底没舍下他独自一人远走高飞。
我将马车停在溪边,每过几个时辰就拿湿帕子给他擦拭身子,半夜怕他受寒,我哆嗦着将唯一的被子拿出来给他盖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毕竟皇帝催得急,我和顾淮都没时间收拾行李便被赶着上路了,现在我俩身上加起来还没一两银子。
顾淮倒是福大命大,就这样烧到第五日,就在我要放弃他的时候。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醒了。
「朝朝,我以后必不会负你。」
顾淮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长臂一揽将发愣的我拥入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间,低哑的嗓音在耳边传来,喷出若有若无的热气。
我沉默了半晌:「王爷,我一个月没洗头了,头油。」
「唔嗯。」
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惹到他了,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摁着我亲了一个时辰才放开我。
我脸憋得通红,只觉得下一秒就要窒息,再抬头看看他,双眼猩红,眼里泛着潋滟,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憋死我就是他对我好的方式?
我欲哭无泪,这样的好我委实无福消受。
四、
等顾淮病好了,我们便在岭南东安了家。
说是封地,但这里方圆百里都没有什么人烟,只有城里倒还算繁华,可惜离得远,我也不能常去。
顾淮手巧,花了半月的时间用茅草和砖头垒起了一座小院。
地是我亲自挑的,就选在一棵枇杷树旁。
幼时读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有一句我心心念念了好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顾淮听了嗤笑一声说我幼稚,然后又默默地将这棵枇杷树围在院里。
后来某日,他兴冲冲地从百里外的集市扛回来一棵枇杷苗,就种在原来那棵枇杷树旁边
树栽好后他非拉着我在树下乘凉。他靠在树干上:「庭有枇杷树,今吾与朝朝手植尔。」
我倚在他的肩上,抬头笑道:「朝朝谓谁?」
「吾妻也。」
顿了顿他说:「值新婚,意情浓。愿吾与吾妻枝叶相持,叶叶相依。」
那天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晒在脸上,我悄悄抬头往上看,树荫投下的光圈落在他的睫毛上,衬得他好看极了。
五、
平日里我待在家里做女红补贴家用,顾淮开垦了几亩地,农忙时侍候菜地,农闲时去城里找活干,挑水扛泥他都做过,每每回家瞧见他拿针将脚上的水泡一一挑破,说不心疼是假的。
我说大不了每日我多做两件帕子,也省得他在外面受气。
他不肯,他怕我用眼过度瞎了眼,为了省钱,我跟顾淮是从来不点灯的,每天天一黑,我俩就早早窝在被子里了,有时候畅想一下有钱后的生活,有时候跟对方说说自己的过去,当然有时候也不免天雷勾动地火一番。
每每提起以前,顾淮总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他说:「朝朝,你信不信,太傅跟父皇夸我有治世之才呢。」
我回想了一下顾淮往日在京城偷鸡摸狗的日常,默默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一把揽住我:「朝朝,是真的。我是中宫嫡出,父皇对我的期许可高呢。」
我不语,他自顾说着:「他给我请了许多名师,他说以后的天下是要交给我的,他说我不能给他丢脸。」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皇忽然驾崩了,他没来得及写遗诏。二叔把皇兄他们都杀了,我当时好怕,我怕下一个就是我。」
「太傅他们拼命死谏我才留了一条命,那时候我过得简直是如履薄冰,一睁开眼周围全都是监视的眼睛。」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都过去了,顾淮,你还有我。」
他搂住我的两只胳膊骤然发力,我俩陷入无声的沉默。
怎么能过去了呢?除非今上死了,我同顾淮这一辈子都别想走出岭南,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变成了一个空有名号的「犯人」,我知晓顾淮是不甘心的。
余下他没说出的话我都懂。
十二岁之前的顾淮是治世大才,可十二岁之后的顾淮,只能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你呢,朝朝,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想,道:「家里姐妹多,出头的人总要吃些苦头,我向来是能躲就躲。」
他叹了一气:「你也是个可怜人。」他亲了亲我的鬓发,「我会对你好的。」
我抬眼看他:「我才不是可怜人呢,我也遇见过好心人帮我。」
我认真道:「那是爹爹刚调进京城的时候,我被姐姐们诓出府,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急得哇哇大哭,结果一辆马车从我身边停下来,里面走出来一个大哥哥,是他把我送回家的,他还给我糖吃。」
顾淮眯了眯眼:"大哥哥?怎么,惦记了人家那么长时间。"
他撇撇嘴:「要是你遇见我,我不仅带你回家给你糖吃,我还带你去买衣服呢。」
「可那时候你在宫里啊,你遇不到我的。」
顾淮磨了磨牙,反身将我扑在身下,顺手用被子蒙住了我的脑袋。
这场夜谈最后以这样告终。
六、
在岭南的生活虽苦,但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取暖,日子久了倒也觉得温馨。
春初,顾淮扛着一袋种子在田里播种,我就像再普通不过的农妇,算着时辰将做好的饭盛在瓦罐给他送去,他蹲在田间大口吃饭,我轻轻用帕子拭去他额间的汗。
夏天,院子里的枇杷熟了,他爬上树摘枇杷,我在树下用竹筐接着。通常留一半自己吃,另一半挑到集市上去买。听着蝉声鸣鸣,倚在树荫下吃着顾淮专门给我剥的枇杷。
秋日,顾淮拿着镰刀去田里收割粮食,我忙着赶工各式各样的帕子,岭南虽地偏,可城里的贵太太也是追赶京城时尚的,听说我是京里来的,免不了雇我给她们绣些京里流行的图样。
冬时,顾淮或去城里找些活计,或者待在家里陪我,岭南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每到冬季我就盼着下一场雪,顾淮总会好脾气地陪我堆雪人,他力气大,滚出来的雪人脑袋总是又大又圆,守在院里气派极了。他还会在雪地里一笔一画写上我俩的名字。
顾淮是陆朝朝的。
通常我拿树枝再添上一行字:朝朝也是顾淮的。
许是我的绣工不错,渐渐过了几日,好多人找上门来找我绣帕子,有钱不赚是傻子,我乐呵呵地应下了。岭南一富豪王夫人给了我一张请柬,邀我和顾淮参加后日的赏花宴,她说将我引荐给各位夫人,这样我就能接到更大一笔订单。
赴宴那天,我翻箱找出了勉强能看的衣服,又用脂粉遮掩住了憔悴的容颜。
「好看吗,顾淮?」
他盯着我,眼底是失神的惊艳,来到岭南我便未曾用过脂粉了,除却成亲,这还是顾淮第一次见我仔细梳妆打扮。
顾淮去了男宴,我跟在王夫人后面去了女宴。
「这便是闲王王妃了,无论是绣工还是图样,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王夫人笑着将我引荐给县令夫人。
我微微一笑:「夫人谬赞了,不过是讨了个巧罢了。」
我是王妃,他们是官夫人,论理该是她们拜见于我,可我同顾淮的身份,明眼人全看在眼里,我若是巴巴守着一个身份不放,恐怕明日就得活活饿死在岭南街头了。
那县令夫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闲王妃打扮得还挺素净。」
我回道:「夫人容貌好,打扮起来更是美丽动人,我底子差,打扮也是白打扮,不若就素面朝天罢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闲王妃把穷说得真是清新脱俗啊。」
旁边巴结她的夫人嬉笑:「堂堂王妃竟靠着绣帕子为生,真是可怜呐。」
我垂了垂眼,脑海里思索一拳打晕县令夫人的可能性有多大,想到顾淮,我叹了一气,暗自忍了下来。
「这是嚼什么舌根子呢,王爷人中龙凤,王妃更是京城名门出身,哪里有你们作践的道理?」原是知府夫人到了,她岁数有些大了,和我娘的年纪差不多,脸上带着笑,一副慈祥的模样。
「王妃娘娘,向来听闻您绣工了得,我今儿特意来麻烦您给妾身绣几条帕子,王妃娘娘能否赏个脸?」
我忙谦让:「知府夫人客气了,妾有的是时间。」
她示意身边的丫鬟将手中托的盘子递给我:「这是麻烦王妃娘娘的酬金,娘娘不嫌弃就收着吧。」
我眼睛发亮,这整整十六两银子,够我和顾淮好几年的花销了,虽然以往在闺中不过是我留着打赏下人的碎银。
那县令夫人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逮着我不放,她故意慢悠悠举起手臂,露出腕间绿油油的翡翠镯:「闲王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暗自攥紧了袖中的拳头,陆朝朝,忍住,今日你要是得罪了她,这笔生意便做不成了。
我深呼吸,露出标准微笑:「能被县令夫人戴在身上,想必是极好的珍宝。」
她得意洋洋:「那是自然,这可是南洋运来的上等翡翠,哪里是你这等人能买得起的。」
「我家王妃自然是用不上,不过是最下等的劣质玉,也好意思招摇撞骗!」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顾淮。
县令夫人叉腰大骂:「哪里来的小贼,竟敢说本夫人的玉是假的!」
顾淮忽然一变脸,沉声喝道:「大胆,你称本王为贼,那今上又是什么?县令夫人这是对陛下积愤已久?」
只听「扑腾」几声,在座的夫人纷纷一个腿软跪在地上,问讯赶来的知府和县令等官员不知所以,也齐齐下跪。
知府夫人保持着几分清醒:「王爷赎罪,我等万万不敢藐视圣上,县令夫人只是一时昏了头。」
顾淮背着手立在下跪的人堆里,板起脸来不怒自威,隐隐有着一股上位者的气息,是啊,在岭南茅草屋里待久了,世人怕是忘了,他也曾是天潢贵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族。
「这次便不追究了,不过本王提醒县令夫人一句,眼瞎就别买首饰了,这所谓的洋货,就连宫里最末等的宫女也是瞧不上的。」
说完,顾淮便拉着我扬长而去。
一路上他抿着嘴,一言不发。我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衣袖:「怎么不说话呢,你不知道,刚刚你可威风呢。那县令夫人被你吓得腿在抖呢。
「知府夫人是个好人呢,她给了我十六两银子,顾淮你可以不那么辛苦了。
「看看知府夫人的样子,再瞧瞧县令夫人,怪不得她只能是县令夫人呢。」
顾淮猛地停下了脚步:「朝朝,嫁给我你后悔吗?」
我僵笑了一声:「怎么这么说?」
「如果不嫁给我,你在京里会过得很好。」
是啊,嫁给顾淮后悔吗?
在岭南待久了,我似乎都快忘了未出闺的日子。我也是二品官家的姑娘,虽然亲情寡淡,可也是从小娇养大的。
跟姐妹们一同学习的女红,是想着闲暇时为夫君绣个香囊以表贤惠,现如今成了谋生的工具;以往头上插的是千两银的簪子,腕间戴的是万银的玉镯,如今只能用一根木簪将头发草草绾起;在京赴宴时四五品的官夫人争先恐后前来搭话,现在就连一个末品官夫人也敢踩在我的头上。
只因为我嫁给了顾淮。
府里的姐妹都嫁人了,最差的也嫁给了京里富商。十三妹曾写信问过我后悔吗,现在顾淮也问我后悔吗。
我后悔吗?
我牵了牵顾淮的衣袖:「顾淮,我饿了。」
他铁青的脸忽然就变得温和:「走,回家吃饭。」
七、
许是顾淮在宴上一通发威,倒让人记起来这好歹也是个龙子龙孙,知府和县令一人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我的生意也开始火爆,无数的贵夫人纷纷找我绣些京里的时髦图样。
日子渐渐变得好起来。
顾淮是在一个清晨失踪的,带着二百两银子。
我如往常一般醒来,一睁眼瞧见床边空荡荡的,我慌了神,匆匆在屋里喊他的名字,屋里静悄悄的,除了我的回声,什么也没有。
田间、城里他干过杂活的摊子,我一处处找过去,都没有他的身影。
等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茅屋,这才瞧见他拿石头刻在屋门口的字,毕竟家里是没有纸笔的。
「朝朝,为夫赚钱给你买大镯子,我拿了二百两,剩下的都归你,等我。」
我吸了吸鼻子,忽然就笑了,顾淮让我等他,那我等着便是了。
潜龙在渊,伺机而动。
我知道顾淮从来都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岭南的。
其实我不想要什么大镯子,岭南也挺好的,远离京城的勾心斗角,男耕女织,粗布麻衣这样过一辈子也是一种别致的幸福。可顾淮不这样想,他说总有一日让我过上以前那般的生活。
后来岭南海口多了一位夫人,每每清晨总要站在码头朝外眺望,据说是在等她的夫君。
顾淮走后,每过一天我就用石头在墙上刻上一笔。
顾淮赚钱给我买镯子的第一天······
顾淮赚钱给我买镯子的第五天······
顾淮赚钱给我买镯子的第一百四十三天······
顾淮是在一年后回来的,正值夏日,我用长杆摘了枇杷准备做些枇杷水喝。猝不及防一个转身,满筐的枇杷掉在地上。
顾淮倚在院门口,满院枇杷落地声中,他将我狠狠带进怀里。
「朝朝,我回来了。
「朝朝,有没有想我?」
「朝朝,玉镯子带回来了,还是镶金的,你喜欢吗?」
我憋了半晌,弯腰拾起地上的枇杷:「顾淮,你吃枇杷吗?我给你剥枇杷。」
他盯着我瞧了许久,一把将我抱回了屋里。
「朝朝,朝朝。」低沉的昵喃从他嘴里吐出。
双手被他狠狠按在床上,我想,顾淮瘦了,黑了,也更有力气了。
从早晨到傍晚,我没来得及吃一口饭,中途他将那镶金翡翠套到我手腕上,看着镯子的份上,我心软便由他去了。
好不容易风平浪静,我迷迷瞪瞪就要睡去,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朝朝,给我生个孩子吧。」
「不生,嬷嬷说生孩子身体会走样。」
他用脑袋蹭了蹭我:「我不嫌弃,生一个小版的你,让我看看小时候的朝朝多招人疼。」
「男孩就不疼了?」
「一样疼,生了男孩我俩一起保护你。」
我咯咯笑了:「好。」
顾淮回来的第二十一天,我怀孕了。知道消息后他咧着嘴在院门口傻站着半天,然后他举起斧头要将老枇杷树砍了给他的娃娃做木马,我觉得他喜新厌旧,只在意娃娃有没有玩具而不在意我吃不吃枇杷,我死死瞪着他,眼泪哗啦啦从眼里流出来,他慌了神,扔了斧头就来哄我,那棵枇杷树到底没砍成。
顾淮没有再出去了,他一直陪着我,直到珩儿出生。
我俩的孩子叫顾煜珩,君子如珩,他说让珩儿做个君子,这一代皇孙又从煜,所以就叫顾煜珩。
珩儿出生后他又陪了我两年,这两年我不再绣帕子谋生了,他在外面做了生意,我没问过他,但是渐渐我也能穿上绸缎了。
来岭南的第六年,珩儿两岁的时候,顾淮又走了。
走前珩儿撕心裂肺地抓着他的衣摆,我低头在一旁不语。
顾淮叹了一气:「朝朝,我不想让你们陪我受苦,她们有的,你和珩儿都要有。」
我张了张嘴,其实我想说,珩儿只想要爹爹陪罢了。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是天潢贵胄,春衫少年薄,打马街头过才是他该有的肆意人生,他是先皇嫡出,中宫之子,他握的该是社稷天下,而不是居于一隅做个农人。
顾淮一走就是四年,起先他每月都会寄来一封信,珩儿不识字,每晚都要我念爹爹的来信才能入睡,后来信来的越发少了,几乎半年一封,再后来就没信了。
顾淮的那些信我都小心地存在了匣子里。
渐渐地,似乎外面开始打仗了,不过岭南偏远,无论如何也扰不到这里。
八、
我和珩儿连夜被送到旬城,傍晚我正哄着珩儿睡觉,一队人马忽然出现在屋里,领头的说他是顾淮的暗卫,奉命前来接我。
我不信,警惕询问信物,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顾淮的亲笔信。
顾淮就这样反了,在我与他成亲的第十年。
匆匆忙忙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县令奉命来抓捕我和珩儿做人质,我想,还好顾淮早有准备。
领头人叫十三,他是温太妃给顾淮留下的暗卫,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蛰伏着,他说他等了许多年,终于能为自家主子报仇。
他说顾淮集结了一批忠于先皇的臣子,又与威远将军取得联系,我朝以南几乎尽收囊中。
抱着珩儿进入城中已经是深夜,珩儿已经睡着了,我轻轻地将他安顿到床上。
忽视屋里丫鬟们好奇的目光,我静静地在桌前坐着,我和顾淮有四年没见了,他一定会来见我的。
可惜顾淮没有来。
来的是徐衫一,威远将军的独女。
她问我在等谁,我说我在等我的夫君。
她叹了一口气,她说顾淮今晚不会来了,她说从今往后就该以姐妹相称,她会把珩儿当成自己的孩子。
多年的艰苦低微将我的脾气打磨尽了,我听见自己攥着手牙齿咯咯作响:「徐小姐是什么意思,怎么我听不明白呢?」
她望着我的眼神带着同情,一如当年同顾淮结婚时那些夫人的眼神:「三个月前我同顾淮成亲了,你与顾淮的婚事是今上定下来的,如今顾淮反他,你俩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可你毕竟为他生儿育女,以后咱俩就是平妻。」
我忽然就笑了,我说:「徐小姐,他怎么那么贪心呢。」
糟糠妻和权臣女他都想要,可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呢?
她没再说话,喝完一杯茶就起身告退了。
我盯着桌上的红烛,瞧着它一点点燃尽。
顾淮在第三天的时候来见我同珩儿了,珩儿小,见着爹爹只会开心地张开手求抱抱,顾淮向来是极疼他的,搂着他亲了好长一会。
后来珩儿困了,奶娘抱着他安置去了。
「朝朝。」他慢慢向我走来,眼神里充满愧疚,如果细看的话或许还有一抹期待。
他期待什么呢?期待我兴高采烈恭贺他喜得美人?
「顾淮,你这人说话还挺作数的。」
「你说她们有的我和珩儿都要有,你看现在我多了一个妹妹,珩儿也有了一个小娘。」
我盯着他半天,干巴巴扯出这么一句来,我有些懊悔,其实我想冲到他面前将他破口大骂一顿的。
他有些慌乱:「朝朝,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我没有碰过她,这不过是一个协议,徐家助我登上皇位,我保徐家一世富贵。」
「保他富贵的法子多的是,你倒偏偏选了联姻。」
他无奈:「朝朝,徐家就一个独女。」
我的心凉了半截:「所以呢,若是以后你登基,皇后的位置是她的,太子也得流着她徐家人的血?
「那我和珩儿,作为徐家野心的绊脚石,是不是得早早不幸离世好让你封徐姑娘为皇后?」
「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不过是暂时的妥协,朝朝你信我。」
「顾淮,咱们合离吧,我带着珩儿走。」屋内二人都陷入沉默,我在心里排练了无数边,话到嘴边无数次,我才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呢,在岭南你说过咱们一辈子不分开的。」
「可是顾淮,你也说过你一辈子不会娶第二个女人的。」
他沉默了。
「顾淮,我也是高门里出来的姑娘,我不是不懂朝政,若你赢了,徐家有从龙之功,徐氏女又是你的妻子,徐家是不可能不让她争皇后的位置,可世人皆知我是发妻,那你说他们为了这个位置,会不会制造我病逝的假象?
「我一死,珩儿就是他们的眼中钉,顾淮,你要对我们娘俩还有一点情分,就放我们走吧。」
「你能往哪里走?离开我的势力范围,外面到处正等着通缉你。」
「朝朝,在我心里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将来皇后是你,太子也只能是珩儿,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一路舟车劳顿,你现在情绪不太稳定,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你先休息吧。」
他转身走了。
那天我怔怔地坐在桌前,同顾淮在岭南的记忆一股地脑涌现出来,那时候我们明明很好的啊,他说顾淮是陆朝朝的,他说他永远不娶第二个女人,怎么如今就不作数了呢?!
其实我也没把他的誓言当真,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不甘心的,我做好了纳妾的准备,我也做好了他同旁人生子的准备。
可我唯独没想到他要娶平妻,没想到他为了那个位置,将我和珩儿放在了赌注桌上。
你说,他以往与我的情分,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迷惑皇帝装出来的呢?
「夫人,吃点饭吧,这是我从小厨房端来的菜。」
是十三,我同顾淮吵架时他就站在门外,他都听到了吧。
「十三,在来旬城的路上,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又娶妻了呢?」
我要是知道他娶了旁人,我是死活不来旬城的。十三什么都告诉了我,怎么偏偏不说顾淮娶了新妇呢?
十三不敢抬头看我,良久他嗫嚅道:「夫人,主子也有他的难处,要是不与徐家联姻,徐家是不会出手相助的。当时他们都让主子休了您,主子说什么也不肯,这才保住了您的位置。」
我嘲讽一笑:「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他。」
九、
在旬城待了半个月就要过年了,恰逢捷报频传,全城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瞧着那些婢女喜笑颜开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原来世间的悲伤和快乐是不相通的,他们大半都是徐家的下人,除了照顾珩儿时搭把手,平日她们是不听我使唤的,我倒也不在意,毕竟以前在岭南也没有仆从。
得知今年除夕顾淮不陪着珩儿守岁,我脸上并无什么表情,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十三被顾淮派来禀告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没说什么,他倒结结巴巴劝慰起来。
除夕夜珩儿便睡得稍晚些,他坐在我膝上:「娘亲,今年除夕怎么没有爹爹啊?」
我颤了颤睫毛:「爹爹有事。」
他不解:「可娘不是说爹爹答应过你只要他不外出,必然要陪娘守岁嘛。」
我没再说话,忽然窗边响起爆竹声,一道道烟花在空中绽放,形成五颜六色的斑斓。
珩儿新鲜极了,他说必定是爹爹挂念,特意给我俩放的烟花。其实我知道不是,那是前院传来的,大抵是顾淮跟自己的一众军士在娱乐罢,可能还有徐杉一。
顾淮是在夜里来的,那时我刚躺下不久,腰身忽然被人握住,身后传来阵阵酒气,那人熟稔地将脑袋埋入我的身前。
我用力将他推开:「顾淮,我没心情。」
他加大了力度:「朝朝,我们有四年没见了,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放我和珩儿走,我就理你。」
自那日和顾淮不欢而散后,他又来找过我几次,我见他第一句话便是合离,他不肯放手,又不想得罪徐家,这件事便僵持下来了。
「朝朝,你体谅一下我,我只是想让你和珩儿不再受苦,荣华富贵才该是你应有的生活。」
我平静开口:「顾淮,当年在岭南我不离不弃跟着你,我只是为了图一场荣华富贵吗?」
只不过是想着两个人从一而终,两心不移罢了。
「如果我真的爱慕虚荣,那我大可以在你昏迷时舍下你回京城,我依旧可以嫁得更好!」
「除了我,你想要嫁给谁?」顾淮铁青着脸从我身上起来,「当初被逼着嫁给我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顾淮,你喝醉了。」
「我没醉!」他伸手就要脱我的衣服。
「别碰我,你要是想发疯就找别人去啊!」
他的动作忽然止住了,他一把将我拽起来:「陆朝朝,你以为我愿意瞧你吗,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排队求着我怜惜呢。
「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你再瞧瞧你,有什么让我碰的,不过是走样的糟糠罢了。」
「顾淮你说什么?」我僵住了,「你嫌弃我什么?」
他自知失言,一脸懊悔:「对不起朝朝,对不起,我一时头昏,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一行泪从眼角落下,我盯着他的眼:「顾淮,当初是你让我生下珩儿的,你说你不嫌弃,你说你······」
他紧紧搂着我:「对不起朝朝,是我口不择言。」
「朝朝,我只是想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我将头枕狠狠扔向他:「滚,你滚!」
十、
我在房里混混沌沌待了几日,顾淮每天都来瞧上一眼,我自顾做我的事,只当他不存在。
一日,徐杉一忽然来了,手里牵着珩儿。
「我瞧见几个官小姐领着珩儿在溪边玩,怕出什么事,我将他带回来了。」
我慌忙将珩儿拉过去上下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大碍我才舒了一口气。
「徐姑娘,战事如今是什么情况了?」良久的沉默后我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