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穷对你的性格产生了什么影响?

我更怕传到陈茂娟耳朵里,被她污言秽语指着鼻子骂。

好在,那件事没有闹大。

我后来和池野一起,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

我亲耳听到池野叫校长李叔叔。

也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长哼了一声,目光望向我,对池野训斥道:「你小子了不得,一点也不消停,打架和早恋,都占齐全了。」

「您别冤枉我,说我打架我认,说我早恋,有证据吗?」

「人都站在这儿了,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别这么说啊叔,人家许棠是好学生,成绩好着呢。」

「废话,她要不是好学生,我早就把你们家长都请来了。」

「别麻烦,请我爸妈过来就行了,看看学校还缺点啥,让他们给捐点?」

「臭小子,嬉皮笑脸,我告诉你,你自己不学好,不要影响别人,她要是成绩下滑,我非得抽你一顿。」

「得嘞,她要是考了年级第一,您不得奖励我点什么。」

8

全校都知道了我和池野的事。

那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教师,她特意找我谈话,言语之中皆在叮嘱我,我是女孩子,与池野不同。

女孩子在成长的道路上,注定要比男孩承受更多。

更何况我还是那样的家境。

我无比感激她,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能走捷径,因为我没有退路,指望全在自己身上。

人生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不到终点,不该下车。

我谨记着她的话,泪眼婆娑地告诉她:「老师你相信我,我没有跟他谈恋爱。」

她当然信我,因为在她找我谈话时,池野也找了她。

他总是这样无所顾忌,有直言不讳的资本:「老师你别为难许棠,是我追她,她没搭理,她脸皮薄得很,你别把她说哭了。」

后来,我没再理过池野。

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格外漫长。

我在表哥的介绍下,去了城区一家电玩城做暑期工。

表哥当时上大三,有个女同学也在那儿兼职,我和她正好一起。

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晚上八点就可以回家。

我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池野。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在打电玩。

我在帮人兑换游戏币时,被他看到了。

他朝我走来,很惊讶也很惊喜:「许棠,你怎么在这儿?」

电玩城声响很大,我也很忙,只含糊地冲他笑笑:「打工。」

他没再说话,应是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

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背心和短裤,扎高马尾,欢快地跑过来揽他胳膊——

「哥,没币了,再兑换点。」

「多少。」

「江晨他们也要用,先五百吧。」

那天,他们一共兑换了一千块的游戏币。

我在电玩城兼职整个暑假,也不过挣了一千块的工资。

池野知道我在这儿后,经常过来。

开始是和一帮发小一起,后来变成了自己一个人。

我不太搭理他,他就每天在我下班时,守在门口等我。

表哥的女同学还因此打趣我:「许棠,你男朋友长得挺帅哈。」

我赶忙红着脸解释:「不是的,就是普通同学。」

过后我对池野道:「你别来了。」

他说:「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我说不需要,他也不强求,又问我想不想去天海大厦看夜景?

我说不去了,谢谢。

「那去附近的夜市逛逛?」

他很烦,每天都来,有次蹲在出口处抽烟,还恰巧被我撞见。

四目相对,他愣了下,起身将烟给掐了。

我轻叹道:「你们在学校偷偷抽烟,我知道的。」

他于是笑了,双手插兜,问我道:「今天要不要去天海大厦?或者附近夜市逛逛?」

那晚我算着时间尚早,和他一起去了夜市。

他挺高兴,一路追着我问,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好不好?

我们在一摊位吃刨冰。

我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你以后真别来了,算我求你,你这样我很困扰。」

「困扰什么,我又没让你跟我谈,当好朋友不行吗?」

「当好朋友也不行。」

他黑眸定定地看着我,凌乱的长发显露出几分不羁,声音也有些烦:「为什么不行?」

「不合适,我们不一样。」我低声道。

「怎么不一样?难道你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想好好学习。」

「呵,这话说的,你就算跟我谈,也不影响你考大学,我还能督促你学习呢。」

「你怎么听不懂呢,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我有些生气,刨冰也不吃了,起身离开。

池野随后追了过来,跟我到车站,看着我上了公交车,神情有些无奈。

我每天真的很累,没时间跟他纠缠。

公交车到最后一站后,我还要去骑我的自行车,约莫十几分钟才能骑到家。

到家之后,通常我妈也是不在的,我要给爸爸喂食,看他有没有大便,帮他翻一翻身,擦洗一下。

忙活完后,已经很晚了,我还要洗漱,抽空看书,复习资料。

我的近视度数又增加了,不配眼镜真的不行。

我像一只背着壳的蜗牛,需要不断地爬啊爬,负重而行,才能缓慢到达想去的地方。

池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会懂。

暑假兼职最后一天,我照例骑着自行车回家。

在小区楼下,看到了一男人守在那里。

因为是老旧小区,楼下那段路没有路灯,但我认出了他,他叫黄洪斌,是一家麻将馆的老板。

我都知道的,在我爸车祸后不久,他成了陈茂娟的姘头。

他有家有室,中年男人,孩子都很大了。

陈茂娟自愿跟着他,因为他给她钱花。

他也给过我钱花。

在一次我忘记带了家中钥匙,去麻将馆找陈茂娟时,他看到了我,笑眯眯道:「许棠长这么大了,听你妈说你成绩特别好,来,叔叔给你二百块钱,你留着买学习资料。」

我从没有叫过他叔叔,也没有要他的钱。

陈茂娟骂我没礼貌,给钱还不要,是个缺心眼。

我讨厌黄洪斌,他不是好人,笑起来的样子总让人心里发毛。

所以在小区楼下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立刻心生警惕,没有上前。

他朝我走来,笑道:「棠棠,来,叔叔给你生活费。」

他拿出一沓钱,作势要递给我。

我自行车一扔,转身就跑。

我跑得那样快,压根不知他有没有追上来。

惊惧,恐慌,使我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直到跑到外面的大路,迎面撞上一人,我吓得尖叫出声。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道:「怎么了,许棠你怎么了?」

是池野。

我瞪着眼睛看他,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哭道:「你怎么在这儿?」

「送你回家啊,那么晚了,你一女孩我不放心。」

我这才注意到,路边停了辆出租车。

池野跟了我许久了。

在我告诫他不要缠着我,他仍旧每晚都来电玩城。

等我下班,上了公交车,他再打出租一路跟着。

送到小区路口,他再让师傅拐弯回去。

其实我回家的那条路,治安很好,一直都有人,晚上还有摆摊的大排档。

唯有自家小区楼下,没有路灯。

若非遇到黄洪斌,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晚池野陪着我去推自行车,黄洪斌已经不在了。

我请他去路边吃大排档。

他很高兴,一直说菜炒得好吃,最后还自顾自地把钱付了。

两个炒菜加饼,三十多块钱,他给了老板五十,说不用找了。

随后又陪我走回家。

小区楼下,他又问:「你到底怎么了?真的是被猫吓的?」

我点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难以启齿,我难道告诉他,我妈的姘头,在我家楼下堵了我。

池野对我来说,也仅是一个普通的男同学而已。

后来他走了,我回了家。

进家之前,我还在想着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陈茂娟。

她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我相信她不至于丧尽天良,放任此事不管。

可我万万没想到,推开家门,看到黄洪斌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抽烟。

陈茂娟当然也在。

天气炎热,屋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空气却仍旧沉闷,除了散不去的烟味,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

陈茂娟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吊带勒住浑圆的胳膊,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拿着毛巾擦头发,看到我轻抬了下眼皮:「回来了?」

我老实,内向。

她脾气差,从小到大对我非打即骂。

是她让我明白,天底下真的有不爱孩子的妈妈。

她只爱她自己,我自然也不会爱她。

我已经尽量容忍,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

她和麻将馆老板的风流事,邻里街坊无人不晓。

我可以忍受指指点点,但我不能忍受,她把人带回了家。

尤其是,爸爸还躺在床上。

我第一次发了脾气,指着他们发飙——

「滚!你们都给我滚!」

陈茂娟先是一愣,她一向是个火暴脾气,二话不说扔了毛巾,冲过来推搡我:「你跟谁大吼大叫呢,让谁滚呢?!小贱蹄子你发什么疯,脾气见长啊你。」

「我让你滚!你们都滚出去!」

那天,陈茂娟抓着我的头发,按我在地上打。

黄洪斌见状,走过来拉她。

他拉开她,又伸出手去抱我,看似是想把我扶起来,实则用那双恶心的手,胡乱地摸我后背。

我疯了一样地踹他,被他一把抓住脚踝。

「嘿,小妮子真难管教。」

他们两个人,我一个,后来转身冲进厨房,拿了把刀出来。

陈茂娟骂骂咧咧,换了衣服,带黄洪斌离开。

我哭着给姑姑打电话,把事情全部说给她听。

当晚姑姑和姑父就都来了。

他们带我去了小区的那家麻将馆,闹了一场。

陈茂娟像个泼妇,指着姑姑鼻子骂,让她有本事把她哥接走。

姑姑气得直发抖,让她赶紧去离婚,只要她离了婚,我爸不需要她管,她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跟我们无关。

陈茂娟冷笑:「赶我走?行啊,房子给我,大的小的都接你家去。」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那幢两室一厅的破房子,传言有拆迁的规划。

闹了一场之后,姑姑走的时候还在骂:「房子你想要,人你不想管,做梦去吧,只要你不离婚,就得把人伺候了,躺多久你伺候多久,死了我还来找你!」

你看,这种事怎么理得清呢,叫姑姑也没用,报了警也没用。

闹一场的唯一好处就是,陈茂娟不会轻易带人回家了。

坏处是,她开始阴阳怪气地找机会就骂我:「不要脸,你黄叔叔看你回来得晚,好心去楼下接你,想男人想疯了是吧,说他堵你,你身上那二两肉有多值钱,发贱呢。」

污言秽语,更难听的她也骂过。

那年我十七岁,脸皮很薄的女孩,被她骂得多次崩溃。

爸爸不过躺了两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希望他赶快死吧。

他死了,我就可以解脱。

我可以住校,永远不要回来再见到陈茂娟。

那念头一出,我泪流满面,一边拿温毛巾给爸爸擦脸擦手,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我没那个意思……」

我自幼是被他呵护着长大的,他带我买糖葫芦,吃老味汤面,接我上学放学……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憨厚的父亲。

甚至如果出现奇迹,他会变得有意识也说不定。

而我作为他的孩子,竟然恶毒地希望这个躺着不能动的瘫痪病人,快点死。

他死了,我不用上着课还在担心,陈茂娟中午有没有回家,有没有给他喂水喂食,扶他起来坐一下,大小便失禁的话,她会不会给擦洗一下……

久病床前无孝子,真到了这一刻,才知人人都是俗人。

9

高三,我终于戴上了配好的近视镜。

投入到更加紧张的学习之中。

池野也愈发明目张胆。

他开始每天早上给我带牛奶,揣怀里拿出来,还是温的。

班里男生起哄,他便眉头一皱,一脚踹过去:「滚!」

我始终不明白,他这样的男孩子,为何偏就喜欢了我。

直到我们在一起后,有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笑道:「你不一样。」

我看着他,他便又解释:「我们同桌后,你半个学期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寻思着这女孩也不是哑巴啊,课堂上也经常发言,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然后我就观察,发现你跟谁都不太说话,但是成绩好啊,老师喜欢,我还发现你长了张标准的娃娃脸,乖巧得不像话,自习课上你一眼望过来的时候,眼神还胆怯怯的,我就开始心跳加速,扑通扑通慌得好厉害,心想完了,不仅老师喜欢,我好像也喜欢……」

他说得不全然。

除了喜欢,一开始他对我还有同情。

班里谁都知道,学习委员许棠,家境不好,父亲瘫痪是植物人。

交班费的时候,老师永远会说一句:「许棠不用交了,她家里条件不好。」

老师纯粹是好心。

但那一刻我总是低着头,面上发烫的。

因为陈佳妮等人在背后议论过:「老班就是偏心,条件不好的又不止她一个,不就是成绩好吗,整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扮猪吃老虎。」

我想池野的好感,定然也是建立在怜悯之上的。

不然他不会处心积虑地对我好。

偷偷往我饭卡充钱,课桌里塞巧克力,他还翻看了我的资料,在我生日那天,买了双名牌鞋子送给我。

我觉得羞耻,是深入人心的那种羞耻。

因为我知道,我脚上的帆布鞋开胶了。

鞋子是他在放学时,偷放在我车篮里的。

我拿去还给他时,眼眶都红了……

不堪其扰。

课堂上,他又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问——

「许棠,你近视多少度,在哪儿配的眼镜?」

「……干吗?」

「你这眼镜挺好看的,回头我去问问,不近视的人能戴吗?」

「不近视为什么要戴?」

「不为什么,想跟你般配一点啊。」

池野总是这样,明目张胆。

我心惊胆战,唯恐前后座的同学听到,憋红了一张脸看他,只看到少年坦荡荡的眼神,浓眉挑起,冲我咧嘴一笑。

他无疑是热烈的,永远无所畏惧。

可我承受不住这份热烈,我对他道:「你真的很喜欢我吗?」

问话的时候,我声音很低,脸上发烫。

他愣了下,四下环顾,似乎也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趴在桌上凑近看我,耳朵红了一片:「你突然这么直接,整得我不好意思了。」

「真的,许棠,我真的喜欢,我发誓。」

自习课上,他望向我的眼睛,漆黑且明亮,眼底似乎有细碎的光。

十八岁的许棠,双手用力地揪着课本,突然不敢看他,强忍着心慌,红脸道:「那你跟我考同一所大学,考上了我就跟你在一起。」

声音细若蚊蝇。

但他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安静了那么几秒,突然炸裂道:「靠,你不早说!不到一年时间了,把我当神仙啊,把书给我!」

在我的认知里,池野成绩不好,是没机会跟我考上同一所学校的。

这不过是我拒绝他的理由。

可我没想到,学混子池野,在高三这年变了个人似的。

他开始疯狂补习。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非成绩不好,只是懒得学而已。

他家里远比我想象中的有钱,父母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一条条康庄大道。

他很聪明,是一点就透的那种脑子。

家里有钱,报了最贵的辅导班,然后中了邪似的,埋头苦学。

结果就是一年之后,他竟真的考上了。

那年暑假,池野没有出现。

据说是因为考得好,被父母强行带去国外走亲戚了。

我没闲着,依旧在兼职打工。

期间倒是发生了件大事,陈茂娟把黄洪斌的老婆给骂了。

然后他老婆喊了一群娘家人,把陈茂娟拉到大街上,衣服给扒得干干净净。

她们还在骂:「你不是想脱吗,脱干净了,今天要是你闺女在这儿,我把她也扒了!」

因为那句话,我浑身颤抖,去姑姑家住了几天。

结果回家之后,发现陈茂娟虽然几天没出门,但也没闲着,像个疯子似的,整天对着窗户外骂。

那些不堪入耳的词,皆是在咒骂黄洪斌和他老婆的。

事情发生后,黄洪斌压根没露面。

而我爸爸,因为太久没翻身,身上生了压疮,一阵恶臭。

我在那不绝于耳的咒骂声中,反复崩溃。

我一边哭着给爸爸清洗他萎缩的身体,一边心里想着,爸爸,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早点解脱好不好……

姑姑说让我放心去上大学,她会每天都过来看爸爸的。

明明一切都安顿好了,可我为什么还是如此恶毒?

十八岁的许棠,又在盼着她的父亲,赶紧死去。

我从十六岁开始照顾他,擦洗一个瘫痪男人身体的方方面面,大便小便,从害怕到轻车熟路。

从轻车熟路到内心荒芜和绝望……

我盼他活着,盼有一天我能推着清醒的他去吃一碗老味汤面。

我又盼他死,让他解脱也让我解脱。

短短三年而已,所以人性到底是什么?

……

开学后,我见到了池野。

在女生宿舍,他直接过来找我。

一如既往地明目张胆,笑得张扬。

漫长的暑假过后,他晒黑了些,但依旧是剑眉星目的一张脸。

我曾看过书上说,这种长相,俗称鬼见怕。

风目剑眉,是兵权万里的将军相。

双眉偏浓,直线上扬,光明磊落,又威信十足。

这样的人,活在光亮下,行善与行恶,似乎都可以率性在一念之间。

他无疑是瞩目的。

室友惊奇的目光中,我低着头将他拉了出去。

他顺势握住了我的手。

学校的梧桐树下,我挣脱开了他的手。

他不肯放,笑得张扬:「许棠,你不会说话不算吧?」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自然就是不算的意思。

他微微地弓下身子,盯着我看,嘴角的笑慢慢凝结,眉眼竟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我追你再久,你不答应我没话说,可是答应了又反悔,就是在玩我,我会生气的。」

我的脸顿时白了又白。

池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我当然都知道。

他打人又快又狠,学校食堂踹别人那一脚,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天不怕地不怕,也就追我那会儿,对着我笑,身上那股盛气和凌厉收敛了起来。

不知道他打不打女孩子,但我确实是怂了,白着脸道:「没玩你,我就是觉得……」

话未说完,我已经惊呼一声。

这家伙直接将我拎到了怀里,双手捧着我的脸,托举着与他对视。

我吓得瞪大眼睛:「你,你干吗?」

他笑得灿烂,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下。

我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幽黑的眼睛深邃无比,舌头顶了顶腮帮,认真道:「盖个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学校的梧桐树,一排排,叶子绿得像翡翠。

茂密的枝叶遮着骄阳似火。

可我的脸就这么烧了起来,烧得通红。

那看似一本正经的男人,逆着光,光晕刚巧映在他红透了的耳朵上。

除此之外,都还算一本正经。

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但后来确认是喜欢过的。

没人能拒绝一份热烈的爱。

我在阴暗里蛰伏太久,他像一团焰火,靠近我,燃烧我。

至少那一刻,我整个人是活的。

不再有家庭的困扰,不再有陈茂娟污言秽语的谩骂,原来许棠也可以,堂堂正正,活得像个人。

10

和池野在一起,我内心是不安的。

所以一开始室友问我他是谁时,我没敢承认,开口说他是我哥。

他太有名了。

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是人生的焦点。

我们不在一个班,也不在一个系。

但是池野这个名字,很快无人不知。

如高中时那样,他永远我行我素,眉眼锋锐又凌厉,身边众星捧月,围了很多人。

他比高中时更吃得开。

因为他的几个发小,即便不在这所学校,距离得也并不远。

他们时常来找他,其中就包括了吴婷婷。

那个身材高挑如模特一般的女孩,他们都叫她小辣椒。

池野说她性格直率,男孩子似的,大大咧咧。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明显愣了下,很快面上又笑得灿烂:「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她。

她不记得了,那年暑假,我在电玩城兼职,便是她过来挽着池野的胳膊,说要取游戏币。

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对一切不友好有天生的敏锐。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但池野不知,他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脑袋——

「什么这样的那样的,以后要叫嫂子。」

逐渐接触了池野的世界之后,我才意识到什么叫天差地别,格格不入。

他手上那只黑盘腕表,价格昂贵得令我心惊。

限量版篮球鞋,不管有多难买,总能买得到。

吴婷婷过生日,撒娇问他要包包,他一边说着「老子欠你的」,一边答应送她想要的最新款。

他也送过我一款香奈儿手表,强势地硬扣在我手腕上。

带我去商场买衣服,买鞋子,买一切他想买给我的东西。

我不肯要,他便有些生气。

后来我也生气了,扭头就走。

他便追上来,服软来哄我:「不买就不买,闹什么脾气,走,哥哥带你去吃饭。」

池野这人,一身痞气。

也从不遮掩自己的轻浮和欲望。

刚开学时,我对室友谎称他是哥哥,他第一次在宿舍楼下等我,同宿舍的美珍站在窗户前冲我喊:「许棠,你哥来找你了!」

这话不巧被他听到。

后来他便拉我到无人处,大手扣着我的脑袋,欺身亲了过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他太强势,吻得我喘不过气,直接哭出来。

然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握着我的腰,眼睛危险地眯了下,声音有意犹未尽的哑:「许棠,别搞错了,我是会跟你接吻的那种哥哥。」

我当下哭了:「你耍流氓。」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得还很愉悦,心情大好,抵着我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与我相触,「哥哥保证,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耍流氓。」

一辈子这个词,听起来那么地天方夜谭。

可我知道,他当时是认真的。

他很介意我掩饰他男朋友的身份,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有关我的任何风吹草动,总能第一时间传到他耳朵里。

开始班里有个男生,性子比较好,没事总喜欢找我聊几句。

后来见到我就低头不说话,或者扭头就走。

我听到有传言说池野找了他,顿时十分生气,同池野理论,气得眼睛红红。

他轻撩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我:「许棠,跟哥哥谈恋爱,不许三心二意。」

「你胡说什么!人家跟我就是普通同学。」我涨红了脸。

「得了吧,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根木头,他有没有想法我清清楚楚。」

「你神经病,简直不可理喻。」

我气得转身就走,他一把拉住我,笑得轻慢:「你不信,我们找他对峙啊。」

「池野,你是个疯子吗?有病吧!」

「是啊,爱你爱到发疯,想你想得有病,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烂桃花,你也不许有。」

池野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这一点在我们日渐相处中,逐渐明了。

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喜欢,因为那些经常使我感觉透不过气。

他后来又开始哄我搬出去住,与他一起。

我不肯,一度还因此躲着他。

虽然我知道,那是迟早的事。

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只纯良的小白兔,早就掌控在他手中。

他一次又一次地引诱我,哄我。

在我们恋爱的第二年,他有次带我去看剧场演出,说好会在宿管关门前回来,结果硬是拖到很晚。

我一出门,心就凉了半截。

他穿了件黑色风衣,身材高挺,凌厉眉眼染着笑,纤薄嘴角痞气地勾着,身后是霓虹闪耀的街。

然后他冲我伸出手,笑容张扬,声音很坏:「走吧,跟哥回家。」

学校外,他住着的公寓,是家里一早买下的。

我在他承诺了保证规矩之后,忐忑地踏足了这里。

并非第一次来,但之前都是白天,坐一会儿就离开了。

池野明显心怀不轨,分明保证了规规矩矩,一进屋就原形毕露。

我推搡他,有些气恼:「你说话不算话,我再也不信你了。」

他在我耳边的笑,又轻又撩:「乖宝,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坏男人。」

「但我保证,只对你一个人坏,好不好。」

他靠近我的耳朵,在我浑身颤抖时,又低声道:「我不骗你,毕业后我们就结婚,我池野要是反悔,不得好死。」

他说着令人心惊的话,做着令人心惊的事,我手足无措,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池野一会儿叫我「木头」,一会儿又叫我「乖宝」,声音循循善诱,自己却也耳根红透。

窗外应是下雨了,隐约听得到淅沥雨声,感受得到丝丝凉意。

天大地大,仿佛只剩我们两个人。

他说:「乖啊木头,别怕,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哥哥保证。」

我紧握的双手,被他推举到头顶,耳边皆是闹腾,在脑海中一遍遍地炸开。

不知听谁说起过,爱情的本质就是连绵不断的疼痛,唯一的解药就是他也足够爱你。

那一刻,我很矫情地想到一句话——

外面风雨琳琅,漫天遍野都是今天。

有人爱我,我便值得被爱。

11

池野说我是书呆子,还说我是傻子。

他每次送我东西,我们俩都要别别扭扭地闹一场。

最后他来了脾气,把商品袋扔地上,烦躁道:「许棠,你非要这么轴吗,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以前你不是我女朋友,鞋子穿到开胶也就算了,现在老子给你花钱天经地义,你什么意思啊,跟我分这么清?」

「接受我的东西就这么难?你现在甚至还在兼职打工,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你难堪我也难堪。」

我知道他的意思,作为他的女朋友,我兼职打工让他遭受议论了。

一开始他带我跟他那帮发小一起吃饭,别人的女朋友落落大方,衣着光鲜,打扮靓丽。

而我格格不入,妆也不化,穿得简单,全身上下是便宜货。

当时有人打趣,说原来阿野喜欢白幼瘦,许棠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池野尚未开口,吴婷婷率先道:「什么高中生,我嫂子是灰姑娘,摇身一变就能成公主的那种,亮瞎你们的狗眼。」

她眉飞色舞地说着,还不忘用胳膊撞一下池野:「是吧哥?」

池野轻撩眼皮,骂了他们:「老子喜欢什么样的,关你们屁事!」

我不喜欢跟他们一起吃饭。

被池野强行带去几次后,任他下次如何要求,我咬死了不肯去。

甚至还因此第一次提了分手:「你非要我去的话,我们分了吧。」

池野当时脸色就变了,眯着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分手!」

我生气地朝他喊,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早就说了,我们不合适,不一样,你非要逼我,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种女朋友,我乐意做灰姑娘,行了吧。」

他愣了下,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声音软了下来,哄我道:「说什么呢,老子就喜欢灰姑娘,你做你自己就行,木头,我不逼你,你以后也别动不动说分手,成吗?」

我知道,我有很多委屈,他亦有委屈。

别人说池野那么傲那么狂,女朋友许棠还不是穿了件起球的毛衣。

许棠甚至还在校外奶茶店找了兼职。

我不明白,哪件毛衣不起球,难道因为袖口起了一点球,就必须扔掉?

校外兼职的大学生多了,我们都在好好生活,努力上进。

我普普通通,格格不入的只是池野的世界罢了。

他们后来经常去的酒吧、高档俱乐部、射击场,是我从来不曾踏足,也不敢踏足的地方。

为什么非要这么轴?

他送过我最新款的手机,执意要我收,说放假的时候好联系。

我在回家时,那手机被陈茂娟看到了,她当下嘲讽道:「还以为你多清高,当初给钱不要,是嫌少了?现在还不是靠男人吃饭,被包养了吧,我说呢,放假也不去打工了。」

「你别胡说八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我气得浑身发抖,不仅因为她不干不净的话,还因为我回家后,发现她因为没钱花,竟然在小区找了一老头做皮肉交易。

这些都是姑姑告诉我的,姑姑有次过来照看爸爸,把人堵在了家里。

那次回家,池野来找过我一次,在小区楼下,发信息问我住在几楼。

我回头看到陈茂娟正咒骂着的嘴,说着最肮脏的话。

又看到日渐萎缩,躺床上没人形的爸爸,以及脏乱凌乱的家,几乎是瞬间,心生恐惧,几近作呕。

我跑下了楼,身后传来陈茂娟又一声辱骂:「发什么疯,你投胎去啊!」

池野在楼下,他开车来的,买了礼品。

他站在阳光下,双手插兜,冲我笑,说要上门看看我爸妈。

我浑身上下一阵恶寒,想尽办法地赶他:「今天不方便,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而且我妈也不在家。」

好不容易哄走了他,上楼之后,我看到站在窗户边的陈茂娟,轻蔑地看着我:「你比我强,找了个年轻的,下次他再送你手机,把你这个留给我,我也该换了,那老头太抠,不如你这个。」

……

是陈茂娟使我明白了,无论我走得多远,永远摆脱不了这地狱的深渊。

恶臭的阴暗角落,令我无比厌恶和恶心。

我差点就吐了。

然后当着她的面,我把池野送的手机给砸得稀巴烂。

她气得面色发青,抬手给我一巴掌,又开始打我。

我们在脏乱的房间,互相谩骂,用最恶毒的语言。

陈茂娟一边扇我,一边骂:「看不起我是吧,告诉你许棠,你和我一样,都是骚货,贱货,都是花男人的钱,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呸!你跟我一样知道吗!……」

不,我怎么可能跟她一样!

如果跟她一样,我宁可立刻去死!

我一直都明白的,我们这样的家庭,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拼尽了全力,才能堂堂正正活得像人。

只有靠自己的能力摆脱这地狱,才是真的可以摆脱。

除了我自己,没人救得了我,池野也一样。

内心的脓疮,除却自己,谁都无法剜掉。

我与池野谈恋爱的事,大二那年,表哥便知道了。

他对我说:「许棠,如果你谈的是一场不对等的恋爱,那就尽量要让它对等,只有对等了,你才是你自己。」

不对等的话,你便是受制于人,迟早失了自我。

失了自我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我都明白的,也一直在努力前行。

可是陈茂娟如此令我绝望。

从前我盼过爸爸死,如今我盼着她赶紧去死。

可她命真硬,大二那年,竟有次找到了学校,管我要钱。

我冷冷地看着她,说没有。

她不屑地笑:「找你那男朋友要啊,他应该挺有钱吧,你不要我去要,我女儿也不是白给他睡的。」

绝望,还是绝望……怕她在学校闹,我将卡里全部的钱,都给了她。

她面无表情道:「才这么点?你的奖学金呢?贫困补助呢?难道你男朋友不给你钱花?」

「别怪我没提醒你,多搞点钱,总比搞大肚子强。」

「滚!你立刻滚!」

后来,我吃了半个月的馒头。

与池野的关系也在急剧恶化。

他不满我总是出去兼职,没空陪他。

甚至他生日那天,我姗姗来迟,赶去饭店时,都快散场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

吴婷婷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嫂子还去打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嫂子一定是太缺钱了。」

池野没理她,起身拉我离开。

他带我回了公寓,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他又在发脾气,恼怒道:「你身上连给我买礼物的钱都没了对吧,听说你在宿舍吃了好几天的馒头,许棠,你他妈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算我求你了,收下吧。」

他说到最后,声音好疲惫,「我知道你有骨气,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有骨气,并不会因为你花了我的钱,就改变了什么,木头,我们都退一步好不好?」

退一步,也不是不行。

一只不断前行的蜗牛,遭遇困境,想在石头下遮风挡雨,也是可以的吧。

我默默地收了那钱。

尚且未花一分,吴婷婷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找到了我。

那女孩叫温晴,也是池野一个圈子里的朋友。

她比池野还要大两岁,之前一直在国外留学。

不同于吴婷婷的直率,她看着是个很温柔的人,声音也动听,对我笑道:「许棠,你要叫我姐姐哦,池野都是这样叫我的。」

「那天他生日,说要介绍女朋友给我认识,结果到散场了你才来,也没顾得上说话,池野生你气了吧,别介意,他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脾气很臭的。」

恰逢中午,温晴友好地挽着我的胳膊,说要请我和吴婷婷一起吃饭。

我与池野那个圈子的朋友,一向不熟。

但我也知道,不应该不给面子,本来那帮人对我就多有微词。

我也是在克服困难,真心想和池野在一起的。

她们带我去高档西餐厅。

温晴好温柔,见我刀叉用得不熟练,把牛排拿过来帮我切。

她还跟我讲了好多池野以前的糗事。

在那个我融入不了的世界里,她们一起长大,吴婷婷喜笑颜开,说她干妈那时候最喜欢温晴姐了,称她是找儿媳妇的标准。

温晴嗔了她一句:「小时候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许棠你不要介意啊,那都是岑阿姨开玩笑的话。」

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要紧。

她又道:「你不喜欢吃西餐吗?我记得池野挺喜欢吃的。」

「不是,池野带我来过的。」

「哦,那你是不习惯用刀叉?」

「我切得不好,都是池野帮我切。」

「这样啊,他还是这么体贴。」

温晴嘴角始终噙着笑,又对吴婷婷道:「待会我们去逛街吧,和许棠一起,上次我在宝伦看中一条裙子,想去试试,你们帮我看看。」

吃完牛排,我推辞说想回去,温晴和吴婷婷亲亲热热地挽我的胳膊。

她们怂恿我试了一条好贵好贵的裙子,然后自作主张地告诉导购员,这条包起来。

我说不用了,吴婷婷笑道:「我哥不是给了你一张银行卡嘛,该花就花呀,花完了再问他要就是,谁不知道我哥有钱,他还能不给你咋的。」

「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吧,你要多打扮,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打趣我哥不舍得给你花钱,他好没面子呢。」

那天,她们带着我买了好多衣服,鞋子,化妆品。

我默不作声,直到将那张卡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

然后我没有回学校,去了池野的公寓等他。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茶几上堆满的购物袋,还挺高兴。

他说:「我听婷婷说了,她们带你去逛街,你买了好多东西,喜欢吗木头?」

我平静地看着他:「都在这儿了。」

他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下购物袋,又道:「钱花光了没,我再给转。」

我拿出那张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

「卡里的钱,加上这些东西,一共十万,我没动过。」

「什么意思?」池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我说:「池野,我们分手。」

这大概是我第三次提分手。

他愣了,然后笑了,凑过来搂我的腰:「怎么了木头,钱花得不高兴?她们说你挺开心的啊。」

那天,我说了分手,他不以为然,抓着我的手,又在我耳边笑:「别开玩笑了,多大点事就要分手,有什么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床头打架还床尾和呢。」

他总是这样,冷战时说,多大点事需要冷战,来,我们坐下说清楚。

分手时说,分什么手,又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来乖宝,哥哥抱抱,我们去睡觉,增进一下感情……

小打小闹的冷战、分手,似乎都成了增进感情的调味剂。

他喜欢压着我,看我反抗到筋疲力尽,闹得再没力气,然后满意地亲吻我的额头,低笑:「发泄完没?哥哥再帮你败败火……」

可是不是所有的冷战,都能坐下说清楚的。

如果什么都说得清楚,我的原生家庭就不会这样乱七八糟。

我也不会活得这样糟糕。

我是如此地敏感和自卑。

他和朋友一起聚会,别人都亲密地带着女朋友,唯有我,每次都喊不出来。

他说过我可以做自己,可是后来又忍不住埋怨,发脾气,说我根本不喜欢他,不给他面子。

他越来越生气,一听到我在外面做兼职,就满肚子怒火。

我沉默着看他跟我吵。

然后习惯了扭头就走。

过几天,他再低声下去地哄我,说他错了,下次不会了。

慢慢地,我越来越不想理他了。

他又开始想办法,打电话说他喝多了,可怜兮兮让我去接他。

闹得最严重那次,他让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病了,躺着起不来。

我心软去公寓看他,看到的是装模作样的他,眼底藏着狡猾。

「木头,别生气了,哥哥错了,跟你道歉好不好。」

大三那年,他又一次提出,要跟我回家看看。

因为他说,想毕业之后结婚,双方家长都要先见一下。

还说他爸妈很开明,早就想见我一面。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见什么?看我爸爸不成人形的样子?还是看我妈污言秽语,见钱眼开的样子?

我沉默,再沉默,最后开口说:「我跟我妈妈关系不好。」

他说:「没关系啊,我知道,高中那会儿听说过,你妈爱打麻将,很少顾得上你。」

「没关系的木头,咱们就是见见家长,然后商量下结婚的事,以后有哥哥罩着你。」

「太急了,等工作稳定下来再说吧。」

池野不以为然:「你想做什么工作,到时候都可以让我妈安排,反正我早晚是要接手家里生意的,还是想先结婚,木头,当初我们说好的。」

在这份感情里,我终究是心生了退意。

因为池野说他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到了,特意点名邀请了我。

池野为此帮我准备了礼物,是她妈妈喜欢的品牌珠宝项链。

我说:「你拿过去也没人会信是我买的。」

他搂了搂我的肩:「是我们俩准备的礼物,不单你一个人的。」

他又要带我去商场买衣服了,这一次,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池野妈妈比我想象的和善。

她贵气,年轻,气质好,体态也好。

她笑着跟我打招呼,说早就听闻过我的名字,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让见。

池野说他爸妈都会喜欢我。

可我后来从洗手间出来,去酒店会场的时候,听到她妈妈在跟温晴聊天。

温晴说:「阿姨总算见到许棠了吧,是不是很漂亮?」

池野妈妈笑了:「哪有你漂亮啊,我家那小子眼光不行,放眼前的看不到,偏被个小丫头迷了眼。」

「没办法,谁叫池野喜欢呢,他还说毕业后就结婚呢。」

「说说而已,哪能当真。」

池野妈妈不紧不慢道:「结婚那么大的事,不把底细全都摸清楚了,怎么能行。」

「阿姨不喜欢许棠?」

「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总感觉小家子气,想着儿子栽她手里,有些不是滋味,当初我们都打算好了让他出国的,为了个小女朋友,死活不愿意去了。」

……

我没有回会场,而是沿着楼梯,漫无目的地在酒店楼下走了走。

然后我看到了吴婷婷。

她似乎是刻意来找我的。

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

此刻也懒得装,对我直言不讳道:「裙子挺漂亮,你不是不花我哥的钱吗,怎么,装不下去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对我好像一直有恶意,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啊,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嫁给我哥吧,不可能的许棠,实话告诉你,你的家庭底细,干妈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可能接受你的,因为她心目中的理想儿媳是温晴姐。」

「你要是还识趣,就自己主动走吧,别缠着我哥了。」

「我没有缠他,是他缠着我,所以这话,你应该去和他说。」

「你要脸吗,非要我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

「你妈一把年纪了,还在捞钱,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不肯花我哥的钱,只是手段更高明罢了,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何必装模作样。」

「你说话很难听。」

「这叫难听,更难听的我还没说,你敢把你家里这点破事告诉我哥吗?你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他吧,别自取其辱。」

12

那天,宴会还没开始,我便提前离场了。

手机直接关机,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回了宿舍,看到美珍在煮泡面。

我和她共同分享了一包泡面。

她不满道:「你不是去酒店吃大餐了吗?跟我在这抢泡面,我都没吃饱。」

「那我再去买两包?」

「你什么毛病啊许棠?」

「我只是觉得,山珍海味,不如泡面一碗。」

「哈?」

我和美珍坐在宿舍地上,我心里好难受,好憋屈,开始给她讲故事,讲关于我的每一个故事。

美珍目瞪口呆,抱住了我:「棠棠,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幸运吗?

真幸运。

池野在他爸妈的纪念日宴会结束后,就杀过来找我了。

他又生气了,恼怒道:「天大的事你也不该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跑了,木头,你明知道今天多重要,你这样我爸妈怎么会对你留下好印象?」

「不重要啊,我不在乎。」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池野不敢置信。

「我说不重要,因为我们走不到一起了。」

「又要分手?许棠你真行,你不会以为我他妈一直吃你这一套吧?」

「嘴巴放干净点,你他妈的!你们他妈的!」

我骂了他。

生平第一次,我眉眼阴沉,看着他像看一个仇人。

无所谓,骂就骂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十八岁开始就盼着父亲赶紧去死的人。

老实本分?其实骨子里,我早就是个烂人。

此刻也不介意变得更烂。

池野简直气炸了。

按他那种脾气,冲过来打我一顿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他没有,用手指着我,一步步后退。

那眼神在说,行,许棠你有种!

我有种,我就是有种。

我都不打算要你了,你算什么东西呢?

池野离开后,我们一个月都没有联系。

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冷战。

我也压根没时间跟他联系。

姑姑打来电话,说我爸没了。

我从十八岁开始,便有了让他解脱的念头,所以真到了这一刻,并无半分感觉。

这些年,他早就跟死没什么两样了。

我每次放假回家,帮他擦洗喂食,都会忍不住哭一场的。

我看着他变了形的身体,全无印象中父亲的模样了。

只是最后,他死得到底没尊严了一些。

陈茂娟失踪了。

她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也不知是被人绑了,还是逃命跑路了。

想来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烦,否则不会连守了好几年的破房子也不要了。

姑姑平均两三天去家里看一眼爸爸,她去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

活着太受罪了,他身上的皮肤因为护理不当,早就开始溃烂。

死的时候,一把皮包骨。

我回去的时候,人已经火化了。

谁都没有悲伤,姑姑也是。

兴许在我们大家心里,他早就死了。

姑姑问我要不要报警找陈茂娟?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我回了学校,临近毕业,开始为将来打算。

翘首以盼的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再也没有陈茂娟,也没有爸爸了。

我以为自己不会哭。

表哥匆匆从东北赶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学校看我,他摸着我的头,说棠棠你瘦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会越来越好的。

我双手攥紧了他的衬衫,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我会越来越好的,可是我没有爸爸了,真的再也没有了。

那个笑起来憨厚的造纸厂工人,小时候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吃老味汤面,买糖葫芦。

我也曾骑着他的脖子,高高在上,笑声如银铃。

那时他说:「棠棠,爸爸永远的小宝贝。」

如今,我真的失去他了。

人间久悲不成悲。

所以,我已经没什么好再悲伤的了。

跟池野分手的时候,心灰意冷,看透了世态炎凉。

不知哪位好心人,拍了我趴在表哥怀里的照片,发给了他。

我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

他打电话给我,说要谈谈。

我想了想,确实该做个了断。

况且他公寓里还有一些我遗留的学习资料,以及一台不值钱的数码相机。

数码相机里,有一些还算珍贵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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