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我爸找人算。

说桃字好,桃木辟邪,能镇住我不吉利的命格。

车内一片死寂。

许泽打破了沉默。

他有些不自在地说:「没想到许桃运气这么不好……」

我妈忽然转头看着他:「你叫她什么?」

许泽愣了愣。

他向来叫许娇姐姐,连名带姓地叫我。

这在我们家,是心照不宣被默许的。

「许桃是你姐姐,我和你爸能这么叫她,你不能对她直呼其名,很没礼貌。」

许泽从小被宠到大,我妈突然的发难让他不知所措。

最后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妈,我们是把二姐火化后带回去吗?」

我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的出租屋不算很整齐。

三十平的一居室,床旁边摆着的就是沙发和茶几。

茶几上半个吃剩的柚子,已经干瘪。

沙发上搭着毛毯,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很多书籍。

许泽有轻微洁癖。

他很明显想说些什么,看了我妈一眼,到底没有开口。

我妈随手捡起一本,是有关心理学的。

她愣了一下,翻了几页,手指忽然捏紧了。

有关自毁倾向和原生家庭的那两个章节,被我用笔画了很多线条。

这几页松松散散,一翻就到,显然是被反复看过很多次。

她拉开旁边的小柜子抽屉。

医院的病历,和心理医生的谈话记录。

几个空药盒。

最里面放着一小叠机票和高铁票。

大多是去一些热门的沿海旅游城市。

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四个人,大家都能感受到。

某种沉重又粘稠的气氛正越压越低,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他们。

许娇先受不了了。

她指着最上面那张去海南三亚的机票,故作轻快地说:「还好,桃桃走之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去玩过的地方,比我们都多呢。」

这是从前,诸多她用在我身上的招式之一。

在家里人面前装作随意地提起,我没有他们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乐。

我对外人总是很好,不像在他们面前那样歇斯底里,剑拔弩张。

以此来佐证我的凉薄和无情。

但今天,这一招忽然不管用了。

我妈猛地回过头,用一种冰冷到可怕的目光盯着她。

「妈妈……」

许娇刚吐出两个字,一个重重的耳光就落在了她脸上。

她被打蒙了。

我爸一向疼许娇,连忙走过来护着她,皱着眉说:「有什么话好好说,打孩子做什么?」

我妈手里正拿着我在心理医生那里的谈话记录。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一些自残行为的?

——上初中后。

——对家庭没有归属感呢?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五岁的时候,姐姐说我应该和我哥一起去死。如果不是我,她会是独生女,享受爸爸妈妈全部的爱。我妈也说,我天生坏种,害死了哥哥。

——轻生念头出现得频繁吗?家里有没有……

她嘴唇颤动着,好像被某种迟来的痛苦渐渐笼罩。

「你在我们面前,装得这样乖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背地里,都跟许桃说过什么话呢?」

我爸不赞成地说:「许桃本来就不吉利,娇娇也没说错什么啊。」

「你闭嘴!」

我妈尖声叫道,面上浮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许泽担心她的身体,连忙走过来扶住她:「爸,你明知道我妈心脏不好!」

「许桃死都死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娇娇!」

我爸眼睛一瞪。

许娇好像被那一耳光打蒙了。

她望着我妈,半晌,忽然露出甜美却带着恶意的笑。

像是每一片花瓣都浸出毒液的花朵。

「妈妈,你忘了吗?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知道,许桃害死了弟弟这件事,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

许泽勃然大怒:「许娇!你怎么敢这么跟妈说话!」

他们两两,面对面站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在我狭小的房间里,为了我的死互相争吵,指责彼此。

我就飘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门铃声响起。

11

是房东太太。

她就住在楼上,开门口瞪大了眼睛:「你们是谁?许桃呢?」

这房子的隔音并不算太好。

关不住四个人情绪肆意的争吵。

她喜静,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向来没什么响动。

这句话被问出后。

我眼睁睁看着四个人,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突然没了声音。

良久,我妈开口。

「我们是许桃的家人,她已经过世了,我们来收拾她的东西。」

房东太太震惊不敢置信,最后竟然掉了眼泪。

她上楼的时候哭着念叨:「多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幸运……」

我是不太幸运。

从出生到如今,都是这样。

被打断后,他们吵不下去了,又开始闷头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有什么可收拾的。

我来去赤条条。

唯有一点心头挂念,却也不肯挂念我。

最后我妈坐在沙发边,兀自翻着诊疗记录。

又是黄昏了。

血红的夕光穿过玻璃洒进房间里。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

她动作停住,神情渐渐恍惚。

是想起了什么吗?

比如那天傍晚的马路边。

她挽住我,被我稍微推开一点。

就迫不及待地收回了她的爱。

对我,她永远这样吝啬。

「这能怪我吗?」

我妈合上谈话记录,沙哑着嗓音开口,「她从小就不懂事,和我不亲近,家里三个孩子,我肯定喜欢和我更亲的那个啊。」

不。

妈妈,你错了。

你弄错了因果。

刚被接回家那阵,我本能地察觉到了你的冷淡,所以一直在试探。

许娇说要帮忙干家务,你笑着说小孩子家家会什么,快去歇着。

我说帮你洗碗,你忙不迭地同意。

又因为我打碎一个碗,就戳着我的额头骂我笨手笨脚。

「妈妈。」

我又一次沙哑着嗓音,说着他们听不见的话。

声音里支离破碎的哭腔,已经掩饰不住。

「妈妈,你带我来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不懂。」

「你怎么爱我,我就怎么爱你。」

我的爱是反馈你的爱的一面镜子。

所有的东西。

我朦胧学会的冷言讥讽,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都是你教给我的。

在这个家,你对于我的意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曾经在你的肚子里,和你血脉相连整整十个月。

这种连结直到我出生后,还是藕断丝连地存在着。

以至于我走到千里之外,它仍在若有似无地拉扯我。

以至于我死后,还是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灵魂也回到她身边。

我试图说服自己,世界很大,人生辽阔,不必被原生家庭的牢笼困住。

我去看山。

看海。

收起利器。

每一天都按时吃药。

可路过某座城市,在游乐园看到一个拽着红气球,挽着妈妈的手路过的小女孩时。

我还是会突然愣在原地。

看着她。

就像小学的时候,同桌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得意告诉我。

她考砸了,她妈训斥了她。

她故意跑出家门,她妈好不容易找到她,抱着她哭了。

说自己好怕她走丢,再也不训她了。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能这样做的,是被爱着的小孩。

所以又一次被我妈关在杂物间反省时。

我忽然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离家出走了。

坐在小区的旧秋千上,望着夜幕里稀疏的星星,在心里反复排练着。

如果妈妈因为担心来找我。

我要说些什么呢。

那毕竟是妈妈呀,不能让她太难过。

就告诉她,以后对我好一点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等到半夜。

乌云遮住月亮,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没了星星。

我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

整个家里静悄悄的。

大家都睡了。

谁会出来找我呢。

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出门,我妈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淡淡地说:

「还舍得回来呢?我以为你要一辈子住在外面,家里还能少张嘴吃饭。」

被爱的小孩才敢撒娇,才有资格耍小性子。

我永远都没有走出童年的怪圈。

五岁以后,我都在无人引导的世界里焦躁地横冲直撞。

我问过我妈很多次为什么。

我几乎是在乞求她爱我。

不需要最爱我。

只需要爱一爱我。

像对许泽和许娇那样就好。

你并不是不会,为什么用在我身上就不行。

为什么啊。

没有答案。

夜幕降临。

她又翻过一页。

还没来得及看,警局又打来电话。

「抱歉赵素女士,这几天刚抓到犯人,局里有些忙不过来。您女儿还有一些遗物留在这里,您有空过来取一下吧。」

我妈和许泽一起出了门。

外面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她低头走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许泽:「你说,许桃是不是很恨我?」

「不、不会的。」

许泽明显吓了一跳,好几秒后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妈,你毕竟生下了她……就像那个杀人犯说的,她临死前还在喊你,怎么会……怪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下来。

许泽也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喜欢我。

只是不像许娇的恶意,表现得那样明显和主动。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默默地站在许娇身后,做那个支持她的人。

但小孩子的行为,只不过是在模仿家里掌握生杀大权的大人。

如果没有得到爸妈的默许,许泽和许娇绝对不敢如此针对我。

我跟着他们,第二次来到了警局。

警察递给我妈一个遗物袋。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串钥匙,一包纸巾,一个屏幕裂成蜘蛛网的手机。

和一个染了血的、已经完全扭曲的金镯子。

里面夹着一张揉皱的卡片。

「生日快乐,妈妈。」

月光如织。

我妈愣愣地盯着那个金镯子。

盯着卡片上被血迹模糊的字迹。

良久。

她面对我永远或冷漠或情绪激烈的眼睛里,渐渐有水雾涌起。

在我死后的第七天,我二十五岁这一年。

我的妈妈,终于生平第一次,为我流下了一滴眼泪。

12

钟表指针拨回一个月前。

接完那通电话后,第二天我去公司,隔壁工位的同事告诉我,她怀孕了。

「希望是个女孩子呢。」

她把手搭在还很平坦的小腹上,唇边噙着柔和的笑容,「我最喜欢女儿了。」

「怀上她之后总喜欢吃橙子,以后小名就叫橙子。」

她是部门里最风风火火的女强人。

可提到她的孩子时,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温和恬静。

察觉到我在愣愣地看着她,她转头看着我:「许桃,怎么啦?」

「没什么。」

我摇摇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出生前。

我妈检查出怀孕,也像那样温柔地搭着小腹。

她说:「桃桃,就叫桃桃吧,怀你的时候我这么喜欢吃桃子。」

是我以为的、梦想中的爱意。

我又去看了医生。

他说:「如果怎么都走不出来,就往回走走看吧。」

有些东西已经不是吃药治疗能缓解的病症。

变成了困住我的心魔。

我去买了那个金镯子。

再有两个月就是我妈的生日。

柜姐笑盈盈地问我:「要不要给妈妈写张祝福卡片呢?」

我说好,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支笔。

我想,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吧。

如今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她也已经走向苍老和衰亡。

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可悲可怜可憎。

我总有期望。

永远奢望她还能爱我。

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天雨里,我接了那个电话。

因此我的命运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注定。

我的骨灰和遗物被带回了家,安置在郊区的陵园。

与我同胞的哥哥,也埋在那里。

装他的骨灰罐子,很小很小。

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但没下一滴雨。

我妈在墓碑前站了一整天。

她的悲伤后悔,已经初见端倪。

我以为我会快意,会解脱。

可事实上,我看着她的痛苦,心里只有无尽的漠然。

余生几十年的疼痛和情绪,都在那几个小时爆发了,用尽了。

晚上,我妈回家后,在沙发静静地坐着。

她已经退休了。

许泽回学校,我爸在厂里忙,许娇回到了她和宋斐的小家。

每个人都在这个短暂的插曲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良久,我妈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笑。

「桃桃,现在,就剩我们俩……停在这儿了。」

13

第二天,我妈很早就起来,去了趟菜市场。

因为经常买海鲜,她一过去,摊主就在热情地推销,说今天的虾很大,很新鲜。

「保证您女儿喜欢吃。」

我妈怔怔地说:「我女儿海鲜过敏呢。」

摊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妈挎着竹篮,在几个菜摊前走来走去。

她拿起胡萝卜,又放下。

拿起青椒,又放下。

这举动实在奇怪。

以至于摊主委婉地提醒:「您要做什么菜,我可以给您推荐推荐。」

我看着她站在原地,费力地回想,眼神迷茫。

忽然明白了。

她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从小到大,我没拥有过像许娇那样点菜的特权,也不像许泽一样挑食。

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一直都是她做什么我吃什么。

最后,摊主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竹筐,推到我妈面前。

「今天新到的舟城野生木耳,很新鲜,买点回去烧肉?」

舟城。

木耳。

这两个词大概像是一柄尖刀刺入神经,我妈攥着一小把木耳,忽然弯下腰去,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桃桃。」

「桃桃。」

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当着我的面叫出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如今,我已经死了,又怎么能听到呢?

她什么也没有买,拎着空空如也的竹篮回到家里。

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起身,给许娇打了个电话。

语气很冷淡:「你的钢琴半年就没学了,还要的话,我就找人给你送到你家。不要的话,我就让收废品的人上门抬走。」

许娇突然哭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难道我出嫁了就不是这个家的女儿,就不配在家拥有一个房间吗?」

「你的卧室给你留着。」

我妈面无表情地说,「许桃的房间,我要收拾出来。」

许娇不说话了。

人不能未卜先知。

我死前打给她那通被挂掉的电话,虽然不至于让她为我的死负什么责任。

却让她在这个家的位置变得很微妙。

我妈动作很迅速。

第二天上午琴房就被腾空了。

她在家具市场逛来逛去,试图找出和当初被扔掉的一模一样的床和衣柜。

但最后也没找到完全一样的。

她把那些透着陈腐气味的衣服从杂物间拿出来,一件件展平,挂进衣柜里。

总共也没有很多件。

何况都是我上学时买的,就算活着,也穿不上了。

然后她出门,找到一家金店的工匠,尽可能修复那个镯子,戴在了手上。

我的遗照被放在房间里,每天我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去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补偿吗。

还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呢。

生前,我是那样绝望地渴求着她的爱。

哪怕给我一点也好。

可死后才得到。

我有些暴躁地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想把书架上的东西扫落,想把她新换的床单被罩扯起来丢掉。

像从前无数次吵架那样指着她骂些伤人伤己的话。

不要再惺惺作态了,妈妈。

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伪造出爱我的假象。

难道连你自己都信了吗。

可我说不出来。

说出来了,她也听不到。

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灵魂体存在,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消散去投胎呢?

还是会以这样的姿态,永远困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里。

冷眼旁观他们的幸福人生。

好在很快,就有了答案。

14

那天下午,我妈忽然接到许泽学校里打来的电话。

他们说,许泽和同学打了一架,出手很重。

对方受伤严重,许泽要被退学。

还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总之希望监护人尽快来学校一趟,办理退学手续。」

我妈握着手机,愣住了:「为什么,他还有大半年就毕业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和同学打架?」

学校那边给的说法,委婉客气,还算是体面。

「因为一些情感纠纷。」

实际上,是许泽追了很久,就差一场表白的女生,被另一个男生截胡了。

他不敢置信地跑去质问。

那男生握着女朋友的手,无奈地笑笑:「自己的亲姐姐死得那么惨,你还有心情谈恋爱,谁敢和你在一起?」

许泽暴怒地扑上去。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冲动间,他抄起玻璃杯砸在那个男生额头上,结果碎片扎进了太阳穴。

因为是他先动的手,且对方受伤更重。

退学已经无可避免。

更要命的是,对方家长已经报了警。

在我面前向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许泽,在看到我妈的一瞬间,就哭了。

我妈还算冷静地坐下来,和对面的父母商量赔偿事宜。

他们一开始很坚决,说要上诉,就算坐不了太久牢,也要给许泽留个案底。

直到我妈提出用一百万达成和解。

最后,虽然许泽退学了,但至少免除了牢狱之灾。

回家的路上,他表情颓然到极点。

忍不住说了句:「许桃人死都死了,我谈个恋爱怎么了,还不能正常生活了吗?」

我妈猛地扭头看着他。

她那仿佛打量陌生人的目光,让许泽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妈?」

我妈摇摇头,哑声说:「回家吧。」

许泽现在只有高中文凭,没有好点的公司会要他。

我妈让他跟着我爸去家里的厂子,准备以后接手家业。

因为确实辛苦,许泽不情不愿。

但也知道别无他法。

而就在他进厂后的第三个月。

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工人的右手卷进机器里,被绞碎。

鲜血淋漓地送到医院里,勉强保住了性命。

但他妻子刚生产不久,孩子还小,家庭从此失去了顶梁柱。

而我爸,钻合同的空子,最后不但没有赔偿,反而以操作不当致使机器损毁为由。

向那个工人索要赔偿。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工人出院后,带着一把刀闯进厂子里,找到我爸,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刃,逼着他把两只手都塞进了机器里。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许泽就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他甚至不敢上前夺下那把刀。

只敢在事情发生后,把我爸送进医院,然后给我妈打去电话。

我跟在她身后飘进医院。

看着我妈走过去,对着无措慌乱的许泽就是一巴掌。

「那是你爸爸!你就不能制止一下,救救他?!」

许泽被打得眼圈都红了,嗫嚅着说:「妈,那人带着刀啊。」

多可笑。

他敢为一个女生和同学扭打成一团。

可是不敢为一直很疼他、还准备把家业给他继承的父亲夺刀。

我爸的右手没能保住。

左手也只剩下两根手指,光秃秃的手掌看起来狰狞恐怖。

他说疼。

我妈盯着纱布上的血迹,忽然怔怔地问。

「你说那天晚上,桃桃是不是比这还疼?」

「她一直叫我,一直叫我……我没有听见。」

「我怎么就能,没有听见呢?」

没有答案。

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懂。

有些问题,永生永世没有答案。

15

我爸出院后,变得颓然沮丧。

而许泽的能力,一个人又撑不起这个厂子。

一筹莫展的时候,许娇带着宋斐回家了。

她提出他们夫妻和许泽一起管理。

我妈盯着她的脸看。

那张娇美的脸上,有几块淡淡的青紫色。

似乎是受伤后,又快要痊愈的。

「怎么回事?」

我妈把许娇拉进房间里,问了两遍,她就哭了。

「许桃死后,宋斐对我就一直不太好,再加上之前爸说要把厂子给许泽,他就和我大吵一架。说爸再疼我有什么用,家业还不是给儿子。」

「我和他吵了一架,他说许桃根本就不是那么坏,说如果不是我们在他面前造谣,我半夜潜进他房间勾引他,他肯定不会和许桃分手的。」

「他还动手打了我,说我故意不接电话,害死许桃。」

「妈妈,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呀……」

许娇一路娇生惯养地长大。

他们连重活儿都舍不得她干。

何曾受过这样的疼痛。

她娇滴滴的,泫然欲泣地看着我妈。

泪盈于睫。

希望她能给自己做主。

可我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的,有错吗?」

许娇整个人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你多恨许桃啊。许桃从来不主动联系你,她给你打电话,肯定是有急事,甚至有危险。」

「你挂掉电话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心里清楚。」

她漠然地路过许娇,走了出去。

我努力地倚着墙靠着,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点支撑的力量。

原来我妈也可以很聪明。

也可以很敏锐地洞察出许娇的小心思。

也可以无情地戳穿她的小把戏。

挑破她对我的恶意。

可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感受过。

一定要死后,才来告诉我这一点。

晚饭的时候,他们又吵起来了。

无非是为了那个厂子的归属。

我从未肖想过。

但许泽和许娇都理所当然觉得那是他们各自的。

他们开始争吵,互相揭短。

但说来说去,话题竟然都绕不开我。

许泽说:「当初你弄坏了妈的丝巾,还不是推给许桃,你怎么有脸说我?」

许娇说:「许桃高中的时候为什么被霸凌,还不是你上学路上解了她的内衣带子就跑,正好被她们年级那几个混混看到?」

「许桃一去上大学,你马上让正在气头上的妈把她的卧室改成琴房,你有什么天赋,学个屁的钢琴,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有脸说我!不是你撺掇妈妈,让许桃报本地的大学,这样她就能帮忙做家务,你连自己的内裤都不愿意洗,都要丢给许桃!」

吵吵嚷嚷。

闹得真难看啊。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她忽然站起身:「够了!」

「许桃都死了,你们还不肯放过她!」

这个一地鸡毛,腐朽难看的家庭。

像一幅徐徐摊开的恐怖画卷。

我妈撑着桌面,胸膛剧烈地起伏:「许桃死得那么惨,连邻居,连她的房东听到,都会哭,可你们一滴眼泪都没为她掉过。」

「现在来整这些烂事,还要把她扯出来——」

「你也够了。」

我爸倏然打断了她,「我体谅你丧女之痛,但你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赵素?我在医院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不见你来安慰我,就知道提许桃。早上不帮我买早饭,也要回去擦她的遗照。」

「要我说,她就是不吉利,选在她姐姐大吉之日死,那么不吉利。我们家现在运势这么差劲,弄不好,就是她搞的鬼。」

他定了定神,冷冷地说,「我已经找大师帮忙算过了,他说只要把许桃的骨灰迁出坟墓,做一口井,镇压在十八层地狱,她的命格就不会再克到我们家了。」

「以后我们还会顺顺利利。」

「真是,死了都这么晦气。」

我妈不说话了。

她像是一朵枯萎的花,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残存的生机。

良久良久,她终于抬起眼睛。

用某种刀刃入骨般的目光。

一寸寸扫过面前的几个人。

薄情失德的我爸,表里不一的许娇,自私冲动的许泽。

这个家看似其乐融融的外表下,早就像块烂木头一样,腐烂得千疮百孔。

从前我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只不过是靠着对我的厌憎和恨意,作为纽带,勉强维系着表象。

可现在,我死了。

以我的惨死为导火索。

我妈至亲至爱的丈夫和儿女,终于在她面前袒露出可怖的真面目。

看着眼前面色各异的三个人。

哦不,是四个。

还有事不关己一般的宋斐。

她忽然平静下来。

语气也温柔得不像话:「你们说的对。」

「许桃才是这个家唯一不吉利的人,我们不该为了她吵架。」

「坐下,吃饭吧。」

16

我看着,其实并不觉得意外。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这一次,洗过碗之后。

我妈把自己反锁在我的卧室里。

她拿着我的遗照,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

「对不起。」

「对不起啊,桃桃。」

「这么多年,你实在是受了太多委屈,是我们亏欠了你。」

「是妈妈亏欠了你。」

「妈妈会让大家一起来给你赔罪的。」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药瓶。

这些天,她总是被噩梦惊醒,去医院开了些安眠药。

我看着她把一整瓶药片磨碎了融化在水里。

第二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每道里面都放了安眠药。

他们吃完,昏昏欲睡,各自回房间睡了。

而我妈——

她打开所有房间的门,把大门反锁,所有人的手机收起来,砸掉,和家门钥匙一起丢到窗外。

然后关紧所有窗户。

打开煤气开关,灶火拧到最大,再用水浇灭。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我的遗照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死亡降临。

我飘到她对面,看着她。

像那天在审讯室的玻璃外一样,和她面对面。

我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渐渐散大,嘴唇染上妖异的樱桃红色。

我说:「妈妈,为什么要这样。」

「用死赎罪,就一定会被谅解吗?」

不会的。

不会的。

我会永远恨你。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的生命渐渐散去。

我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血缘纽带也在淡去。

我往门外飘,飘到门口的那一刻,那束缚彻底消失无踪。

我听到我妈的声音:「桃桃!」

小心翼翼,狂喜至极。

「桃桃,是你吗?」

「先别走,桃桃,妈妈想看看你……」

我没有回头。

生前不见最后一面。

死后也别见了。

妈妈。

我的灵魂,渐渐碎成粒子,溶解在风里。

我好像看到了外婆。

她穿着那件柔软的花布衫,来牵我的手。

她说,我已经提前替我们桃桃考察了二十年,物色了一个很好的家庭。

下一世,我们家桃桃一定会幸福。

到时候,外婆还做你的外婆。

在门前种一棵香椿树,一棵桃树。

夜深了。

意识还没有完全消散,我因此见过了这世上最绝美的风景。

无数流光划过夜空,散落在山海之间。

原来,今天晚上有流星。

据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

那么来生。

我想有爱我的爸爸妈妈。

不需要很富有。

只要过生日的时候有蛋糕。

去游乐园的时候,有一只红气球。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全文完)备案号:YXX15Q39r4ZsYAX843pCNx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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