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开几许

即便他从未见过她们,只因政治利益需要,便全权主宰了她们的命运。

就如我当初一般,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妥帖安排了她们入宫。

她们入宫的第一天,我将宫里的规矩一一教给她们,又告诉她们皇上不日便会去她们宫中,叫她们耐心等待。

我看着她们或忐忑不安或紧张害怕的模样,心中一阵怜惜。

她们还不知道,以后将会面对的是什么。

我虚叹了一口气,最后嘱咐她们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便有些心力不济的先回了宫。

32

新皇刚登基,后宫有太多的事需要我操劳。

这几日又忙着宫中选秀,每日大概只睡了两个时辰。

回宫后我倒头就睡,我告诉她们平日若无别的事不必早起向我问安,如此我难得睡到了第二日的日上三竿。

赵孟頫这次很配合的去了每个人的宫里。

每个宫中都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只去了两次,而后便依旧日日陪着沈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起先,宫中也还算平和。

可日子久了,赵孟頫这样的专宠沈妨,还是引来她们的不满。

以萱妃为首的几个妃子开始频繁来我宫中告状。

萱妃是将门之女行事风风火火,她这样的女子却在见过赵孟頫两次后对他倾慕不已。

为了后宫和乐,我去见了赵孟頫。

我将所有的利害关系给他陈述了一遍,又不动声色的提醒他若后宫滋生事端前朝也不得安宁,他的沈妨也无法安安稳稳的在后宫度日。

他应该是将我的话听了进去,开始不再只陪着沈妨,每次进后宫都会按时日顺序依次去各个妃子的宫中。

即便他去的次数依旧屈指可数,但宫中对沈妨的怨气也算是少了许多。

这几日我难得清闲了几日,便让奶娘带着阿满去御花园学步。

阿满摇摇晃晃的向我走来时,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意义,看着他从一个巴掌大的婴儿到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内心触动不已。

他小小的身子扑进我的怀里,那么温暖。

我轻轻的搂着他,笑着唤他的小名。

「娘娘。」旁边的小桃突然出了声。

我抬头望去,才发现裴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我有许久没有再见过裴义了,这样想来,大概有两年了吧。

两年前他去了平城听说是去剿灭附近一带作乱的马匪。

他这一去便去了两年,对于他的模样我居然有些淡忘了。

如今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除了一种遥远的陌生感,竟再无旁的情绪。

「娘娘。」

他朝我拜了一礼,我这才看清他额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疤痕。

裴义虽对我无情,却是个真真的英雄。

说来也不怪他,他对我无情,不过是因为他喜欢的人不是我罢了。

我从前也恨过他,也大概一辈子不会选择原谅他。

我依旧觉得他欠我的总是要还,但如今我再见他更多却是一种释然。

我大概真的放下他了。

即便他给我的伤害依旧会偶尔隐隐作痛,但我是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裴将军。」我起了身。

「娘娘,许久未见,身子可还安好。」

他看着我,眼神一如许多年前我刚见他时那般清澈。

「托将军的福一切都好。」我语气中带着疏离。

他突然默在了原地,我看见了他眼中一转而逝的一抹哀伤。

我为什么会觉得那样的神情会是一种哀伤?

我想,大抵是我的错觉……

「裴将军怎的进宫了?」我打破了这样有些寂静诡异的氛围。

「卑职进宫向皇上复命。」

「既如此,时辰不早了,裴将军早些去吧。」

我淡淡的朝他露出一个笑来,他却突然有些怔住了。

他盯着我,目光闪烁,而后似乎察觉这样的行为有些不妥,他立马收回了目光,又朝我拜了一礼。

「娘娘保重身子,卑职先行告退。」

裴义走的却很快,我似乎能感觉到他有一丝类似于慌张的逃蹿。

33

宫中的日子才清净几天,后宫便又出了事。

听闻萱妃出行遇上了沈妨,起先原本也没什么,可后来便演变成了争吵。

沈妨原本身子便不好,萱妃嘴上又没个把门的,沈妨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一吵回去便卧床不起。

赵孟頫抛下政务火急火燎的去看沈妨,听闻沈妨却好一通哭闹还将赵孟頫赶出了屋子。

赵孟頫在沈妨那里吃了闭门羹,听说了事情原委便怒气冲冲的直闯萱妃的宫里。

我赶在了赵孟頫之前先到了萱妃宫中,我知道若今日任由赵孟頫这般闯进来,萱妃不知道要受怎样的磨难委屈。

萱妃虽性子直爽蛮横,却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一个将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怎么会有什么深的心思可言。

可惜她千不该万不该要爱上赵孟頫,这傻姑娘,赵孟頫他哪里配。

许是我也曾一腔爱意被人辜负,我实在于心不忍。

赵孟頫见到我时,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鹜,「皇后,你在萱妃宫中做什么?」

「自然是来等皇上的。」我缓缓朝赵孟頫行了个礼,抬头正视着他。

赵孟頫看也未看我一眼略过我,怒气冲冲的向萱妃走去,抬手欲打,「萱妃,你好大的胆子的,敢冲撞贵妃!」

萱妃愣在了原地,即便是将军千金,在家也是千疼万宠的惯着,那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我伸手拽住了赵孟頫立马便要落在萱妃脸上的手,「皇上三思。」

「皇后!」赵孟頫怒瞪着我,眼神仿佛要吃人。

「贵妃与萱妃起冲突,原是件小事,皇上如此大动干戈未免有失偏颇!」

「你还有脸说,你身为皇后,不好好管理后宫,致使后宫嫔妃相处不睦闹出这等事,朕还未治你的罪,你倒还来给朕添堵!」

我眼神冷淡,今日这局面不有大半是赵孟頫他自己的功劳,也不知他哪来的脸。

即便我心中万般对他不屑,但我依旧要将这表面功夫做的十足。

「是臣妾没能治理好后宫惹皇上烦心!臣妾愿意承担过错,萱妃与贵妃之间不过是有些误会,萱妃是将门之女,性子直爽不懂规矩,言语之间难免有些惹贵妃不快。皇上可以处罚萱妃,但还请皇上公平对待,不要有失偏颇。」

我如此强调萱妃是将门之后,把话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又将大事化小。

若赵孟頫还是不肯罢休,那他也真真是个心里只有女人的蠢材。

这个皇帝,他便也不配当。

「臣妾知皇上对贵妃的感情,但萱妃对皇上一片痴心,还望皇上垂怜。」

萱妃呆呆的望着赵孟頫,我看见她从愣怔到难以置信,再到伤心欲绝。

我故意将这些话说给她听,是希望她早日死心。

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

我知道从此刻起她已对赵孟頫死心,她是如此骄傲的一个女子,也断不会再自取其辱。

事情最后以萱妃被禁足一个月,我被罚俸三个月,抄宫训一百遍告终。

我走时,萱妃拉着我的手,她泪眼婆娑的望着我,说都是她连累了我。

我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

「不是你的错,你要记住,在这深宫中,你最要学会的便是爱自己。」

34

我原以为这件事便这样告一段落,但是我没有想到沈妨会来找我。

我与她自上次后便再未见过,她今日来,我不知她意欲何为。

我见到她时,她的脸色很难看,一张脸惨白,人也瘦了许多。

我与她本无恩怨,即便裴义因为她伤我至此,我也觉与她并无多大的干系。

我虽嫉妒过她,但对她更多的是羡慕,羡慕她有那么多的人爱。

但除此之外,我对她也再无别的什么情绪。

「妹妹病好些了么?」我出声询问。

「劳姐姐还能挂心,我以为姐姐巴不得我死。」她看我的眼神带着幽怨,语气中夹杂着刺意。

「姐姐真是好手段!我知姐姐讨厌我,却不知姐姐竟已经讨厌我到如此地步。我从未想过要与姐姐争皇后之位,我只希望阿頫能陪在我的身边,姐姐为什么一次一次要耍手段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她的眼泪如同珠子一般滚落。

「你帮阿頫选秀我忍了,如今萱妃的事你也要管,我真心待你,你却如此对我!林芜!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一脸受害者的模样厉声质问着我。

我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我想,即便我说了,她大概也是不会懂的。

亦或说假装不懂……

她嘶声力竭的告诉我她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再让着我。

我觉着有些啼笑皆非,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有这个能力。

谁叫她得圣心呢,她是赵孟頫心尖尖的人,而我只是一个空有其名的皇后。

35

敦义二年,沈妨开始不断打破后宫的平衡。

宫中每年都会进行选秀,新人源源不断的进宫,妃嫔中也有人有了身孕。

沈妨变着法的从各个妃嫔的宫中抢人,而赵孟頫却次次都吃她这一套。

时间一长,后宫对沈妨的怨气日益深重。

每次宫中的妃子贵人来我宫中请安,我听的最多的便是她们数落沈妨的不是。

嫔妃们对沈妨积怨欲深,为防后宫出现勾心斗角害人性命之事,我只有左右平衡,不断调和。

我几次找沈妨她都闭门不见,甚至变本加厉。

我去见赵孟頫,却每次都被沈妨中途拦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沈妨怀孕了。

太医曾说沈妨身子太弱很难有身孕。

但如今沈妨突然有孕,这无疑是给沈妨和赵孟頫的一个天降之喜。

但是沈妨的行事在宫中早已不得人心。

如今沈妨有孕,心中嫉妒不满之人大有人在。

沈妨怀孕八个月时,不幸滑倒早产。

她原本就身子弱是极寒之体,即便生下孩子孩子也会天生心气不足。

如今又逢这一遭,太医说只能去母留子或去子留母。

赵孟頫自然是要保沈妨的,但沈妨却怎么也不肯,要留下孩子。

赵孟頫最后还是顺了沈妨的意留下了孩子。

沈妨下葬的那一日,赵孟頫疯了似的持剑冲向了后宫,他挥着剑,眼睛猩红形若疯魔。

他口中喊着沈妨,说他知道是我们害了他的阿妨,说要杀光后宫的人给她报仇。

他持剑砍了过来,周围的妃嫔吓得尖叫连连四处逃散。

我没有跑,硬生生的接了他一剑,鲜血从我的衣裳中渗出。

「啪」我狠狠地给了赵孟頫一巴掌,好叫他醒一醒。

他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面容悲戚扭曲。

他口中呢喃着沈妨的名字。

我看见他的眼角滑落了一行清泪。

我终是虚叹了一口气。

不过,都是可怜人……

36

赵孟頫病倒了,足足病了七日,才勉强能从床上起来。

我再见他时,他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便连鬓间也留了白。

沈妨生下的是个皇子,但是因先天不足,天生患有心疾。

赵孟頫想将死去的沈妨赐皇后名号,并打算将她生下的孩子封为太子。

他这提议一出,立马便遭到了朝中众臣的强烈反对,而其中是以我爹的反对意见最大。

我一个活生生的皇后还健在,却赐一个死去的妃子为皇后。

这是无疑是向世人昭告我这个皇后不得君心,只是虚有其名,而我也赫然便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笑话。

其实,皇后于我而言不过是个虚名,有没有对我都无关痛痒。

父亲如此强烈反对,我大抵能明白,只是我原以为父亲想的是林家的利益和他在朝中的地位。

直到母亲一大早进宫来看我,我才知父亲那般生气,甚至上书直谏原来还有一半的原因是见不得我受委屈。

我许久未见母亲,她老了许多。

我从前埋怨她甚少进宫来看我,后来才知要进这深宫一趟需怎样的小心谨慎。

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些流言碎语,又能生出多少的事端,自踏入这深宫之中,一切不过身不由己。

母亲抚着我额间的发,一如小时候那般,她说:「孩子你受苦了……」

一瞬间,那些压抑着的委屈孤独徘徊不受控制地倾涌而出,我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好,可原来只是一句你受苦了,我便脆弱至此溃不成军……

我送走了母亲,看着她愈行愈远的身影,红了眼眶。

父亲几日的上书,甚至连同朝中的官员在堂前跪了一日一夜。

赵孟頫才上位两年,政权稳固还需得依赖朝中重臣的扶持。

他无法与父亲抗衡,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沈妨最终以贵妃之名,皇后之礼下葬,而她的孩子也没有被立为太子。

那一日赵孟頫在沈妨的宫中喝得酩酊大醉。

赵孟頫闯进来时,我正打算休息,他推开上前阻拦的小桃,摇摇晃晃的用力拽住我,眼中猩红。

「如今你满意了!阿妨没有当成皇后,如今你满意了!」

我看着他,眼神淡漠。

他好像突然被我这样的眼神激怒了,猛得甩开了我。

我跌倒在地,腹中传来一阵痛意。

「林芜,你和你父亲一样,永远都是这样一副高傲自侍的模样!令人生厌!」

他摔碎了一坛酒,夺门而出。

小桃过来扶我,大声的咒骂着赵孟頫。

我却只觉得他可怜,可怜至极……

沈妨死了,赵孟頫成日如行尸走肉一般。

只是令我不得不佩服的是,他依旧日日上朝处理政事,且从无间断。

沈妨走后,他那些压抑着的政治天赋仿佛一瞬间得到了释放。

无论是前朝亦或是后宫他都游刃有余,处理分明。

37

沈妨死后的第二个月,我在宫中遇见了裴义。

都说时间能慢慢淡忘一切,就如我对裴义。

曾经喜欢的巴不得日日能见他,如今再见,当初的感觉却早有些不记得了。

「娘娘。」他朝我拜了一礼,「许久未见,娘娘近来身子可好。」

「托将军的福,一切都好。」

熟悉的开场,熟悉的言辞,这些年来每次见面似乎都没有变过。

我突然觉着有些啼笑皆非。

「裴将军节哀。」

裴义似乎有些楞了楞,好像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贵妃娘娘的选择,卑职自小与贵妃娘娘一同长大,曾有神医说她大抵活不过而立之年,能留下她与皇上的孩子,她心中定是欢喜的。」

我没有做声,他们之间的事,我从来是个局外人。

「娘娘身子可好些了,卑职拖人从西蜀带回一种可补血益气治疗伤疾的药丸。」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木制的盒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我蹙眉看他没有接。

他眸中的光有些暗淡了下去。

「卑职没有别的意思,即便娘娘一生都不肯原谅裴义,裴义也毫无怨言,只望娘娘保重身子。」

他说的这般动听,又时时关心我的身子。

若是以前我定会觉得他虚情假意,并将他的东西狠狠丢掷在地,一番恶意相向才觉解气。

可如今我只是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淡然一笑。

「裴将军欠的,可不止一盒药丸便能还的呢……」

我的不在意,便已是最好报复,而他注定要为此愧疚一生。

38

敦义三年春,我送走了小桃。

她陪我走了无数个春夏,但她终归是要出宫的。

她早已到了出宫的年龄,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要赡养,却因为我晚了两年才出宫去。

即便我再舍不得她,也无法再自私地留下她。

宫中不是人呆的地方,她大好的年华不该和我一样浪费在这深宫之中。

我将攒下的银钱都给了她。

送她离开的那天,天空下着小雨,乌蒙蒙的天空,湿漉漉的石砖。

我陪她走过那一段长长通往宫门的石阶,一步一步,一如她陪我度过的那一个一个漫漫的长夜。

小桃走了,我抬头望去,雨水落进了我的眼眶,打湿了我的头发。

我的前方依旧是那一成不变的石阶,只是却再没有人陪我走下去,这偌大的宫中,我终是一个人……

39

敦义四年冬,朝中有人弹劾我父亲贪污赈灾的银粮。

赵孟頫派大理寺前往彻查,我父亲下了狱。

三日后,大理寺的人找到了我父亲行贿的字据,证据确凿。

皇上大怒,我林家满门一夜之间被抄了家,下了狱。

我知爹爹的为人,他即便再为权利所迷了眼,也绝不会贪污百姓的赈灾款。

他从小教导我为人要正直,我怎么也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去找赵孟頫,他不肯见我,我便跪下跪到他见我为止。

大雪纷飞的冬日,雪落满了我的发。

我跪了一夜,赵孟頫还是没有见我。

我的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全身冰冷,我知道再跪下去我早晚是要冻死在这里,可是我别无他法……

赵孟頫下令赐死我的父亲,倘若我今日见不到赵孟頫,我此生都无法再见到我的父亲。

「娘娘,回吧。」守门的宫人害怕我被冻死,劝我回去,「皇上说了,他不会见您,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去告诉赵孟頫,我要见他!」

「唉,娘娘你这是何苦呢?」宫人见我不听劝,便不再管我。

漫天莹白的雪落在我的脸上,我却早已失去了知觉感受不到寒冷。

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可遏制的向后倒去。

「娘娘。」一声惊呼。

裴义扶住了我。

「娘娘怎么跪在此处,这样大的雪……」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深皱了眉,看着我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我无力的看着他,心中却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听说将我林家抄家的人正好是他,如今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是在心疼我么?

他想扶我起来,却被我一把推开,我直直的看着他。

「裴义,你欠我的现在就还给我吧!我求你救救我爹!」

「娘娘,林相贪污受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他没有贪污赈灾款,可这些年他滥用职权卖官买官也是事实。」

「可我爹也罪不至死啊,哪怕是流放此生再不得回京……他为朝卖力了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屈辱赴死,让我如何……如何……」

「娘娘,圣上早已做了决定……」

他似于心不忍,没有再说下去。

我拽住他的袖子,如同疯了一样失去了理智。

「裴将军,我给你磕头,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了……」

我朝着白雪皑皑的地上磕去,裴义一把制止了我的动作,他的眼神带着难以言状的悲伤。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向皇上求情,娘娘先起来。」

他将我扶起来交给了一旁的宫女,只身进了殿,而我也只能将这仅存的一点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我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等着裴义出来。

不知等了多久,裴义终于出来了。

我急忙向前。

「皇上答应放过我爹了?」

「皇上心意已决。」他不忍看我。

「赵孟頫!」

我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宫人拼命将我拦住。

我终是支撑不下去,眼前一黑。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听见裴义惊慌失措的叫着我的名字,一如很多年前一样……

40

我醒来时,父亲已经死在了狱中,母亲哥哥被流放,其余家眷或充为妓或没入贱籍。

我「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心如死灰。

我入宫以来,矜矜业业,勤勤恳恳扮演着我在宫中的角色。

我能忍到如今,不过是为着林家。

如今连林家这唯一的支撑也没有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再无意义。

林家不在了,我这个皇后也没有再当下去的必要。

我日日将自己锁在屋里,躺在床上不再见人。

赵孟頫来看我,他坐在我的床前,抬手帮我掖了掖被角。

「皇后可好些了?」

「滚!」

他沉默了半响。

我看着他,如今没了林家,我在他面前也再不想伪装。

「皇后好生歇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滚!」

我起身将一旁的汤碗狠狠的摔在他的面前。

飞溅的瓷片碎块有些甚至溅到他的脸上,划出一道小口子。

有血珠从赵孟頫的脸上渗出,他却置若罔闻。

「皇后好生歇息。」

他留下这句话便轻飘飘的走了,我只怪下手太轻没将碗直接砸在他脸上。

林家倒了,我对这宫里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兴趣。

我每日缠绵榻上闭门不出,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是我太天真,才会觉得我勤勤恳恳,小心谨慎做好我该做的,从不逾矩。

他日即便我林家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他也会对我林家网开一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到头来却还是我太天真了……

赵孟頫又来看我了,他往我宫中送了许多东西。

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只知道我但凡多看他一眼,我都抑制不住想杀了他的冲动。

他来到我的面前,我躺在摇椅上没有看他,也没有起身。

「皇后,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闭门不出了么,朕知道你心中怨朕,但连昉儿你也不管了么?」

我心中有些动容,但我不是圣人,我会痛会累会死,我没办法再顾全那么多。

他见我不说话,便伸手抚上我的手,我反应极大的抽走了我的手,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别碰我!」

他深蹙了眉,眼底带着浓浓的阴鸷,可一瞬间那阴鸷便被他掩了去。

「皇后,你心里恨朕是应该的,是朕对不起你……林芜,你是个好姑娘,这些年,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我看着他,只觉得可笑。

「但朕的心很小,给了别人便再给不了你。倘若你愿意,你依旧可以做着你的皇后,不必受林家牵连,朕甚至可以将记舫过继在你的名下,以后无论昉儿还是舫儿成了太子,你都是他们的母后,未来的太后。若是你肯,朕也会好好待你,将你视为妻子。」

「噗嗤!」我突的笑出了声,「赵孟頫,你哪里来的脸?」

「你赐死我爹,流放了我的母亲和哥哥,你以为我呆在这宫中是为了什么?为了皇后之位?还是为了你?」

我冷冷的看着他。

「我林芜从第一次见到你,从未对你动过心,我能在宫中至今无非是因为林家。你杀了我的父亲,是我的杀父仇人,竟还要我替一个杀父仇人养孩子,赵孟頫,你是有多大的脸?」

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赵孟頫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看着他脸上分分钟想掐死我的神情,我心中却无比舒爽。

「话说完了,皇上还不滚么?」我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他终于怒了,气急败坏的起了身。

「林芜,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说完了吧?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赵孟頫咬牙切齿的怒瞪着我,最后还是甩袖离开了。

他大抵没想到一向大方温顺的我怎么会如此蛮横。

我向来是这样,只是这些年我伪装的太好,他不知道罢了。

41

我还是出了宫门。

我出宫门自不是因为赵孟頫,而是去见我的姑姑,我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

这几日我顾着伤心,竟忘了姑姑的处境。

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苦,进宫后又得先皇宠爱,平日里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宫中横着走的。

如今林家败落,她连最后的依附都没有了,都说先皇万般宠爱姑姑,如此宠爱却宁愿后位悬空,也不肯立姑姑为后。

最是君心难测,姑姑她那般聪明不会不懂,抑或是同我一样,不过一个装字罢了。

我见到姑姑时,她憔悴了许多,从前华丽的衣装换成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裳。

她看见我,如同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的握住我的手。

「阿芜,林家倒了,哥哥也死了,如今姑姑便只有你了。阿芜,你不能丢下姑姑不管,那些贱奴才,都是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我知道姑姑定是受了委屈,才会这般气愤惊慌。

我有些自责,自责自己只顾自己心里痛快,丝毫没有顾忌到姑姑的处境。

如今不管赵孟頫是何想法,只要我还是皇后,我便不会再让姑姑受半点委屈。

我去看了昉儿,他如今大了,再不需要我时时兼顾,一个人读书吃饭,很乖。

我重新掌权了后宫事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向赵孟頫妥协。

我依旧不会抚养他和沈妨的孩子,是不愿,更是因我从来也不欠他们的!

只是我没想到,我如此尽心地守着姑姑,姑姑还是走了。

她受不住宫人的冷嘲热讽,一条白绫自尽于屋中。

她死之前,特意穿上了她封贵妃时的吉服。

那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后宫的女人,人人都艳羡于她,所以她选择死在那一刻……

我抱着她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一切都怪我,怪我这般没用,护不住林家,也护不住姑姑……

鲜血从我的口中喷出,我的世界已轰然倾塌。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找借口让自己再活去……

我的眼前突然一黑。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爹爹手中拿着小时候逗我的拨浪鼓,他朝我笑着,摇着鼓,轻声哄着我,「小阿芜,来爹爹这里。」

42

我足足昏睡了三日才醒了过来。

给我诊脉的太医一声叹息,他告诉我,我肺腑的伤复发了。

这些年来,我日日打理着宫中的事,操劳过度,早已积劳成疾。

原本我只是每年冬天会频频咳嗽,若好生修养也并不成问题,可我却在雪下跪了一夜,足足伤了根基。

后来气血攻心吐血以至晕倒,更是加重了我的伤疾,我的伤咳愈发严重,我是知道的。

太医也嘱咐过我要好生调养,切不可再情绪激动。

只可惜我不是个听话的病人。

内里的伤最是难治,何况我的身子已彻底伤了根基,而我自己心病未解,郁气于结,即便有心调治,也无力回天。

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想起林家,想起父亲,想起自己在这宫中磋磨的无数个日夜,可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我恨,我恨赵孟頫,更恨自己的无能。

我从未像此刻一般心怀怨恨,满腔忿意,我不甘心,我如何能甘心?

43

一月后,我出了宫门去找了赵孟頫。

出门前,我难得的梳妆了一番,将原本毫无血色的脸染了些润色。

赵孟頫见到我时,面上还有些许讶色。

我没有看他,端正的行了个礼。

「皇上先前同臣妾说的,臣妾思虑了一二,臣妾愿意替皇上养育舫儿,如今林家已倒,臣妾在宫还需依靠,希望皇上先前说的对臣妾还做数。」

「做数,皇后能想通,朕倍感欣喜。」赵孟頫面露喜色,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触碰,他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朕知道你心中对朕怨恨,但朕希望你能明白,朕留着你的皇后之位甚至让你抚养舫儿是为何?这些年,你的皇后做的很不错,昉儿被你教养得很好,朕的后宫还需要你,这皇后之位除了你,朕想不出第二人,只要你如同从前一般,替朕管理后宫,朕定不会亏待你。」

我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你不怕我让林家死灰复燃?」

赵孟頫看着我,眼底晦涩不明。

「朕相信皇后。」

我冷哼了一声,相信我么?

是相信我没有这个本事?

还是相信我不会因恨败他赵家江山!

我继续掌管了后宫,即便朝中对我这位皇后颇有微词。

44

敦义九年,离我林家倾倒已过了四年有余。

这几年来,我尽心教导昉儿,帮助赵孟頫维系前朝与后宫之间平衡。

我将后宫事宜打理的很好,以至于这几年他在朝政方面也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甚至我将他与沈妨的孩子当做亲生孩子一般抚养,亲力亲为无一懈怠。

只是这几年,赵孟頫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今日我听宫人来禀,他在书房批阅奏章时吐血晕厥。

太医诊断,赵孟頫已有油尽灯枯之兆,怕是活不过今年秋日。

我听到此处,只微微用茶匙调了调杯中的茶水,面上平静。

将杯中的茶水浅酌了几口,我呼出一口气来:「这茶真苦。」

赵孟頫快要死了,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竟会来得这般快。

我在他每日要饮的茶水里加了一味药,那药无色无味,可若与茶水共饮,日积月累便成了要人性命的慢性毒药。

我这样尽心尽力的替他做好这个皇后,同他抚养孩子。

世上没有这样好的事,他承了我的情,便要还,这是他欠我林家的。

我原以为需得熬上七八年才能得见他命归黄泉,只是自沈妨去后,他便将自己困住了。

他像疯了一般日夜不停歇的处理朝政,又时常过度饮酒,将自己喝的不省人事。

他如此这般糟践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有我的药常年侵蚀,如今不过四年他便要死了。

真是可喜可贺!

赵孟頫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日。

他临去之时,口中呢喃着,唤着沈妨的名字,似悲似喜。

他这一生对不住很多人,却唯独对沈妨从始至终至死不渝,不曾相负。

他眼角凝着泪,神色恍惚,一声声唤着阿妨。

弥留之际,他仿佛清醒了一瞬,看着我,目光复杂。

我听见了他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对我说的。

他说,「皇后,谢谢你。」

我突然有些难过,又有些许释然。

我们皆如这世间的浮尘,芸芸众生,不过命不由己……

若有来生,只愿再不相见,从不相识……

45

赵孟頫逝后,我辅佐昉儿登基,是为新帝。

昉儿是长子,又在我的名下,登基为新帝顺理成章。

朝中众臣虽也有微词,但昉儿登基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昉儿是个好孩子,他似乎继承了他父亲的政治天赋,不过才十五岁的小小年纪便已在朝堂开始显露锋芒。

我在后替他把持了两年的朝政,替他将朝中的障碍一一清扫干净,又替他笼络了朝中重臣的支持,而如今他在朝堂之中愈发如鱼得水,早已可以独挡一面。

我便不再替他管着政事,安心做起了闲人。

赵孟頫死前对下任君主下了一道密嘱,大概的内容便是不得复我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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