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误

果然是我?

世子殿下,真的不知么?

我心里冷哼一声:「不是我,您笺中的人叫柳儿,是一个妓女。」

我怕他不懂又加一句:「说是卖艺不卖身,实则也卖。」

赵寅将那张纸扯碎了,闷闷看我半晌。

「那首《西江月》,真真是好词,可惜了。」

他嘴里说着可惜,眼里冷静自持:「赵简总不会派你来杀本世子,说吧,求什么。旧交情一场,留你性命。」

「当日民女在夺春楼受辱,被一位江湖女子所救,大恩大德尚未报还。她便死在了赵简手下,临城外的驿站里。」我一边说一边哭出来,哭得克制又隐忍,「叫一把大火都烧了,民女连尸骨都辨认不得。」

泪珠子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我哽咽难忍:「您是贵人,而我这辈子都是草芥,不用留民女这条命,只要杀了赵简,民女做鬼都感激您大恩大德。」

我激动地在地上磕了头,磕得头晕眼花:「民女在夺春楼待了许多年,那些人喝起酒来嘴上便没有把门儿的,赵简联合魏族定盟,要向西北通敌,届时边境大乱,双方都可从中获利。」

我从袖兜中掏了方帕子出来,上头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名录:「这些是牵连之人,您一查便知。」

赵寅并没有看那张纸,他捏了案上那件成色上好的盏子:「你怎么知道她死在赵简手下?」

我并不慌张,从怀里掏出姐姐的那块玉牌来:「这块牌子我见过,是德中府中的杀手。」

我又把牌子递上去,赵寅还是没看。

「你又怎么知道,找我来能杀赵简?」

「因为他要杀你!」我仿佛被问急了,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去,左右反应过来,赶紧把我拉开,「我不能让他杀了你,这辈子我和世子没有缘分,可是……」我啜泣两声,在他小厮的手里瘫软下去:「洛哥哥……」

洛,是他小时候的姓氏。

「姐姐和你,是我这辈子最牵挂的人,赵简必须死!」

赵寅眼中不是没有动容,只不过转瞬便去了。他翻手弹了弹被我沾染的衣袍:「小雨,你知道哪里不对劲吗?」

他看着我,居高临下,满是上位者的高傲和优越:

「太周全了,周全得能到我门下做间者了。」

我面色不变,抬眼和他对峙:「所以是我一个青楼妓女不配有脑子么?我舍命报仇,非要颠三倒四,哭倒在地上求你才是常理吗?」

我咬着牙,挣脱擒住我胳膊的人:「放开我!」

从小到大,我从未曾像今天一般,挺直腰杆:「是,我是妓子,软榻琵琶葡萄酒,声乐欢情两不闻。可我也是个人!你不能凭我的周全,我的智计便说我不对!」

我红着眼眶,冲他大喊:「这不公!不公!」

这是我这一辈子喊得最荒谬的一句话,公平。

这两个字,李意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但是喊完之后,我整个人都快意极了。

我软下身子,崩溃一般,噗通坐在地上:「洛哥哥,这不公平。凭什么我的姐姐被他害了,他还能活着,他还能好好活着。

「我好恨,我好恨!」

赵寅终于站起身来,他缓缓走向我,居高向我伸出手来:

「小雨,起来。」

小时候我走路不稳,又经常跟着他后面跑,故而时常摔倒。那时候他便如此,冷冰冰地对我伸出一只手,让我起来。

真像话本子里的事儿呢,我心下苦笑,也低低道一声「可惜」。

我藏了一根软针在我袖口的牡丹花里,此刻已被抽出来夹在指缝。

我抬起腕子,搭上他朝我递来的手。

可惜。

十六

我被关在了他家府中的水牢,赵寅倒下的瞬间,便有人过来废掉我的双手和下巴。

赵寅倒地的时候,眼中都是痛恨和后悔,估计是后悔竟对我有一瞬仁慈。

我并没有说是谁派我来的,却也心照不宣了。

那日我认亲的事儿已传出去,外头茶楼书局都有了我的故事,讲的是宋安为了功名怎么将我卖掉,又怎么投靠德中王哄我去给赵寅下毒。

才一日的工夫,我身上已经过了五道刑,应该是怕我死了,故而还叫了个大夫来给我续命。

我气若游丝地看着他:「续不了啦,我给自己下了毒,马上就死。」

我怎么舍得,再活着拖累她呢。

我在信里和她说,叫她别来找我,我给自己喂了无解的毒,她若来了,我就白死啦。

可是这个傻子,还是来了。

她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浑身是血,我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如在夺春楼时一样,用刀砍断了拴住我手脚的铁链。

她脱下染血的外袍,裹在我身上。

姐姐说:「时雨,我们走。」

千言万语都化成心间的叹息,我本以为自己没有泪了,还是靠在姐姐肩膀上,哭湿了她一片衣裳。

走出这牢房时,我才知道,如今是夜里了。

外头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人,还有几个面容狰狞的人拎着带血的刀站在李意身前,也都是浑身带伤的样子。

她背着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有劳兄弟们善后了,现银在老地方。」

我知道,这就是她从前说的那些只看银子的亡命徒。

夜色正好,她背着我走出去的时候,我便开始咳血,咳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费劲地咽下好几口,才风淡云轻地说:

「姐姐,你真傻,这下养老钱都砸进去了。」

姐姐的呼吸乱得很,我知道,她也是受了重伤的。但是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宋安那边我也叫人去了,叫他们收尾时放一把火,马上就要烧起来了,我带你去看看。」

趁着月色,我终于看到她原本的样子,姐姐今天的脖子上没有易容的痕迹。

我摇摇头:「不去了姐姐,你带我回家,咱俩说说话。」

上次大火后,院子没人修缮,如今还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可这是我记忆里,最像家的地方。

姐姐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地方带我坐下,她像从前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时雨不怕,我在呢。」

我顺从地靠在她的怀里,觉得全身上下都透着凉气儿:「姐姐,我给你做了件衣裳,走的时候放到你床头了,有看到么?青色的,好看极了。」

姐姐的手有些抖,不知是握刀握得还是为什么,我抬起胳膊,用尽力气去攥她的手。

「姐姐你冷么?」

两掌相覆,我的手好像更冷一些,我撇嘴笑了笑:「你怎么不说话啊,姐姐,你说说话。」

然而,我的姐姐再也没有说话。

她的血顺着腰间流出来,淌到了我身下,将我和她连接在一起。

我握紧姐姐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哼起歌儿来。

闲听小楼昨竹,一枕平生有误。

姐姐,若有来世。

我做你的姐姐吧。

宋时雨:若神有模样,便是今天姐姐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李意:她能活多久,我就再活多久。

番外:

西北无暇城城主的老二家得了一对千金,守城的费司瑾得信儿的时候差点一拳把城门口的老树砸个坑出来。

「日,老子就出门这一会儿!」

骂完这一句,大哥嗖的一下就上马跑了,溜得比报信儿的哨子都快。

两姐妹是笑着落地的,费司瑾头两个月还说这俩忒能折腾夫人,下生定要胖揍一顿。甫一看到这两位宝贝疙瘩,笑得一张嘴快要咧到耳朵后去。

嘴里一会喊媳妇,一会喊闺女,端茶倒水,抹汗扇凉,两条腿都要跑断了。

这家夫人叫陈念柔,剑眉一双,便是刚生产完也不见疲态,她笑看襁褓里的两个闺女:「绑着红绳儿的是姐姐,绑着青绳儿的是妹妹。」

她伸出一指来逗弄婴孩,满眼都是慈爱温柔:「我的好闺女。」

费司瑾凑上来:「正好,白白胖胖的,一个叫团团,一个叫圆圆。」

陈念柔抬起眼来,不满地看人一目:「哪有这么草率的。」

费大哥即刻举手:「听夫人的,听夫人的!」

六年后,两个小女娃正在城门口玩沙堆。

红衣服那个叫团团,她手下慢慢悠悠地堆了山河凹谷,插着两色小旗,乍一看竟是副小沙盘。青色衣服那位叫圆圆,小小年纪神情却十分淡漠,她抱胸靠在那棵被她爹当初砸了一拳的树上,静静地看着下首的小姑娘堆沙子。

「谁让你们过来的,这可是我们的地盘!」

好巧不巧,正遇上这城中老师爷的曾孙子,这小孙子在无暇城如小霸王一般,整日撺掇几个纨绔东惹一下事儿,西祸害一处庄家。

费团团见人走过来一脚踢开自己堆好的沙盘,十分生气。

她刚要张嘴骂人,自家妹妹便走过来,三拳两脚将那小孙子打得痛哭流涕。

团团更加生气!

她气鼓鼓地看着这小群乌合之众跑路,立马叉起腰端出长姐的款儿来,奶声奶气地说:「圆圆,你又不听姐姐的话!早就告诉你,我是姐姐,我来保护你。怎么你凡事都要赶着前头冲锋陷阵!怎么就不能畏畏缩缩地躲在我身后!」

仿佛被她这两句新学的话逗笑了,圆圆难得地弯了眉:「好好好,下次让姐姐出头,我躲着就是。」

团团十分好哄,听到这句立马便不气了,两只小胖拳头在虚空中挥出个两三招:「你看,娘教我的,我学得可好了,你下次看我的!」

圆圆颇有几分无奈的意思,却仍捧场地点头:「姐姐好生厉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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