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穷对你的性格产生了什么影响?

我当时已经预感到了不妙。

这边徐总已经招呼了一声:「池总!」

然后时隔六年,在他的介绍下,我与池野第一次见了面。

他穿名贵西服,衣冠楚楚,态度疏离又冷淡。

我灰头土脸,言语讪讪,重逢得很不体面。

就如同六年前,我们分得也不体面。

那天我很尴尬,很快便想离开了。

但是离开之际,在酒店的拐角处,看到了那位小周助理。

她不知因为什么,眼睛红红地在哭,池野背对着我,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

郎才女貌,小周助理眼睛红红,脸也红红。

她应该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池野他,终于学会了放下。

从会所离开,我打了车。

司机问我去哪儿?

漫无目的,我去了中心大厦附近的一条商品街。

城区变化不大,老街靠近夜市,依旧是年轻人爱来玩的地方。

很晚了,一些店铺老板在关门。

尽头一家摊位摆在门口的面馆,还在营业。

顾客不多,老板很热情,跟我说他们家的酸汤肥牛面很好吃,二十二块钱一碗。

我问他有没有老味汤面,三块钱一碗的那种。

老板愣了下,然后笑了,说:「等着哈,我给你做去。」

我接到了美珍打来的电话。

她火急火燎道:「许棠!你去找了池野是不是?我都说了算了,公司不要了,项目也不做了,大不了我和老秦租房子结婚,欠下的债慢慢还,还一辈子我乐意!你赶紧回去!」

「美珍,他答应了。」

「什么?」

电话那头的美珍,不敢相信:「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我不信,如果是你舍弃尊严求来的,那我宁可不要。」

「没有,他没提任何要求。」

「不可能。」

「真的。」

我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完全没提,他说,我们从此两清。」

挺好,真的。

毕竟当初我和他分手,求的便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在埋头吃面的时候,附近有家还未关门的饰品店,灯光琳琅。

音响摆在门口,在寂静深夜,歌声传遍街巷——

你说这风景如画

我看你心猿意马

就别再听我说话

把伪装都卸下吧

你听见我在哭吗

反正也听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马

悠然自得逃跑吧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原谅我太早就收了声响

翩翩的你知道吗我满目痍疮

……

面太烫了,真的太烫了。

我吃得急,眼泪簌簌地掉在碗里。

我想起了幼时的许棠,期末考试若是成绩理想,会被爸爸带到这儿吃一碗老味汤面。

那面真香啊。

热气腾腾,雾里映着爸爸憨笑的脸。

人这一生,真的没有多少可以回首的好时光。

有些人的相遇,大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场悲剧。

便如同我认识池野的时候,十六岁,正处在人生最昏暗的一段时光。

那年,我爸车祸成了植物人,肇事司机逃逸。

那年,我妈带我去爸爸工作的造纸厂,讨要老板拖欠的工资。

九千二百三十块。

为了这九千二百三十块,她带着我吃住在造纸厂办公室,铺了张席子,堵老板好几天。

那年我高一,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文静老实的女孩,把学习视为很重要的事。

我轻声对我妈说:「学校那边只请了两天假,我想去和老师说一声。」

她劈头盖脸地骂下来:「学校?什么学校!你爸半死不活了,你还想着上学?!钱要不来你上个屁!」

我妈,叫陈茂娟。

是一个脾气很差,冷漠自私的人。

也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我自幼,便是在父母无尽的争吵声中长大的。

妈妈嫌弃爸爸窝囊,挣得不多。

爸爸嫌弃妈妈整天打麻将,孩子不顾,饭也不做。

一个很普通、父母并不相爱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小孩,必定是敏感和缺爱的。

我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陈茂娟和我爸是二婚。

我当然是她亲生的女儿,但她却不止我一个孩子。

她本就是个抛家弃子的女人。

当年撇下一双儿女,在火车上偶然认识了我爸,直接跟着他下了车。

据说她的一双儿女,至今还在山沟里的僻壤之地,那里几岁的孩子便要背着背篓下地干活,穿得破破烂烂。

她穷怕了,跟了我爸,原想在大城市过好日子来着。

可惜我爸就是一郊区造纸厂还没娶上媳妇的普通工人。

她逐渐怨怼,骂我爸哄骗了她。

在我上幼儿园时,她又染上了麻将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成天地不着家,回家就是要钱。

爸爸上班之余,家务什么都做。

感情早就是没了,之所以还在凑合过日子,因为爸爸说:「好歹是你妈,有妈总比没妈强。」

可就是这妈,在我十六岁这年,带我围堵造纸厂老板,逮到机会堵上他的车,疯了一般,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扯开胸口那片白花花的肉,哭喊着招呼所有人都来看。

她以这种博人眼球的方式,哭诉着:「活不下去了啊,孩子爸都成那样了,还拖欠我们工资不给,这是逼我们娘俩去死啊……」

车里的老板督促司机开车,并不想搭理她。

她见状直接把我扯到车前,从包里掏出个农药瓶子。

那农药瓶子里,是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百草枯。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惊恐地挣扎,不住地哭喊:「妈!妈!不要!」

她力气那么大,疯了一样,硬掰开我的嘴,举着瓶子往里灌。

「逼我们去死啊,我们娘俩今天就死给你们看……」

车上的老板终于知道害怕了,他赶忙下车:「大姐!有话好好说!咱们这就去财务拿钱。」

陈茂娟满意地和他们一起去拿钱了。

我跪在造纸厂里,放声大哭,不住地呕吐,抠嗓子眼。

她给我灌进去了。

我自小便听奶奶说过,百草枯是多么剧毒的农药,喝下去就没有能活的,会死得很痛苦。

我那么那么地害怕,一边哭一边吐,全身止不住哆嗦。

直到陈茂娟拿着钱眉开眼笑地出来了。

她没好气地踢了我一脚,骂道——

「死不了,那里面灌的自来水,瞧你这点出息,一点用也没有!」

陈茂娟,是我妈。

亲生的。

可是那九千二百三十块拿回来后,她没有花在我身上一分。

她沉迷于打麻将,依旧是很少回家。

冬夏换季的衣服和鞋子,学校要交的费用,她统统都是一句:「找你姑要去!你爸成了那个样子,我没走都是你们家烧高香了!」

她什么都想让我去找姑姑。

恨不能把家里躺着无人照料的爸爸,也塞到姑姑家。

她常说得最多一句话便是:「许棠,你要知足,我要是走了,你连学也别上了,辍学在家照顾你爸吧。」

她说得对,我奶奶年龄大了,一直是姑姑照顾。

姑姑一家老小,并不富裕,且自顾不暇,表哥上大学的生活费,都是自己假期打工挣来的。

我爸,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不是任何人的。

正因如此,我高中都是走读,周末假期基本都在家里,洗衣做饭,帮爸爸按摩擦洗。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敢开口管姑姑要钱。

因为怕姑父有意见。

所以我常年穿着校服,在其他同学攀比鞋子的时候,我一双三十块钱的帆布鞋,穿到开胶。

我便是在这种境况下,认识池野的。

高二上学期,他转学到了嘉成中学。

转学的原因,据说因为他是个混混,在校时难以管教,把教导主任给揍了。

他家有钱有势,事件平息下来后,他爸妈便做主,给他转了学。

我们学校的校长,跟他爸妈是老相识。

这也导致他到了嘉成之后,适应得很快。

哦错了,他根本不需要适应。

池野那样的人,桀骜得不可一世,眉眼锋锐又英挺,五官端正得棱角分明,两片薄唇微微勾着,少年意气风发,逆着光般,耀眼得太过夺目。

老师安排他与我同桌,意在我学习成绩好,可以帮他指点下。

他哪里需要指点,他的书崭新得干净,压根就没有想学习的意思。

班里乃至学校,那些成绩不好的男同学,很快跟他打成一片,张口闭口池哥,老大。

女同学也都很喜欢他,班里最漂亮最骄傲的陈佳妮,总笑着找他说话。

整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没人不喜欢他。

下课时,男生围在教室外叽叽喳喳,问他为什么把之前学校的教导主任给揍了?

他撩着眼皮,笑得痞气:「那老东西双标,男的犯错,他当场逮着教训,轮到女同学,就非要叫到自己办公室,还特么把门关上,我不服,把门给踹开了……」

……

7

我和池野成了同桌,开始整整半学期都没有说话。

他不爱学习,下课之后基本不在座位上。

我上课认真,从来心无旁骛地听讲。

他连作业都有人帮着写,自习课上不是趴着睡觉,就是逃课去了网吧。

哦,还总有人找他讲话,吵吵嚷嚷。

那天的自习课上,他不在。

我因为前晚熬了夜,有些困,便趴在桌上睡了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定定望过来的黑眸。

不知何时回来的池野,与我面对面,也在趴着睡觉。

可他没有闭眼,凌乱的黑发,浓眉长睫,幽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亮。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四目相对,我吓了一跳,他却没有慌。

他舌尖顶了顶腮帮,慢悠悠地对我道:「脸上掉了根睫毛。」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无疑有它,忙照了文具盒上的小镜子,将那根睫毛拿掉。

同时还不忘低声对他道:「谢谢。」

他笑了一声,一手撑脑袋,一手飞快地转圆珠笔,声音饶有兴致:「客气了,同桌。」

再后来,我面上一红,没敢看他,翻开了课本。

我是个老实孩子,人生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成绩班里第一,年级前几名,人人对我心怀期望。

唯独我妈陈茂娟。

她对我不管不顾,一心扑在麻将上,能抽出空回家看一眼爸爸,已是对我最大的仁慈。

姑姑常说:「咱们这样的家庭,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

表哥也说:「社会底层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读书和工作,至关重要。」

于是我绷紧了一根弦,高中三年,挑灯夜读。

我活得如此累,也如此心怀希望,盼着将来时来运转,脱离这苦海。

池野是闯入我人生的一场意外。

我很少同他讲话,他却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我。

天冷的时候,我校服下面穿了件旧毛衣,有些脱线。

课堂上他百无聊赖,瞥见了衣服下的线头,于是伸出手去拽。

他家境好,一双鞋子都要成千块,想来不是很理解这线头的意义。

等到我们俩都意识到了不对,他手里已经缠了不少毛线,我校服下的毛衣,短了一截。

他尴尬道:「对不起。」

我脸红了下:「没关系。」

一星期后,我来到学校,发现课桌里塞了个商品袋。

打开一看,是件粉色的新毛衣,吊牌还在。

我一时心慌得厉害,把那袋子塞到了他的课桌里。

上课之后,他发现了,往我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我:「尺码不对吗?我让我妈在商场买的。」

我感觉耳根发烫,十分窘迫:「不用了。」

「怎么不用了?你那件不能穿了。」

「真不用,谢谢。」

他挑了下眉,正要再跟我说话,我已经默不作声地和他拉开了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

池野隐隐笑了一声。

之后,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霸道。

放学后我都走到校门口了,他在人群之中当众朝我喊:「许棠!许棠!」

我错愕地回头,他看着我笑,走过来将那装毛衣的袋子,直接塞到我手里:「同桌,你衣服忘拿了。」

那之后,班里开始有传言,说池野在追我,给我买了件毛衣。

我觉得惶恐。

早恋对一个老实的好学生来说,是洪水猛兽。

好在我学习成绩好,深得老师器重,班里没人对我说三道四。

只听闻陈佳妮在池野面前,酸溜溜地问:「你喜欢许棠什么呀,她不就学习成绩好吗?」

池野笑了,反问:「学习成绩好还不够?」

「可是她跟个呆子一样。」

「你才跟个呆子一样,许棠那不叫呆,叫乖。」

于是全校都知道了,池野喜欢乖乖女许棠。

流言传遍的时候,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但也仅仅是困扰罢了,我学会了充耳不闻。

池野找我说话时,我刻意疏离,很少搭理他。

他便也识趣,慢慢地又与我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高二下学期,班主任找到我,说是学校食堂有两个勤工俭学的名额,问我愿不愿意做。

我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学校的特困生补助,她一直帮我申请。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想要面子,可我不能要。

我缺钱。

我想配一副近视镜,因为看黑板的时候,总觉得模糊。

于是每天中午,我和另一名高三的男同学,带上执勤袖章,开始在学校食堂收餐盘。

其实也就一个半小时。

偌大的食堂,午餐时间熙熙攘攘,人挤人地热闹。

遇到同班同学,无论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都默不作声,学会了接受。

许棠的人生,很早之前就学会了向生活低头。

我不仅在学校勤工俭学,寒假和暑假,也常让表哥帮忙找兼职工作。

服装市场的快餐店干过,市区的地下电玩城干过,发传单干过,偶尔还会批发一些小玩具,节假日的晚上去公园卖给小孩子。

我很能吃苦,也吃惯了苦。

所以在学校食堂,当一个男生故意把吃剩的餐盘扔过来,溅了我一身菜汤时,我默不作声,什么也没有说。

可万没想到,这一幕被池野看到了。

他不高兴了,径直走过来,按住了那男生的头,严厉道:「给她道歉!」

池野是个混混,那男生也不是善茬,破口便骂:「我道你妈!」

怒火中烧的池野,一脚踹了过去,食堂的桌椅跟着倒了一片。

紧接着,食堂陷入混战。

那男生寡不敌众,连同身边的几个同伴,被打得鼻青脸肿。

我站在一旁吓得发抖,看着池野凶狠狠地打人,含着哭腔上去拦他——

「别打了!你别打了!」

再后来,连同我一起,我们都被叫去了训导处。

我一直在哭,抽泣着抹泪。

池野站在一旁,也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急:「别哭啊许棠,没事的,不关你的事,放心。」

我很怕,也有些怨他:「谁叫你打人了?!」

「他欺负你了,不该打吗?」

「我不在意,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在意,我不能看别人欺负你。」

在他们眼中,年少的许棠,一定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

可我那时对池野真的颇多怨念。

我老实,内向,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真的不愿惹事。

我更怕传到陈茂娟耳朵里,被她污言秽语指着鼻子骂。

好在,那件事没有闹大。

我后来和池野一起,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

我亲耳听到池野叫校长李叔叔。

也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长哼了一声,目光望向我,对池野训斥道:「你小子了不得,一点也不消停,打架和早恋,都占齐全了。」

「您别冤枉我,说我打架我认,说我早恋,有证据吗?」

「人都站在这儿了,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别这么说啊叔,人家许棠是好学生,成绩好着呢。」

「废话,她要不是好学生,我早就把你们家长都请来了。」

「别麻烦,请我爸妈过来就行了,看看学校还缺点啥,让他们给捐点?」

「臭小子,嬉皮笑脸,我告诉你,你自己不学好,不要影响别人,她要是成绩下滑,我非得抽你一顿。」

「得嘞,她要是考了年级第一,您不得奖励我点什么。」

8

全校都知道了我和池野的事。

那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教师,她特意找我谈话,言语之中皆在叮嘱我,我是女孩子,与池野不同。

女孩子在成长的道路上,注定要比男孩承受更多。

更何况我还是那样的家境。

我无比感激她,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能走捷径,因为我没有退路,指望全在自己身上。

人生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不到终点,不该下车。

我谨记着她的话,泪眼婆娑地告诉她:「老师你相信我,我没有跟他谈恋爱。」

她当然信我,因为在她找我谈话时,池野也找了她。

他总是这样无所顾忌,有直言不讳的资本:「老师你别为难许棠,是我追她,她没搭理,她脸皮薄得很,你别把她说哭了。」

后来,我没再理过池野。

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格外漫长。

我在表哥的介绍下,去了城区一家电玩城做暑期工。

表哥当时上大三,有个女同学也在那儿兼职,我和她正好一起。

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晚上八点就可以回家。

我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池野。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在打电玩。

我在帮人兑换游戏币时,被他看到了。

他朝我走来,很惊讶也很惊喜:「许棠,你怎么在这儿?」

电玩城声响很大,我也很忙,只含糊地冲他笑笑:「打工。」

他没再说话,应是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

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背心和短裤,扎高马尾,欢快地跑过来揽他胳膊——

「哥,没币了,再兑换点。」

「多少。」

「江晨他们也要用,先五百吧。」

那天,他们一共兑换了一千块的游戏币。

我在电玩城兼职整个暑假,也不过挣了一千块的工资。

池野知道我在这儿后,经常过来。

开始是和一帮发小一起,后来变成了自己一个人。

我不太搭理他,他就每天在我下班时,守在门口等我。

表哥的女同学还因此打趣我:「许棠,你男朋友长得挺帅哈。」

我赶忙红着脸解释:「不是的,就是普通同学。」

过后我对池野道:「你别来了。」

他说:「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我说不需要,他也不强求,又问我想不想去天海大厦看夜景?

我说不去了,谢谢。

「那去附近的夜市逛逛?」

他很烦,每天都来,有次蹲在出口处抽烟,还恰巧被我撞见。

四目相对,他愣了下,起身将烟给掐了。

我轻叹道:「你们在学校偷偷抽烟,我知道的。」

他于是笑了,双手插兜,问我道:「今天要不要去天海大厦?或者附近夜市逛逛?」

那晚我算着时间尚早,和他一起去了夜市。

他挺高兴,一路追着我问,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好不好?

我们在一摊位吃刨冰。

我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你以后真别来了,算我求你,你这样我很困扰。」

「困扰什么,我又没让你跟我谈,当好朋友不行吗?」

「当好朋友也不行。」

他黑眸定定地看着我,凌乱的长发显露出几分不羁,声音也有些烦:「为什么不行?」

「不合适,我们不一样。」我低声道。

「怎么不一样?难道你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想好好学习。」

「呵,这话说的,你就算跟我谈,也不影响你考大学,我还能督促你学习呢。」

「你怎么听不懂呢,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我有些生气,刨冰也不吃了,起身离开。

池野随后追了过来,跟我到车站,看着我上了公交车,神情有些无奈。

我每天真的很累,没时间跟他纠缠。

公交车到最后一站后,我还要去骑我的自行车,约莫十几分钟才能骑到家。

到家之后,通常我妈也是不在的,我要给爸爸喂食,看他有没有大便,帮他翻一翻身,擦洗一下。

忙活完后,已经很晚了,我还要洗漱,抽空看书,复习资料。

我的近视度数又增加了,不配眼镜真的不行。

我像一只背着壳的蜗牛,需要不断地爬啊爬,负重而行,才能缓慢到达想去的地方。

池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会懂。

暑假兼职最后一天,我照例骑着自行车回家。

在小区楼下,看到了一男人守在那里。

因为是老旧小区,楼下那段路没有路灯,但我认出了他,他叫黄洪斌,是一家麻将馆的老板。

我都知道的,在我爸车祸后不久,他成了陈茂娟的姘头。

他有家有室,中年男人,孩子都很大了。

陈茂娟自愿跟着他,因为他给她钱花。

他也给过我钱花。

在一次我忘记带了家中钥匙,去麻将馆找陈茂娟时,他看到了我,笑眯眯道:「许棠长这么大了,听你妈说你成绩特别好,来,叔叔给你二百块钱,你留着买学习资料。」

我从没有叫过他叔叔,也没有要他的钱。

陈茂娟骂我没礼貌,给钱还不要,是个缺心眼。

我讨厌黄洪斌,他不是好人,笑起来的样子总让人心里发毛。

所以在小区楼下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立刻心生警惕,没有上前。

他朝我走来,笑道:「棠棠,来,叔叔给你生活费。」

他拿出一沓钱,作势要递给我。

我自行车一扔,转身就跑。

我跑得那样快,压根不知他有没有追上来。

惊惧,恐慌,使我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直到跑到外面的大路,迎面撞上一人,我吓得尖叫出声。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道:「怎么了,许棠你怎么了?」

是池野。

我瞪着眼睛看他,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哭道:「你怎么在这儿?」

「送你回家啊,那么晚了,你一女孩我不放心。」

我这才注意到,路边停了辆出租车。

池野跟了我许久了。

在我告诫他不要缠着我,他仍旧每晚都来电玩城。

等我下班,上了公交车,他再打出租一路跟着。

送到小区路口,他再让师傅拐弯回去。

其实我回家的那条路,治安很好,一直都有人,晚上还有摆摊的大排档。

唯有自家小区楼下,没有路灯。

若非遇到黄洪斌,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晚池野陪着我去推自行车,黄洪斌已经不在了。

我请他去路边吃大排档。

他很高兴,一直说菜炒得好吃,最后还自顾自地把钱付了。

两个炒菜加饼,三十多块钱,他给了老板五十,说不用找了。

随后又陪我走回家。

小区楼下,他又问:「你到底怎么了?真的是被猫吓的?」

我点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难以启齿,我难道告诉他,我妈的姘头,在我家楼下堵了我。

池野对我来说,也仅是一个普通的男同学而已。

后来他走了,我回了家。

进家之前,我还在想着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陈茂娟。

她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我相信她不至于丧尽天良,放任此事不管。

可我万万没想到,推开家门,看到黄洪斌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抽烟。

陈茂娟当然也在。

天气炎热,屋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空气却仍旧沉闷,除了散不去的烟味,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

陈茂娟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吊带勒住浑圆的胳膊,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拿着毛巾擦头发,看到我轻抬了下眼皮:「回来了?」

我老实,内向。

她脾气差,从小到大对我非打即骂。

是她让我明白,天底下真的有不爱孩子的妈妈。

她只爱她自己,我自然也不会爱她。

我已经尽量容忍,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

她和麻将馆老板的风流事,邻里街坊无人不晓。

我可以忍受指指点点,但我不能忍受,她把人带回了家。

尤其是,爸爸还躺在床上。

我第一次发了脾气,指着他们发飙——

「滚!你们都给我滚!」

陈茂娟先是一愣,她一向是个火暴脾气,二话不说扔了毛巾,冲过来推搡我:「你跟谁大吼大叫呢,让谁滚呢?!小贱蹄子你发什么疯,脾气见长啊你。」

「我让你滚!你们都滚出去!」

那天,陈茂娟抓着我的头发,按我在地上打。

黄洪斌见状,走过来拉她。

他拉开她,又伸出手去抱我,看似是想把我扶起来,实则用那双恶心的手,胡乱地摸我后背。

我疯了一样地踹他,被他一把抓住脚踝。

「嘿,小妮子真难管教。」

他们两个人,我一个,后来转身冲进厨房,拿了把刀出来。

陈茂娟骂骂咧咧,换了衣服,带黄洪斌离开。

我哭着给姑姑打电话,把事情全部说给她听。

当晚姑姑和姑父就都来了。

他们带我去了小区的那家麻将馆,闹了一场。

陈茂娟像个泼妇,指着姑姑鼻子骂,让她有本事把她哥接走。

姑姑气得直发抖,让她赶紧去离婚,只要她离了婚,我爸不需要她管,她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跟我们无关。

陈茂娟冷笑:「赶我走?行啊,房子给我,大的小的都接你家去。」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那幢两室一厅的破房子,传言有拆迁的规划。

闹了一场之后,姑姑走的时候还在骂:「房子你想要,人你不想管,做梦去吧,只要你不离婚,就得把人伺候了,躺多久你伺候多久,死了我还来找你!」

你看,这种事怎么理得清呢,叫姑姑也没用,报了警也没用。

闹一场的唯一好处就是,陈茂娟不会轻易带人回家了。

坏处是,她开始阴阳怪气地找机会就骂我:「不要脸,你黄叔叔看你回来得晚,好心去楼下接你,想男人想疯了是吧,说他堵你,你身上那二两肉有多值钱,发贱呢。」

污言秽语,更难听的她也骂过。

那年我十七岁,脸皮很薄的女孩,被她骂得多次崩溃。

爸爸不过躺了两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希望他赶快死吧。

他死了,我就可以解脱。

我可以住校,永远不要回来再见到陈茂娟。

那念头一出,我泪流满面,一边拿温毛巾给爸爸擦脸擦手,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我没那个意思……」

我自幼是被他呵护着长大的,他带我买糖葫芦,吃老味汤面,接我上学放学……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憨厚的父亲。

甚至如果出现奇迹,他会变得有意识也说不定。

而我作为他的孩子,竟然恶毒地希望这个躺着不能动的瘫痪病人,快点死。

他死了,我不用上着课还在担心,陈茂娟中午有没有回家,有没有给他喂水喂食,扶他起来坐一下,大小便失禁的话,她会不会给擦洗一下……

久病床前无孝子,真到了这一刻,才知人人都是俗人。

9

高三,我终于戴上了配好的近视镜。

投入到更加紧张的学习之中。

池野也愈发明目张胆。

他开始每天早上给我带牛奶,揣怀里拿出来,还是温的。

班里男生起哄,他便眉头一皱,一脚踹过去:「滚!」

我始终不明白,他这样的男孩子,为何偏就喜欢了我。

直到我们在一起后,有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笑道:「你不一样。」

我看着他,他便又解释:「我们同桌后,你半个学期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寻思着这女孩也不是哑巴啊,课堂上也经常发言,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然后我就观察,发现你跟谁都不太说话,但是成绩好啊,老师喜欢,我还发现你长了张标准的娃娃脸,乖巧得不像话,自习课上你一眼望过来的时候,眼神还胆怯怯的,我就开始心跳加速,扑通扑通慌得好厉害,心想完了,不仅老师喜欢,我好像也喜欢……」

他说得不全然。

除了喜欢,一开始他对我还有同情。

班里谁都知道,学习委员许棠,家境不好,父亲瘫痪是植物人。

交班费的时候,老师永远会说一句:「许棠不用交了,她家里条件不好。」

老师纯粹是好心。

但那一刻我总是低着头,面上发烫的。

因为陈佳妮等人在背后议论过:「老班就是偏心,条件不好的又不止她一个,不就是成绩好吗,整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扮猪吃老虎。」

我想池野的好感,定然也是建立在怜悯之上的。

不然他不会处心积虑地对我好。

偷偷往我饭卡充钱,课桌里塞巧克力,他还翻看了我的资料,在我生日那天,买了双名牌鞋子送给我。

我觉得羞耻,是深入人心的那种羞耻。

因为我知道,我脚上的帆布鞋开胶了。

鞋子是他在放学时,偷放在我车篮里的。

我拿去还给他时,眼眶都红了……

不堪其扰。

课堂上,他又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问——

「许棠,你近视多少度,在哪儿配的眼镜?」

「……干吗?」

「你这眼镜挺好看的,回头我去问问,不近视的人能戴吗?」

「不近视为什么要戴?」

「不为什么,想跟你般配一点啊。」

池野总是这样,明目张胆。

我心惊胆战,唯恐前后座的同学听到,憋红了一张脸看他,只看到少年坦荡荡的眼神,浓眉挑起,冲我咧嘴一笑。

他无疑是热烈的,永远无所畏惧。

可我承受不住这份热烈,我对他道:「你真的很喜欢我吗?」

问话的时候,我声音很低,脸上发烫。

他愣了下,四下环顾,似乎也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趴在桌上凑近看我,耳朵红了一片:「你突然这么直接,整得我不好意思了。」

「真的,许棠,我真的喜欢,我发誓。」

自习课上,他望向我的眼睛,漆黑且明亮,眼底似乎有细碎的光。

十八岁的许棠,双手用力地揪着课本,突然不敢看他,强忍着心慌,红脸道:「那你跟我考同一所大学,考上了我就跟你在一起。」

声音细若蚊蝇。

但他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安静了那么几秒,突然炸裂道:「靠,你不早说!不到一年时间了,把我当神仙啊,把书给我!」

在我的认知里,池野成绩不好,是没机会跟我考上同一所学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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