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和茉莉

这么多年啊,我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有了温度。

他的眼泪滚烫,烫得我也落下泪来。

江郁冉吻去我脸上的泪珠,期期艾艾地说道:「茉茉别哭了,我出去,别哭了。」

那副模样,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很久没见过他这样。

怪新奇的。

18

我在医院休养了大半个月,等回到寨子的时候,小意的院子空了。

不只是她,江郁冉的其他女人都不见了踪影。

他说比起恨我,他更怕抓不住我。

更怕,留不住这些好时光。

「茉茉,我们结婚吧。」

这是一句迟到了很多很多年的请求。

我哭着说好。

江郁冉是真的打算弥补我。

也不管我需不需要,玉石珠宝堆了满屋。

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若是对于他来说难办了点,撒个娇也就行了。

江郁冉不喜欢我那么懂事。

我就在他的允许范围之内作一作。

这么些年,我察言观色的本事长进不少,晓得看人脸色。

作得过头了,我就收一收。

所以我们很少吵架。

相爱都来不及,哪有这么多时间浪费呢。

他在寨子里开了间咖啡厅,让我当老板娘。

咖啡厅里永远铺满鲜花。

他怕咖啡厅太冷清,还让手下轮流过来点单。

听说还做了排班表。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竟然也会有这种柔情。

像过家家似的。

手下人叫苦不迭,向我吐槽:「嫂子,咱们都是大老粗,喝酒还差不多,哪能喝咖啡这么精贵的东西,我昨晚喝了一杯,又睁着眼躺了半宿!」

我轻轻柔柔地笑,细细地磨着咖啡豆。

咖啡的香气飘得远,寨子里的孩子们循着香味到了我的店门前。

他们局促地站在外边,几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往里头张望。

我磨了点咖啡,让他们分着喝。

这么一来二回地,孩子们也都和我熟识起来。

有时候江郁冉回来得早,会来咖啡厅坐坐。

他看到一群孩子围着我,笑着环住我的腰。

「茉茉,我们生几个这样的孩子吧。」

我一顿,咖啡粉洒了一地。

「……我生不出来。」

我早就失去了当母亲的资格。

一个玩物而已,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赵以诚从来就没善待过我。

气氛突然静默。

我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怕看到失望。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密不透风的塑料包裹起来。

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他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捧着我的脸,要我抬头看他。

「缅北很多孤儿,多养几个不碍事。」

又是期冀又是心疼。

我知道他很想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爸很早以前就说过,江郁冉这小子啊,以后可比他会当爸爸。

我爸真是个大老粗,这话都敢说。

我羞得红了脸,抬起头时,却见江郁冉正盯着我的肚子发呆。

怔怔的模样,连耳根都熟透了。

那些日子,真的很遥远很遥远了。

忽然地,我落下泪来。

「好,多养几个,热闹。」

19

和他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快。

婚礼那天,江郁冉穿着西服,看着成熟稳重,举止却像个毛头小子。

激动得哆哆嗦嗦,连胸花都戴不上。

手下人大着胆子笑他:「老大,一回生二回熟。」

他眼一瞪:「去去去,老子这辈子就这么一回!」

手下人朝我挤眉弄眼:「得嘞,嫂子,咱们可都听到了啊!老大说的,就这么一回!你俩可得白头到老啊!」

白头到老,谈何容易。

可我还是笑着应好。

婚礼很热闹,江郁冉请了很多人来。

他老大刘彪也在。

我们俩都没亲人,索性让他做了高堂。

向来狠戾野蛮的毒枭,笑得乐呵呵的,一上来就要给我个大红包。

我在赌场里见过一面的吴庭不请自来。

他爸和江郁冉是老对头,面和心不和。

吴庭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二叔,要说还是您老人家有善心,这样的破烂,也能被你捡回家。」

江郁冉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吴庭,我饶你一次。」

吴庭用舌尖顶了顶脸颊,依旧不怕死:「我带了一份大礼来,二叔,你会感谢我的。」

江郁冉只让人好好看着他,别搞砸了婚礼。

在交换婚戒的时候,台上的大屏幕突然开始自动播放照片。

我暴露了。

戒指在台上滚了一圈,掉进缝隙里。

江郁冉不可置信:「盛茉,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种语气,我只在七年前分别的那个雪夜听过一次。

可惜。

是真的。

我是警察的线人。

这辈子我没选对过什么路,就这条路,走对了。

只是可惜了和我接头的卧底警察,在婚礼前,他就被吴庭抓住,玩死了。

最后一张照片是他的死状。

嘴里一颗牙齿都没了,脑袋上好几个洞。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他是活生生疼死的。

我不忍心细看。

吴庭嬉皮笑脸:「二叔,你对这女的有感情,不用下这种狠手,死了也就行了。

「二叔的为人我还是信的,你总不会是卧底对吧。」

江郁冉的手下顿时掏出枪:「我老大就是着了这个娘们的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枪管对准我。

江郁冉似乎就在这一瞬间苍老下去。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解决。」

事情闹得这么大,不杀了我,难以服众。

20

毒贩用来对付警察和线人的酷刑太多了。

光是一个水牢、一个电击,我就撑不住。

「其他的我真不知道,和我接头的警察已经死了。

「阿冉,我怕疼,给我一个痛快吧。」

江郁冉没说话,只是抽烟。

当他脚边堆满一圈烟头后,他终于抬头,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回答,反而问他:「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还活着吗?」

他不说话,我就自顾自地说。

「阿冉,前面那五年,我是为你活着的。」

七年前,赵以诚说得没错,我的确害怕江郁冉厌恶我。

可我从来没怀疑过他对我的爱。

就算脏了、坏了,我还是想回去。

如果小狗因为这样而不爱我了,那换我爱他就可以。

但赵以诚还说:「现在到处都是找他的人,他活不了。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向你保证,我会把他送到国外,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

我信了。

那时候的我,已经深陷泥潭。

潮湿腥黏的泥土,糊住了我的口鼻。

我无法呼救。

我无法自救。

这时,只有赵以诚向我伸出了手。

我想,是时候让我为小狗做点什么了。

他说过的,他想开一家布满鲜花的咖啡店。

他说过的,他喜欢雨天。

雨水、鲜花、咖啡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那是他最向往的味道。

我以为,他会过上那种生活。

所以我宁愿他恨我。

我宁愿背负沉重又恶毒的诅咒。

告别那天,我依偎在赵以诚身旁,就算他剐掉血肉,也不曾回头。

可赵以诚骗了我。

他让江郁冉背负命案,再把他送到缅北。

他要折磨他至死。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江郁冉不曾过上我希望他拥有的生活。

我们都变成了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真傻。

真倒霉。

「我知道他骗了我的时候,你已经到了缅北。

「我从没想过你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着要报仇。

「我那么怕疼,却在那种炼狱中,生活了整整五年。

「你被剁掉的那五根手指,你那样的痛,我用了五年来还。

「那五年,我过得很不好。」

人不人,鬼不鬼。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野鬼。

挣不破现在,看不到未来。

江郁冉攥紧了拳头。

他说他知道,他知道我过得不好,他想弥补我的。

他说,对不起,他没发现我的用心,恨了我那么久那么久。

他还说,是他没用,是他窝囊。

21

「所幸,赵以诚死了,我杀的。」

我只杀过他。

我骗江郁冉的,我根本没动王礼。

王礼作恶多端,早就被警方盯上了。

我「杀」他,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逃到缅北。

赵以诚死后,我准备自杀的。

是林玲救了我。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律师。

她说那不是我的错。

太多次,有太多次,我都想死的。

林玲将我拉了回来。

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人。

她说我像她妹妹。

所以她充当了我的救命稻草。

在我做噩梦的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温声给我讲故事。

在我犯毒瘾的时候,她见不得我千方百计咬舌头,就任凭我咬她、抓她、打她。

我痛,她也痛。

真蠢。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

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嗅到了母爱的味道。

让人上瘾。

后来我从戒毒所出来,满心欢喜地去找她。

她爸告诉我,她死了。

那个正值壮年却满头白发的男人,忽然颤抖着,双手捂住眼睛,无声恸哭起来。

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没入尘土里,不见了踪影。

那时我才知道啊,林玲她爸是缉毒警。

她妹妹死于毒贩的报复,被打了针,犯毒瘾后,直接从楼顶跳了下去。

而这一次,报复来得更猛烈。

整个林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让他独活,让他孑然一身,让痛苦和愧疚,折磨他吞噬他。

人间酷刑,不过如此。

后来,禁毒局的人找到了我。

我才知道,江郁冉没死,相反地,他在缅北混得风生水起。

我有了使命。

其实我没什么远大志向,也没什么理想。

但人这一辈子,总得为什么而活吧。

前头的五年,我为江郁冉而活,赎罪、复仇。

后来的日子啊,我为林玲而活。

「所以阿冉,我早就不欠你什么了。」

空气沉寂了好久好久。

他说:「嗯。」

「可你还欠我的。」

我为他挡过枪。

「你要还我。」

这次他没说话了。

我抬头看向夜空。

夜色浓重,瞥不见一点星光。

有时候啊,我觉得我足够幸运。

每次游走在死亡边缘时,总有人拉我一把。

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太倒霉了。

为什么这么难,还要活着呢?

算了,算了。

我欠他们的。

22

江郁冉把我带到刘彪面前,跪得笔直。

「彪哥,她救过我,她为我挡过枪。

「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她以为我死了,她想为我报仇。

「仇报了,她手上沾了血,警察让她做线人,她没办法,不做就得死在牢里。

「彪哥,你告诉过我的,人得知恩图报。」

他剁掉小拇指,为我求了一条命。

「为林玲而活的盛茉已经死了,现在你这条命归我。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他打算把我送出缅北。

我不愿意。

「阿冉,你比我更清楚那些人的手段,出了这里,我也活不了。」

没有他的庇佑,多的是人要除掉我这个祸害。

「更何况,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他说好,他保护我。

他让我活下去。

但他得做给那些人看。

他把我关在寨子里,不许我跟外人接触。

他会打我骂我,不准人喊我嫂子。

他对我又爱又恨,总喜欢折磨我。

他的女人又多了起来,各式各样的都有。

她们总爱在我面前蹦跶。

其实我也不太在意。

江郁冉让我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是三年。

因为我,刘彪和他生了嫌隙,不像从前那么重用他。

修复这份信任,用了三年。

等一个好时机,也用了三年。

23

江郁冉这几年,眼角的细纹越发多了起来。

他总爱在我面前哭。

不落泪,只红眼睛。

变来变去,还是那条黏人的小狗。

他说对不起,没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

我吻了吻他的唇角,说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再补就是。

他还总爱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他总爱抱着我睡。

我们相拥而眠,靠得很近,抱得很紧,像是在汲取对方身体里的生命力。

有天我午睡醒来,见他正和人吩咐着什么。

离得挺远,我耳朵坏了一只,听不清。

江郁冉知道我这个毛病,远远看我一眼,继续说。

等他走近,我才问他说了什么。

他开玩笑似的问我,想不想当大哥的女人?

江郁冉这人有野心的,我知道。

他从来不愿意屈居人下。

我说,你活着就行。

他让我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刘彪年纪大了,越发暴戾,失了人心。

他说,只需要解决一个刘彪,很简单。

又过了几天,寨子里起了一场大火。

我「死」在那场火里。

醒来时,车行颠簸,我躺在一辆堆满香烟的货车里。

我知道江郁冉骗了我。

让刘彪死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耳朵的原因,我自学了唇语。

我看到他吩咐手下人,把我带到中缅边境,去那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度。

我还看到他说:「我得还她一个安稳的人生,她得活在阳光下。」

傻小子。

就算你当了老大,我们也不能活在阳光下啊。

他留了一封信。

他给我安排了新的身份。

他为我购置了很多值钱玩意儿。

房产、黄金、珠宝……

这些东西,够我快快乐乐过十辈子。

他为我打算了很多,唯独忘记说他爱我。

他要我好好待着,接受他的安排。

他说他会回来找我,他要我等,如果可以,一直等,等到白发苍苍,他再来见我。

他要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一次,为了自己活下去。

「你要长命百岁。如果觉得寂寞,就养几个孩子。」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得去找他。

我知道,我得去找他。

24

刘彪女儿结婚,邀请了很多人来。

都是些恶人。

婚礼在游轮上举办,游轮在湄公河行驶。

江郁冉打算在这天行动。

他担心我的安危,就先让人把我送出缅甸。

我知道他给我下了药,但我还是喝了那杯茶。

我留在缅北,他反而束手束脚。

所以我大大方方远离。

但现在,我得回到他身边。

我在湄公河边上,租了一辆带发动机的船。

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当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湄公河红了。

鲜血染红了河水。

船夫说什么也不肯向前。

我把翡翠镯子摘下来给他,让他跳水,自己驾着船继续找。

右眼突突突地跳。

我看见了那艘豪华游轮。

枪击声不断,流弹擦过我的脸颊。

船上有警察,很多很多。

难怪,难怪江郁冉要送走我。

他骗了我。

他要对付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刘彪。

他与游轮上的所有人为敌。

想来也是,一个贩毒的,哪来的本事,给我安排个干干净净的新身份。

这就是他说的,要我生活在阳光之下。

傻的人一直是我。

可他是什么时候反水,成了警方的线人?

我不知道。

他做得太隐秘,连我都瞒住了。

25

心跳得厉害。

江郁冉化成灰我都认得,他不会是躺在甲板上的尸体。

我运气很好,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他。

吴庭的尸体抵住了门板。

等我推开门时,只看到了一个仰面落水的影子。

我确信,那是他。

我毫不犹豫,跳入河水里。

上天对我不薄,我们找到了一艘小船。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上船。

他这才像如梦初醒似的,说:「茉茉,你来啦?」

我点点头,脱了衣服,给他止血。

血止不住。

真的止不住。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他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口,轻声问:「疼不疼?」

我让他别说话了。

他不肯听我的。

他眼里亮晶晶的,落满了星光。

「茉茉,我做了一次好人。」

我说是,你是好人。

他刚扬起的嘴角,突然又耷拉下来。

他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别看了,不好看。

我就乖乖闭上眼。

他叹了口气,问我为什么要来。

他说警察都答应他了,等他死后,他们会告诉我,他只是失踪了。

「可惜,这次骗不了你了。」

他还说,那块石头后来他切开了,是他赌赢了。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我说好。

他应该是笑了。

「活着吧,养个孩子陪你,孩子跟我姓。」

我说好,在很早以前,我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我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没回答我。

我就自顾自地说:「要不各养一个吧。」

他的手垂了下去。

任我怎么叫他,他也不肯醒了。

应该是睡着了。

他还想骗我呢。

湄公河又安静下来。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歌声,远远的,我听不真切。

大概是有谁在唱少年喜欢的那首歌。

我靠上他的胸膛,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我耳朵不好。

小舟顺流而下。

太阳出来了,第一缕晨光照上他苍白的脸庞。

金光闪闪,和少年时没什么区别。

我突然想到婚礼那天。

他也是这么金光闪闪地,朝我走来。

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都被他抱在怀里,一股脑地捧给了我。

真好。

我摇摇他,告诉他,天亮了。

他没应声。

我喊,我坐麻了,快起来给我揉揉。

他没动。

他整个人像冰似的,我抱了一夜,也没暖和起来。

我这才不得不承认——

他没能等到天明。

他醒不过来了。

他死了。

有一滴雨,忽然就落了下来。

云也在哭。

到最后,他也没补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

我们也没能,白头到老。

我抬头看天,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这一生太长了。

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吧。

对不起阿冉,这次换我骗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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