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两不疑:只愿君心似我心》
1
在地下躺了十年后,我的棺材板忽然被人掀开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开棺之人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从上方摸索了下来。温热的手指起先是摸我的脸,划过我的肩骨,
然后,划过了我覆着皮的肋骨。久违地,我竟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我友好的伸手,不对,准确来说,我用我的手骨盖上了他的手掌。我说:「顾将军,你摸什么?」
上方的人怔住了,不可置信地,僵硬地探头朝棺材里看来。一瞬间,和我四目相对。
我蚌住了!他愣住了!
故人阔别十年,按理来说该是执手泪眼,无语凝噎。但此时,
我和他,一个人、一个骷髅,在乱葬岗的土堆里执手——惊呆!毕竟,我已经死了十年了,坟头上的野草都三丈高来着。
2
我叫宋倾辞,虽然成为阿飘后在这乱葬岗毫无建树。
但生前,我曾是大魏最年轻的尚书,女扮男装那种,一度能影响科举试题的人物。而今天跑来掘我坟的人,是我的同僚,顾子安,大魏曾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
用「曾经」一字,是因为听闻他现在只是个卖草鞋的。
从他来挖我的坟这件事,各位可以看得出,我俩同僚之意处得并不怎么好。
我初见顾子安时,刚接了我师兄萧言远道而来的信,掩盖女子身份下山去朝中入仕。
雁山隔京城遥远,我一不小心花光所有盘缠之后,不得已在山上抓了一只野鸡去赌坊斗鸡。
彼时,我的野鸡常胜将军正打败一路无敌手,忽然「哐当」一声,房门不知被谁一脚踹开。我抱着我的野鸡和到手的银子站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而顾子安器宇轩昂地立在乌烟瘴气的赌坊中,身姿高大挺拔。只一个身影,就让赌坊中众人晓得,何为龙章凤姿。
随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挥了挥。赌坊被端了。
我的野鸡没了,到手的银子没了,给野鸡吃兴奋剂出老千的事情被捅破了。在赌坊众人的一片慌乱和唾骂声中,我以袖掩面,唯恐有人认出来。
顾子安却蹙着眉将我挡面的手挪开,上下打量我一眼,随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交到我手上:「你这赌徒既知晓丢人的道理,也不算无可救药。且既有这等本事,何不用到正途中去。」虽然当时场面混乱且丢人,我还是一眼就记住了他。
3
后来,我一朝及第,着红袍插宫花,赴天子春日桃李宴。宴上有京师名宦、有钟鼎簪缨,还有……顾子安。
灼灼桃花中,我红袍如火,他黑袍玉冠。
我来不及去拂从纱帽里露出来的几缕发丝,只愣愣瞧着他。
我没想到,在乡野之地来抓赌博的小将居然是朝中三品的大将军。他也微微惊愕地看着我。
没想到,十里八乡的泼赖赌徒,竟是新科状元郎。那个场面,我现在想起来,都还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后来宫宴结束,我扯着嗓子快步去追赶顾子安,想还他当初给我的银两。
顾子安却走马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只回头瞟了我一眼。
他眼神冷漠疏离:「宋状元郎放心,本官对闲杂人之事不感兴趣。」
Oh,他以为,我是个作风极其不好的闲杂人。还以为我来追赶他,是小人心虚让他封口的。咳咳咳……虽然我的确有这么个顾虑。
4
我入仕之时,朝中势力早已盘根错节。
大体分为三党。太子萧言一派、四皇子萧统一派,还有贵妃党一派。朝堂中,除了皇帝一派的几位老臣没有站队,
就剩下从行伍里自己干出来的顾子安没有站队了。
他十六岁考了武状元,十七岁出征,一战成名得了都尉,十九岁被封为中军大将军。朝堂之争再厉害,他从不沾染半点泥水。
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十五岁头榜状元郎任职七品翰林,十七岁升迁礼部侍郎,十九岁正三品户部尚书。入朝为官四载,深谙朝堂之术。
萧言指哪我打哪,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是出了名的权臣。整个长安,无人不识本官。
外界对本官有传言:
「太子党宋倾辞,喜阴谋,善权术。为京师狐狸,不可交与。」不过说是这样说,不少同僚在明面上对我都是十分友好的。
只有顾子安,见我避之不及。
当然,这部分原因来自于我这个弄朝儿的赫赫名声。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民间另一个流言——
宋尚书,是个断袖!
其实这又要说到我中状元那年。
那年,我人还没走到京城,京中某些王公贵胄就已经开始准备榜下捉婿。虽然我自己心知,我是来搞事业的,不是来娶小姐的。
但是彼时我刚入京,人微言轻又不能得罪权贵,只能含笑婉拒:
「承蒙各位大人抬爱,只是小生实是……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不能娶妻。」我嘴随便那么一说,流言就那么快速传开来:
「那状元郎生的娇俏媚态,有龙阳之好。」
「宋尚书权到如此,贵到如此,长得如此,却不近女色。就是用脚指头想也能想明白为什么?」
???
我能咋办,话是自己说出的,这后果不得自己扛着?「宋状元竟有龙阳之癖?」
「对对对,龙阳是我。」「宋大人是个断袖啊?」「是是是,断袖是我。」
「宋尚书就是仗着自己生的这副千娇媚态去勾引顾将军的?」
对对对,本官就是仗着自己……不不不,本官可没有仗着自己千娇魅态勾引顾将军。其他传言我都认,但说我勾引顾子安?
真的离大谱!
5
诚然,我对顾子安是有些不同的。但那点不同不是我色令智昏。
更大部分是因为我和顾子安同朝为官,必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是个热情友好的官,且目的是有朝一日能做旷世宰辅!
做宰辅第一步是什么?自然是宰相肚子能撑船!
我势必能撑下顾子安这艘大船。
是以,虽然顾子安对我冷淡,但我却多次向顾子安示好。
比如宫宴上酒过三巡,我起身向他颔首:「小弟欲有出恭之意,子安公是否一同?」顾子安握着酒杯,面色冷的跟个冰块:「不去。」
下朝之后,我和同僚相约去吃花酒:
「引风楼来了位花娘,才貌双绝,顾兄可同去否?」顾子安依旧薄唇轻抿:「不去。」
他与我泾渭划得分明,不但分明,偶尔还要弹劾我两句。武官弹劾文官,稀罕离谱不?
但顾子安他真就做得出来。他弹劾我私闯东宫无视宫禁。
弹劾我身为京官却斗鸡走狗每日厮混与烟花之地,无半点臣子表率,还弹劾我城郊地里偷玉米棒子欺压乡民。
他每次弹劾,我都会被老皇帝指着鼻子骂一顿,再罚几个月的俸禄。
一来二去,面对他的弹劾我都麻木了,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还记得有一日,他弹劾完毕,我昏昏欲睡从寒冷的大理石地面起身,不料,膝盖酸麻,一个不稳,就颤巍巍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那个瞬间,顾子安身体蓦然僵住了。朝堂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于是,下朝不过几个时辰。
我以色相勾引政敌顾子安的疯言疯语就这样快速而有力地传了开来。
6
自那之后,我从顾子安眼里总感觉出一丝怪异。
哪里怪,我又说不上来。
直到那一次百官随同皇帝秋猎,偶然遇上了七匹狼,他为了护驾不幸挂彩。
我作为一个有眼力见的好同僚,不得不赶紧下马去扶他:「顾将军,可否有受伤?他面色有些不自然,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我无碍。」
我上下看他一眼,注意到他裤腿上的血迹,看出来他是在假装坚强。你看,大部分男子总是这样,总是不肯轻易承认自己的脆弱。
不过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同僚,我说:
「来,顾将军,我给你简单包扎一下。」「不用。」
「哎呀呀,顾将军何须见外,我自幼山中长大,包扎手法极其娴熟……」「真不用。」
「用得着。」
我一把将他撂倒,长袍一掀。
……
额,伤到大腿了。
这伤口红艳艳的,这腿,白花花的!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伤口,他的脸上飘起可疑的红晕。
我脸颊也忍不住微热,但事已至此,我只能顶着老脸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料缠上他的伤口。「我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顾子安不讲话,似乎极是尴尬。
我不得不拉拉家常,掩饰这微妙的气氛。我说:「那个顾将军?
「你这腿,真白!」
……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顾子安一把推开我,快速拢好衣袍,做势要从地上起身。这一推,推到了我的胸口……
他推我胸口哎!
我麻了,顾子安的手臂似乎也僵了一瞬。他瞧着我,表情甚是古怪,最后只道:「劳烦宋大人,以后离我远一些。」
呃……
我不确定,顾子安是否察觉出了什么,还是说,他,真断了?
我正愁苦得脱发,萧言那厮又来给我找堵:
「阿辞,你得帮帮我。」
7
我从小是个孤儿,幸运被游历的师父捡回了雁山。
山上还有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师兄,萧言。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是位皇子,只以为是个年幼多病被抛弃的孤儿。我们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鱼。
一起去镇上喝过酒,一起逃过师父的课。直到十三岁那年,他被他父亲接走了。萧言离开,我惆怅难过了好几日。
不是因为他走了,而是他走的时候,还欠我五两银子没还。
谁知两年之后,萧言一封书信远道而来,恳请师父让我下山祝他一臂之力。我下山之时,师父语重心长地同我说:「小辞,萧言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那时青春年少,没悟出师父他老人家的深意,只想麻溜下山去搞事业。
我入京之时,萧言在宫门处接我:「阿辞你来,我在这朝中再不是孤独一人。」
萧言是个有野心搞朝堂的人,绝不是个搞儿女情长的人。还记得在雁山时候,山下镇子上有位远近闻名的铁匠西施。我身为一个女子,每次去打铁都要爬树翻墙多看几眼。
他却叼着根马尾草斜靠在一旁等候,还说我庸俗浅薄。
我入京之后,虽常见萧言身侧有各种温香软玉,佳人红袖。但他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都觉得他怕是真要断袖,还隐隐担心他就算当上皇帝恐怕江山也没人守的时候,
京中来了位石阳部的公主,簌簌。
我见过簌簌,她和我们中原女子不一样的。
笑的时候不用遮袖掩面,走路不用颔首垂眉,天真明媚地像一朵太阳花,在艳阳下无半点瑕疵。
当然,最特殊的一点,她是唯一一个在敢跟萧言对着干的人。萧言常常跟我抱怨,这个簌簌公主让他头大得很。
但在簌簌以为他有断袖之癖,误以为我和他有一腿的时候,
萧言还是不惜暴露我隐藏的女子身份,把我拎出去和簌簌解释。他跟我说:「阿辞,簌簌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必须要娶她。」
8
萧言对簌簌如此上心,我不得不舍己为人。
彼时,我接了簌簌的请帖,换一身女装去城西的八角楼中赴宴。我撩开珠帘而入,簌簌已经等候多时。
她直愣愣瞧着我,半晌没反应过来:「你是,宋大人……」我含笑点头:「如假包换。」
簌簌惊讶地围着我看了一圈,最后面色却更加郁闷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宋尚书,你一介女身在这举步维艰的朝中步步为营,可是为了……萧言?」我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到遥远窗外青山,坦率道:「是,也不是。」我没有骗簌簌。
我自幼心中立志,定要不负此生,科举为官是完成人生志向。
在这朝中步步为营,是全我和萧言的同门之谊,也是为我老宋家立名。
我的坦白让簌簌放了心,她临走时,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十六岁的女子,心事真是一览无余。
簌簌走后,我坐在八角楼的雅间中,一边分茶自饮,一边盘算已经年满十八的自己,还要多少年才能走上人生巅峰,当上权臣宰辅。
谁知茶刚入口,雅间外的大堂里一阵喧哗,随即有熟悉的声音自门外而来「倾辞兄在否?我的倾辞兄在哪儿呢?我适才明明看到倾辞兄进了此房间。」凎!是我的酒友刘御史。
若是平日,我自当和他对饮三盅,再吟酸诗一首。
可眼下,我低眉瞧了一眼自己的女装,直呼完蛋,不由得茶杯一甩,直奔窗户边。就在千钧之际,门外又响起了另一道冰冷的声音:
「这是我的雅间,刘大人,可要进来同饮?」
……
顾子安开门而入的时候,我正跨坐在窗户上准备跳窗。不过只是瞬间,他迅速利落地一把将我稳稳捞住。
我人没跳下去,唯有一只绣鞋麻溜脱窗而出。我僵硬回头,和顾子安四目相对,
……
凎,完蛋!
9
当时,我以为,我的仕途要画上句号了。
但顾子安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着装打扮,只将我放在地上。
他一向淡定的脸上有些微微怒色:「宋大人,这是三楼。」
我哪里管得着那是几楼,也没心思分辨他那微怒神色是为何,只觉得要死咯,脑海已经在想各种暴露身份的预急方案。
要不一杯毒药将他毒哑算了?
我心事重重地盯着顾子安半天,缓缓开口:「顾……」他却淡定扫了我一眼,自然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宋尚书癖好还真多,竟喜欢女装。」
???!!!
顾子安竟觉得我这副样子是女装大佬。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我心下虽波澜壮阔,面上却笑吟吟地摆手:
「闲来无事,多方面发展爱好,爱好,爱好罢了。」顾子安听闻微微侧头看我一眼,眼神似乎颇有深意。
那眼神看得我心发毛,我不由得两眼一闭,心一横,又道:
「没错,本官就是这般变态。本官不只断袖,还喜欢穿女装!」
10
顾子安觉得我是个男的。
就算见过我女装的样子,他还是觉得我是个男的。显然我之前的担忧是多虑了。
我心中巨石落地,同时又觉得好笑,甚至还有些生气。顾子安究竟是眼神有问题,还是我长相有问题。
我回府后对镜自照半晌,找不出原因。
索性摆摆手,算了,我理袍正冠,一心扑朝堂。
人生若梦,岁月蹉跎。
十九岁那年,我蹉跎成了朝中最为年轻的尚书。
或许搞事业的人最有魅力,宫中一位公主看上了我。
这位公主是个硬茬,即使知道我外号叫作宋断袖,也没有后退。反而扬言:要凭一己之力把我给掰直。
公主攻略很猛,我见了她不得不绕道三尺。
但没想到,她最后来了一剂猛药,在皇帝寿宴上,给我酒里下了欢药。我虽是有些力气在身上的,无奈药力太强。
她将我往她的公主府中拽,我竟攒不出力气拒绝,只能扯着嗓子喊:「救命啊,来人呐,公主强抢臣子了!」
公主倒是冷冷一笑:「宋尚书,你把喉咙喊破也不会有人来的。你就乖乖做我驸马,本宫保你荣华富贵。」
公主很自信,但盲目自信就是自负,她没想到,我成功把顾子安喊来了。我被药得迷迷糊糊,瞧见顾子安的时候,宛如看到救星。
但公主挡在我的身前,挡住了我的星星。
她趾高气扬:「顾大人,话撂在这,宋尚书是本宫的人,你也敢劫?」顾子安却掠过她,直接一把将我扶到他身边:
「宋尚书是朝中臣子,不属于任何人。」我第一次觉得顾子安,帅到爆炸。
出宫路上,顾子安任由我抓着他,也任由我歪倒在他身上。
他身上的香气馥郁,令一直迷糊的我略感清明。
但上了马车之后,也不知道马车一路过了哪些地方。
只觉夜风扑入车帘,车内空气里有野蔷薇的味儿,一缕一缕像是无底的旋涡。我滚烫的手下意识地去扒拉身边的人:「顾将军,你热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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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空间狭小,顾子安面色微红,往旁边坐了一点和我拉开距离:不热。他想和我保持距离,但是我盯着他的眼睛贼亮。
我挪过去,他退一点。
我再挪一点,他再退一点。
拉扯半晌,我都要挪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一手将我抵在马车边上,不让我近身。「宋大人,君子当克己复礼。」
「本官又不是什么君子……」
我扑腾半晌,奈何顾子安还是不肯放我过去。我索性不扑腾了。
半晌,我说:「我好些了。」
顾子安狐疑地扫了我一眼,见我淡定,终于松了口气放开我。他面色不知何时竟染上了一层绯色。
我弯了弯嘴角,咬牙坐直:「顾将军,我的眼睛好像进东西了。」顾子安没动作。
「真的,好像有只小飞虫子。」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顾子安终于倾身过来帮我看。
趁他不注意,我扬起下巴吻住了他的唇。「宋倾辞……」
顾子安垂眸凝视着我,深邃的眼中暗涌流动。
我只觉他这眉眼好看得很,双手搂上他的脖子,唇齿模糊道:「顾兄,帮帮我。」
一向冷静自持的人,终究是不能自控。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对于我女子的身份,顾子安波澜不惊。我深深怀疑,莫非是我扮男子演技不够到位?
顾子安却抚了抚我的长发,喑哑道:
「我在军中数载,是男子还是女子,一眼就分得清楚。只不过你有意扮男装,我自然不会多事。」
百忙之中,我忍不住想,顾子安此人,危险得很!
12
翌日,我醒来之时,是在将军府的床榻上,身侧无人。
我松了一口气,穿衣欲走,不料刚推开门就见到最害怕看到的人。四月浓春,门外层层叠叠的春色无边。
门边的顾子安一身玄袍,眉眼如星月,生生让背后十里春花无色。
我一把抖开手中折扇,挂上招牌笑容,掩饰内心窘迫:「将军早,上朝?一起?」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从容,还是郑重开口道:「宋尚书。我有话同你说。」
「早朝要迟到了,有什么事以后说。」我说着就要溜,却被他一把拉回去。
我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婚书合着自己的生辰八字,
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十分慎重道:
「清河顾子安倾慕雁山宋倾辞已久,今日特写婚书一封,愿」他看着我,吞了吞喉咙,似乎有些紧张:
「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我只觉两耳轰鸣,赶紧截住了他还要说下去的话:
「顾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顾子安猛地一僵,脸色渐白:「我们昨夜……」
「昨夜谢将军救我。此后将军若有难处,在下定当归还。不过顾将军,你我都是混场子的人,」我瞧着眼前灼灼看着我的人,低眉理了理衣袍上的褶子,自然道:
「昨夜就当作是荒唐梦,你我都忘了吧。」「你说什么?」
我清楚看到,顾子安的灼灼目光一寸一寸退下温度,如二月一场冻雨。
我仿佛就是个欺负了良家少男的负心汉,但我着实没有办法去接他那封婚书。宋倾辞啊宋倾辞,明知不能招惹却为何还要招惹呢。
造孽啊!
13
萧言和簌簌大婚前夕。
我给簌簌送了一对相思扣玉坠,意为:有情人终成眷属,携手良配到白头。簌簌却并不如想象中开心,她抱住酒壶醉醺醺地坐在秋千上:
「我很喜欢萧言,萧言也和我说,他会对我好一辈子的。按理来说我该很开心的,可是我却有点想回石阳部。倾辞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奇怪。」
我安慰她:「石阳部里京城三千里,公主想家,很正常。」
她摇了摇头,以手托腮:
「我从前听说我要来中原和亲,和我爹闹了很久。我心想的是,就算要嫁,我也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但从你和我坦露身份起,我觉得女子不该只有嫁人,拘于闺中这一条路走。女子其实也有很多的可能性。
「你知道吗,在石阳部,我的骑射比所有的男子都要好,我那几个哥哥也赶不上我。」
她一双清澈的眼瞧着我:「你这般自由洒脱,而我每天这样过着,倒是觉得毫无意义。」
一向活泼单纯的簌簌突然和我讨论如此深刻如此矛盾现实主义的问题,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只能真诚道:
「公主,嫁给喜欢的人不算没有意义。如我这般,也算不得圆满。无论是选择哪一种,只要是心中所想,便是无憾。」
我虽然长簌簌三岁,但是吃的盐、走的路也没有比她多多少。
我自己都没有搞明白、看清楚的东西,不能总结成什么大道理来给她解惑。
相反,簌簌一人离家千里来了这陌生的上京,为了所爱之人义无反顾嫁进那风雨不断的东宫。
这一点,她远远比我有勇气和胆量。
东宫太子大婚,百官同庆。
喜宴上,我和顾子安坐在一桌。
我只能避开眼,强装淡定,专心吃吃喝喝。
萧言来这桌敬酒时,明明脚步已经飘浮,却还是准确无误拿走了我的酒杯。「你不善饮,莫要多喝。」
「这酒不烈,没问题的。」
我一时酒精上头,抬手去抢杯子,却准确无误抓到了萧言的白嫩手上。
席间隐约又响起一阵唏嘘声。
有人窃窃私语:
「宋尚书当年为了往上爬,不惜出卖色相去抱太子大腿。太子如今大婚,他自然是要以酒消愁。」
真真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我瞄了对面的顾子安一眼,他也正在瞟我。
见我看他,他已经快速转开眼去,神色肃穆地饮酒,一句话没和我说。
14
那顿喜宴吃得我,甚是煎熬。
后来终于等到宴席结束,我阔步行于天子脚下,皇城长街上,不料被人怼在暗巷墙角。他身上的酒气并不比我少,一双颇深的眼望着我。
我心被瞧得慌张,赶紧以扇遮面:
「顾兄你看,月色当空,我们何不找个明亮处聊聊……唔。」这回,顾子安将我没说完的话含在了口中。
他唇齿模糊道:「宋尚书果真是胸襟宽广,能做名臣亦能视任何人为良友。」「顾子安,你休得无礼,我们可是同僚……」
嗐,酒色醉人,着实让人沉迷。
半晌,顾子安终于离开我,带茧的指腹帮我擦了擦唇。「宋倾辞,你还要说,只当我是同僚吗。」
我吞了吞喉咙,睁开眼瞧着眼前的人,知晓已经不能闪躲了。我平静道:
「我该怎么做呢?让我放弃为官,嫁你为妻?
「此后个人喜怒全部仰仗与你,你若喜欢我,我便满心欢喜。你若不喜欢,转身再娶美妾,我便垂泪到天明。」
我隔着月色看他的眉眼,笑了一笑。
「顾将军,我不否认,你于我来说是心上之人。但若因此,便要让我锢与你的宅院之中,那非我宋倾辞之意。
「倾辞,我从未想过要将你圈在我的后宅之中。」「可我若嫁给你,那便是。」
他眼神一动,凝目看着我,没有说出话来。
我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目光越过他的肩头遥看天上变幻的月影:「我走了很远的路,才站在你们的面前!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的是实话。
众人只知我一朝高中,四年位极人臣。
可他们不知我寒窗苦读十年,官海如何沉浮。
我已经足够幸运。有萧言的帮助,可一路走来,却还是一路泥泞。此刻年少之志未成,就跑去嫁人做庭院的花朵,这不是我的路。即使是嫁给顾子安,我也不能。
15
我大概是狠狠伤了顾子安的心。
后来,他见着我,疏离客套得很。
我虽觉得哪里有些空空的,但也没有时间多想。
因为那时朝中正有人上表,选官的科考制度应该更化。朝中轰轰烈烈议论开来,萧言问我,作何想法?
我说:「既然要改革,不如一次改得干净。当今的国子监里尽是王公贵族,私塾里也多是当
地富足子弟。何不建立官方学堂,允平民子弟入学,允女子入学。」
萧言顿了一下:「设置平民学堂可以,但是女子入学。」他笑了一下,不再说下去。我搞不懂他这个突然而然的笑是什么,但心头莫名觉得刺目得很。
我回府后,不眠不休起草了一份改革奏章要送到皇帝跟前去。路上却被萧言拦路,他将我的奏章放置一旁。
「阿辞,这不一样,你和她们是不同的。你天资聪慧,又是师父亲自教导,岂是那些庸俗女子可比。」
???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我耐心想要说服他:
「师兄,不是我独特,而是我运气好,能读书识字,得师父专业教导,还能有你的帮助获得科考的机会。可若是天下女子都有这样的机会,岂不是更好。」
萧言弯了弯嘴角,似有无奈:
「可你这有背纲常。你这是让天下女子都丢弃女德夫纲,来入仕,来当官。」「师兄……」
我不折不挠想要坚持给他讲改,他却摇了摇手:
「算了,不说这些烦人之事了,说说你,我听闻你最近和顾将军走得很近……」我不知他好端端的为啥要跟我聊顾子安,只坚持道:
「太子殿下,此番改革,正是良机。」萧言终究是无奈,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好了,阿辞,目前父皇病危,此事等他日再说。」
16
我不知道萧言说的他日到底是何日,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过激进,
如今皇帝病危,他该是没有心思来商讨此事。
后来,皇帝驾崩,萧言登基,百官皆披孝守丧,休沐七日。我虽忙着轮流去太庙哭丧,却也忙着筹备科考更化之事
如何选址选夫子?户部得拨多少款?又如何才能让女子愿意入学?这些面临的问题或者即将面临的问题,我都一一事先准备着。
一日,我在太庙守丧摸鱼打瞌睡,同跪在地上的酒友刘御史眼也不眨盯着我。
我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懒懒斜他一眼:「刘兄盯着本官作甚?」一向同我打诨的刘御史此刻面色却十分古怪,他说:
「往日不觉得,今日看宋兄,倒是比引风楼那花魁还要秀丽。」我眉毛一挑,笑了。
「要想俏,一身孝,我看刘兄也貌似潘安风流之相。」
我二人互吹捧一番,出太庙的时候,不料我忽然脚下一踩空,眼瞧着就要摔下台阶。一向反应不够机灵的刘御史终于机灵了一回,要来拉我。
但是我本能避嫌,在刘御史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腰那么迅速一闪,就直直向后倒下去。不过没有摔下去,一只有力的手蓦然从身后拦住了我。
我错愕回头,是顾子安。我木然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我,只扶着我站好,便放开了我的手臂。只给我留下一个拉风的背影。
17
我回去之后有些不安,总觉得似有大事要发生。
果然,休沐结束之后的第一天,我身份突然被暴露了。
一时,朝中百官哗然。
指证我的人还是同我关系一向交好、颇有情分的刘御史。
我虽内心忐忑,但常年在官场磨炼,我晓得,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我冷笑一声,拂袖转身,目光冷冷看着举报之人:
「刘大人觉得本官是女子?」
刘御史袖子下的手明明在颤抖,却双膝跪在地上,将目光转向高位上:「皇上,臣绝无虚言,若不信,宋尚书敢脱衣验身否?」
我眼睫微颤,目光看向萧言。
萧言手中端茶,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沉默不语。
倒是顾子安蓦然从人群中出列,身长玉立,剪裁得体的衣袍整齐无褶,面容沉毅尽显戾气。
「刘御史是酒喝多了么,让我大魏堂堂三品尚书当百官脱衣,刘御史可是要将这也写入史册,供天下人笑我魏朝。」
「这……」
「顾将军,本官之事与你无干,何必假惺惺作态。」我冷漠地看向顾子安,心下却是一抽一抽的。今日之事,摆明了是有人要拉我下水,若我真的身份败露,可是欺君罔上,株连的重罪。眼瞧着朝中众臣正要因我性别问题吵群架,
我双手交握袖中,面色阴晴不定地瞧着那些让我脱衣证明的人,凉飕飕道:
「本官脱衣验身可以,只是本官是拿性命来证清白,也烦请各位大人同拿性命与本官证明。若我有罪,我自该不要这颗脑袋,可若我是清白的,在座让我脱衣的各位诸公也不要这脑袋。可愿否?」
此言一出,原本鼎沸的朝堂一时鸦雀无声。谁想拿性命吃瓜呢。
眼瞧该是可以蒙混过去了,我正想退一步息事,
不知哪来一支羽箭「啪嗒」一声射雕了我束发玉冠。玉冠落地碎成两半,头发顺滑披肩。
「阿辞,何必吓他们。」
18
我回头,大为不解的,不可置信地看着高位上的萧言。
他却闲闲地将手中弯弓交至一旁的侍者手上,一步步从高位上走下来。他揽过我的肩膀:
「各位爱卿,朕与宋倾辞姑娘青梅竹马,四年前,是朕特意让她下山来我身边陪伴。」萧言的手握上我的手,我看见顾子安的身影蓦然一僵。
玩脱了是什么状况?我这般!
我想过我的身份总有被揭露的一天,但万万没想到是我的好师兄。
那天,我没能回去尚书府,而是被萧言带到了皇宫之中,住在长乐宫。从此,天下人都知我考状元入朝为官不是为了功名,
不是为了高官俸禄,
而是只为了同青梅竹马的萧言,日日相伴,长相厮守。从前那些笑我断袖的人,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
女子若是为当官入朝,是惊骇世俗。但是为了爱情入朝,便是理所当然。
19
我再次见到萧言的时候。
他一身黑色龙袍,头戴珠冠,脚踏赤色蛟龙描金靴,
身居高位者的寡淡凉薄,在他身上体现得几乎淋漓尽致。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栽在最信任的人身上。我真的是一点也不认识萧言啊。
他说,他若一日为帝,要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最后却容不得一女子立于朝堂。
他说他不能没有簌簌,
可后来却又说他从未爱过簌簌,若不是要获得石阳部的支持,怎会娶一个外邦女子做太子妃。
更让我觉得荒唐可笑的是,分明是他帮我入仕,又一手策划了刘御史揭发我身份之事,
却又说我犯下欺君之罪,有伤风化,破坏礼教。若要活命,唯有嫁给他。真真是可笑至极!
面对他的威胁,我挺直背脊:
「如果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死在朝堂之上,以我一人之身让天下人都看到,女子只要有机会,也能做到我这地步,死亦何惧?」
萧言他一把将我案前的茶壶打翻,还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阿辞,这些年朕是不是太宠着你了,才让你在朝中野混成这种样子。「我已经送你天下女子最尊贵的位置了,你还要怎样?」
我不为所动。
他却跟得了失心疯一样:「这些年投靠你的门生门客,你不顾他们死活吗?」我说:「他们也是你的臣子,若动他们,朝廷不稳。」
他冷笑:「那顾子安呢?」
我终于回头瞪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看,心要狠,就是不能有软肋的。
20
萧言下旨封我为皇后那晚,北方匈奴来犯,萧言命顾子安披甲出征。萧言让我随他去送行,我拒绝了。
我没有什么和顾子安说的,说什么呢?一切都变得可笑至极。
我坐在金碧辉煌的殿中,目光空洞地定格在窗外的夜色中。然后,我看到了簌簌。
她站在殿外的过道里,一盏宫灯未掌,就那样立在阴影处。自从她和萧言大婚后,因为身份问题,我很少瞧见她。
她该是恨我入骨。
我当初口口声声和她说,对萧言并无半点儿女私情。
可我却那样可耻地、卑鄙地坐在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我无颜面对簌簌。
可她却和我说:「宋大人不必自责愧疚,皇上和我说了,只有这样才能救你。」我握紧手指,说不出话来。
萧狗,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在骗簌簌。
那夜,萧言一身大红喜服而来,见我不施脂粉,长发未挽。
他眼中带着戏谑:「虽然我喜欢你素雅干净模样,但大婚也不必如此。」我沉默不语,他倒不觉得尴尬,亲手给我赐合衾酒。
我终于仰头看他:「师兄该记得,我不善饮。」
他居高临下:「此酒,非饮不可。」
然后,没有然后了。
那晚,我被萧言酒水中的鹤顶红,药死了。
原因竟是,朝中不少官员、民间众多学子竟向萧言联名请愿饶我性命,让我重回朝堂。我到死之前,才悟出师父同我说的那句,我们和萧言是不同的。
他是君,我是民。
我们生来站在对立面,所追求的东西不可能是一致的。
只教人恨的是,萧言亲手毒死我,却还一脸心痛模样,对外宣称说我是自杀。他那道圣旨是怎么说来着:
「皇后宋倾辞于未央宫中自戕,污皇家清净,毁皇城灵,按律曝尸荒野,褫夺其封号,不得入皇家陵园。」
他下旨下得挺流畅、挺随意,却教我死后不得有一席安骨之地。
21
我刚死那会儿,乱葬岗上新魂旧魂一大波。
但是他们飘不了几日,就陆陆续续被鬼差领走了。唯有我飘荡于这方小土坡上。
我也郁闷了很久,直到来这里领魂的鬼差和我熟络了。
他才告诉我,有人间帝王之令压在我身上,我哪儿都去不了。
刚开始,白天多半时间我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睡觉,但是不知是不是成阿飘的原因。睡觉也睡没意思了。
我每天闲得太无聊了,只能在小土堆上飘。
终于有一天,我飘着飘着,看见了顾子安。
那时候距离我死了都一个月了。
他一身冰冷铠甲而来,双手颤抖着翻过一具具的尸体,找到了我的尸骨。顾子安终究是个重情义、讲义气的。
我们虽有点弯弯绕绕的小矛盾,但他竟大度不计前嫌,违抗皇令,为我敛骨收棺埋葬于黄土之下。
此后,我飘累了可以回棺歇息。下雨了,能躺回去躲雨。
后来他被收兵权贬出京城,他就在城郊搭了几间草屋,种了几块地,偶尔还编织竹席草鞋去卖。
当然,这些事都是听乱葬岗新来的阿飘闲聊的,我在山上,耳目蔽塞,啥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是天晴下雨,还是隆冬大雪,
顾子安都会提着一壶酒,带着几碟小菜来山上看我。
但是他这个木头性子来了也等于白来,几个时辰不说一句话的。
有时候我都睡着了,一觉醒来,他还端坐在那儿,盯着我的小土堆看。偶然兴致所致,才会吐出几句话。
其实,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回两句。
他坐在山丘上看天空流动的小白云,我就坐在他身侧。他以酒酹地的时候,我和他对饮。
可惜,我们之间隔着生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就在他的身边。
22
十年生死,前尘往事对我这个阿飘来说,早已有些模糊了。
但今夜遇到顾子安,那些往事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多多少少有些离谱了。
不过眼下有个更离谱的事,为什么我一个白骨骷髅能和顾子安说话。他还能破天荒地看到!听到!没被吓到!
虽然十年前我死的时候,吱都没来得及吱一声就挂了。因此我时常后悔,没能同顾子安说两句遗言
但我也没奢求上天给我这个,让我顶着摇摇欲坠的骨架和他说话的惊悚机会。是梦,肯定是梦。
我躺回棺材想从梦中醒来,但顾子安却茫然盯着我,动了动嘴唇:「宋尚书……」
他话没说完,不说了。
因为发生了件更离谱的事。
适才还是骷髅架子的我,躺回棺材板的那瞬间,蓦然跟打了羊胎素似的,一下,皮展开了!
生死人,肉白骨。
这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要多变态有多变态。
我只觉头皮发麻,身体骨头吱吱作响,像是万蚁噬心。比当年毒药入腹的时候还让人难受。
我快要被自己吓晕,而反观顾子安,
一个字,绝!
果然是传说中久经沙场,刀下有无数亡魂的顾大将军。
他短暂的失神后,却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害怕和紧张。反而慌忙担忧将我从棺材里抱了出来,凝眸瞧着我,「宋尚书,你怎么了?」
他身上有着我十年都没有触碰过的温度。但人鬼,人骨,人飘有别!
我残存理智,想推开他。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我不敢想象夜半的乱葬岗,男人抱着一副白骨该是多么惊悚的场面。我说:「顾将军,你不害怕吗。」
他却摇了摇头:「宋尚书,你别怕。」
离了个大谱,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撞见鬼,还要安慰鬼别怕的。不过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可能是要没了,挫骨扬灰,连个鬼影都没那种!
我失去鬼识之前,看着神色慌乱的顾子安,这下必须得整两句鬼言。
「顾子安,你每次来给我上坟,我都知道。你说的话,我也都听得到。」然后我不要鬼脸地搂着他的脖子亲在他的唇上。
23
天空一轮红月高悬,夜色如一张黑漆漆的巨网。我完整躺在城郊顾子安府邸的床上,思考鬼生。对,就字面意思。
我被顾子安掘坟之后,我不仅没灰飞烟灭好像还变异了。
除了体温有些冰之外,我体肤完好,能动弹能说话,瞧着和活人无区别。我搞不懂自己目前究竟属于鬼,僵尸,还是人。
但眼下情况有些不妙,让我没心思琢磨。
具体不妙表现在,坐在床头捧着烛火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顾子安。
从我活蹦乱跳跟着他从乱葬岗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这,眼睛都快盯发直了。我着实顶不住他这眼神,只能吞了吞喉咙劝道:
「顾将军,你已经盯了我两个时辰了,你不困吗?」他摇了摇头:「如果我睡了,醒来你不在了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或者烛光问题,我竟觉得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我转开视线,调侃道:「我都成这样了,还能上哪儿去?死人还能死第二次吗?」顾子安却似乎被人戳中了肺管子。
他一向孤傲脸上有些自责内疚的神色:「对不起……当年是我没能及时赶回来。」瞧着他这自责,我心酸得冒泡。
这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我早就知道,我被萧言关进长乐宫之日起,
最不喜结交的那位顾将军四处去拉拢朝臣,央请他们出面为我说情。这些年我飘来无事的时候,常常在想,
如果还可以选择的话,我会不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24
哎,罢了,罢了,往事不可追,眼下有正事儿得抓紧办。
这十年,顾子安每一次都是带好酒好菜来看我。
但今天拿着锄头铲子来掘我,着实让我有些意外。我问他:「顾将军,你来掘我做什么?」
顾子安皱了皱眉,沉默了。
他还是和多年前一样,遇上事,老是一副蹙眉模样。不然怎么才三十岁,双鬓已有白发。
这闷葫芦不张嘴,我只能直截了当地问他道:
「顾子安,你原本打算要把我的尸骨往哪儿带?」他愣住,眼眶逐渐染红,声音听着却很苦涩:
「你一直不喜欢被束缚,我不会让你入皇陵。」
我微微一笑,笑得却有些苦涩:「原来是因为迁坟的这事儿。」萧言让我在乱葬岗小土堆里躺了十年,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回。不知最近抽什么疯,忽然下诏,追封我为孝德皇后。
下令让人来将我的小土堆坟迁到皇陵去,待他万年之后陪葬裕陵。说什么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相思他妹!
他最近派人挖了几天都挖错了坟头。连我究竟在哪个小坟包都不知道!
25
重返阳间第三天,我坐在镜前描眉。
待两道长眉入髻,我满意起身,却见顾子安立在门口处,不知看了多久。
对于我埋了十年忽然一朝诈尸这件事,我和他都属于恍恍惚惚。
但我这人一向有个原则,搞不明白的事不搞了,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但顾子安一直害怕我忽然反弹,说没就没了。
他不吃不睡守在我身边观察了两天。
直到我立在阳光下,他看着青石板上的影子。
他终于微微松了口气,颤抖道:「是真的,你回来了。」眼眶泛红,眼神如水,像是要哭。
那样子,真是让人……心疼不已。「顾子安,你看什么呢?」
我起身走过去,一把摇开手中折扇,一副时下最流行的公子风流模样。顾子安回神,摇了摇头:「你这样,太容易被人认出了。」
为了不被旧识认出,我只能换了一身女装。
不仅如此,顾子安还给我戴了一个帽子,帷帽从头罩下,层层叠叠的纱幔直遮到脚踝。庄严得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行。
估计,就是雁山上的我亲师父来了也认不出。
我俩今日出门,是要重返我的根据地,乱葬岗。
因为最近发生了大事,皇后坟墓被挖,尸骨被盗了。皇帝听闻龙颜面大怒,今日亲自在乱葬岗吊唁。
十里八乡的人听说此事儿,都要去围观,我这个当事人自然也想去见见。到达乱葬岗的时候,四周重兵层层把守,不过这挡不住乡民们围观的热情。附近的树杈子上长满了人,土坡附近的刚长的玉米苗都被踩秃。
我在人群中差点被挤倒,顾子安及时握住了我的手。
他将我牵到一处可以容身的山石上,
远处,萧言面色悲戚立在一个土坑前,正在吟酸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阿辞,寡人来看你了。」他可真有脸啊!
活着不让我出宫,死后不让我去地府。他将我拴在这方寸之地,寸步不能行。如今怎敢装出这副深情模样。
我瞧着他假惺惺的作态,拳头都硬了。身侧的人再次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指不算暖,但是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侧头道:「你放心,我忍得住。」
26
我对顾子安说,我想见簌簌。
虽然他现在是个编席卖草鞋的,但从萧言收了他兵权让他无诏不得入京,他还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城郊盖三间草房子,当自由商贩这件事上,我不可能真认为,他已经一点门路都没有。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不隔两天,他便递给我一张进宫令牌。
我拿着令牌,忍不住道:
「你从前在朝中两袖清风,和京中那些人都没来往,如今在这草堂里倒是和他们混得不错。」
面对我的打趣,他只低眉笑了一笑。
好吧,我见不得他这笑。
苦涩、心酸,让我刺痛得很。
我乔装进宫见到簌簌的时候,她的宫殿宛如一座冷宫。
庭院中荒草从生,只有一个侍女在树下打瞌睡,而她独坐在院中晒太阳。从前的那朵太阳花,早就失去了色彩。
其实我听人说过,我死后的第二年,萧言率兵攻打石阳部。屠杀了簌簌母族全族,唯留了她几个姊妹被贬为了奴隶。听说,簌簌原本有心自杀,幸亏被宫女及时救下。
后来,她因腹中孩子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不过她过得不好,屡次惹怒萧言。
宫中几个势利的新嫔妃也由此常常欺压她,虽然她明面上还是贵妃,实际和住在冷宫没区别。
我撩起头上纱幔,向簌簌行礼:「贵妃娘娘。」
她见到我,一瞬间呆愣,如同十一年前在八角楼中初见。「宋大人……」
我弯了弯唇角。
对于我是人是鬼我没有和簌簌多余解释。此行见她,我只有两件事,我问她:
「簌簌,如果你想回石阳部,我帮你离开这里。「如果你留下来,那么,你可想为石阳部报仇?」
没错,我从地狱重新爬回来,不杀萧言,难消心头只恨。
萧言是个天生的皇帝,他屠了簌簌的母族,收了顾子安的兵权,杀了我。
他一个人享受这人间富贵,妻妾成群,儿女成堆的同时,却天天喊孤独。
既然这么孤独,我得该帮帮他。
他花尽力气,舍弃一切坐上的那个位置,该换个人坐坐。
27
我在顾子安的草房子中住了半年。
除了每日和顾子安学习编草席,去田里锄豆苗外,我写了一封信传给山中师父。
我不好判断,他老人家不知扛不扛得住死人复生这种惊悚消息,但心下挂念得紧,着实想给他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