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戳进肉里,皮肤被刮破,沁出血珠。
季洲看我,眼里光芒破碎。
「有必要吗?」
我问他,「反正你不就是因为这张脸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现在装深情,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他张嘴想反驳我,可是神情变幻,到最后只是喃喃:
「不是的。」
「不是的……」
我没理他,把照片抢过来,一下一下,把它剪得粉碎。
纷纷扬扬的纸片落下来。
落在我们脚下。
破碎的,不止是照片。
季洲躬下身子去捡那些碎片,一如那天,我跪坐在地上,麻木地去捡那些药片。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莫名觉得可笑。
我离开了这里,没有回头。
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我就又是孤身一人了。
我又一次没有家了。
但我不怕了。
无数次跌落深渊。
最后救我的,还是姐姐。
她希望她的小月亮,比任何人都幸福。
那我就好好活着。
活得比谁都幸福。
23
收到妈妈的消息是在两周后。
我带着那块「玛瑙石」,去了一趟丹麦。
回来时才知道,妈妈疯了。
我去精神病院看了她。
她的头发被自己扯得乱糟糟的,又哭又笑。
逢人就说自己有两个女儿。
笑着笑着,又崩溃大哭。
说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被自己害了。
说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扯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打自己。
护士要过去给她注射镇静剂。
我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24
我又开始总往医院跑,吃药治疗,做心理咨询。
每次都是一个人去。
医生看着电脑笑,说我的气色最近也好了很多,状态也不错。
我笑了笑。
「临月。」
「人活着总要向前看的。」
「我们总要学着释怀。」
我站在医院门口发了很久的呆。
恰逢附近学校放学,街道上热闹起来。
小贩的叫卖声,小孩子的嬉闹声,还有大人喊名字的声音。
手机响了一声,陌生的号码发来一张照片。
是那天被我剪碎的,重新拼好的照片。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删除,再熟稔地拉黑号码。
有两个小女孩牵着手,一边说笑一边从我面前走过,一人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
一个说:「今天的作业好多啊,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
另一个说:「好,你快点写完我们就能一块儿看电视了。」
我看着她们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25
我开车去了姐姐的墓地。
深秋了。
落叶堆叠在墓前。
我站着,和她聊我的近况。
说我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人。
说我最近食欲很好,比之前多吃了好多。
说我已经在朝前看了,医生也说,我可能快好了。
可是。
可是说到最后。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没法释怀的。
姐姐。
那年我刚毕业参加工作。
手头的项目忙完之后,能拿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计划了好久。
等到忙完,加上我大学时攒下来的奖学金和兼职的工资。
就可以带着姐姐,去她最喜欢的北欧小镇去玩。
那天是项目的最后一天。
我忙到头昏眼花。
可是还满心欢喜。
想着。
马上结束了,就可以带姐姐出去玩了。
她会开心的吧。
也是那天。
姐姐从高楼一跃而下。
从此我再没有了家。
差一点点。
差一点点我们就能幸福了。
为什么,不再等等你的小月亮啊。
姐姐。
风声猎猎。
无人应答。
后记
1
季洲把照片拼好了。
他一遍遍拼,又一遍遍打散。
仿佛不知疲倦。
照片上的阮临月嘴角衔着笑。
从他认识她开始,她就不怎么爱笑。
眉间总有散不开的郁色。
那个时候他一心想帮她抚平。
因为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和阮亦星不一样的漂亮。
2
其实知道真相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该恨阮临月的。
可是却又有片刻的迷茫,也就是这片刻的迷茫,让他感到莫名的羞耻。
就像是,背叛了阮亦星一样。
所以他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自己是该恨阮临月的。
说到最后,他信了。
所以他对阮临月很不好。
甚至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去死。
阮临月不会生气。
她甚至不会反驳他。
只是全盘接受的,就好像被关在了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可是那天。
他喝得烂醉,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她的时候。
他亲眼看见她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
绝望像是撕破囚笼的野兽,在她眼里横冲直撞。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说——
「那我还她。」
她说:「一命抵一命。」
「够了吗?」
季洲想追上去的。
可他太慢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他太害怕了。
比起他反复强调的恨意,即将失去她的恐慌来得更为强烈。
他拼命地打她的电话,拼命地想她会去什么地方,拖着并不平衡的身躯,奔走在找她的路上。
却一无所获。
3
季洲从那天的噩梦惊醒,慌乱着摸向身边的位置。
可是月光如银。
照亮了他身边空无一人的床。
从前阮临月睡眠总不安稳。
好几次夜半醒来,他都看见她脸上挂着的泪痕。
这也导致了,每次他加班到很晚回来。
她都会被吵醒。
睡眼惺忪地抱住他,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给他做点宵夜。
那个时候灯开得暖洋洋的。
他看着她。
只有一个念头。
把她娶回家。
是她。
不是阮亦星。
可她已经,和他再没有关系了。
4
喝醉的那天,他站在酒店门口给阿月打电话。
可是打了好多好多遍。
那边都只是忙音。
朋友劝他先回家。
他固执地摇头。
「你……」
「打电话。」
「打给谁?」
朋友一头雾水。
「打给……」
「打给阿月。」
他拿了手机,播出去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你说,我喝醉了,问她能不能来接我。」
朋友拿着手机,和对面的人聊了几句。
挂电话时变了脸色,有些为难:
「阿洲,你还是先回去吧。」
「阿月说什么了?」
「……」
「她不会来了。」
「你先回去吧。」
怎么可能不会来呢?
明明,明明以前都是她来接他回家啊。
季洲觉得朋友撒了谎。
固执地不肯走。
在路灯下站得笔直:「阿月会来的。」
「我要在这里等她。」
朋友劝不动他,自己被老婆叫走了。
季洲在冷风里站了一夜。
晨光微熹时他的脑袋才终于生出一丝清明。
阿月。
早就不是他的阿月了。
是他。
是他亲手斩断了他们的缘。
5
季洲放不下她。
破碎的相片被他拼好,粘起来,还是摆在以前那个位置。
他躲在暗处偷偷窥探着她的生活。
看着她一点点变得开朗起来。
看着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每天分享同事的投喂。
看着她越来越爱笑,每张照片的笑脸都灿烂又充满生机。
……
看着她,牵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那天他快要喝死在酒桌上。
输液输了一天。
他醒来时望着医院雪白的墙。
忽然意识到。
原来走不出来的,只有他。
6
季洲开始酗酒。
成了医院里的常客。
医生已经对他面熟起来,经常看着他叹气,劝他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可季洲还是照样喝。
一直到医生把诊断书放在他面前。
「胃癌。」
季洲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诊断书。
从楼栋里出来时,外面的阳光刺得他有些不稳。
晃眼的那瞬间,他听见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祁凌!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出车祸了?」
他回头。
看见他的阿月站在那里,有些生气地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说话。
他从没见过那样生动的阿月。
「我错了,这不是怕你担心。」
男人冲她讨好地笑,把她抱在怀里。
「放心吧,我已经快好了。」
「等你回去,做排骨汤给我喝。」
「好不好,小月亮。」
阮临月从他怀里钻出来:「为什么突然这样叫我?」
「因为……」
「我做了一个梦。」
「有人托我,好好照顾她的小月亮。」
「所以——」
「可不可以煲点排骨汤给你的准老公尝尝?」
阮临月一下笑开。
弹了一下他脑袋:「医院不就有卖吗?」
「可我只想喝你做的。」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
季洲没有听见。
他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站在人群中,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
其实阿月的手艺算不上很好。
可就是让人忘不了。
排骨汤。
她也给他做过的。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
那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菜,却成了他短暂的一生中,
再求而不得的珍馐。
难怪。
难怪人们总爱说——
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阿星的小月亮(日记节选)
XX07 年 7 月 18 日
放学回来晚了,被妈妈骂了。
晚上写作业时,小月亮拿着绳子来找我 fan 花绳。
被妈妈发现,又挨了一顿骂。
她把绳子丢进垃圾桶里,小月亮想趁她不注意捡回来。
可是绳子被剪断了。
XX07 年 8 月 29 日
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妈妈生了很大的气,问我是不是没长眼睛。
罚我一天不能吃饭。
我好饿啊。
晚上妈妈出去,小月亮偷偷拿了两包饼干给我。
我狼吞虎咽,差点被呛到。
小月亮在旁边咯咯笑。
XX07 年 8 月 30 日
饼干的事被妈妈发现了。
我从补习班回来的时候,妈妈拿着衣架一下下往小月亮身上打,边打边骂她是不是猪。
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拿零食吃。
她听见响动时抬头,脸上还有眼泪。
却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冲我挤出一个笑脸。
我抱着她哭的时候。
她说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妈妈啦。
要不然我这顿打就白挨啦。
XX08 年 6 月 11 日
数学只考了 80 分。
我不敢把卷子给妈妈看,但一回家她就在家里等我了。
她说老师给她打了电话。
她说她很失望。
她拿着衣架朝我走过来,说不打我是不会长记性的。
妈妈打人很疼。
可是第二下并没有落到我身上。
因为小月亮冲过来抱住我了。
她哭着让妈妈不要打我。
妈妈没有理她,连着她一块儿打。
其实她挡在我面前,所有的痛都落到她身上去了。
可我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我说妈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学习,下次一定考一百分。
你别打了。
求求你了妈妈。
可她不听。
可她不听。
XX08 年 6 月 12 日
小月亮坐下来就屁股疼,站了一天。
我看着她想哭。
她说没关系。
姐姐别哭。
她还笑,说:
反正我被妈妈打了这么多次,皮糙肉厚,也不差这一回。
XX09 年 4 月 21 日
和小月亮一起回家,她看着街边的小摊有点走不动道。
但我们的钱只够买一个饼。
她看了一会儿,拉着我的手就要走。
我拿钱给她买了一个。
她分了一半给我,我说我不要。
她吃得开心,说我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我说。
那小月亮,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妹妹。
XX11 年 9 月 5 日
生日的时候舅妈送了一条裙子。
白色的,很漂亮。
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穿了,回来时被妈妈看到了。
她怒吼着让我脱下来,然后用剪刀把它一片片剪成碎布。
「心思不放在学习上,打扮成这样干什么?」
「要勾引谁!」
「该学习的年级就要安心学习,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
我看着她把已经变成破布的裙子扔进垃圾桶。
我其实想哭的。
妈妈。
那只是一条普通的白裙子啊。
XX11 年 10 月 6 日
小月亮扭扭捏捏地给了我一样东西,是她缝好的白裙子。
红色的线条歪歪扭扭,像虫子一样。
她说她和楼下奶奶学的。
第一次,所以弄得有点丑。
我抓住她想藏起来的手。
上面贴了三个创口贴。
我抱着她哭。
我说姐姐以后不会再穿裙子了。
她也抱着我。
眼睛黑黑的,像两颗葡萄。
她说姐姐像仙女一样,不穿裙子也漂亮。
她说,不穿裙子的仙女,也是仙女。
其实我们长得那么像。
可她就是觉得,我比她漂亮很多很多。
就像,
在我的眼里,她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一样。
XX13 年 9 月 23 日
小月亮总和妈妈吵架。
每次都会挨打。
可她不记疼。
下次还和妈妈吵。
她撒娇枕在我腿上让我唱歌给她听。
我摸着她的脑袋,让她少和妈妈对着干,少受一点伤。
她看着墙发呆。
好半天才回我。
她说姐姐,我不能一辈子听她的话。
XX15 年 10 月 24 日
快高三,压力太大,成绩倒退了开一百名。
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
我保证下次会继续努力,离开时我问她,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妈妈。
她说,看情况。
XX15 年 10 月 28 日
回家的时候妈妈的手上的苹果直直地冲着我来。
我没躲,砸在我身上,把衣服弄脏了。
她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你在学校早恋?!」
「成绩倒退了一百多名还想瞒着我?」
「阮亦星!」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妈??」
「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让你和别人谈情说爱的吗?」
我没有。
我没有。
我没有早恋。
我没有早恋!!!
我想说的。
但我说不出来。
她不会听。
她不会信。
我习惯于保持缄默。
以至于再无法开口。
XX16 年 3 月 9 日
我的心态不够好。
越是临近考试越是焦躁。
越是不安越是没法发挥出自己本来的水平。
小月亮周末和同学出去玩回来。
神神秘秘地拉着我的手,说她今天去了一趟寺庙。
她说她去佛前求了签。
保佑我能够考上想去的大学。
她说那个庙很灵的。
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也笑。
我本来不信鬼神。
可是她说得那样真。
我信她。
XX16 年 6 月 8 日
考完最后一门终于轻松了。
小月亮在校门口接考。
人好多好多。
出来时我看到她小小的一个在人群里被反复推搡。
眼睛却一直盯着学校大门,找我的身影。
我喊了她一声。
她立马眼睛亮起来,奋力朝我跑过来,扑进我怀里。
她笑得眼睛弯弯,问我寺庙灵不灵。
我们在拥挤的人潮里拥抱。
我说,灵。
我觉得自己超常发挥。
肯定能考进自己想去的学校。
小月亮功不可没。
XX16 年 6 月 25 日
我确实考到了自己想去的学校。
可妈妈改了我的志愿。
……
我的人生被毁掉了。
XX17 年 8 月 17 日
小月亮过生日.
我买的蛋糕小小的。
妈妈说今天是她的受难日,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地念自己的不容易。
我和小月亮没有说话。
她忽然生气了,骂我们俩白眼狼。
昏黄的灯光下,小月亮手腕上的那个疤还在。
刺得我眼睛生疼。
晚上小月亮和我聊天。
她钻进被窝里,床一下子变得很拥挤。
就像七八岁时那样。
两人缩在一起讲悄悄话。
她让我猜她许了什么愿望。
我说不知道,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哈哈笑,说她的愿望不依靠神明。
她说她以后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还有。
她抱住我,说。
希望姐姐能快乐一点。
XX18 年 6 月 25 日
妈妈要改小月亮的志愿。
就像上次对我那样。
她不许我们走的太远,最好一辈子都在她掌心。
所以她折了我的翅膀。
可是小月亮不行。
她是注定自由的鸟儿。
要飞得更高,更远。
最好。
不要再回来。
XX18 年 8 月 24 日
送小月亮去机场。
妈妈还是不肯理她,只有我一个人来送她。
她拖着行李箱,表情掩不住的兴奋。
要进站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
「缺钱了就和我说。」
「别担心钱的事情。」
我怕她因为钱而畏手畏脚。
更怕她为了省钱而苛待自己。
我给不了她最好的。
只能期望她在遇到困难时想到我,就能多几分底气。
她抱了抱我,说好。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小月亮。
你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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