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了个懒腰。
有多久没有抬头看天了呢?
和方磊结婚以后,我习惯了低着头走路,因为他认为我抬头挺胸,会显得他的个子太矮。
我也习惯了回避人的眼神,因为他总会在对视时,突然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我努力想要在家暴中保持自我意识和尊严,但依然不可避免地,很久很久不敢做自己了。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挺起胸,抬起头。
直到这个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
我赢了。
赢回了自己。
手机响起,是保险公司的电话,告诉我方磊的保险理赔金已经到账,注意查收。
婆婆公公曾经扬言一分钱也不会给我的,如今却是全归了我。
我用理赔金的一部分钱,预存了方磊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又找了个护工照顾他。
护工叫小洁,一眼就看出方磊是热搜上那个家暴男。
小洁立刻拒绝:「沈姐,你换个护工吧。我曾经遭过家暴,对家暴男深恶痛绝,更别说用心照顾了。」
我一听,更觉得小洁深得我意。
「不必多用心,差不多得了。」
小洁愣了愣,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了脖子上。
那里还有依稀可见的伤痕。
她恍然大悟:
「沈姐,我明白了,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放心,我可放心了。
把方磊扔给小洁后,我就再也没去看过他一眼。
直到一个月后,小洁给我打来电话:
「沈姐,方磊醒了,你要来看看吗?」
11
再一次见到方磊,我几乎没能认出他。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几乎脱形。
因为长期躺在床上,他脸色苍白,反应迟缓,哪里还有曾经家暴时的神气。
觉察到我来了,他枯槁的目光缓缓从天花板移过来。
在聚焦到我身上的一瞬,才微微有了波动。
「阿巴,阿巴……」
方磊艰难地开口,从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词。
小洁在一旁解释:「他刚醒不久,还不太会说话。」
「医生来看过吗?」我问。
「看过了,之前他昏迷,是因为大脑缺血过久引起了脑组织损伤。现在虽然醒了,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这辈子大概率只能在床上度过。」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方磊盯着我,眼中多了分急切:「阿巴,麻……」
我端了个凳子坐在病床边:「你想说什么?问你爸妈?」
方磊嘴唇微张,唇和唇之间黏着一层白膜,破开又合拢。
「放心,他们现在有吃有喝有活干,这个点,应该已经在监狱里踩缝纫机了。」
方磊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消化信息,过了好一会儿,瞳孔猛然放大:
「阿,贱,贱……」
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吐出完整的字句。
反是看见他的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都这副模样了,还想骂人呢?」我诚恳地提醒他,「现在你爸你妈蹲着大牢,出了事没人给你兜着。方磊,你搞清楚,现在是我在给你出住院费和医药费。我劝你还是对我放尊重,这样你的日子能好过点。」
方磊的眼神更活络了,闪出一丝恨意:「给,妮,脸……」
我忍不住给他鼓掌:「不错不错,这次意思表达清楚了。不过呢,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不要给你一点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可以对我随意打骂的方磊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话都说不清楚,手也动不了了吧?」
方磊眼中喷出怒火,似乎正在积蓄手上的力量。
但最后只是微微颤了颤手指,压根抬不起来。
我心中止不住地快意。
那长期笼罩在我头顶的阴影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散开了。
「你之前不是说,如果离婚,就要杀我全家,跟我同归于尽吗?现在,我看你还能怎么样。」
我从包里掏出离婚协议书,展开在他面前:
「你不是常常说,你打我是因为太爱我了吗?这么爱我,就不要拖累我了。你把这份离婚协议书签了,你剩下的保险理赔金,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足够你的护工费和医疗费了。」
我故意顿了顿,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
「哎呀不好意思,忘了你没法动,签不了字。那录个视频也行,我会请公证处的人来公证,一样有效。」
方磊气得发抖,但发抖也是要消耗力气的,他很快就抖不动了。
「窝,不……」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我笑了:
「你不愿意呀?没关系,我不急。不过这个营养费嘛,可能就得克扣一些了。不过你放心,吊着你一条命,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方磊睁大眼睛:「妮,耗,毒……」
「再毒,也没有你毒。我用心对你的时候,你拿我当人了吗?你都不如一条狗,我给狗扔块骨头,它都知道冲我摇摇尾巴。」我将离婚协议书放在病床边,起身,「离婚的事,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好自为之吧。」
12
离开医院不久,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半夏啊,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啊?」
我愣了愣,事情过了这么久,这是我爸妈第一次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记得方磊刚昏迷时,我爸妈觉得我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打电话对我一阵斥责:
「你也不知道忍忍,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今后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家?一个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他这下躺在病床上了,你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我心中失望透顶,甩下一句:「没有他,我的日子才能好过。」
说完便挂了电话。
这之后,他们估计是上网看了各种新闻,发现舆论都是支持我的,才逐渐扭转了观念。
甚至现在,还会主动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妈说,亲戚朋友们知道我的遭遇,都很同情。她和我爸也是经过这件事才意识到,从前是他们错了,不好的婚姻,就该及时止损。
我心中微微一暖,有些释然。
所有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进展。
小洁定期跟我打电话,汇报方磊的现状。
「他现在手脚可以活动了,虽然还不太利索,但勉强可以自己端水喝了。」
「话能说全了,就是反应还有点慢。」
「他最近很暴躁,病房里另外两个床位都是退休的大妈,知道方磊是个家暴男,天天数落他。方磊受不了这个气,经常想打人,又起不了身。」
「今天大妈让方磊去剪头发换个发型,把脸挡住最好看。方磊气得朝大妈扔了个叉子。大妈把方磊揍了一顿,我没拦。」
「今天要给方磊换病号服,我问他身高多少,他又生气了,说我跟你一样,看不起他。真可笑,我直接就反问他了,『难道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看得起你的人?』他这次居然没暴怒,沉默了很久。」
「估计是被大妈们数落多了,方磊的话越来越少。他大概也开始体会到,被人践踏尊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觉得,他开始接受自己是个废物的现实了。」
我每次都是静静地听,不多说话。
那些被暴打、被侮辱、被践踏的日子,似乎在逐渐离我远去。
直到这天,小洁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
「沈姐,方磊说要见你。」
我说:「他不同意离婚的话,不用见。」
小洁询问了那头的意见,跟我传话:「他说他可以同意,但是要跟你面谈。」
我想了想,答应了。
开车到了医院,小洁下来接我:
「是方磊让我下来的。他刚换了病房,怕你找不到。」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说不清奇怪在哪儿。
等我们到了病房时,却看见惊骇的一幕。
方磊面朝病房内,坐在高高的窗台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
这可是 14 楼!
他的床位离窗户最近,又拉着帘子,因此同房的病人只听见了响动。待我们过来,才发现方磊已经爬上了窗台。
以他如今孱弱的身体,恐怕是耗费了所有力气,才爬了上去。
我克制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冷静地看着方磊:
「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目的?想用你的死,逼我不离婚?」
类似的事,他之前也干过。
他不光伤害我,也伤害他自己。尤其是每次打我后,为了挽留我,他会锤墙、抽自己耳光、用刀子划伤自己,甚至扬言要跟我同归于尽。
最开始,我被这种混杂着压抑、痛苦、崩溃的感觉折磨得屡屡妥协。
但见得多了,也就不为所动了。
就像现在,无论他做什么,都阻挡不了我离婚的决心。
然而,方磊却说:「不,我同意,和你离婚。」
他现在能说完整的话了,但还是一顿一顿,显得迟缓。
「你同意?」我有点不敢相信。
「嗯。」方磊轻轻点头,「病房里,太压抑,我坐窗边,透透气。」
他看着我:「协议书呢?我签。」
这一切顺利得让人迟疑。
方磊想通了?
我谨慎地说:「你先下来,我们再聊。」
我示意小洁将方磊弄下来。
方磊却摇摇头,只看着我:「你可以,抱我,下去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又说:「你抱我,下去,我,签离婚。」
我心中疑窦丛生。
但想到包里的离婚协议书,我一咬牙,走上前。
伸出手,正要扶方磊下来。
他却突然猛地拽住我,双手环住我的腰,整个人向窗外栽倒。
「死都别想,离开我……」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我的身体被他带着朝窗外翻去,他的体重太沉,几乎快让我失去重心。
但可惜,他的双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
我早就对他有所防备,双手迅速伸开扒住窗沿,脚尖死死蹬住墙角。
小洁也反应过来,拉住我的手,往病房里拽。
方磊很快气喘吁吁。
他的身体太弱了,方才那一下没有成功。只多耽搁一会儿,他就已经筋疲力尽。
我奋力从他的双手中挣脱。
而方磊却因为身体后仰的惯性,不可控制地朝窗外翻去。
伴随着身后惊恐的尖叫声,窗台上,没了方磊的踪影。
几秒钟后,地面远远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我没有去看,闭上了眼。
没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不打算放过我。
好在现在,我们阴阳两隔,终于可以放过彼此。
13
一切尘埃落定。
方磊的骨灰,我包装好后,托人送进了监狱。
他的父母时刻担心自己的儿子,就让他们一家在监狱团聚吧。
因为方磊死亡,我们的婚姻关系自动终止。
我恢复了自由身。
恰逢立春,刺骨的寒风化为春意拂来,阳光和煦,万物生长。
我带的高三班级,进入了高考冲刺阶段。我每日忙碌奔波,充实且积极。
那片笼罩在我头顶的阴影,终于彻底散去了。
「沈老师最近状态很好啊,笑容比之前多了不少。」
这天下课后,徐琰跟我闲聊。
他脸上被方磊咬伤的地方基本恢复了,但还是能依稀看见齿印。我曾经从方磊的理赔金中,拿了一大笔给他作为补偿,但徐琰只收了基础的医药费,别的没要。
他说,男人打女人,是个人都看不过去,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
「不过,沈老师,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问问你。」徐琰说。
「什么问题?」
徐琰看着我:「元旦晚会彩排那天,你给我发了张舞台照片,还说以花盆为基准来站位。当时我明明就在你旁边,但你却依然选择发微信。那句话,实际上是不是发给方磊看的?」
这也是我一直愧对徐琰的地方。
我低下头,诚恳地说:「对不起,我当时……需要让方磊知道我的位置,才能让他找来。利用了你的仗义,真的很抱歉。」
徐琰却是笑了:「下次遇到这种事,可以提前告诉我。我以前可是拳击运动员,这点小事帮你一把,不在话下。」
我松了口气,也笑了:「没有下次了。今后,就是崭新的生活。」
我穿过了地狱,终于等到光明降临。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我的归宿是我的自己。
人生的后半段旅程,我会把命运的方向盘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尽情探索,纵情感受。
向更高更远更宽广的世界,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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