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开几许

也真难为他病入膏荒还要防着我,只可惜我意不在此,也从未想过让林家重回京都。

昉儿到底心中对我这个母亲有愧,虽无法重召林家入京,却赦了我林家的罪,除了贱籍,免了我林家后人再受前罪。

我的母亲于两年前病死在凉州,如今这世上我便只有哥哥这一个亲人了。

这些日子,我开始愈发频繁的咳血、吐血。

我是知道的,苦苦熬了六年,我的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

我大抵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吐的血越来越多,有时经常半夜腹痛难耐,高烧不断,我能感觉到我的身子每况愈下。

我愈发想家了,我每次午夜梦回都会从梦中惊醒,梦到父亲,梦到母亲,梦见哥哥。

这宫中早已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宫中的日子太难熬,我熬了半辈子,最后我不想死在宫里……

我写信给了裴义,这是我时隔多年再一次给他写信。

忆起往昔,才发现匆匆岁月间,早已是物是人非。

这些年他心中对我有愧,我原是不想再与他有何交葛,只是如今能帮我出宫的,除了他我再想不到第二人。

我实在太想出宫,原谅我自私一回,将死时还要牵累旁人。

我写信告诉他,我想出宫。

他很快便回了信,答应带我出宫。

我好好养着身子,等身子好些的时候,裴义便打算送我出宫。

他费心思寻来了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女尸,又放了一把火将屋子烧了。

我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头也不回的没入了黑暗里。

我冒充裴义的小侍出了宫,马车驶出宫的那一刻,我最后眺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城楼,那困了我最好年华的宫城,我终于逃离了……

46

我在裴家城郊的一处私宅暂且住了下来。

裴义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安置好我,便立马离了京。

宫中传来太后死于大火的消息,听说皇上大悲,举国发丧。

我心中淡然,如今我与那宫中已再无干系。

哥哥赦免后在江州落脚,我想去寻他,可我如今的身子,却是有心无力。

我只能等裴义回来,让他将我送往江州。

我住在裴宅的这些日子,生活起居都是由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老徐照料。

这偌大的宅子只有我和他二人,许是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不习惯四周冷冷清清。

我不爱说话,他便时常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或说起外面的谁家生了娃,菜市的青菜今日又涨了价……

我喝药怕苦时,他时常会从怀里掏出几块又甜又粘牙的麦芽糖不由分说的塞进我的嘴里,又收敛笑容开始教训我。

他每天都很开心,乐呵呵的打扫庭院,乐呵呵的说要给我露一手厨艺。

我有时在想,世上怎会有像他这样乐观开心的人。

我很羡慕他,非常羡慕。

裴义回京了,他来时,我已在亭上枯坐了半日。

老徐不在的时候,我便喜欢来这亭上坐着,望着远处调凌枯死的花树,发呆发上半日。

我回过神起身打算离开,才发现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裴义。

「裴将军何时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他看着我,眸中流转着一丝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娘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的应着他。

「江州那边有消息了,我已经派人寻到了令兄,不日便可回京都与娘娘团聚。」

「谢谢你,裴义。」

他怔了怔,眉梢间带上了些许喜色,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我却又开了口。

「你冒着牵连裴家的风险将我带出宫去,无论从前如何,我对你都是感激不已,从前那些是非恩怨便都已消了,如今,我们也早已两清了。」

我看着他,他拧眉看着我,眼底浮现了一丝难以言状的悲伤。

我有些不懂。

如今互不相欠,他不是应该高兴么?为何却一副难过的模样?

哥哥那边的事还未了结,我便继续留在了裴宅。

47

在裴宅的日子很清闲,我除了发呆枯坐,其余的时间便在屋中练字。

我的伤咳依旧未好,天气变冷的时候便会咳上整日。

这几日,雪又下了起来,我出不了门,便在屋中练字。

老徐进来时,我写得正入神,以至于他将裘衣披在身上,我才发觉他进来了。

「你这丫头哦,总是要老奴操心,这么冷的天,也不穿厚点,身子不好就去被窝里躺着,在这练什么字。」

我朝他笑了笑。

他有些生气,将刚烧好的暖手壶塞进了我的怀里,又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毛笔。

「你这丫头,总是不听话,去床上躺着。」

我被老徐连推带拉逼着上了床,他替我掖了掖被角,口中絮絮叨叨的数落着我。

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这样平常关心的话,我有多久没听过了……

老徐替我收拾着桌上的书纸,口中依旧没有闲着与我说着其他的事。

他说起裴义,说他吃了许多苦,受过许多罪才从一个毛头小子到现在众人敬仰的大将军。

他停顿了一会,似在回忆什么。

「说起来,老奴是看着公子长大的,那时他才那么丁点大,见将军长枪耍的威风便想去拿将军的长枪,结果拿也拿不动,还摔了个大跟头。」

老徐笑的开心,又长叹了一声。

「后来公子去了北疆,北疆那极寒极苦之地,他小小年纪却跟着将军足足呆了七八年。公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便有十多处。」

我细细听着没有做声,老徐见我不说话,又叹了一口气。

「公子他只顾着保家卫国,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从未上过心,这些年来,别说是姑娘了,就连母鸡都未见他带回过府上。公子从北疆回来后,夫人也给公子寻过几门亲事,可公子却老是说自己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说不定哪天便没了,不想白白耽误人家姑娘。可我知道,公子,他是心里有了人,才不愿草草将就。」

我笑了笑,依旧没有出声。

老徐突然有些急了。

「丫头,不如你就嫁给将军吧!将军他人十分不错的,你若嫁了他,他定会待你很好。」

我微笑了笑,从前我喜欢裴义时也曾肖想过能与他在一起。

虽然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我还是做了那样的梦。

后来,世事无常,很多事也早已变了。

「裴将军的心上人是沈妨姑娘。」

老徐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瞪眼猛拍了一下桌。

「丫头,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沈妨小姐老奴我是识得的,从前他们还是屁大点的时候,沈妨小姐便时常追在公子身后跑。」

「那沈妨小姐可最黏公子了,公子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公子还未去北疆之前,沈妨小姐可是裴府的常客,后来将军去了北疆,沈妨小姐便不怎么来了。」

「老奴还记得有一次将军去江城办事,沈妨小姐叫将军给她带礼物,将军不知带什么,还是老奴陪将军去市集选了一只海棠花样的簪子。」

「老奴从小看着公子长大,他的心思我最了解不过,他待沈妨小姐就如妹妹,沈妨小姐怎么可能会是将军的心上人?」

「小时候,有一次公子和沈妨小姐他们玩捉迷藏,公子和沈妨小姐躲进了一个大缸里。后来公子中途出去了,却把沈妨小姐一个人丢在了缸里,等他记起来时,沈妨小姐已经晕死了过去。因此将军心中总是对沈妨小姐有愧。」

「可是丫头,你不一样,老奴看人一向很准的,以前老奴兴许还不确定,可如今便是肯定了。」

老徐将桌上的书纸拿了起来。

「你的字迹老奴我认得,公子的屋里有一个盒子,那盒子里放着许多封信,公子宝贝的很,时常会拿出来翻阅。即便那书信的页角如今早已发了黄烂得不成样子,公子还是不舍得丢,原来老奴不明白,如今方才懂了。」

「丫头,你的字迹与那书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公子心中的那个人便是你啊……」

我怔了怔,许多我早已遗忘的记忆突然慢慢开始浮现。

倘若许多年前我得知这个真相,我或许可能欢喜。

可无论他待我是何种情谊,那些曾经的伤害和痛苦也早已刻进了记忆中。

而如今,我也早与他两清……

48

我住在裴宅的这些日子,裴义日日来看我。

每次来都会变着花样给我带各种东西,补品、衣裳、首饰。

他总爱问我还缺什么,只要我一开口,无论多难寻的东西他都会给我带来。

他对我关怀备至,却又时常小心翼翼看我脸色。

我经常喜欢说我和他已无干系,叫他不必日日来看我。

每次我一说这话,他便会满眼的落寞。

我知道他不爱听,可我却时常挂在嘴边来刺他。

他还是日日来看我,即便我说的话阴阳怪气又伤人。

可只要我跟他多说了一句话,朝他不经意的笑了笑,他便会很开心。

我的身子好了一些,可这些天,我却感觉愈发困倦。

我时常一睡便是一天,精神也愈发的差。

今天夜里我又吐血了,老徐给我请了大夫。

大夫告诉我我的身子太弱,即便每日进了汤药,我内里的伤还是成了炎症,如今已无力回天。

我知道,我大概时日无多了。

49

江州那边有消息了。

裴义告诉我,哥哥已在赶往京都的路上。

我很高兴,我想我应该能在死之前再见哥哥一面。

我等了几日,哥哥终于到了京都。

裴义这几日神情愈发凝重,他时常看着我走神,他大抵知道我要走了。

我与他今生注定缘尽于此。

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彼此,一切不过一场水月镜花。

而余下的日子,我想呆在亲人身旁,安静的迎接死亡。

「裴义,陪我放一次风筝吧。」

他愣了愣,看着我。

「好。」

他将手中的风筝递给我。

我小跑几步,风筝悬空而起,我看着在空中愈飘愈高的风筝,失了神。

喉咙一阵腥甜,我急忙蹲下用帕子捂住了嘴。

裴义急忙过来察看我的状况。

我将带血的帕子塞进了怀里,我的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也不知道我命不久矣。

我朝他笑了笑,「裴义,明日便送我走吧。」

他突然怔在了原地,他扶着我的手颤了颤,他就这样看了我许久,眼眶发红。

不知过了过久,他才出了声,声音发颤。

「好。」

裴义送我离开的那日,我在上马车的最后一瞬睹见了他转身时眼角落下的清泪。

帘子落下,我坐在马车里,外面的冰雪早已融化,四季复苏,点点绿芽遍满了山头。

冬天过去了,开春了啊……

我觉得有些累,可我的心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安详。

外面的风灌了进来,有些微凉。

我仿佛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哥哥追着我跑。

他们看着我们闹着,眉眼带笑……

我笑着闭上了眼……

【番外——(裴义篇)】

1

新皇登基后的第八年,北疆联合潘边小国再度开战。

我离开了京都再度踏上了战场。

临走时我去了一趟她曾经住过的裴家郊外的那间宅子。

园子的花开的依旧繁艳,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就静静的坐在那园里的亭中,眼神空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落在她的发丝,风一吹,便又从她的发上掉落。

2

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在先皇为祝打败北疆设下的朝宴上。

她立在那里,明媚清丽眉目如画,款款一笑朝我回酒。

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我还未回京都前,阿妨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信上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信中一些有关于她的寥寥数语。

她出身尊贵显赫,是林家的嫡女,京中有关于她的传言很多,大多是赞誉夸赞之词。

我对这种传言从来不感兴趣,却因为阿妨的缘故略微听了一些这位新立的太子妃的事。

阿妨身体孱弱多病,这太子妃的位置她注定无缘。

倘若能遇上一位大度贤良的正妃,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3

我与她原本不会有什么交集,可在太子邀约的狩猎上,我却阴差阳错的碰见同样被林中瘴气所困的她。

出于职责,我与她前行了一段路。

她是位恪守礼法的女子,对于我也是处处以礼相待。

为了不显唐突,我刻意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

但我发现她似乎很怕黑,即便她伪装的很好,我还是从她偶尔流露出的惊慌中察觉出她的害怕。

许是从小的教养,习惯于人前端庄大方让她不肯流露出一丝的怯怕,即便她再害怕,也不曾开口出声叫我。

我知晓这样她这样的心境,因而对于她因怕黑而惊慌失措的动作装作不知。

她是世家嫡女,从小娇生惯养,她吃不惯粗糙平常的食物我是可以理解的。

但许是想起北疆将士的苦寒艰辛,便对她这样糟蹋食物的行为生出些愤意。

她们这些娇养在闺阁的女子如何懂外边肝髓流野,赤地千里的惨烈。

我也许不该和她说那些,但她须得知道,如今的安稳富足来之不易,而她口中难以下咽的糙食也是别人难求的活命之物。

将这些说与她听时,我的语气大抵是不善的。

她却听得很认真,没有一丝我想象中的愠色,甚至还想将手中对她来说难以入喉的糙食吃光,即便被噎得连连咳嗽不止。

我有些啼笑皆非,又想着若她不是有着显赫的家世和身份梏身,也不过是一个可爱娇憨的姑娘。

宫中侍卫寻来时,她又变成了那个端庄大方举止得体的太子妃,脸上尽是疏离与淡漠。

临别的时候,她叫住了我,我心中有些诧异。

我那时对她的认知只停留在君与臣的身份上。

她是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而我是将军,是臣子。

我与她只是这样的身份交际,因而她叫住我的时候,我还泛出些不解。

她宛然一笑,对我道了谢。

我愣了一刻,却突觉着阿妨在宫中的日子大抵是好过的。

这位太子妃是如传闻那般,是一位良善的女子。

4

我以为我和她的交集大概便是如此,只是不知为何,她却日日差人往府中送礼。

她这样的行为无论情理都是不合规矩的。

我是臣子,她是太子妃,于礼是逾矩,于公是私相授受。

这京中是非太多,即便她对我只是出于谢意送些薄礼,但悠悠众口,却免不了被人诟病。

如此对她对我都不是好事。

我进宫去见了她,这应当是我与她的第三次见面。

我客气而疏离的婉拒了她的好意,表明这是臣子的本分。

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即便当时她出于感激之情才未考虑周全,如今我这样清楚的提醒,她自然是明白她这样的行为是不合规矩,甚至会给自己招来灾祸的。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她将我视作了朋友。

我有些诧异,我和她身份有别,不止隔着君臣之别,更隔着男女之别,又如何能做朋友?

我知这是逾礼且不合规矩的事,但听着她说她在宫中甚少有知己好友,深宫孤独,我是明白的。

她看着我,笑意盈盈,要我时常给她讲宫外的趣事。

我还是答应了她,鬼使神差,明明知晓这不合规矩。

她还是会时不时往府中送些东西,都是些市面难求的补品或珍品,有甚之还会送来一整棵手腕粗的人参。

我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知她是不是觉着我身子甚虚,才要让我如此进补。

5

我和她原本早在第二次见面后,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际。

以至于怎么也没料到我会和她从淡水之交君臣之仪到后来的款款而谈,形如知己。

我知这样的行为是不合规矩的,所以即便每次入宫去见她,我也从不会久留。

每次入宫,与她相谈其实不过几句,每每如此。

见她的日子久了,我有些明白了她心中的祈愿,她的隐忍,她的坚韧,她的悲伤。

即便她不说,我也知晓。

她在这宫中过得并不如意,她的心在外面宽阔的天地,她向往自由,却被困在了这四角方墙之中。

我对她愈发了解,心中也对她多了几分扼惜,但也只是如此,我与她身份有别,我能做的便也只是听她倾诉罢了。

我奉圣上之命去江州督办事务。

江州的事务说难不难,却很是麻烦,我足足呆了三月有余才将事务处理清楚。

期间她给我传过许多封书信,里面大多是些寒暄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在江州时每日都很忙,一刻都不得空闲,忙起来时连膳都不曾用过几回,太多大大小小难缠麻烦的大小事务等着我处理。

她这样无关紧要的信,对我来说只是浪费时间。

我将它们一封封存入箱中。

每日忙完已是深夜,我累得很,闭眼便能入睡,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强撑着一丝精神将她写给我的书信一字不落的看完了。

彼时我还不明白我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只是觉着看着她在信中絮絮叨叨的念着,明明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却能读出她的欢喜和哀愁。

她的信陆陆续续的来,有时一两封,有时三五封。

我得空时也会给她回信,可我实在不得空闲,只回过她一两次的书信,便再没有了后续。

她的书信开始变得少了起来,有时七八天也不见有一封。

先前我还不觉有什么,可她许久不传信,我竟会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就像有什么少了一块。

我有些担忧,怕她在宫中出了什么事。

但我实在脱不开身,传信打听她近况一事便耽搁了下来。

几日后她的书信再次传到我的手中,我才舒了口气。

那种轻松欣喜之情溢于心中,那时我甚至有些不明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愫。

以至于后来当我明白过来时,那些藏于心中不能显露言说的情愫也只能随着漫长的岁月烂在那些有关于她的记忆中。

她在信中说她新得了一匹马,那时在江州的事务已处理得差不多,我便得闲回她的信。

我在信中提出帮她驯马,明知这样不合规矩,却莫名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书信送出后,我才后知后觉这样的行为是极为不妥,我不该如此,即便这是我能入宫见她最为妥帖的理由。

6

回首之间,亭台依旧,繁花如旧,却早已物是人非……

我和她本不该生出的情分终止于一场意外。

马冲向她时,我全身冰凉脑中一片空白。

那是我历经无数次厮杀都不曾有过的的感觉,而后每每忆起,它都如恶魇一般让我窒息踹疼后怕不已。

那时的我怎么会没有发觉她就在阿妨的前侧,我调转马头方向之时,她该是怎样失望害怕。

我不敢深想。

余下的年岁中,我总是频频忆起那一刻,自伤自责。

设想过无数次倘若重来我一定不会放手,即便马从我身上踏过,哪怕我当时便丧命于此。

可我又想这或许便是天意,天意让我和她回到原本的位置,让那些本不该生出的情分就此消弭。

她卧床未醒的那些时日,我在府中养伤,因而宫中传来她醒来的消息时,我未曾及时去探望。

那日马惊,她昏倒后,马便要踏上她的身子。

我拼死护住她时,脑袋传来一阵剧痛,我眼前一黑,却顾不得许多。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勒住缰绳,对手臂手心传来的刺痛感置若罔闻。

宫里的侍卫赶来一同将马制服,我才徒然松了一口气。

她被带回宫时,我心中突然一阵绞痛,大抵我知道,往后,她与我不过是陌路之人……

7

回府之后,我昏了三日,医官说我颅内有淤血未除,身上多处骨折需精心调养。

我从前在北疆时,大大小小的战役,受过的伤数不甚数,鬼门关早已走过无数遍,只可惜我命硬,到如今也没死成。

我在府中养伤的事没有外人知晓。

我嘱咐下人不可宣扬,对外也只称身体不适。

大抵是我伤的太重,我能下床之时,已有四月有余。

我还是去宫中见了她。

她不想见我,我知道为何。

这样也好……

我与她原本应该如此,那些旁生出的情愫和情分本是不该,她是太子妃,我如何能有旁的非分之想……

即便我一直将这种情愫当成一种知己之情,并未僭越一步,可大抵只是我不愿面对,那些被隐埋于心底慢慢滋生的东西究竟是何?

再见她时已是许久,我时常从阿妨口中旁听一些有关于她的消息。

阿妨同我说,她从前的和善大度都是伪装。

她一直讨厌记恨着阿妨,如今更是处处刁难。

阿妨哭得很是伤心,可我心底是断不信的,即使我与她相识不过半年。

她一向爱憎分明,我知她恨我憎我,大抵是因我才迁怒阿妨。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她本不该是这样。

若我和她之间没有情分再可言,便恨我怨我吧,这样我是不是能私心的认为在她往后的日子里也还有我的影子。

哪怕是厌恶……

8

春去秋来,严寒酷暑,冬雪秋意,一年又一年。

我枯燥乏味的日子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每每午夜梦回,我也曾不止一次后悔过,那些被埋在土里不见天日的情意我原以为就会这般腐烂。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些不再相见的日子里,我却时常思念起她的笑她的好,并为此乐此不彼。

我想我定是疯了……

9

新皇登基,她成了皇后。

大典那日,她凤冠霞帔,明艳依旧,她站在他的身边,我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我觉得有些可笑。

他是君,她是君的妻,而我只是臣子,竟卑鄙又无耻的滋生出一丝妒意。

我卑鄙的将这种情愫藏在心底,卑鄙的寻各种机会远远的看她一眼。

比起从前在太子宫时,如今要见她一面更是不易。

外臣不得踏入后宫,我唯一有机会见她的地方便只有御花园。

每次得机入宫,我时常在御花园驻足,有时若碰巧,便能遇见她几回。

我大多时只在旁远远的瞧她一眼,却也有几次鬼迷心窍上前寻她说话。

她看我的眼神再不似从前,淡漠疏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时常想着,如今这样正是我所求,只要她一切都好,便都好了。

宫中传来有关于她的谣言,说皇上至今未同她合房。

皇上偏爱阿妨我是知道的,但她入宫已久,即便皇上再宠爱阿妨,也断不会如此。

倘若是真的,这些年她在宫中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样过来的……

那时我正从外费了一年时间为她寻得了可治内伤的药,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京都。

我入宫见了她一面,她瘦了许多,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单薄。

我担心她的伤,每每见她都会问及此事。

她大抵只是觉得我虚情假意,罢了,这本就是我欠她的……

10

敦义四年,皇上精心布下的局已到了收尾的时候,林家要倒了。

她是林家的嫡女,要她眼睁睁看着林家被抄父母下狱,她该多么绝望难过。

林家势大,先皇在时便忌惮已久。

我知晓皇上的心思,林家被抄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而我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替她护住林家再免受旁人落井下石的迫害。

我向圣上请命亲自去监办林家,若是她知道是我亲自将林家抄家,将她父亲下狱一定会更加恨我吧。

我入宫向皇上复命时,她跪在雪中,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我抱着她,望着她再不复从前明媚的脸,心突的一阵抽痛。

她在宫里的日子到底是如何难过,才将她磋磨至此,而我能为她做的事却少之越少,甚至还在曾经伤了她。

我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只能看着她受苦却无法减轻她的苦痛。

再后来,她成了太后,辅佐新帝登基,而我能做的便只有尽自己所能默默为她护城扫除周围蠢蠢欲动的叛乱。

11

那几年我时常在外征战,再次见到她时,已恍若隔世。

她写信给我,央我带她出宫,我想也未想便答应了。

哪怕行差一步赔上的不止我的性命还有整个裴家,我也义无反顾。

我和她,隔着太多太多,身份,家族,那些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只能将这本不该滋生的情意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一年又一年,腐烂成泥。

她出宫后,我知她的所思所想,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我对她曾几何时午夜梦回也曾有过那么一丝妄念,可我大抵明白我与她今生今世无甚缘分。

我的归宿是在战场,那里有我终此一生要守护追寻的东西,就像她,有一生苦觅的自由。

因而她对我提出要走时,我能做的也只有成全她。

她不必知晓我的心意,那些妄想思念我会一如以往将它深埋于心底,不见天日……

余生,我也只盼她喜乐安康,哪怕山河万里,江野荒原,此生不再相见……

这几年我的头风发作的愈发厉害,时常痛疼难耐,头痛欲裂。

北疆苦寒,牵发了我的旧伤,我不知哪一天便会死在战场上。

我这一生,不负家国,不负百姓,却唯独负了自己的心……

倘若有来生,倘若有来生……

哪怕沧海已枯,桑田入秋。

我一定再不会放开她……

——完——

作者:一季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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