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与暗卫

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我是一名杀手,曾立志要做江湖中最不羁的自由鸟。

后来我甘愿折了翅膀,画地为牢,蜷在小公主身边成为她最忠诚的护犬。

1

皇后死了,中毒而亡。

毒药是我亲手拿给她的。

喝下毒药前,皇后含笑拽住我衣角:「祈连,今日是你十五生辰,哀家……要送你一个礼物。」

她的目光向寝宫门口凝视着。

昭阳公主。

我听了听殿外小公主铃儿般的笑声,此时,她还不知道这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祈连,你是哀家唯一信任的人了,这个皇宫有公主在,你就还有个家。」

皇后不愧是皇后,把命令我保护公主说得这么好听。

我不愿意,我并不喜欢宫廷。

我只想回我的江湖去,继续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杀手。

皇后看出我不情不愿,拉着我含泪说了许多,声音逐渐衰弱,却连我小时候被师父捡回来,还是她给我找的奶娘喂的奶都扯出来了。

我不想再听。

终于,我咬牙答应了她,我会保护公主到她及笄。

之后,我便隐在暗处,亲眼看着皇后将毒药饮下,进来的宫女发现皇后气息不对,立即传了太医。

得知消息的小公主,笑容不在,满脸惊慌。

她跌跌撞撞扑上去抱紧皇后的身体,奶声奶气地哭着喊母后。

皇后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她瞟了小公主一眼,将她推离了身边,「我不是你母后,你走开些,挡着骁哥哥来接我了。」

太医来的时候,皇后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我最清楚,什么人来也没用,皇后已经活不了了。

那毒药是西域奇毒,药效奇快,人用了之后与正常死亡无异,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为表对皇后的一往情深,推了朝政,在凤禧宫哭了几天几夜。

小公主在皇后刚死的那晚流了一整晚的泪。

第二天,便患上了眼疾。

不知是她生长皇家与生俱来的清醒、干脆,还是眼疾使然,我再也没见她为皇后流过泪。

她总是静静地站在凤禧宫那棵上百年的梧桐树下,盯着皇后的寝殿出神。

我便藏身在梧桐树荫里看着。

我想,小公主也许是知道的,皇后为了心上人抛弃了她这个亲生女儿。

2

皇后的离去,是我第一次目睹小公主被抛弃。

那时,我虽然对她有几分同情,但也少的可怜。

此时的她于我而言,就是阻碍我奔向自由的锁链。

我是一名杀手,对我来说,杀人不是过头点地的事情。

皇后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联结,是她死前口中的骁哥哥是我的师父,她是为了我师父死的。

而我,只是为了报答师父的教养之恩,才进到宫里,成了她的暗卫。

师父要我保护皇后,但他死后,皇后执意要随他而去。

死去的皇后尸身完整,但肤色泛着隐隐的乌青。

从那之后,小公主就特别怕冷。

我觉得,杀人还是得用刀。

……

师父曾是黎朝赫赫有名的战神,功高盖主,他早就料到会有兔死狗烹的这一天。

朝堂之上,人人心知肚明,战神将军是被皇帝害死的。

师父死前嘱咐我不必替他报仇:「你好好跟着皇后,她……」

最后一个句子,师父没说完。

但我已经明白。

所以,我还是顺从了皇后的遗愿,成了小公主的暗卫,一步不离地保护小公主的安危。

其实我觉得小公主并不需要我的保护,她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宫里的人都上赶着巴结她。

小公主今年刚刚十岁,尚且年幼。

宫里几位娘娘都想要亲自抚育她成人,她们日日出入公主的长乐宫,意欲讨她欢心。

小公主笑着与她们说话,又在她们走后瞬间收起脸上的笑意。

后宫长成的小公主,小小年纪就比旁人多了些通透和智慧。

她早就看出来,这些娘娘心里都揣着主意,不过就是瞧她受宠,想借着抚育她的机会向皇帝邀宠。

娘娘们离开长乐宫后,小公主仰头望着梁上,痴痴地看了许久。

我不禁捏了把汗,她是发现我了?

不会吧!

我入宫前,怎么说也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天才,无论是轻功还是屏息功夫都了得,哪里能那么容易就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孩看透了隐身之术!

但我又分明感觉到,她的目光就是在看我……

那天之后,长乐宫的宫人便时常看见小公主对着房梁,对着树冠,对着宫墙的阴影自言自语。

宫里开始纷纷传出公主有癔症。

只有我知道,她每次都是看着我隐身的方向在说话。

或者说,小公主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是在跟我说话。

杀手都是高冷的,我从来没有回应过她。

有一天小公主突然问我:「是我母后让你保护我的吗?」

从前小公主对我都是自说自话,她知道我不会回答,也没有等待过我向她回话。

只有这次,她盯着我的方向看了许久,好像是真的很想听听我的回答。

我藏在暗处对上小公主希冀的眼神,心里第一次有了犹豫。

我犹豫要不要试着回应一下她。

3

我日日盼着小公主及笄,我已经厌烦了现在束手束脚的寡淡生活,我迫切想要回我的江湖去。

我以为小公主有皇帝的疼爱,就能一直平平安安地长大。

但我低估了后宫这群女人的阴狠。

没有亲娘照拂的小公主一路走过来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她跌跌撞撞躲过各宫的明枪暗箭。

当然,其中少不了我的功劳——我没少在暗地里保护她,解决掉那些她看不见的麻烦。

小公主十四岁那年在宴席上认识了一位公子,那公子是将军府的嫡子,生得很是英俊明朗,风流蕴藉,气度不凡。

在见到那位小公子时,我愣了一下,随即向小公主投去担忧的眼神。

我也不清楚自己在担忧什么,但心里就像是卡进了一根刺。

不痛不痒,就是膈应得慌。

果然,后来我亲耳听见小公主对皇帝说,她有了心仪之人。

「他呀,长得一般,但人很好,还是个习武之人。」小公主如是对皇帝说道。

我闻言瞬间便在脑海里临摹出了将军府嫡子的身影。

那身皮相在小公主眼里仍是一般。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低低垂下了眼。

啧,不对,我又看了眼小公主娇俏的脸,如果是跟小公主比的话,那小公子确实一般。

自此我便知道小公主爱慕着那将军府的嫡子,沈惊时。

她时常独自出宫去见沈惊时,沈惊时也隔三差五托人送进宫一些市井小玩意。

她们三月踏青,四月一起放纸鸢,五月对诗,六月采荷……

我瞧着他们郎才女貌,登对不已,心里没由来一股烦闷与失落。

我强按着那种不舒服,劝慰自己,至少在我走后,小公主能有沈惊时照顾。

虽与她多年相伴,但我们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还是要走的。

我爱自由胜过一切。

我原以为等到小公主及笄,一向宠爱小公主的皇帝一定会随了她的意,将她下嫁将军府沈家。

可还没等到那日,沈家那边就先一步出了事。

沈家谋逆的罪名条条例例呈在皇帝面前,一夕之间,百余人下狱的下狱,枉死的枉死。

就在沈惊时被斩首的前一晚,小公主突然对我说了话。

「能不能帮我救他?」

这是她第一次求我,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毫不犹豫便从黑暗中飘落在小公主面前。

小公主看见我现身,并不惊讶。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我。

很久之前,她被一位娘娘派去的宫人推下了水,我从水里捞起她时,小公主就已经窥见过我的相貌。

我答应了她。

小公主要和我一起出宫去救沈惊时。

我不想承认,昭狱中的人是她的心上人,小公主想最后再见见他,理所当然。

所以,我又答应了她,尽管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脚下使力,轻功微移。

很快,我就带着她站上了山巅。

朗月给深山镀了一层银边,夜风中的小公主衣袂翻飞,清辉将她笼罩,小公主就成了跌落凡尘的仙子。

她垂眸睥睨山下,「下面就是昭狱?」

我恍然回神,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她。

在小公主面前,我总是活的不像自己。「是的。」

「我直接进去将人带出来吗?」

小公主闻言痴痴地看了我许久,嘴角噙着笑,我被她看得心中别扭,正准备转开头的时候,小公主才软软糯糯地开口:「你带他出来的时候记得放把火,不然,他一个孩子,就算逃出来了也活不下去。」

明明她比沈惊时还要小个一两岁,自己也是个孩子。

「属下知道了。」

我正要离去,小公主突然又叫住我:「祈连,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那你还非要来?我心里忍不住牢骚怨怨。

但当我再转头向她看去时,月光落在她眼里,盈盈笑意,平白就照亮了这暗无天日的黑夜。

我那些腹诽顷刻烟消云散,脸颊发烫,低头闷闷答应了她。

「我会快点回来。」

即使是自认轻功天下第一的我,仓皇离开时,脚下也不禁跄踉了两步。

落荒而逃,狼狈至极。

4

小公主为她的心上人想得周到,昭狱一场大火烧焦了狱中「沈惊时」的尸体。

世间再无将军府嫡子。

我将沈惊时带到小公主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第一眼是看向我的。

公主将怀里一直抱着的包裹交给了沈惊时,她笑着对沈惊时说:「惊时哥哥,这是盘缠和干粮,你好好保重。」

我远远站在一旁撇了撇嘴,小公主叫宫里的嬷嬷教的太端庄了些,与情人的离别,应该说些再缠绵不舍的话,才能让对方一直记着她呀。

那我要离开那天呢,我是向她当面道别,还是悄悄离去?

小公主会舍不得我走吗?

应该会吧,毕竟我已经有一点舍不得她。

我正乱七八糟地想些有的没的,小公主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随即便听到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询问沈惊时:「惊时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闻言,我身体一怔,我万万没想到她今天出来还打了这样的主意。

原来她如此喜欢沈惊时,喜欢到可以为他放下身份,放下一切。

也罢,如果小公主要想和她的心上人浪迹天涯,我也还是会保护她到及笄的。

顺便再保护保护她的心上人。

山间传来狼嚎,月光更冷,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无比孤单。

我从未有过这般自艾自怜。

但沈惊时推开了小公主。

大胆狂徒,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推搡小公主?

我立即掠到小公主身边扶稳她,用刀鞘抵着沈惊时的脖子。

只要小公主一声令下,我就能立即杀了他。

但我知道,小公主是舍不得的。

「珑玉,你父皇害死了我爹,又灭了沈家满门,你装什么慈悲?」沈惊时不怕死,他被我用命威胁还敢对小公主出言不逊。

就算小公主舍不得沈惊时死,我也想替小公主出了这口恶气。

我正欲出手,小公主站在我身前,踮起脚将手覆在我拿刀的手上。

小公主的手是温热的,我的心突然乱跳,眼睛也不知道该瞥向哪里。

「祈连,我们回去吧。」小公主回头看着我说:「出来时,我让人准备了栗子酥,现在回去刚好能吃上。」

唉,小公主可真喜欢沈惊时,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害。

罢了罢了。

离开时她笑着向沈惊时点了点头:「惊时哥哥,你多保重。」

我揽着小公主飞下山,小公主突然伸出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我如惊鸟一般差点岔了气,带着她从空中一起跌落。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她没能跟沈惊时离开。

我偷偷垂眼去看小公主,她缩在我怀里,眼睛盯着悬空的皎月,「祈连你看,月亮开始西沉。」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黑黑的天空,明亮的月亮,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小公主眉眼柔和,比月光更能蛊惑人心。

月亮西沉。

我读书不多,仅仅是能识字的程度,但那晚我琢磨了许久小公主说这话的意思。

我觉得她当时应该是难过的,小公主是真的很喜欢沈惊时。

沈惊时推开了她,那是我第二次亲眼看见她被抛弃。

终有一天,我也会抛弃她。

我开始担心,我离开她时,她会不会也像今天这般难过?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离开时小公主也对我说让我带她一起离开。

我说:「我考虑考虑。」

醒来时,我在梁上痴坐许久,最后没忍住抽了自己一巴掌。

考虑,考虑,你有个屁啊你考虑!

5

沈家这棵大树倒了,丞相在朝中便再没有制衡他的势力。

其实沈惊时误会了皇帝,灭了沈家满门的不是皇帝,而是老谋深算的丞相。

皇帝是最不想眼睁睁看着沈家覆灭的人。

帝王之术离不开平衡二字,他需要借沈家去平衡丞相在朝中的势力。

但在铁铮铮的证据面前,他也无能为力。

我有时候在想,做皇帝可真憋屈。

难怪,他这般喜欢玲珑的小女儿。

小公主的及笄礼办得空前盛大,整个黎朝再无人不知她是黎朝最尊贵的公主。

她的及笄礼也是我的饯别宴,全京城为我送行。

我盼了许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但心里却找不出一丝雀跃。

及笄礼结束后,我觉得是时候该道别了。

小公主独自在长乐宫的玉阶上坐了许久,她看着西边最后一点霞光喃喃自语。

小公主的声音很小,我却听得清楚,她说太阳要落山了。

我当时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日升日落最是不平常不过。

后来才明白,小公主口中的太阳是疼爱了她许多年的皇帝。

皇帝为了平衡皇权也是为了拉拢丞相,给小公主和丞相的独子燕云赐了婚。

知道消息的我决定今天先不走,我得去替小公主打探打探,那个以后要成为她夫君的燕云是个怎样的人。

燕云并不难打听,京城中随便找个人就能问清楚。

旁的世家公子是英名远扬,燕云是臭名昭著。

丞相夫人的溺爱中长大的燕云是个身不能武的好色之徒,不到及冠的年纪,府中就有好几房美妾。

可即便知道他不是小公主的良配,皇帝还是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最喜爱的女儿下嫁给他。

赐婚的圣旨一份送去了丞相府,一份在长乐宫宣读。

小公主一连几日都不再言笑,只痴痴地喂着偶尔停留的野鸟。

长乐长乐,我甚少瞧见住在长乐宫的小公主快乐过。

小公主要嫁给那样一个人,我实在是不甘心。

我决定等等再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许是那个梦让我心里有了妄想。

我妄想小公主让我带她离开。

一连几日没有结果,眼看婚期逼近,我沉不住气了。

我丢了个纸团给小公主:「你不想嫁,我便帮你杀了他。」

我带你走吧。

这话我还是不敢说出口,虽然心里不愿承认,我却比谁都清楚,我和小公主之间隔着天上人间的距离,她永远都是我心里高不可攀的神明。

我唯恐自己亵渎了她。

6

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后,整个长乐宫一直都是愁云惨淡的气氛。

看了纸团,珑玉才终于愿意笑一笑,我蹲在房梁上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祈连,你下来。」小公主仰头唤了一声。

她的声音和她这个人一样,说不出的甜。

我在她低头的下一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面前。

小公主捻了一块栗子酥送到我嘴边:「吃吗。」

我扭扭捏捏地接过栗子酥,咬了一口。

从前吃过的栗子酥都甜的腻人,我不是个爱吃甜的人,但小公主给我的例外。

她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下巴看我将一整块栗子糕吃完才开口:「我不是不愿意嫁,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这句话落在我耳里,只有小公主愿意嫁给燕云几个大字。

她明知道燕云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敢置信盯着她。

「我还想来年父皇南巡时跟他下江南去看看呢,现在都没有机会了。」小公主叹了口气:「我身为公主,又享了十五年父皇的宠爱,会作为政治的筹码被送出去,是再正常不过了。」

小公主说完,忽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瞧。

我生得丑陋,早些年做杀手的时候,脸上还留下了一道疤。

我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想避开她的目光。

嘴里的栗子酥突然变了味道,小公主已经决定要嫁给燕云。

我不希望她下嫁燕云,但我也没有办法带走她。

我不是沈惊时。

「祈连,你以后有想去的地方吗?」小公主突然问。

我微微低头,额上的碎发落下来正好挡住我的眼睛里的雾气:「我想回到江湖。」

「江湖是什么样的?」她又问。

「是自由的,每天习武练剑。」我随口敷衍。

小公主偏着头看我:「那和你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啊。」

我又思索了一阵,好像的确是这样,但又有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我也不明白。

就像我从前觉得天下女子都一样是两只眼,一张嘴。

现在却又觉得小公主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

总之是不一样。

见我一脸苦恼,小公主突然看着我开始笑,她笑趴在桌上,手指轻抚着我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出鞘过的宝刀。

她是金枝玉叶,十指纤柔,手在刀鞘上流连,光是看着就让我生了不该有的妄想。

我像是被人点了穴,浑身动弹不得,身上却有种酥酥麻的痒意。

习武之人最高的境界便是人刀合一。

这一刻,我的刀就是我,我就是我的刀。

我怕被她发现我的异常,只能将头埋得更低,用松散下来的发遮掩我滚烫的脸,余光却还不知餍足地注视着小公主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想回去了,就比如那块甜得发腻的栗子酥,如果是她给的,我就愿意咽下去。

我的心在哪里,江湖就在哪里。

7

小公主出嫁的前一晚,一向端庄守礼的小公主破天荒地背着所有人喝了个大醉。

我将她抱回床上,刚要离开时,小公主突然拉住我的衣襟,睁开了双眼。

她双颊酡红,眼里氤氲着水汽,「祈连,明天我就要嫁人了。」

「嗯,我知道。」

我将她放在床上,小公主却攥着我的衣襟不肯放手。

殿里还留有一盏昏黄的烛火,烛光摇曳,小公主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

跟着我的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小公主仰头吻了我。

一室寂静,落尘可闻,所以我如雷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尤为明显。

她哪里抓得是我的衣襟,她分明是攥着我的心。

小公主的嘴唇很软,但她的心可不软:「你走吧,以后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

片刻之间,我被神明带入云巅,又跌回泥尘。

我沉默的看着她,对峙良久,还是厚颜无耻说出了那句藏了许久的话:「珑玉,和我离开吧。」

不是问她愿不愿意让我带她离开,是以一个信徒的身份,卑微祈求她。

小公主抬手擦掉眼眶里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她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

「你走吧,祈连。」

她翻身朝里,背对着我。

小公主,我温柔的小公主,连拒绝我都不会直接说出口。

可惜我不是沈惊时。

一直站在原地被别人抛弃的小公主最后选择了抛弃我。

「没关系,你若不愿意,我可以杀了他。」杀了燕云,你就不必嫁给他。

只要她点头,今晚燕云必定人头落地。

我站在她床边等了一宿,直到天边破晓,第一道晨光从窗缝钻进来。

寝殿外传来宫女嬷嬷的脚步声,小公主也没有回应我。

我不明白,她明明心里不喜欢燕云,为什么还是要嫁过去。

8

我的小公主成了丞相府的少夫人。

小公主是我遇见的所有人中,最聪明的。

她明明没有内力,却总能准确找到我的隐身之处,然后将我赶走。

她说,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从前我日日盼着要离开,如今熬到头了却又不想走。

但我堂堂江湖杀字令上排名第一的杀手,岂是那种摇尾乞怜,死皮赖脸的人?

小公主第三次赶我走的时候,我便在心里打定主意。

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我要去我的江湖做我的王,再也不会跟在一个小丫头身后隐姓埋名了。

离开小公主的第一天,我去江湖上的名门内宅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

明天去总堂接个任务吧,睡前我心里想着。

可一闭上眼我脑子里全是小公主的影子。

我将客栈里闹事的地痞打了一顿,叹了口气,还是乘着月色落在了丞相府的屋顶上。

说来也怪,一靠近小公主,我空了一整天的心瞬间就被填满。

算了,今晚就睡在丞相府吧,明日一早再走。

明日复明日,我就这样在丞相府耗了三个月。

我不敢离小公主太近,只敢远远看她一眼。

偶尔没忍住离她近了,小公主便会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我的方向怔神许久。

她朝我看来时,让我紧张又心虚,我既希望她知道我一直都在,又怕她知道我是这般没脸没皮。

9

小公主天人之姿,燕云那等俗人怎么会不对小公主心动?

她嫁入丞相府的不出半年,燕云就心甘情愿的遣散了府里的所有侍妾。

我看着他日日讨好小公主,赌咒起誓说此生挚爱她一人,看着小公主也对他笑,称他一声夫君,每每目睹小公主与燕云郎情妾意,我的心就仿佛受了重创。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积攒了几百年的内力化成一拳打在了我胸上,让我疼得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看着小公主对燕云笑的甜蜜,我也会产生怀疑,燕云对小公主那么好,小公主是不是真的已经爱上燕云了?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小公主嫁入丞相府的次年春,朝中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崭露头角,丞相一派竟有衰微迹象。

燕云被调去河州,小公主与他同往。

燕云刚上任三天,北边的小国联合边境一支揭竿而起的叛军攻破了黎朝的边防,叛军队伍一路南下,不出半月便直抵河州。

叛军攻城前一天,我本想去寻小公主,带她离开。

却在门前听见屋内小公主对燕云说:「夫君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需要再去问,我也知道小公主不会愿意和我离开。

她一向深明大义,都能为了她父皇委身燕云,又怎么会因为怕死抛夫离去呢。

可是没关系。

我能保护她,也能保护她的夫君。

朝廷增援不及,燕云又是个不会调兵遣将的纨绔,河州不出半日就被攻破。

叛军入城抓巡抚,上一刻还大义凛然的燕云下一刻便将小公主推了出去。

「她是昭阳公主,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昭阳公主,你们抓她,我投诚,我交出公文印章向你们投诚。」

公主被推得踉踉跄跄差点跌倒,我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晴朗的夜晚,沈惊时也是这样推她的。

小公主微皱了下眉,回头看向燕云的神情,是难过和不可置信。

这是我第四次目睹小公主被抛弃,抛弃她的人是与她成婚的夫君。

10

叛军的攻城首领将要碰到小公主衣袂的时候,我将手边杀猪匠的砍刀飞掷出去,不管不顾飞身上去带走了小公主。

也许小公主会恨我不顾她的意愿,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我眼睁睁看着小公主在人前受辱,还不如杀了我。

「祈连……」小公主仰望着我的脸,像很多年前一样,搂着我的脖子双手慢慢收紧:「好久不见。」

我突然心跳很快,心里酝酿了一箩筐的话,最后都简略成了一个「嗯。」。

余光中,小公主笑吟吟地看向我,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她之前被燕云推出去的伤心。

但她又对我说:「祈连,燕云他抛弃了我。」

「嗯。」

我口齿木讷,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怕我不会说话,反倒惹她更难过。

「等我回了京城,我便要求父皇赐我和离。」小公主的声音很软,和她的人一样。

我开始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到时候,我们……」不等小公主说完,我们就被人拦下。

我气恼地看向突然出现的沈惊时,「让开。」

除了气恼,更多的是恐惧。

那可是沈惊时啊,能让我的小公主抛下一切跟他离开的沈惊时!

「珑玉,我回来了。」

沈惊时完全无视我,他目光灼灼,眼里只有小公主。

我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冷眼看向沈惊时的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

我想杀了他。

「珑玉,从前是我误会了你,现在我回来了,我们重新开始。」

沈惊时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

小公主才给我造了个梦的开始,我怕我的梦被沈惊时一句话毁掉。

我已经抑制不住周身的杀气。

直到小公主纤白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心脏的位置,我像只摇尾乞怜的家犬,被主人摸摸脑袋就瞬间被安抚。

我委屈的看着怀里的小公主,她回看我,让我放心。

「惊时哥哥,我原以为你是和沈将军一样光风霁月的人。」小公主示意我放她下来,我抱着小公主屈膝,让她安稳落地。

「沈将军要是知道你叛国,他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我满眼都是小公主,我看着她说话时背脊挺得笔直,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装满了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我惴惴不安,又不禁莞尔。

「呵,我爹,你口中的沈将军,他为黎朝征战了一辈子,结果呢?他还不是被害死了?」沈惊时眼里是仇恨的业火:「我沈家,几代忠良,最后又落了什么下场?」

「珑玉,我知道你和你父皇不一样,跟我回去,我会好好待你。」

说到底,沈惊时就是铁了心要和我抢小公主。

我横刀将小公主护在怀里。

小公主的手搭在我腕上,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会跟你走。」

这一句。

我低垂着眼注视着小公主的发顶,心里突然仿佛被抹了蜜。

我想小公主说不会跟沈惊时走的意思,就是跟我走吧!

啧,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小公主为了我拒绝沈惊时的日子。

我立刻横起刀鞘,只要小公主不愿意,十个沈惊时也带不走她。

但我们还是被沈惊时耽误了些时辰。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叛军已经包围了河州,我要带小公主安然无虞地离开,便只能等夜里再做打算。

其实,若是和叛军拼上一拼,我当时也能强行带小公主离开河州的。

我为什么犹豫了呢?

大概是因为小公主说她要和燕云和离,大概是她尚未说完的「以后」。

杀手是不能犹豫的,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犹豫,让我追悔了整个后半生。

11

沈惊时嘴上说着要和小公主重新开始,却用河州满城百姓的命做威胁,要小公主和他回去。

「祈连,你走吧。」小公主嘴边含着浅浅的笑,笑意不达眼底:「回你的江湖去。」

她又要推开我。

「大厦将倾,山河破碎,江湖早就不复存在。」我闷声说道。

我希望小公主能允许我继续留在她身边,她还是用沉默拒绝了我。

沈惊时来接小公主时,眼里发着光,那谄媚样子跟狗没什么区别。

但就算是狗,我是小公主的护犬,他沈惊时不过是一只丧心病狂的疯狗。

小公主不愿我再跟着她,所以我又只能远远看她一眼。

我本以为沈惊时煞费苦心才将小公主抢回去,他该珍惜她的。

但叛军攻到京城,九万叛军接连几日没能破城,再拖下去援军回来,他们必败无疑。

沈惊时还是再一次选择推开了小公主。

他挟持小公主在城门前要挟皇帝开城门。

小公主一身白衣,脆弱又笔直地站在猎猎寒风中,衣袂翻飞,身形却一丝不曾摇摆。

她一介女子,挺着的腰杆比许多男人还要笔直。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一丝不苟地看着那堵将她拒之于外的城门。

这道城门是黎朝最后的底线,皇帝自然不可能为了小公主舍了整个天下。

一门之隔是两个阵营,这场本该属于沈惊时与皇帝的争端却将身形单薄的小公主夹在中间。

「黎朝皇帝,再不开门投降,你黎朝的小公主可就要遭罪了。」叛军小首领扯着嗓门喊道。

我如风从城墙上掠下,沈惊时也早有防备,万人的弓箭队伍在发现我后便全都瞄向了我。

我破风向小公主奔去。

我要带走她,我一定要带走她!

以后不管她再如何推托,我都不会再放她离去了。

那是我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啊,我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自己亵渎了的小公主啊。

怎么能让你们这些畜生一遍又一遍的伤害她?

我自诩天下第一,人中无敌,怎么能护不住一个女人。

小公主见到我的身影,眼中闪过诧异,「不是说了,让你走吗?」

第一次,小公主板着脸对我说话,她眼含怒气,凶巴巴的样子像极了宫里那只被惹急了就会龇牙的毛茸茸的小猫。

「乱世里没有江湖,我无处可去。」

我本来是想说:小公主,我离不开你。

箭雨忽来,我迅速甩出衣衫护她周全。

沈惊时大喊停下,小公主脸上初现惊惧。

12

沈惊时的命令好像已经失效。

身后响起嗖嗖箭羽声,我抱起小公主,任何人都追我不及。

我飞身高处,发现沈惊时的军队并没有人拉起弓弦。

我心下渐冷。

是宫墙内的皇家军队。

他们若亲手杀了小公主,便不会再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王朝。

小公主双手在我肩上,她紧紧贴着我,心跳声可闻。

她神色淡然,嘴上还带着一抹微笑:「祈连,别怪我父皇,这是我们的家。」

「我是女儿,但我也是公主。」

我的小公主,在这种危机的时刻,仍没忘记那皇家天然的使命。

我的心重重抽痛了一下。

此时,翻飞的箭雨愈发密麻,我艰难地寻找着缝隙。

小公主看向我的笑意越来越浓。

「祈连,停下吧,我走不了了。」

「不!」我的眼中忽然有些模糊。

这是我第一次拒绝我的小公主,也是最后一次。

她松开了抱紧我的双手,「祈连,我累了。」

她累了,我要让她休息。

我脚尖抵到城墙的时候,她忽然倾身上来,一片熟悉的影子。

是他,吻住了我的唇。

也故意挡住了我的视线。

箭矢的尖啸声破空而来,我来不及闪躲,最后箭声传出了顿顿地、湛进了身体的声音。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我的小公主迤然倒在了我怀里。

箭雨霎时停止,像是整齐的致敬。

我是一个看淡生死的杀手。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恐惧。

死亡,撕心裂肺的恐惧。

死亡,痛彻心扉的疼。

「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颤抖。

小公主的呼吸像当时喝过毒药的皇后,逐渐衰微。

尽管如此,她还不忘蹙眉告诫我:「让你走的,为什么不走!趁现在,快走。」

我全身颤抖,抱着被飞箭扎满后背的小公主手足无措。

我连抱着她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惊时不知何时,悄身靠近了我,冲上来要抢走我的小公主。

他来抢他的人质,而我,要护着我的爱人。

我挥刀将他击退。

小公主抬手为我擦掉脸上的眼泪,她叹了口气。

「别哭了,祈连,我不疼。」

箭羽不再有,我抱起小公主往城墙里飞去。

宫里有太医,我希望他们能救救她。

……

隆冬的第一片雪落在我脸上,小公主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收紧了环在我肩上的手臂。

她连眨眨眼睛都吃力,哪里还有什么力气。

「别动,别动。」我求她。

我冲宫里的人大喊,「找御医!!快点找御医!!」

我想我此时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我像个失了智的疯子。

我明知道,不会有人救她。

也救不了她。

小公主还在给我擦眼泪,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像从前一样轻轻拍拍我心脏的位置,小公主说:「别怕,别怕,祈连,你别怕。」

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怕啊,我真的怕。

「祈连……」小公主表情突然开始难受,她拽着我的衣襟:「我老是被人抛弃……」

你看看我呀小公主,你回头看看我呀,我一直在你身后啊。

心里的话吼出来却变成了呜咽,我自己都没听清。

「祈连,要是天下能重新太平就好了,到时……」

小公主呛了我一身的血,我只能不断快速眨眼间才能看清公主的脸。

到时什么?嗯?到时什么,你说啊小公主。

我听着呢……

13

我的小公主死了。

被她的心上人害死的。

我将小公主的尸首带到了皇帝面前,皇帝趴在小公主身边痛哭,我却觉得虚伪至极。

如果不是他为了拉拢权臣将小公主下嫁,小公主也许能在长乐宫里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即使小公主说过,被交易出去是她的责任和使命,但我依然忍不住恨这个无能善妒的皇帝。

小公主因他而死。

我向皇帝要了兵权,大敌当前,他别无选择。

黎朝重文轻武,将军府被连根拔起后黎朝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武将。

我也曾出自将军府,我师傅沈骁当年是黎朝最所向披靡的镇国将军。

当年师父问我是要跟着他征战沙场做个盖世将军还是出走江湖成为无拘无束的大侠。

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成了江湖中排名第一的杀手。

杀手嘛,拿钱办事的身份,但也可以只杀坏人。

想来,我真后悔当初的决定。

我该学师父做个将军的,这样也许就不会在偷偷喜欢小公主的无数个日夜里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那样完美的女子。

也许我选择做个有权有势的将军,皇帝也会将公主许配给我,从此金戈铁马,芙蓉帐暖,对影成双。

也许,我的小公主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也不会那么早死。

14

沈惊时出身将军府,凭借一手沙场上的运筹杀得黎朝军队毫无还手之力。

但他那身本领,在我面前不值一提。

从前在师父跟前学习的时候他就曾说过,论武学,谋略,我都是旷世奇才。

只是我心不在此,没遇到小公主之前,只想做只逍遥云间的江湖野鹤。

现在公主死了,我的刀为她出鞘。

不足月余,我便将沈惊时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仓皇北逃。

在漠北生擒沈惊时的时候,我本想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但一想到他的命是小公主给的,我又放下了手中的刀。

其实,我也怕他先我一步去找小公主。

我找到了那个下令射杀小公主的奸细,一刀了解了他,借此机会,掌握了黎朝的兵权。

黎朝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我在漠北替黎朝守了三十二年的边疆,我看了三十二年的长河落日,想了上千万个日日夜夜。

小公主说,这是她的家。

小公主说,天下能重新太平就好了。

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了几十年,我还是没想出小公主后面的话是什么。

到时什么呀小公主,你还没告诉我呢。

(祈连篇·完)

15

小公主篇

直到母后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根本不爱我的父皇,她爱的是将军府的沈大将军。

母后死的那天我哭了许久,第二天我便收起了眼泪,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母后抛弃了,不管我怎么哭,母后都不会再回来。

我没了母后,身边却多了个影子。

那道影子总是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虽然看不见他人在哪里,却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想见见那个影子长什么样子,我时常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说话,总希望他能出现在我眼前一次。

但可惜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后来,对着他在的方向自言自语好像就成了一种习惯。

第一次见到影子,是后宫的妃子争风吃醋将我推进湖里。

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影子突然扎进水里抱住了我,他让我又活了过来。

水里视线模糊,我没太看清他的脸。

上岸后,好不容易能看清了,影子却跟真的影子一样,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后来我隔三差五遇到意外,有时候是真的遭人陷害,有时候是我自己故意身陷险境。

每每这个时候,我便能再见到他。

终于有一次,我在御花园荡秋千的时候支走了身边的所有人,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我故意让自己飞了出去。

影子从树荫里向我飞来,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也反手抱紧了他。

这次可没那么容易让你溜走了。

影子看上去要比我大几岁,他是个很害羞的人,我搂着他的脖子问他叫什么名字时,影子的脸比御花园的红牡丹还要红。

他偏着头不看我,半天才从嘴里憋出两个字:「祈连。」

「哦,我叫珑玉。」

我手摸到祈连的后背,在他背上写出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你记住了吗?」

祈连在我手摸上去时,就浑身僵直,脸红的快要滴血,眼睛也不敢看我。

「知道了。」

「那你呢?你的名字是那两个字?」我将手摊在他面前,示意他写在我手心。

祈连瞥了眼我的手,突然拔刀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

他伸手用双指夹住飘下的落叶,递到我面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祈连」两个字。

我双眼放光,仿佛看见了神。

他是祈连啊!他能用刀在落叶上写名字啊!

他不是一般人!

16

那之后,我对祈连的热情更甚,祈连却依然不太搭理我。

但本公主风华绝代,我相信祈连也是喜欢我的,因为他与我说话时总是脸红,眼神也不像看其他人那么淡定。

后来在一次宴会上,我小声对祈连自言自语时,不小心被沈惊时听了去。

他说他也认识祈连,他还说祈连是他爹最得意的弟子。

我和沈惊时在一起时,大多都是在问他祈连小时候的事,他说祈连很厉害,也很聪明,所有东西都是一学就会。

那当然了,他可是祈连啊!

听到沈惊时夸祈连的那些话,我比听到别人夸我自己还要高兴。

我很珍惜沈惊时这个朋友,因为他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和我谈及祈连的人,而且他还是祈连的师弟,他还知道祈连的过去。

我时常出宫去找他玩,听他将关于祈连的事情,即使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翻来覆去说了十几遍,对我来说也依然入耳弥新。

我与沈惊时亲近的消息很快被父皇知道,她问我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

听到这话时,我脑海里瞬间出现的是祈连的脸,但我却没敢对父皇说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突然意识到,我和祈连没有未来,我的身份不会不允许我和他有结果,父皇也不会允许我和他在一起。

承认我对祈连的喜欢,只会将他和我一起拖向深渊。

我模棱两可回答了父皇,他以为我说的心上人是沈惊时。

我笑笑,并未过多解释。

我以为以将军府在黎朝的地位,父皇以后极有可能会为了拉拢沈惊时将我下嫁将军府。

但没想到,将军府百年世家也是说倒就倒。

沈惊时入了昭狱,我其实本不想过多牵涉朝堂纷争。

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救了他,一是因为他是沈骁将军的嫡子,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代忠良的沈家绝了后;二是因为他是祈连的小师弟,祈连是孤儿,沈骁将军是他的师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沈惊时活着总叫祈连不至于那么孤单。

我与沈惊时道别,祈连站的很远,他表面装作不在意,眼睛却没从我身上挪开过。

我不知怎的,一时兴起生了逗他的想法。

我故意对沈惊时说让他带我一起走,沈惊时如我所料推开了我。

祈连遽然现身到我身边,他紧张我护着我的样子让我突然觉得身份和责任可能也没那么重要了。

那晚月亮在西沉,我的太阳会替代月亮,在我的世界里熠熠生光。

而祈连就是我的太阳。

17

但父皇还是知道了祈连的存在,也知道我说的心上人是他而非沈惊时。

及笄礼结束后,我和父皇在太养殿召见我。

他给讲他和我娘故事,告诉我他背地里杀死沈骁不全是嫉妒,他说:「沈骁锋芒太盛,慧极必伤,他的死是命。」

他说:「皇室中人都在为皇权活着,也为天下人活着。朝中需要制衡,父皇需要你替父皇拉拢丞相府。」

「黎朝被世家把持,父皇这一生碌碌无为,但也想大开仕途,为天下寒门谋一条路。」

父皇亲手斟了杯茶送到我面前:「你身边那个暗卫是叫祈连吧,他是你母后留给你的人,朕不会动他。但你是黎朝的公主,你必须为黎朝,为百姓做出牺牲。」

我和父皇都看着那杯茶,茶烟袅袅,模糊了我和祈连的路。

父皇的茶我不得不喝。

茶水滚烫,咽下去时烫的我喉间哽咽,心里像是爬进了无数蚂蚁。

我在长乐宫的玉阶上坐了很久才说服自己看开一些。

太阳即将落下,西天还剩下最后一抹残霞。

18

祈连说他喜欢江湖,我便让他回他的江湖。

我和他总得有一个人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吧,既然我身负枷锁,那就让祈连代替我做世间最不羁的鸟。

他不愿走,我还是能在丞相府感觉到他的存在。

于是我便忍住心里对燕云的厌恶,表面与他做一对郎情妾意的恩爱夫妻。

这些你总该放心了吧,我想。

父皇还是有些手段的,短短几年丞相府在朝中的势力便大不如从前。

我将燕云受贿的证据偷偷送给了父皇,没过多久燕云就被贬出京。

叛军攻到河州,我怕燕云这个贪生怕死之人降敌,陷河州百姓于不顾,好说歹说才说服他好好守城。

结果燕云这草包不听守将的守城指令,糊涂行事,致使河州被攻破。

这个平日里花言巧语,说会一辈子爱我护我的男人,在大难面前毫不犹豫地将我推了出去。

我以为世间男子不至于如此没有半分骨气,看来真的是我高看燕云了。

我准备慷慨就义,但祈连出现了。

他像无所不能的神,又救了我。

燕云已死,我以为自己尽到了做公主的责任,偿清了前半生的养尊处优的尊贵生活。

我以为我终于能由着我心,随祈连去他的江湖。

却没想到那个光风霁月的沈惊时已经变了,他用河州百姓威胁我跟他走。

我不想走的,但我是公主啊,我不能自私地丢下我的子民。

沈惊时又将我推出去时,心里除了一丝对少年时候的感叹,全无波澜。

我决心为黎朝赴死,我心无顾忌,只怕祈连会来。

所以当祈连只身挑万钧,朝我过来时,我真的很气。

他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箭矢破空而来,我总算也能保护他一次。

我看着他哭,看着他害怕到全身颤抖,我心疼得不行。

我倒在他怀里,我说:「祈连,我老是被人抛弃……」

也只有你不离不弃始终和我在一起。

我说:「要是天下能重新太平就好了,到时……」

你又能回你的江湖了。

祈连,俗尘不适合你,你就做江湖里的惊鸿鸟就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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