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鹅

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但是即便看不着,闻不见,我也知道是她。

除了她,还有谁会挡在我面前。

父亲举起棍子,又缓缓放下。

一向狠辣,谁拦打谁的我的父亲,在小雨扑出来时及时收了手。

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出不对的。

但那时候的我浑身冷和血混合着,浸透了衣服。

想让她走,但一张口,甜腥溢出口腔。

再醒来时,小雨枕着我的手在床边睡着了,她露出的一截手臂,伤疤之上又添新伤。

谁说我们不是同类?

游走在最绝望冰冷的灰色里,我们是两只互相依偎取暖的小狗,是枯塘最后的两叶浮萍。

4

又一个因为没考满分被罚跪的夜晚,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小雨出现在我家庭院,替我撑了一把伞。

「哥哥。」她怯怯地叫我哥哥。

本就不大的伞,全部朝我倾斜。

她自己被雨水浇得直发抖。

我握住她的手,将伞的位置纠正。

她再偷偷地挪回来,因为怕我发现,只敢一点一点地挪。

真可爱。

漫长的夜,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此后的数十年,我时常会想起这一幕。

我指着眼前灯火通明的房子,问她:「小雨,哥哥在这里放一把火,你说好不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笨蛋哥哥,下雨的时候,怎么能点得着火呢?」

是啊。

火迟早会放的,但还需要等待和忍耐。

等雨停,等我们都长大。

然而世事变迁远比我想象得更快,更让我措手不及。

我在她的日记本里发现了那个男人的暴行,她的画里满满的都是尸体、血腥和秃鹫,男人麻木的脸,男人令人作呕的身体部件。

我在她原本清澈的眸底看见了深藏的恐惧。

她藏在衣领下的伤口有了答案。

她慌张地掩饰,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自己。

她的眼睛在流泪,可她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

这样讨好的、面具一样钉在她脸上的笑容,也曾被迫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

短短一秒钟,我已经做好了决策。

说来可笑,我被这个男人折磨了十几年,可真做出杀了他的决定时,我只用了一秒钟。

我亲爱的父亲。

5

速效救心丸的作用?

速效救心丸不能及时吃到,多久会死?

一条条搜索记录,被植入小雨继父的电脑,然后再一条条手动删掉。

我看着父亲倒在我面前,我将他的救命稻草捡起,一点一点,耐心地擦干净指纹。

昔日威严的男人,现在只能像一条死狗,躺在地上喘气,死死地瞪着我。

「抱歉了。」我歪着头看着他笑,「没法阉了你。」

然后我拿起父亲的手机,给小雨的继父发了条消息。

我做的这点小努力只能让警察怀疑上程与刚,但我了解父亲背后的家族。

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更何况程与刚只不过是他们眼里的一条走狗。

走狗一旦入狱,人们就会希望它变成替罪羊。

尽早结案,分配利益。

这是所有人的诉求。

本来一切顺利,直到我走出书房,看见了小雨躺在一楼的楼梯口。

6

我曾经养过一只小兔。

因为我的懦弱,直接导致了它的死亡。

后来,我又遇到了一只「兔子」。

仿佛是上天庇佑,她连哭起来红红的眼睛,都十分像我的小兔。

我发誓,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她。

一开始,我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

弱小者有时会欺凌更弱小者,但有时,弱小者会保护更弱小者,以期望在对方身上找寻那么一点卑微的「被需要感」。

我就是那个卑劣的后者。

每一次,她仰头朝我笑,围绕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被我拯救后闪着星星眼夸我是英雄,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幸福。

一瞬的快乐过后,我会陷入无尽的自责。

她拿我当救世主,我却以此为乐。

我们相依为命,而她浑然不知我的心思。

她不知道我从利用到重视,再到上瘾,不知道我全部的纠结和满足,全是因为她。

她单纯得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丑陋的内心。

我希望她不要单纯,不要善良,她却说一切有我就够了。

我一面欢喜她对我的依赖,一面隐隐开始不安。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所以在我得知是她推许灵珺下楼后,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地笑出声。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父亲捏着我的兔子耳朵的那天。

兔子亮出牙齿,咬开父亲的大动脉,然后咬死我,最后奔向自由。

我的兔子,最爱的人是她自己,哪怕所有人死,她也要好好活着。

她成为了我期望中的小兔。

好样的,我的小兔。

7

纹身针刺进身体大约深度是一毫米,墨水会停留在真皮层中,颜色可以保留非常久。

我不怕疼,也不怕流血。

我只害怕遗忘。

在兔子和天鹅之间,我选择了天鹅。

她大概是不愿意做兔子的,她也不是兔子,但她永远在我心上,踮着脚尖,笨拙又美丽地舞蹈。

就像我偷偷翘掉钢琴课趴在芭蕾舞教室窗户上看到的一样。

一只小天鹅,黑色的。

少管所的日子有点难熬。

因为我太想念她。

每晚,从天黑到天明,我想念她。

每天,从天明到天黑,我想念她。

不知道我不在,她有没有好好听话,好好睡觉。

唯一的好消息是,替罪羊果然死在了狱里,甚至没熬过头一个月。

没了噩梦,她的余生应当都做好梦吧。

8

三年的时间,眨眼便过。

我从少管所出来后隔着玻璃远远见了她一眼,医生说她的记忆恢复得缓慢。

她捧着杯子低着头,声音又细又颤:「我每天都在努力想记起来。」

我将手放在玻璃上,隔着玻璃描绘她的轮廓。

这是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认识的机会。

可我不想以现在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实在太狼狈。

我远赴国外,选择了入读父亲的母校。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林亦静。

谈认识其实算不上,她是某位心理学教授的助手。

很多次,我与那位教授长谈,她就躲在窗户外。

她拿到了我的病历,包括我的过往照片,笑嘻嘻地告诉我我应该叫她一声学姐。

那一刻,我连这位学姐该埋哪儿都想好了。

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只为了清清白白地出现在她面前。

我绝不允许再有人来破坏。

林亦静见我不说话,话锋一转:「要我不说出去也可以,做我男朋友,怎么样?」

「你喜欢我?」

林亦静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脸有些红了:「你就当是吧,你还没告诉我,答应不答应?」

「当然不。」

你喜欢我,那应该是我威胁你才对。

「你要是把这个东西散布出去,我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没理会她惊愕的眼神,我转身离开。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有人认为我与她是情侣。

我猜是她的小把戏,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回国后,婚讯传出,她忽然哭着出现在我眼前:

「许易,你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吗?」

我还没回答,她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教授那儿,而是在酒吧,你救了我,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下手那么狠,不是为了什么正义,是因为你就是那种人,越见血,你越兴奋。承认吧,承认你根本不爱她,承认你想要的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从来不是什么乖乖女,你要的是危险,是疼痛,是征服。而那个脆弱得像猫一样的小姑娘,你敢扼住她的喉咙吗?你敢切开她的血管吗?你不敢,你连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都不敢。」

我的确不敢。

因为她是我所有痛苦和快乐的来源。

只有待在她身边,我才是活着的。

我渴望的是被征服,而她早已做到。

9

在我小的时候,我常常怨恨这个世界。

怨恨生在这样的家庭,怨恨父亲对我的轻视与冷漠,怨恨外强中干,懦弱了一辈子的母亲。

可当小雨认定是我想杀她时。

我竟不知该怪谁了。

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从相遇起就注定分离。

10

婚礼之上,那些不堪的过往一帧一帧地定格。

满场哗然。

林亦静说,她不会放过我,她做到了。

她把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我僵在原地,等待接受审判。

杀了我吧,小雨。

如果可以,我只想死在你的手里。

眼前的一切变成黑白。

母亲的裙摆又在我的眼前飞舞。

我几乎支撑不住马上就要跪倒在地。

父亲死前的讥讽又响在我的耳边。

你这个废物、垃圾、人渣。

你怎么配得到幸福。

小雨挑起头纱,笑意盈盈:「老公,愣着干吗?」

哪怕她以为我想杀她,她也愿意做我的妻子。

那一刻,我的世界重新恢复彩色。

她的笑颜是如此的明媚清晰。

亲爱的上帝。

我愿在来生下地狱赎罪。

但这辈子。

谁也不能再将我们分开。

程拂珧番外:

1

我不愿意承认,我嫉妒她

2

我亲眼看见她将许灵珺推下楼。

不是失手,不是玩笑。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蓄谋已久。

许灵珺前一秒还在笑着骂她是杀人犯的女儿,下一秒,就满脸不可置信地摔断了脖子。

而她提着裙摆,走到楼梯中间,确认一个不会摔死自己的高度,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踩空继而摔下。

我第一次这么害怕她,我的废物姐姐。

3

我疯狂地奔跑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不知疲累。

父亲入狱,许易自首。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发生时间却如此之近。

警察自然也察觉到异样。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盘问中,我哭着躲进妈妈的怀抱,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敢说。

警察无功而返,继而认定只是巧合。

许易的话在耳边回响。

不,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可我忍不住依照他的话回想。

是的,她来了以后,家里的经济状况飞速提升,我开始坐上令小朋友们艳羡的小汽车。

是的,她来了以后,爸爸的生意开始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得许叔叔器重。

是的,她来了以后,愈发呆滞,眼里没有一点光彩。

是的……都是因为她。

我得到的一切全是因为她,因为她尚未成熟的身体,因为她继承的她那个杀人犯父亲的出众皮囊。

可我却将她视作瘟神,狠狠地踩她到泥里,唾弃辱骂。

好想吐,我是指,那个优雅金贵的许叔叔,那个温和慈爱的父亲。

这世界让我想吐。

也包括我自己。

4

在我看来,许易其实没必要自首的。

许叔叔已死,而许灵珺的死,大家都会认为是个意外。

那么乖的小女孩,因为急着帮爸爸拿药而不小心摔下楼梯。

不是很合理吗?

但他还是去了,亲口承认是自己失手推了许灵珺。

许阿姨哭着问他为什么,许易一句都不肯回答,甚至连眼神都吝啬赐予。

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临走的前一天,是他小心翼翼地撕下每一页写着「杀人犯」的日记本。

认真检查完确定没有痕迹后,他才松了口气似的交给我。

所以,我多嫉妒她。

5

他们的婚礼那天,我没有回家。

事实上,我许多年都没有回过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那天,她在医院里睁开眼,茫然地询问我是谁。

我把日记本塞到她怀里,告诉她:「你最好不知道我是谁。」

随着年纪越发增长,我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曾经的愧疚、憎恨,抑或是嫉妒,都变得苍白可笑。

我寄回去一枚我精挑细选的胸针,花光了好几个月的薪水。

我知道这不能补偿她万分之一,但却能让虚伪的我好受一些。

永远地忘记,永远不对任何人提及。

这才是我送给她的,最好的新婚礼物。

- 完 -

□ 美女大肚腩

备案号:YXX1ZwPw0nat35danAUr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