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误

出自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我爹为了富贵任由正妻将我卖入青楼。

我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他却高床暖枕,官运亨通。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长成淮阴河上最红的花魁。

一面琵琶,要十方性命。

淮阴河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我是这十河九江之上数一数二的花魁娘子。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糟粕不堪。

丫头说宋大人晚上点了我名的时候,我正在调筝弦,随口问了一句:「哪个宋大人?」

「从江阳调任过来的宋安大人。」

我的生身父亲。

我本名叫宋时雨,生在五月,是宋安的外室女,是见不得人的野种。

七岁那年,我和我娘被宋夫人抓到府中,我第一次去我父亲的家中,是被套在麻袋里拖进去的。

宋夫人坐在正堂上,轻蔑地看着我娘,如看一头畜生。她叫人把我娘捆在条凳上,然后在我娘的脸上铺一层宣纸,往上浇水,等人快憋死的时候,再揭开,如此反复。宋夫人笑着说,这几张纸,比我们娘俩的命还值钱。

后来我知道,这一招叫水刑。衙门里专门惩处那些不招供的犯人,不留痕迹,又十分折磨人。

等宋夫人出了气,就叫人把我们拖下去卖了。我在那夜哭哑了嗓子,被一位三等婆子给了两个大耳刮子,她说姑爷在书房教公子认字儿,让我憋回去。

我被卖到了夺春楼,我不知道我娘被卖到了哪里。

我和如姐说我不能接这位客人,如姐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好日子过够了,新上任的提辖都敢拒?」

我不能接这位客人,也不能和他相认。宋安官声清贵,不可能有这样一位女儿存在。

不认尚能苟活,认了连命都没有。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如姐,我真的不能接这位客人,除了他谁都行。」

如姐叹一口气,将我扶了起来:「怎么着,是你仇家不成?」

她拿着帕子给我擦了擦脸上的泪,语气温柔和缓:「小柳,这位来头不小,统管买卖商贩,咱们得罪不起。别说是仇家,就是亲爹,你也得给我伺候好了。」

如姐仔仔细细把我的眼泪擦干净了,又甩手将帕子砸在我脸上:「听明白了?滚!」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下跪是最没用的。可是遇到事,我还是会跪下,因为我别无他法。

夺春楼在淮阴河畔,我不会水。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么跳下去,跳下去就没事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意,她应该是位侠客,一身江湖打扮,瘦瘦高高的,身上背着把重剑。

我看到她时,她正好也看到我。

双目交错,她磊落地冲我点了点头。一般好人家的姑娘,别说看我们,就是提到此处都要骂一句的,我迎着风对她笑了笑。

真好,死之前还能碰到这样一双眼,真好。

我特地等那姑娘走远了才跳下去,在那短暂的一刻,我觉得十分自由。我想象着一张又一张宣纸叠在我的脸上,我无法喘气,却能看到我娘对我笑。

李意救了我。

她救我上岸,把我交给了夺春楼的伙计。

我迷糊不清,但仿佛听她说了一句「好好活着」。我打心底里十分不屑地笑了一声,放你娘的狗臭屁!

醒过来的时候,如姐在我的软榻边儿上喝茶。屋里熏了瑞脑香,两个小丫头推门儿进来,一个给我用凉水擦了脸,一个拿着白瓷儿碗给我喂药。

窗户开了条缝,淮阴河上有歌女在唱我从前填的一首《西江月》。

艳艳床前翠履,凄凄巷后蘅芜。

分心两盏更糊涂,醉起魂消无数。

四段凡尘旧曲,三折广汉迷局。

闲听小楼昨夜竹,一枕平生有误。

如姐儿打着凉扇,屈指扣在膝头,闭着眼嘴里哼曲儿附和着。等这一曲毕,她从嘴里笑了一声出来:

「看见了么,这是你如今的好日子。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前呼后拥的好日子。」

她说完,就冷下脸走出门去。

房门撞在一起咣当一声,又被推开。两个伙计挽着袖子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我从床上拖了下去,我脑袋磕到脚踏上,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起来。

我被关到了后院的仓库里,那个我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的地方。

再见到李意,已经过了三天,整个夺春楼的男人都进过这屋,我浑身上下都是抠不掉的脏东西。

我的衣裳已经被扯得干干净净,十个指甲都被剪到了底儿,脖子上锁着铁链子,一动就磨着皮肉淌血。我睁着眼睛躺在干草堆里,觉得还不如告诉宋安让他弄死我来得痛快。

只是我不甘心,我可以对着任何人自甘下贱,要笑能笑,叫哭就哭。可是他不行,我恨他,恨得夜不能寐钻心挠肝。我不能顶着这样屈辱的身份,在他面前。

李意就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她看到这里有人时愣住了,院子里的脚步声穿过来她才道一句对不住。然后飞身趴到了房梁上。

险得很,她刚藏好,这屋门就被踹开了。强光晃得我直掉眼泪,我半眯着对他们笑:「嘿嘿,大爷进来玩啊。」

其中一个不是很高兴,往我身上吐了口唾沫:「晦气!」

我更加疯狂地笑起来,笑得像一只厉鬼。

她不放心,在房梁上等了两个时辰才下来。这时候我已经又躺回原来的草坑里发呆。

李意看了我一眼,就要走。我突然有些恨她,我跳河她救我,如今我这个样子她又要走。

「杀了我。」我侧过头看她一目,「侠女行行好。」

我不想活了,如姐在三楼喝茶等着,等我受不了那日跪在她脚边,像条狗一样求她放我回去,回去过高床暖枕的妓女日子。等着她把我养得白白净净,去迎宋安入榻。

李意真的拔出剑来,我在闭上眼睛那刻想,下辈子我也要做一个侠客,执一柄剑,杀尽天下欺负我的人。

李意又救了我,她把栓着我的链子砍断,把外衫脱了替我穿上,她把我背在背上,披星戴月地带我出了这夺春楼。

我突然又不恨她了。

她带我回了一处宅子,两进的院子,古朴又简单。我看着她从井里一桶一桶地打满一缸的水,又去烧火。

她说她每日只擦洗便好了,家里也没有个浴桶,让我站进缸里头去。我点点头,她又说:「你洗完,我帮你把契书拿回来。」

我洗了五遍身子,她不厌其烦地帮我一直打水烧水。末了李意找了一套自己的黑衣给我穿上,她看着我一身的伤,很诚恳地同我又说了一遍对不住。

我摇摇头:「侠女没有对不住我。」

她又替我铺好了床,将我从椅子抱到榻上去:「好好活着。」

李意同我又说了这样的话,就走了。

她回来的时候带着我的契书和户籍,还带了一位婶子。她说这是隔壁屠户家的马婶,当姑娘的时候学过医术,能给我看看伤。

马婶看到我的身子时,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畜生」。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好闺女,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么?我别过脸去,咬着嘴唇掉下眼泪来,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这样软弱,但是我忍不住,我的眼泪如不要钱一样流出来。

马婶抱着我,让我哭出来,说我是个好姑娘,还有大好的日子。

李意二十二,她说让我以后叫她姐。除了名字和岁数,其他我一概不知,也不敢问。

她那样发善心救了我,万一哪日觉得我是个累赘该怎么办。

李意每隔几日便会换一副面容,怕我会吓一跳,她每次装扮完都会先给我看一眼。

我伤养好了就出门买点菜回来做饭给她吃,李意吃饭狼吞虎咽的,胃又有旧伤,除了给我买饭她顺带吃些,平时都是想起来才吃一顿。头几次我做糊的菜她都能吃得进嘴,吃完了碗和盘子都干干净净,连一粒剩下的米都没有。

她和我说小时候饥荒,吃不上饭,饿怕了。

她有很多衣服,颜色料子都一模一样,只是有的衣服上都是口子,刀剑的划痕。我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给她缝衣裳,才二十多的年纪,整天穿这些老气的颜色,不是灰就是黑。

我出门买菜的时候,买了一匹天水青的布,预备给她做件新衣裳,出门不能穿,在家总是能试试的。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我总觉得,李意是个极俊俏的姑娘。

这一日她回来的晚,身上带着许多血腥气。

李意看着我的眼睛,很坦荡地说她要走了。

我想问她去哪,是不是带上我,可是我没有。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局促地说好,我给你收拾东西。

我从石凳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觉得腿软,于是扶着树站了一会儿。

「姐姐还回来么?」

那是我第一次叫李意姐姐,我卑微地想,如果我叫得亲切一些,说不好她就心软了呢?这些日子看,她的确是一位心软的姑娘。

「不回来了,我在盛阳城谋了个差事,往后咱们就在那了。」

「咱们?」

我不能置信,心跳得像在打鼓一样:「我也去么?」

李意点点头:「去啊,你自己在这怎么活。」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收拾。」

真好,我这些岁月里,头一次,头一次这么想好好活着。我想给姐姐做饭,想给姐姐缝衣服,我还能给她雕一根木簪子,姐姐头上总紧紧地勒上一条男子的束发带,妆台上一样首饰都没有,这怎么行呢。

我脚下生风,只听她又说了一句:「我晚上出门一趟,你收拾好东西,等我回来就走。」

我没有回头,一心都是欢喜。

我收拾好东西,把一些带不走的都给了马婶。马婶红着眼,攥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往后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心里知道,马婶从前必是有什么事儿的,只是我没问。那样伤心的故事,我不忍心让她再讲一遍。

我想起姐姐来,心里暖暖的,于是我说好,我会好好活着的。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我就提着包袱坐在院子里等她。这一等,从天黑等到天亮,李意还是没有回来。

我把褥子枕头之类的东西都给了马婶,故而晚上我没有被子盖。这一夜我想了极其复杂的一件事。

就是我想杀了宋安。

我觉得从前实在是太软弱了,都要自尽了,为什么不能在死之前杀了他,最好放火,将他那一家都烧死。我入地狱,他们也该跟着。后来我又想,李意会不会出事了。

也许她不是不要我,是出事了,虽没有明说,但是我隐约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哪个侠客昼伏夜出,每日易容,浑身都是暗器毒药呢?

我私心猜想,李意应该是个杀手。

第二日晚上,李意回来了,送她回来的是一位陌生男子。那男子华服玉带紫金冠,一眼便知不是贩夫走卒。

他抱着李意一脚踢开房门,看着空荡荡的床板子,面色很是不好看。

「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我那?」

李意受了伤,她仿佛轻轻笑了一声:「劳烦世子放我下来。」我站在门口进退不得,她看向我:「我有婢子照料,您不必忧心。」

我愣了一下,赶紧进去接了句:「奴来伺候主子吧。」

那位世子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向他,丝毫也未曾怯懦。

「你这婢子颜色倒不错,胆子也大。」

李意那素日平静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片刻后她便沉沉开口:「世子喜欢,带走就是了。」

他哈哈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送我出去。」

我谨小慎微,跨过大门槛的时候,已经有人络绎不绝地送来锅碗瓢被子绸缎这类的东西。连补身的药材,烧火的炉子都有。

「很少见阿意动恻隐之心,更何况是你这种身份。」

仿佛有火瞬间冲到头顶,将我的嗓子和脸一起烧干,我拼命捡起来的自尊被这一句打得零零碎碎。

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漫不经心地对我说:「她自小孤单,好容易维护一个人。若她有个闪失,你也去陪她吧。」

我是李意,德中王府养的一位杀手。自小教我杀人的那位,叫老周。老周说传道授业解惑,方能称师,师恩大过天。

他教我们杀人,不配称师,也没什么恩德,以后在刀光中见到,总有一个要死在另一个的刃下。

他让我们叫他老周,老周死在我十六的那年,失手被抓到。官府把他的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挂的时间太长被晒成一副骷髅。

我趁着夜色将他的头包起来,埋在一个酒馆的后院。他喜欢喝酒,希望行走的小二偶尔能洒给他一两口。

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德中王这样说,世子赵简也这么说。实则我不是奇怪,我只是不想活了。

很早之前我就不想活了,杀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要不松手吧,像老周一样被挂在城楼上,没日没夜地低头注视那些来往的行人。但是我有些怕,每一个死在我剑下的人,都很痛苦的样子,即使我用最快的招数,他们还是很难过。

遇到时雨的那天,我去夺春楼附近踩点,觉得上头有人在看我。我抬起头,就看到那个花娘,她愣了愣就对我笑开了。

真好看。

后头说有人跳河的时候,本同我没什么干系,可我回了头。我想,她若是能好好活下去,兴许我也能。

我又杀了一个人,德中王想拿下漕运的控制权,派我来此处杀人。我杀人的时候,王爷和世子在来胡城的路上遇袭。多好的棋手。

这次杀人的时候我有些走神儿,被那小官儿的随从盯上了,我干脆躲到了这花楼的后院。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时雨。

我心里十分后悔,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她便不会遭这茬罪。我在房梁之上趴了很久,不是为了躲人。

我只是想,要不要救她。

我背着时雨回家的时候,仿佛小时候在田上背我的小弟。她的眼泪落在我肩膀上,一层又一层地湿透了我的衣裳。

我当时想,算了,她能活多久,我就再活多久。

时雨做饭的时候我想,若要死在她后头,我就不能再做杀手了。我和德中王说这个事的时候,被赵简听到了。

他跪在王爷面前,说要娶我。

王爷本来说让我吃一服哑药,然后就能走。听了赵简的话,我气得心底直冒凉气儿,我知道我走不了了。

德中王没有罚他的宝贝儿子,却给了我二十脊杖。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说要回家。

时雨这个姑娘有些小心眼,我怕她以为我自己走了,再去跳河。赵简红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没有心?

我倒是觉得他们这些权贵人家都有些问题,他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娶我?

于是我坦荡地和他说:「我杀人杀惯了,怕半夜起来砍到世子。」

赵简把头埋在我手边大笑了一会:「从小到大,本世子就觉得你有意思。

可不是,您吃饭我先中毒,您骑马我摔断腿,您遇刺我中剑。我有意思极了。

他笑完了和我说:「父王不会让一个人活着离开他,阿静,你走不了的。」

他说要娶我,是想保护我。

我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得回家。

因为我失约,时雨闹了一阵脾气,看到我身上的伤才同我和好。我躺在床上开始教她易容和用毒。

如此一来,即便我死了,她也能活下去。在我身上的伤快好的时候,时雨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和时雨说,我们得跑了。

该是要跑了,不知道赵简用了什么办法,使得德中王将我晾在这处自生自灭。但是我害怕,他不来则已,一来时雨也要和我一起死。

小姑娘最近开心得很,每日鼓捣药材,极为上心。被毒了手也是笑眯眯的,是苦是累都不曾埋怨一句。

按正经部署,我这院子东西南北四角各一个眼,大门口还有两个乔装的。但我是个被埋了剧毒的杀手,十多年来一直本本分分,赵家父子该不会在我身上下血本。

我叫时雨在房里放了把火,两个探子落地的瞬间被我抹杀。然后我顺着这两人位置的相反方向追出去,在南边的角楼上又杀了一人。

此时正是下午,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出城,我拎着带血的剑回到院子。时雨正对着烧着的院子发呆。

我看着一身血的她:「那两人呢?」

时雨一脸怔忪,她抬了抬手指向火光:「我把他们换成咱俩的衣服拖进去了。」

我有些失笑:「男子的骨骼和我们不一样,拖不了一时片刻。」

她将外衫脱下神情冷漠地扔进火光中:「我浇了油,一会的工夫,便只剩一摊带纹路的尸油。

我和时雨顺着淮阴河往下,没骑马没坐船,一路乔装,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副打扮。

出临城的时候在一家茶水摊,有两人在议论胡城的提辖宋安。

「那宋大人走丢许多年的庶女被找回来了,说是小时候救了一位对门的公子,那公子可是大人物。」

「汉江王嫡子,那可是!」

「可不是,世子仁义,这许多年只惦记宋氏这位小庶女。」

「正巧被找了回来,闺名是叫……什么雨?」

「嗨,且说今年十月就要完婚,单求娶那日就送了堆山码海的宝贝,这河道上的话本子又有得写喽!」

这些议论,我没听进去多少,抬起头只见时雨已经泪流满面。我没见她这样哭过,仿佛哭过这一场,便再没有明日了。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把素面往嘴里填。

「时雨,别吃了。」我拿开她的筷子,此地人多,她这一哭必然会落在有心人眼里。我们经不起纰漏。

时雨用手背擦了眼泪,红着眼眶看我:「姐姐,活着可真没意思。」

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时雨,我教过你的,任何引人注意的行为,都是我们的隐患。」

时雨低下头,又塞了一口面在嘴里:

「我去和店家装些水。」

后来的很多时候,我都后悔这一天。在这一天里,我没有做好一个姐姐。

时雨下了剧毒,整个驿站的人都在她把水递给我的时候倒下。

「姐姐,这样就没人能记起我们了。」

不知道是陈年的旧伤,还是有什么毛病,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站起来给了时雨一个嘴巴:「你杀人,你竟然敢杀人!」

时雨很不在意,她帮我拿起包袱和剑:「姐姐不是也杀人么,我不会做一个无用人的。」

我沉默了一会,叫她把驿站的贵重东西都包起来带走,又放了一把火。

火光映在时雨好看的脸上,她仿佛有些开心,眉眼间都弯着。

我们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往回,到了临城。

找到地方落脚以后,我还是不放心,在临城雇了两个人,叫她们穿上我和时雨的衣服往东走。

从前也有很多杀手想逃,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成功。只是隔一段时间,赵简就会令人在盛阳猎场放一只人皮风筝。

未知总是最令人恐惧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是如何被抓到的。

直到汉江王世子赵寅到了胡城,赵简在秋夜里坐到了我和时雨的床边。

他说阿意,去帮我杀了赵寅,我便当你没有离开过。

十一

赵简没有点灯,月照在他脸上,如同鬼魅。

我对着时雨撒了一把迷药,然后摸着手里的剑,握紧再松开,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耐不住性子。

「你不敢的阿静。」

我转头看他,如棋子仰视棋手:「世子,杀完这个,还有下一个么?」

汉江王世子,别说要杀他困难重重,几乎不可能。杀完了,汉江王和皇帝,翻天覆地也会把这个刺客找出来。

「我来杀吧。」

时雨坐起来,目光平静地从我的肩头看到赵简脸上。

「我叫宋时雨,是宋安的外室女,小时候住在昱都回领巷,对门住着一对母子。宋安找回来的那位庶女是假的,我才是。」

我心下一跳,原来那日,她是为这个原因哭。

赵简沉默片刻,站了起来:「有意思,那就你去吧。」

「世子殿下,没有下一次了,若这次我和姐姐有本事全身而退,咱们相忘于江湖。在那之前,您要把解药给我。」

我从没有告诉过时雨我身上有毒,她学得真好,青出于蓝。

时雨嘴上一笑,越过我爬到床边,慢慢地凑近赵简,吐出一阵烟来。

赵简见状赶紧后退,脸色还是瞬间发青。他赶紧从怀里掏出两枚解毒丸塞到嘴里。

「没用了世子,学毒的第一日,我便开始琢磨了。这毒名迷局,普天之下,唯我可解,您可以回去试试。

「姐姐不敢,我却早活够了,您手眼通天,必然知道的。」

时雨手间冰凉,气息也不稳。可是眼睛和语气异常笃定。傻丫头,她要拿自己的命来磕,我有什么舍不得呢?

我握起剑来:「毒发之前,我还能杀几个人。」

即刻有杀手破窗而入,六芒列阵,将这屋的生门全部挡死,赵简一声令下,便即刻出手。

十二

我提剑站了起来,将时雨护在身后。

赵简同我们僵持片刻,抬手令人收了兵刃,他眯着眼睛看过来,神色如毒蛇一般冰冷:

「阿静,你学坏了。」

我八岁的时候到了德中王府,一面学怎么杀人,一面被赵简选中做贴身暗卫。

好的时候,他把自己不吃的山珍海味塞给我吃;不好的时候,他想知道树上的虫子好不好吃,自己不敢,让我吃了告诉他。

我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告诉他好吃。

结果我被他带着几个小公子打到水坑里差点淹死。

当夜回去,老周告诉我,暗卫要听话。

所以后来赵简让我脱光了爬到床上去时,我也挺听话的。

我抬起头来,直视赵简:「世子,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时雨抓住我的手臂,身子微微发抖,我笑说:「看到解药,我们便去。」

十三

赵简此时已不急不缓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先杀人吧,你们总觉得我命贵,其实也不然。」

外头起了雨,一个闪电劈下来,映在赵简的脸上,他诡异地一笑,抬手往上一指:「本世子的命,也便宜。」

他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时雨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是闯祸了。」

她吓得脸色煞白,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一双眼绝望又无力地看着我,留下两行泪来:「我真该死。」

我叹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别怕,时雨别怕。」

时雨每日能吃能喝,看着如常人一样,但是我知道她病了。

她经常盯着一碗饭就能哭出来,三言两句便想轻生,身上腿上都是自己割的口子。

她和我说姐姐,我不割自己,我就难受,我头就疼。

我抱紧时雨,像抱着曾经的我:

「时雨别怕,姐姐在,我不会丢下你的。」

第二日,时雨穿一身鲜艳的衣服回到了胡城,汉江王世子赵寅的府上。时雨给我留了封信,末尾留了「诀别」二字。

「姐姐,我这一辈子飘零,如草芥一般辗转于每个贵人的脚下。他们让我笑我就要笑,他们让我哭我便得哭。

但是我还是很感谢老天爷,因为让我遇到了你。

我这样丑恶糟糕的一生,也可以被姐姐抱在怀里呢!

我很想我娘,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这一辈子,我都觉得上天欠我的,直到你将我背回家的那天。

我想,算啦,磨平啦!

姐姐,我用毒学得好极了,都能把你迷晕过去。

下次不要这样,即使是对我,你也要有防备。

赵简的毒,无药可救,我没有配解药。

姐姐把青玉瓶里的红丸给他服下一粒,这药能将他的毒压下,两年间与常人无异。日子一到直接暴毙。

姐姐,我努力过了,实在不好活。你活吧,你比我干净、比我好、比我厉害,以后我坟头,帮我栽些牡丹。

我娘很喜欢牡丹。

姐姐,此生有误,来世再见。」

十四

我不是一个好姑娘,也不会有大好的日子了。

我骑着姐姐的马回到了胡城,淮阴河畔还是一样地热闹,我静静地看着夺春楼风光无限的门面,脸上笑起来。

这街上三教九流,还有许多小乞丐,我找了一个看上去激灵的,让他替我去给如姐送一样东西,只能当面叫她打开。小子经常办这种事,高高兴兴就应下了,我说送了东西回来,还给他一两银子。

淮阴河不住地流淌,上头有许多花船,已经没有人再唱我的曲子,甚好。

这事料理完,我来到了赵寅的府上。

正巧,我那个爹宋安也在,两人有说有笑地从大门迈出来。

好巧啊,爹爹。

好巧啊,上位者们。

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懂,只懂「蝼蚁」两个字。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乱爬,以为自己找到了出路,而他们大手一挥,我便一无所有。人活一世,身体、口舌,尊严,统统身不由己。

锣鼓一敲,我撒出去的钱带着老百姓聚集到这处,我眼中续泪,大喊一声:「爹爹!」

这一声将宋安和赵寅叫得一愣。

「我娘叫柯小风,我是宋时雨,您的亲女儿呀,爹爹您不认得了么?」

满胡城的人都知道宋安丢了一个庶女叫宋时雨,头些日子找了回来,要给赵寅做正头夫人。

这一声喊出来,看热闹的更往这头来。宋安赶紧招手叫人来拖我。

「哪里来的疯妇!还不速速给我擒下!」

「我和娘当初住在江阳,回领巷打头第三家,您的夫人姓王当初将我和我娘卖给了一个姓周的人牙子手里。」

我一边在人群里躲藏,一边哭喊,「您腿侧有一块圆形胎记,乳名叫虎儿。难道不是么?」

宋安看着如疯子一般的我,急得不行。赵寅却没什么反应,他拢手咳了两声,叫人停住了。

「你说你是宋时雨,那要同本世子成婚那位,是什么人?」

我冷哼一声:「父亲能将亲生闺女卖了,想要个假闺女又有什么难呢?」

说完,我不在闪躲,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两个小厮抓上我肩膀的时候,我整个人发木一般,动弹不得。全身像有蚂蚁爬过,我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那几日的经历仿佛又在眼前乱晃。

我是被拖着拽到宋安面前的,他仿佛从我的面容上找到一两分我娘的影子,眼中有一瞬怔忪。

「你是夺……」

哈哈哈哈,他认出来了,认出了我是夺春楼的花魁。

我心中畅快极了,咬破舌尖,强让自己回过神。

「父亲,您夫人卖我的那日,您正陪儿子读书,读到左传,犯五不韪而以伐人,其丧师也,不亦宜乎?」

我身上出了许多虚汗,绵密地将里衣沾在身上,风一打冷极了,我笑一笑,使劲儿抻着脖子凑近他:「父亲记得么?」

宋安面色大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点的花魁娘子,竟是自己的亲闺女。

他慌张地对着赵寅行礼:「世子,这妖妇胡言乱语,定是有心人派来的。」

可不是,我锣鼓都敲了,还提前找好了看热闹的,怎么不算有心呢。

赵寅眯着眼睛:「宋大人处置吧。」

「宋大人处置不了。」我从齿缝里再吐出几个字,他听了,咂舌笑一声。

又没好气地看了一目宋安:「宋大人先回吧。」

我浑身是汗地被拖到他家的正厅上,他家地上铺的料子像极了小时候宋府地上的料子。

那一天我被一个手劲儿很大的婆子摁着给宋夫人磕头,磕得一脑门都是大包,然后她拽着我的领子叫我看我娘受刑。

她让我看着,她说这就是贱人的下场,让我长大了学着点。

我将头垂在地上,嘴角牵起一丝笑来。

赵寅坐在高坐上,不屑地看着我:「我以为不怕死呢。」

没有男人碰我,我的手脚慢慢恢复知觉,我抬手捋了捋贴在额上的头发。

「我一介草民,怎么不怕死,世子殿下,我怕极了。」

「怕便说罢,我府里的手段,你一介女子,怕是受不得。」

十五

我在大门口时,在他耳边说,赵简通敌,我有证据。

「等等吧,世子此时怕正在查民女的生平,您看到了,我说话您才会觉得有几分可信。」

夺春楼的行当,越红见过的达官显贵便越多,而那些人喝起酒来,嘴上是停不住的。一来二去,将诸多话里的骨头挑出来,便能拼出一副骨架来。

淮阴河魏家,是百年家族,兴衰只靠盐铁两门生意。战时暴利,太平日子便是待宰的肥羊。而德中王一家,便是魏家的同盟,国泰民安,哪能叫上头分出哪个儿子得力,哪个能立得太子。

所以这一伙人,便打起了边境的主意。

夺权争利。

赵寅看我,眼中十分玩味:「你说你小时候住回领巷?」

「民女如风中柳絮一般,住哪儿只是贵人们一句话的事儿。」

「那这次是谁的话?」

我板板正正地跪正,抬眼去看那高位之人:「德中王世子,赵简。民女不共戴天的仇人。」

说完这句,来了一位中年人,慢条斯理地接过小厮手中的花笺。

我知道,上头便是我那不堪回首的一辈子了。

赵寅三行两目地看完,嗯了一声:「果真是你。」

小时候,我和娘住在回领巷,宋安很少来,我娘每日琢磨着要生个儿子来让我爹接她入府做妾,今日到街上买花儿,明日去做衣裳。于是便经常将我托付在对门,这家也是孤儿寡母,有一位十分俊俏的哥哥。我整日如跟屁虫一般在他身后跑,他很是烦我,一见到我就板着脸教训我一些大道理。

什么之乎者也,这个云那个云的。后来他教我读书认字,让我填一首《西江月》给他。

他看了笑说我看着不聪明,倒很有几分才气。我捧着那张纸傻乐一天,晚上的时候便被宋夫人抓走了。

那阙《西江月》,正是淮阴河上传唱那首。

果然是我?

世子殿下,真的不知么?

我心里冷哼一声:「不是我,您笺中的人叫柳儿,是一个妓女。」

我怕他不懂又加一句:「说是卖艺不卖身,实则也卖。」

赵寅将那张纸扯碎了,闷闷看我半晌。

「那首《西江月》,真真是好词,可惜了。」

他嘴里说着可惜,眼里冷静自持:「赵简总不会派你来杀本世子,说吧,求什么。旧交情一场,留你性命。」

「当日民女在夺春楼受辱,被一位江湖女子所救,大恩大德尚未报还。她便死在了赵简手下,临城外的驿站里。」我一边说一边哭出来,哭得克制又隐忍,「叫一把大火都烧了,民女连尸骨都辨认不得。」

泪珠子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我哽咽难忍:「您是贵人,而我这辈子都是草芥,不用留民女这条命,只要杀了赵简,民女做鬼都感激您大恩大德。」

我激动地在地上磕了头,磕得头晕眼花:「民女在夺春楼待了许多年,那些人喝起酒来嘴上便没有把门儿的,赵简联合魏族定盟,要向西北通敌,届时边境大乱,双方都可从中获利。」

我从袖兜中掏了方帕子出来,上头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名录:「这些是牵连之人,您一查便知。」

赵寅并没有看那张纸,他捏了案上那件成色上好的盏子:「你怎么知道她死在赵简手下?」

我并不慌张,从怀里掏出姐姐的那块玉牌来:「这块牌子我见过,是德中府中的杀手。」

我又把牌子递上去,赵寅还是没看。

「你又怎么知道,找我来能杀赵简?」

「因为他要杀你!」我仿佛被问急了,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去,左右反应过来,赶紧把我拉开,「我不能让他杀了你,这辈子我和世子没有缘分,可是……」我啜泣两声,在他小厮的手里瘫软下去:「洛哥哥……」

洛,是他小时候的姓氏。

「姐姐和你,是我这辈子最牵挂的人,赵简必须死!」

赵寅眼中不是没有动容,只不过转瞬便去了。他翻手弹了弹被我沾染的衣袍:「小雨,你知道哪里不对劲吗?」

他看着我,居高临下,满是上位者的高傲和优越:

「太周全了,周全得能到我门下做间者了。」

我面色不变,抬眼和他对峙:「所以是我一个青楼妓女不配有脑子么?我舍命报仇,非要颠三倒四,哭倒在地上求你才是常理吗?」

我咬着牙,挣脱擒住我胳膊的人:「放开我!」

从小到大,我从未曾像今天一般,挺直腰杆:「是,我是妓子,软榻琵琶葡萄酒,声乐欢情两不闻。可我也是个人!你不能凭我的周全,我的智计便说我不对!」

我红着眼眶,冲他大喊:「这不公!不公!」

这是我这一辈子喊得最荒谬的一句话,公平。

这两个字,李意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但是喊完之后,我整个人都快意极了。

我软下身子,崩溃一般,噗通坐在地上:「洛哥哥,这不公平。凭什么我的姐姐被他害了,他还能活着,他还能好好活着。

「我好恨,我好恨!」

赵寅终于站起身来,他缓缓走向我,居高向我伸出手来:

「小雨,起来。」

小时候我走路不稳,又经常跟着他后面跑,故而时常摔倒。那时候他便如此,冷冰冰地对我伸出一只手,让我起来。

真像话本子里的事儿呢,我心下苦笑,也低低道一声「可惜」。

我藏了一根软针在我袖口的牡丹花里,此刻已被抽出来夹在指缝。

我抬起腕子,搭上他朝我递来的手。

可惜。

十六

我被关在了他家府中的水牢,赵寅倒下的瞬间,便有人过来废掉我的双手和下巴。

赵寅倒地的时候,眼中都是痛恨和后悔,估计是后悔竟对我有一瞬仁慈。

我并没有说是谁派我来的,却也心照不宣了。

那日我认亲的事儿已传出去,外头茶楼书局都有了我的故事,讲的是宋安为了功名怎么将我卖掉,又怎么投靠德中王哄我去给赵寅下毒。

才一日的工夫,我身上已经过了五道刑,应该是怕我死了,故而还叫了个大夫来给我续命。

我气若游丝地看着他:「续不了啦,我给自己下了毒,马上就死。」

我怎么舍得,再活着拖累她呢。

我在信里和她说,叫她别来找我,我给自己喂了无解的毒,她若来了,我就白死啦。

可是这个傻子,还是来了。

她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浑身是血,我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如在夺春楼时一样,用刀砍断了拴住我手脚的铁链。

她脱下染血的外袍,裹在我身上。

姐姐说:「时雨,我们走。」

千言万语都化成心间的叹息,我本以为自己没有泪了,还是靠在姐姐肩膀上,哭湿了她一片衣裳。

走出这牢房时,我才知道,如今是夜里了。

外头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人,还有几个面容狰狞的人拎着带血的刀站在李意身前,也都是浑身带伤的样子。

她背着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有劳兄弟们善后了,现银在老地方。」

我知道,这就是她从前说的那些只看银子的亡命徒。

夜色正好,她背着我走出去的时候,我便开始咳血,咳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费劲地咽下好几口,才风淡云轻地说:

「姐姐,你真傻,这下养老钱都砸进去了。」

姐姐的呼吸乱得很,我知道,她也是受了重伤的。但是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宋安那边我也叫人去了,叫他们收尾时放一把火,马上就要烧起来了,我带你去看看。」

趁着月色,我终于看到她原本的样子,姐姐今天的脖子上没有易容的痕迹。

我摇摇头:「不去了姐姐,你带我回家,咱俩说说话。」

上次大火后,院子没人修缮,如今还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可这是我记忆里,最像家的地方。

姐姐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地方带我坐下,她像从前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时雨不怕,我在呢。」

我顺从地靠在她的怀里,觉得全身上下都透着凉气儿:「姐姐,我给你做了件衣裳,走的时候放到你床头了,有看到么?青色的,好看极了。」

姐姐的手有些抖,不知是握刀握得还是为什么,我抬起胳膊,用尽力气去攥她的手。

「姐姐你冷么?」

两掌相覆,我的手好像更冷一些,我撇嘴笑了笑:「你怎么不说话啊,姐姐,你说说话。」

然而,我的姐姐再也没有说话。

她的血顺着腰间流出来,淌到了我身下,将我和她连接在一起。

我握紧姐姐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哼起歌儿来。

闲听小楼昨竹,一枕平生有误。

姐姐,若有来世。

我做你的姐姐吧。

宋时雨:若神有模样,便是今天姐姐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李意:她能活多久,我就再活多久。

番外:

西北无暇城城主的老二家得了一对千金,守城的费司瑾得信儿的时候差点一拳把城门口的老树砸个坑出来。

「日,老子就出门这一会儿!」

骂完这一句,大哥嗖的一下就上马跑了,溜得比报信儿的哨子都快。

两姐妹是笑着落地的,费司瑾头两个月还说这俩忒能折腾夫人,下生定要胖揍一顿。甫一看到这两位宝贝疙瘩,笑得一张嘴快要咧到耳朵后去。

嘴里一会喊媳妇,一会喊闺女,端茶倒水,抹汗扇凉,两条腿都要跑断了。

这家夫人叫陈念柔,剑眉一双,便是刚生产完也不见疲态,她笑看襁褓里的两个闺女:「绑着红绳儿的是姐姐,绑着青绳儿的是妹妹。」

她伸出一指来逗弄婴孩,满眼都是慈爱温柔:「我的好闺女。」

费司瑾凑上来:「正好,白白胖胖的,一个叫团团,一个叫圆圆。」

陈念柔抬起眼来,不满地看人一目:「哪有这么草率的。」

费大哥即刻举手:「听夫人的,听夫人的!」

六年后,两个小女娃正在城门口玩沙堆。

红衣服那个叫团团,她手下慢慢悠悠地堆了山河凹谷,插着两色小旗,乍一看竟是副小沙盘。青色衣服那位叫圆圆,小小年纪神情却十分淡漠,她抱胸靠在那棵被她爹当初砸了一拳的树上,静静地看着下首的小姑娘堆沙子。

「谁让你们过来的,这可是我们的地盘!」

好巧不巧,正遇上这城中老师爷的曾孙子,这小孙子在无暇城如小霸王一般,整日撺掇几个纨绔东惹一下事儿,西祸害一处庄家。

费团团见人走过来一脚踢开自己堆好的沙盘,十分生气。

她刚要张嘴骂人,自家妹妹便走过来,三拳两脚将那小孙子打得痛哭流涕。

团团更加生气!

她气鼓鼓地看着这小群乌合之众跑路,立马叉起腰端出长姐的款儿来,奶声奶气地说:「圆圆,你又不听姐姐的话!早就告诉你,我是姐姐,我来保护你。怎么你凡事都要赶着前头冲锋陷阵!怎么就不能畏畏缩缩地躲在我身后!」

仿佛被她这两句新学的话逗笑了,圆圆难得地弯了眉:「好好好,下次让姐姐出头,我躲着就是。」

团团十分好哄,听到这句立马便不气了,两只小胖拳头在虚空中挥出个两三招:「你看,娘教我的,我学得可好了,你下次看我的!」

圆圆颇有几分无奈的意思,却仍捧场地点头:「姐姐好生厉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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