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药

我突然食欲全无,寝食难安,只觉得心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但又说不清为什么。某日宫里点了龙涎香,我恍然大悟,忙叫来小五小九,「我这儿一切安好,你们去帮荀鹤吧。」

二人讶然,「娘娘。」

我从未如此激动,「不要废话!我都知道了。如果可以我都想自己过去,但我知道自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添麻烦。你们想必是他手下最能干的,去帮帮他吧。」

小五目光灼灼,「可是娘娘,逆贼下落不明,很有可能就是要来找娘娘的。我们奉命护娘娘周全,不敢也不能擅离职守。」

我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到了可以不管自己的性命安危也想帮他,但这一会儿头脑冷静下来,知道小五的话也有道理。

小九瞅着我的脸色,在旁附和,「是的。而且主子那边不缺人手,一定会照顾好主子的。主子从小就思虑周全,事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娘娘,您不要太担忧了。您这几日已经憔悴许多了。」

荀鹤或许可以掌握大局,但绝对没有我了解梁承泽。此人生性阴毒,心狠手辣,更何况之前荀鹤还给了他这么大的折辱,他必定要加倍奉还。且他又惜命得很,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谋到生路。

我心生一计,不再劝她们,而是叫了花儿来给我瞧瞧。

「你终于知道关心自己了?」花儿把着我的脉,像个小老头儿似的皱眉,「这几日茶饭不思的,瘦了这么多。你知不知道你的蛊毒有多严重?再过不到半月,你就要死了!即便现在抓到那人,给你饮他的血,你的精气神也会逐渐被蛊虫控制,最后成为行尸走肉,如傀儡一般。」

「这子母蛊在我们苗族都算得上是禁术,那个梁国皇帝真是黑心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过表嫂你放心,我们家最善蛊术,虽说你这情况凶险,但我研究了数月,这两日终于从古籍里找到一个好法子。」

「只要找到母蛊的宿主,我再让两蛊调换身份就好。母蛊对人体无害,甚至还能滋补身体。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法子。其他的多少都要伤筋动骨,这要是让表哥知道了,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现在只要等表哥抓到那人,就可大功告成。」

「只是有一点,母蛊只有在其宿主心灰意冷精神全无时,才会愿意寻找下一个宿主。」

困兽犹斗,梁承泽此刻可不会心灰意冷。

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蛊虫如此,人更是如此。

因而在荀鹤离宫十日后,我终于在我宫里等来了孤注一掷的梁承泽。他给我下了软筋散,确认我无力后套上麻袋,扛起来就跑。赤月大约跟在后头,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蹒跚,许是受了伤。

颠簸好一会儿功夫,梁承泽才把我放下来。掀起麻袋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石洞中,讶然失色,「不是吧,你已经混到这份上了?」

你哪怕在哪儿挖一个密道暗室呢,不必这家徒四壁的石洞强?

「还不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他灰头土脸,看起来颇为狼狈,同时气急败坏地踹我一脚,「当初要不是你给朕假情报,朕何以到今日的地步!」

赤月的刀在暗处发着寒光。不过她最终还是走到洞口勘察情况去了。

我身子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还不忘笑话他,「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杀了我?拿我威胁荀鹤?」

洞内阴森森的,只有些许月光渗透进来。梁承泽背光站着,如鬼魅一般,「呵,你是不是很自信,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定会选你?也是,都说齐国皇室出痴情种,朕要是拿你做筹码,说不定还能重登皇位。」

我啐他一口,「做你的青天大梦。他选哪个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你用尽心机,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有。江山美人你一个都得不到,现在是不是性命都不保了呢?」

他身子晃了一下,还未出声,洞口的赤月就已凉凉开口,「瑶瑶,你怎会变成这样。」她声音沙哑,含着浓浓的疲惫,「想当初你我二人受了主子这么多照拂,我真是从未想过,你会背叛我们。」

「背叛?」我饶有兴致地咀嚼这两个字,「真的是我背叛在先吗,赤月姐姐?」

我说话从未这样夹枪带棒,一时对面二人都静默不语。

我把这几日脑中纷乱的思绪理清,缓缓开口:「你知道当初荀鹤乔装打扮入了梁国,而且就在那座青楼里。你知道我要执行任务,知道房内有人。但是你不告诉我,反而在暗处观察,然后转眼告诉了你的主子。倘若当时你下狠手,把我和荀鹤一并杀了,现在也不会是这般境况了吧?」

身前的黑影一动不动,洞口的赤月在微微颤抖,「你,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我轻声问:「重要吗?」

「赤月。」梁承泽嘶哑着嗓子叫道。

赤月踉跄了一下,往他那儿走去,「主子,你不要听她胡言乱语。这一路上难道主子看不出来我的忠心吗?」

梁承泽不答,偏过头看她,「那日,你跑来告诉朕,池瑶与齐国大臣有来往,还放了他一条生路。你素来忠心,朕信你,罚了她。」

赤月跪了下来,「主子……」

他俯身,揪住赤月的头发,剪影就如恶鬼吃人,「背叛朕的下场,可还记得?」

这石洞或许在某处山林里,外头传来凄厉的鸟叫声,让人心惊不已。

赤月的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流动,蜿蜿蜒蜒,想必都缠在梁承泽的脚下,汇成血色地狱。

「朕从小不得父皇喜爱,」梁承泽蹲下,不知在做什么,「他有十五个儿女,他根本照顾不过来。朕和母妃遭人冷眼,受人欺凌,他恍然不知。朕想着,这样的人都能坐的位子,朕难道坐不得?十四个兄弟姐妹,十四个,都死在朕的手上。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帝王之位。朕杀了这么多人,朕完全配得上那张龙椅。」

「池瑶,」他似乎看向我,「你没忘记吧?当年失忆,想必你都是装的。」

当年他逼宫夺位,血流成河,无数大臣被他所杀,其中就有我爹。我娘将我藏在柜子里,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瑶瑶,活下来。」我第一次见到梁承泽,是在鲜血淋漓的竞技场。可我第一次听说他,是在我家中,隔着一道柜门。

我仍问:「重要吗?」

「是啊,都不重要了。」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投下大片阴影,「朕算计多年,就信过一个人,终究也是被骗了。」

「可明明都是算计,为何偏偏他赢了,朕输了?」

「你能告诉我吗,瑶瑶?」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只能敷衍他:「或许因为……他没有十四个兄弟姐妹?」

「是了,是了,」他喃喃道,「齐国出情种,总是有帝后和鸣的佳话。原是输在这儿,原来是这儿。」

他似是有些痴了,嘴中念念有词,身形也不稳。

我见时机成熟,咳嗽了三声,小五和小九瞬间出现。

梁承泽没怎么抵抗。

杀人还得诛心啊。

回到宫中时,花儿急忙忙凑上来,「我的姑奶奶表嫂,就剩五天了,你怎么敢的啊。」

估计她才知道我的一番计划。

我其实已经身体虚弱,撑着笑笑:「一切不过为了保命。」

到家了,总算可以睡了。

我混混沌沌,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身处无边黑暗中,周遭的黑浓密粘稠,怎么也甩不掉。我被牢牢裹住,透不过气。忽地进来一道光,微弱,是不是闪烁几下,但是到底它是光,能穿过化不开的黑。我拼了命往那边伸手,只要再靠近一点,靠近一点点,我就可以呼吸,可以逃出去,可以活下去。

「瑶瑶,瑶瑶……」

亲昵如娘亲。

或许,也可以是另一个人。

总之,我是活下来了吧。

番外一:瑶池寻鹤

自吞并梁国,大齐越发繁荣昌盛。颂扬陛下贤明以外,帝后琴瑟和鸣的佳话也为人传于坊间,津津乐道。

「话说这皇后啊,出生那晚天上显出瑶池的景象,更有几只仙鹤环绕其中,乃是祥瑞之兆……」

我正坐在茶馆中,边磕瓜子边听说书人胡编乱造。

「这故事编得不错。」身旁某人极其不要脸地评价道。

「确实,」我敷衍点头,「这位叫『幺贺』的作者确实是个才子,能编出这种天马行空的故事来。」

「故事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核。《瑶池寻鹤》,内核就是帝后情深,我看是真得不得了。」

我懒得再与他扯皮,拽了拽他的袖子,「走吧大才子,这茶喝得没劲,我想吃糖葫芦了。」

他起身搂住我,含笑道:「这么爱吃,早晚有一天养不起你。」

我作势拧他一下,「好啊,先前不还是你说的让我把国库吃空?我抄的那些纸张可都还在你的书房里呢。」

话说那遭后他匆匆回宫,见我瘦得脱了相,愣是直接掉下眼泪来,嘴里还是在骂我:「不是说过不准乱跑吗?你瘦了这么多,得给我抄一千遍《追夫指南》才行。」

我顿时眼泪扑簌簌地掉,「你干嘛呀?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你还凶我。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的伤。你这人太过分了,把我也算计进去,要不是我比你聪明,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活着呢!」

他这才面色缓和,小心翼翼地抱住我,难得好言好语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瑶瑶,你要和我一起长命百岁了。」

「我可不要。」我凶巴巴地推他,「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要利用我引出什么人。」

他低头吻我的发顶,笑得有些痴,「我要引你的真心,你给不给?」

我瞪眼瞧他。

他求饶道:「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以为小五小九足以保护你,没想到你心眼儿这么多,将计就计都学会了。我为了你,骑马跑了三天三夜,就喝了几口水,这代价够不够?不够我再还,等你身子养好了,说什么我都做。」

「那我现在问你问题,你都答出来。」

他眉眼弯弯,「你问。」

「你,你真受伤了吗?」

「中了一箭,小伤而已,现在都好了。」他不愿多言,转了话题,「还有别的要问吗?」

「那个书生,是你对不对?」

「是。」

「你很早就喜欢我了是不是?」

「……瑶瑶。」

我扯着他的脸,「说!不说我就出宫去了。」

他叹了口气,吻上来,好一会儿才投降般道:「是,心悦你许久了。」

我得寸进尺,「那有多喜欢?」

他眸中欲色翻飞,「喜欢到总想把你关起来,哪儿都不让去。」

我缩了一缩,「真的假的,你个变态!」

「假的假的。」他好笑地搂紧我,「总之,喜欢到我这不喜吐露心肠的人,也愿意把心意说出口给你知晓。瑶瑶,如今我终于能回答你,你信我,虽然我终究算错一步,但是,你信我。」

我回抱住他,「你现在手握我的身家性命,我不信也得信了。」

这句话,在后来的我看来,纯属放屁。

荀鹤这厮,说着会放过我,结果还是罚我抄写《追夫指南》!我没抄完,他就逼着我照着书里写的给他演一遍。

这个狗男人!

「你糖葫芦还要不要?」

「要要要!」

他意有所指,「那要付钱。」

我恨恨亲他一口,「行了吧?」

他径直买下所有糖葫芦,拉着我的手,笑得像只狐狸:「钱不够,姑娘,你还得慢慢还咯。」

茶馆里说书人还在继续:「这仙鹤化作一男子,寻那瑶池中的鱼。」

底下有人问道:「为何要化作人呢?」

说书人随口编道:「因为那瑶池里的鱼,也化作了人。」

番外二:寻药

齐梁两国交界处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很多老和尚。

老和尚中有许多会看病,因而有许多人会上山求药。

但也有人不是为此而来。

据传其中一位住持可通天命,看人极准,只是能见到他的有缘人极少。

这数年间,有三个不凡的人,与他有一面之缘。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住持对那两个男孩儿说:「算计终失所有,若求真心,还需真心换真心。」

两个男孩儿,一个听了嗤之以鼻,一个听了似有所悟。

住持对那女孩儿说:「命途多舛,世事无常,诸多抉择皆在一念之间。人生在世,多是病痛缠身,或在身,或在心,或在二者。你要那味药,求不来,得你自己去找。」

女孩儿彼时才五岁,听得懵懵懂懂。

下山途中,恍然见一仙鹤,喙中衔草。

她追出去,无果,郁郁得返。

而后忘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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