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不知处

「淮安,」长赢说。「如果你想,那便生下来,不管是男子还是姑娘,我都不会让他为奴为婢,从现在开始,我每月多省下一些月银,以后咱们给他请夫子,让他识字读书。等他长大一些,你便和他一起出宫去,过自由潇洒的日子。」

我抬头看向他。

「那你呢长赢?你不走吗?」

长赢回看着我,语气中带着不好察觉的失落。

「我要年过五十才会被遣散,那太晚了,我不愿你等那么久。」

我上前一步环住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颈侧。

「我不怕等的,我要跟你在一块。」

我说完仰头看着他,昏暗的窄路上没有一盏灯,四下都是黑黢黢的,我却觉得他身上有光。

「长赢你知道吗,昭昭阿姐今日说,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的,逃不掉,我觉得你就是我的逃不掉。」

长赢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11

第二日齐域差人过来的时候,我和长赢正在煮茶。我不爱喝那东西,觉得苦涩,可长赢爱喝,我便跟他学着煮。

「贺姑娘,陛下召你过去。」

领事公公捏着嗓子。眼睛恨不得抬到房梁上去。

我最讨厌这声调,长赢就不这样,他说话总是轻言轻语,像是生怕惊到我一般。

我看那公公不顺眼,也就没好气,头都没抬只说了句:「不去!」

「你这是要抗旨不遵?」

「说我抗旨?你手上可有圣旨?」

「你……你大胆,皇上口谕。」

我站起身,想跟他再戗上几句,长赢却在一旁拉住了我。

「淮安,没事的,我陪你一起过去。」

我们到的时候,齐域正在书房批奏折,见我们来了,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不甚在意地说道:

「朕只召了贺淮安。」

长赢听此躬下身请罪道:「陛下恕罪,是我不放心淮安,自作主张跟过来。」

「不放心?真是笑话。」齐域放下奏折。

「朕若真想要做点什么,就凭你个奴才能拦得住?」

我实在看不过去,把长赢从地上扶起来。

「陛下有什么事就直说好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羞辱人玩?」

齐域站起身,直直地走到我的面前,继而把目光移到长赢身上。

「直说?那好,长赢,休妻或者和离,你选一个。」

我挡在长赢面前,

「齐域你疯了?你到底想干嘛?」

齐域没理我,继续对长赢说:

「朕会赐你良田、庄子还有官爵,和离之后,你便可出宫,自此以后风光无限,前途大好。」

我回头看向长赢,虽然一时不知晓齐域的目的,但他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我突然没了底气,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

「长赢?」

我试探地喊了他一声,长赢看向我,目光深深,里面是我看不明的情绪。

「谢陛下隆恩。」

我的心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凉了下来。

齐域笑了笑,一副早就预料到的样子,然而,长赢却没有起身,而是俯首在地,一字一句说得铿锵:

「但是……恕奴才,难以从命。」

齐域震怒地看向他:

「你说什么?」

「和淮安成亲之日,我便答应过她,此生绝不相欺,绝不辜负。男子一诺,须得以命守之才是。所以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齐域大概是没想到长赢会拒绝,那样诱人的条件,他竟真的会拒绝,为了我!

齐域气急了,把挡在长赢身前的我一把扯过去,抬腿踹在长赢身上。齐域自小练习骑射,这一脚莫说是从未习过武的长赢,即便是真的来个武将,也未必能面不改色地承受住。

可齐域却依旧不满意,一脚踩在长赢的胸口上。

「长赢!」

我想上前去,想看他伤得重不重,想把长赢从地上扶起来,可齐域死死地拽着我的胳膊,让我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好一个以命守之,那朕便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诚意。休妻和离都不选的话,那便让贺淮安守寡好了,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朕也没想要对你多仁慈。」

齐域把踩在长赢胸口上的脚挪开,不动声色地整整衣襟,拽着我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

「来人,把他拖下去,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齐域,你混蛋,你放开我,你们别碰长赢!」

我死命地挣扎,想要挣开齐域的束缚,可却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侍卫将他从我面前带走。

我回过头:「齐域,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姐都回来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放过你?放你去做什么?去和那阉人厮守终生相扶到老吗?」

「跟你没关系,」我对齐域吼道,「齐域,从前你说我欠阿姐的,我认,你想让我如何还都好,可如今阿姐回来了,这么多年她在外受的苦我也一分不落地受着,我贺淮安不再欠你什么,你还想要我怎样?」

齐域面色阴沉,一步步地凑近我,把我逼至墙角退无可退,而后突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了我的小腹上。

「我要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怔愣了片刻,似乎是要被他气笑,随后便真的笑了出来。

「生下来又怎么样?齐域,我成亲了,我的夫君是长赢,即便这孩子将来出生,也是要唤长赢一声爹爹而不是你。

「你不是看不起他吗?你不是想尽办法折辱他吗?你不是总爱在他面前摆什么九五之尊的颜面吗?那这孩子日后,怕是也得跪在地上,喊你一声陛下万岁才行!」

齐域瞪着我,一双美目似是要瞪出血来。

「所以啊,我才要你们和离,他不愿,我便要你守寡。他长赢不过一条贱命,怎么和我争?

「我会封你为妃,或者为后也可以,我要让这孩子,一辈子都不知晓长赢是谁。」

齐域放开钳着我的手,低低地笑了起来。

「贺淮安,我就是不愿放过你,我就是要你生生世世都在我身边,你能奈我何?」

12

齐域把我关在了他的寝殿,派人严加看守不许我出去,我不知道长赢怎么样了,只能反复地打听着,最近宫里有没有处死过一个公公。

我想找昭昭阿姐帮忙,想让人传话出去带给她,可后来才知晓,南安郡主早已被皇上送出宫,陪驸马准备来年春闱去了。

无人可以帮我,但我必须救长赢。

我在宫女进来送饭时,乘其不备打晕了她,和她互换了衣服,借着侍卫换岗的空隙偷偷逃了出去。

齐域说他想要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在意,但我也没有时间做过多考虑,只能赌一把。

我登上了皇宫里最高的城楼,站在城楼的墙上,慢慢等待着齐域的到来。

我没有等很久,齐域很快就赶到了。

「贺淮安,你做什么?赶快下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域以及他带来的一众大卫高手,城楼上的风很大,我整个人都在轻轻发着抖,却还是强稳着声调:

「齐域,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长赢,那日知晓这件事时,我便会去太医院寻一剂药来,我是一刻也不想留下这孩子的。可是长赢对我说,他会努力攒月银,会让这孩子读书识字,会送他出宫,让他自由自在地活着,于是我便不忍了。我想,长赢定是也希望将来能有人承欢膝下的,所以我才愿意为了他留下这个孩子……可是,你却这样逼我。」

我垂下头,片刻后又对上齐域的视线。

「你说得对,我不能耐你何,但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以及腹中这个孩子是否能活下去。

「齐域,放我们出宫,或者我从这里跳下去,一尸两命。」

不知为什么,齐域听到我这要求,却是反倒松了口气一般,面色平静地看着我。

「贺淮安,你是在威胁朕吗?」

我回应:「是又如何?」

「呵,」齐域笑了笑,「你倒真是长了本事。」

齐域招招手,

「来人,把长赢带过来。」

齐域来时就已命人把长赢从牢里带了过来,此时他正被人架着,浑身是血,气息微弱,但我还是看见他强撑着眼皮,喘着气对我说话。

我听见了,他在说:「淮安,别做傻事。」

泪水在一瞬间便模糊了我的视线。

「贺淮安,」齐域沉声喊,「你可知谋害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哦,朕差点忘了,你的九族上下,也不过长赢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朕有一万个法子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想跳便跳吧,朕不拦着。」

长赢身旁放着几桶冰水,齐域一个眼神过去,护卫直接心领神会,刺骨的冰水一桶接一桶地浇在长赢身上。

天寒地冻,他又受着伤,长赢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我看得心脏都在抽痛。

「住手,不要再浇了,住手……」

我从城墙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在长赢身上把他抱在怀里。

他脸色惨白,身上冷得很,我像是在抱着一块没有人气的冰块。

「长赢,你醒醒,你不要有事。」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不停地哈着气,却还是怎么都热不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我无助地抱着怀里的长赢哭喊,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你不是说男子体热,长赢,你说过你不骗我的,可你怎么这么冷啊。对不住,都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贪图你的好,把你牵扯进来,你醒过来,跟我说句话好不好?长赢!」

我无助地看向四周,每一个人都半低着头,面色恭顺之余,却也是毋庸置疑的置之不理。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他,帮我们叫太医过来吧,求你们了,谁都好,帮帮我,求你们了。」

我知道没有齐域的准许没有人敢上前来,哪怕是给我们递过来一件遮风的外衣也不能够,但我还是一直在请求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求谁,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帮帮我,帮帮长赢。

我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阿娘走的那天,身子也是这样一点点冷下去的,之后便再也没醒过来。那时候我也是觉得这样冷,刺骨的冷,我记得,是年幼的齐域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我的肩上。

他小大人一样地对我说:「贺淮安你不要哭了,以后我做你阿兄,绝不让人欺负你。」

可如今,害我到此番田地的,竟是当初那个口口声声说绝不让人欺负我的人。

「……长赢,你醒醒,我怕,我真的好怕,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我怕极了,我怕是我害了长赢,我怕我会又一次失去挚爱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动了动,那双冰凉的手费力地抬起一只,用指尖在我脸上点了点,又失去力气般很快滑下去。

长赢的嘴动了动,我俯下身,把耳朵靠近,才能勉强听个分明。

「淮安,不要怕……我在呢。」

我伏在长赢的肩头,在长赢跟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冷静下来。

齐域从没有给过我任何选择的余地,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他能让全天下对他俯首称臣,手上的鲜血和人命早已数不分明,又岂会怕多上我这一条,抑或是我腹中这一条。

我笑了,笑得眼泪淌了一脸。

「我倒是忘了,这后宫有三千佳丽,谁又不能为你诞下皇子绵延子嗣呢?你只是不想让我好过罢了,你从来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摸了把脸,将长赢的身子放平在地上,站起身走到齐域面前,行了一个最为正式规矩的跪拜之礼,额头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和离书我来写,我也会听你的话,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恳请陛下,放过长赢。民女愿留在这宫里,一生吃斋念佛,感念陛下隆恩,为陛下祈福祝祷。」

13

长赢出宫那天,是我的册封大典,我没想到齐域竟会让我去送。

我一身华服,满头的珠光宝饰扯的我脖子都是痛的。而长赢却是一身素衣,依旧是干净俊朗的模样,只是大病未愈,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更加憔悴了些。

我明白齐域为什么准许我来相送了,他特意挑今天的日子让长赢出宫,为的就是让长赢亲眼见到我如今这副模样,自此以后再不敢有任何惦记念想。

「长赢,你在想什么?」我看长赢一直愣着,开口问道。

长赢摇摇头:

「就是觉得,娘娘本就是该富贵齐天的,这身衣服,您穿着当真是好看。」

我强忍着眼泪吸了吸鼻子。

「长赢,全是我对不住你,此生怕是没机会了,我来世还于你罢。」

「淮安,恕我僭越,还是想这样唤你。」长赢说。

「你没有对不住谁,从来都没有,以前没有对不住陛下,如今更没有对不住我。淮安,你不要怪自己,更不必为此自责,你只管好好活着。」

只管好好活着吗?从未对不住谁吗?我这一世,从前觉得拖累了阿娘,后来又害了阿姐,齐域说我欠她们的,我理应长长久久地痛苦下去。

而长赢,他如今告诉我,我从未对不住谁,我可以好好地活着。

竟是这样吗?我想要山川湖海,大漠孤狼,想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要和一个真正心悦之人过三餐四季的平凡日子,我所认为的「好好活着」,似是再没机会实现。

「回去吧淮安,外面冷,仔细别冻着了,我也要走了,日后不知还是否有机会相见,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安康,那日以命相抵的傻事,可是再不要做了。」

我点点头,眼泪含在眼眶里,忍得一双眼都是酸涩的。

长赢走了。没有封地犒赏,没有官爵傍身,甚至连月银都没来得及结算,拖着病身,立在宫门之外,却又突然停住脚步。

「淮安,」长赢回过身,冲我笑笑。「纵然知晓再无可能,但我还是想要等等你,就像你从前也愿等我到五十岁一样,我也等你到五十岁,可好?」

五十岁吗?

好!

14

皇帝新得了一位宠妃,不过月余便连晋三级,据说若不是群臣上奏相阻,就连那皇后之位也是她的了。

「咱们陛下对这位娘娘宠得很,如今还怀有身孕,若是再诞下一位皇子,那自此以后地位便更是无可撼动了。」

「可我怎么听说,这位娘娘从前成过亲嫁过人,还是陛下亲自赐婚的,赐给了一个太监。」

「嘘,不要胡言,当心掉脑袋。」

从跟随齐域回宫到如今,这已是我被困在深宫里的第六个年头了。

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我每天只觉得乏累,总是在睡着,即便偶尔醒过来,也是看着院墙发呆。

隆冬腊月,院子里萧瑟凄凉,齐域命人搬来了许多的红梅,日日有人照看修剪,竟是一点枯枝残花也看不见。

我每日看着这些红梅,像是活在梦里。

花怎的会永不凋零呢?我定是还没睡醒。

齐域经常会过来看我,有时候甚至会命人把奏折都送过来,整日整日地待在这里。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奉茶,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却从不主动与他说些什么。

齐域说我活得没有人气儿,还在我喊他陛下的时候生气地摔碎杯盏,问我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我跪在地上,一遍遍重复着陛下恕罪。

我怕齐域生气,我怕他哪天心血来潮会扬扬手命人杀掉我。

我不能死,我得活到五十岁,活到五十岁做什么来着?怎么不记得了?最近的头脑越来越不灵光,整日都是晕乎乎的,我只是知道,我须得活到五十岁才行。

那日齐域在我这批奏折,我撑着下巴看着他,突然有点恍惚。

「齐域。」我开口。

齐域抬头看向我,眼里竟是有说不出的惊喜。

「你……刚喊我什么?」

我没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

「你竟比我年长的吗?」

「什么?」

「阿娘叫我喊你阿兄,可你看上去明明跟我差不多大嘛。」

「齐域,」我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要不这样,以后在阿娘面前,我喊你阿兄,阿娘不在的时候,我就还是叫你齐域好不好?」

桌上的奏折被摔在了地上。

「贺淮安,你这又在玩什么伎俩?」

我听不懂齐域在说什么,也不懂他为什么生气,但头脑里有一个声音,他似乎不是这样回答我的。

「以后在阿娘面前,我喊你阿兄,阿娘不在的时候,我就还是叫你齐域好不好?」

「随便你怎么叫。」

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有两个齐域?

15

「陛下,娘娘这是得了癔症,有时会分不清现实和回忆,她怕是将陛下认成了记忆中的人了。」

齐域来回踱着步子,

「朕不想听这些,朕只想知道要怎么治好她。」

御医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陛下恕罪,娘娘这是心病,心病……确实无药可医,还需找到症结所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废物,一群废物,朕养着你们做什么?滚,都给朕滚!」

齐域他们说话声很大,即便紧闭着房门我也还是听见了。

系铃人?系铃人是谁呢?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病了,总是会发癔症,分不清人,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成日都在做着梦。

梦见阿娘、梦见齐域。梦见昭昭阿姐,也梦见长赢。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齐域命人在这寝宫里挂满了灯笼,我看着院子里亮起的灯笼,披着狐裘大氅,坐在软椅里发着愣。

「在想什么?」齐域凑过来问我。

「在想这灯笼怎的就这样贵,竟是要花掉你近半年的饷银。」

齐域没说话,我把下巴往狐裘大氅里缩了缩,眉目含笑。

「但你还是会买给我,你真好。」

「这样便是对你好了?」齐域说。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长赢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最好之人。」

身旁的人很久都没有动静,我又觉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惚间,似是听见身旁之人声音喑哑。

「贺淮安,我也送你一院子的灯笼,你可否……不要喜欢他。」

除夕那日南安郡主和驸马一起进宫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盛大的家宴。

我那天很开心,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但不知为什么,昭昭阿姐看向我的眼神却很是奇怪。

「阿姐?你为何这样看我?」

昭昭阿姐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看我们淮安越来越俊俏了。」

我得意地笑笑,「等过了年,我就及笈了,阿姐便再也不能说我是个小孩子。不过阿姐,你可曾见到我阿娘,怎的一晚上都不见她人?」

昭昭阿姐眼眶有些发红,轻轻抚摸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腹。

「淮安,是阿姐没有照顾好你,阿姐对不住你。」

16

「阿域,听阿姐的话,放淮安出宫吧。」

宽敞的大殿里,只剩齐域和齐昭昭二人,刚刚的热闹似乎只是一场幻想,齐域坐在最中央的位子上,桌上的酒,早已见底不知几壶。

「不行。」

「为什么?那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困在这宫里,日渐一日地病着,成天活在回忆里度日吗?齐域,你怎么偏偏就对她这样狠?」

齐域不言,只是一壶接着一壶地往嘴里灌着酒。

「阿域,姨娘临终前将淮安托付于我,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可如今淮安这副模样,你叫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姨娘交代?」

外面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齐域的头发散了,发丝打在脸上有些凌乱,领口因洒上了酒水微敞着,露出胸口处从前学习骑射留下的疤痕。

他拎着价值连城的琉璃玉盏,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你要去哪?」齐昭昭问。

「下雪了,她怕冷,我得去陪她。」齐域说。

齐昭昭看着齐域摇晃不稳的身影,一滴泪徒然流了下来。

「阿域,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齐域回头,眼里带着茫然。

「那该是如何?」

齐昭昭愣住,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该如何呢?该怎样喜欢一个人?

小时候,他们的生母不受宠爱,为了在这皇宫里活下来,他们从小就学着看人脸色,学着缄默不言。

齐昭昭跟着母亲学女红,学厨艺,学着如何照顾好那个小自己七岁的弟弟。

「长姐如母,昭昭,若是有一日阿娘不在了,你得把阿域拉扯成人。」

齐昭昭记住了,也照做了。

这宫里的每一天都不好过,齐昭昭告诉齐域,你得自己变得强大才行。不可心软,不可妇人之仁,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没人护着你,你便自己护着自己。

齐昭昭是阿姐,亦是严母,她找夫子教齐域读书识字,礼乐书数,要他拜武将为师,小小年纪便学习骑射功夫。

她教他拉拢人心,审时度势,教他人心难测不要轻易信人,更不可全盘交出底细。她教他权谋算计,教他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一切,可却忘了教他怎样喜爱一人。

「阿姐,你说,要怎样喜欢一人?

「贺淮安说那长赢给她买了一院的灯笼,便是真心对她好了。可是只要她喜欢,我能为她把整个皇宫都挂满。如此……便是真心喜欢了吗?

「你教我想要的一切不会有人主动给予,需得自己争取才行,我争取了,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可如今,你们却都要我放过她?

「阿姐,我很晚很晚才发觉我对贺淮安的喜爱,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欣喜,如今又要亲手推开她吗?

「我不愿意!」

齐域推门出去了,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的脚印,他醉着,身影摇摇晃晃,手中拎着的琉璃玉盏里,不时洒出一口酒来,洇湿了他的鞋袜。

竟是那样孤寂,仿佛这世间只他一人而已。

17

齐域病了,昨日大雪,他染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

我坐在床榻一侧,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好烫!

大概是我的手太凉了吧,惊醒了本睡的昏沉的齐域。他牵住我的手,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你病了。」

「无碍。」

「怎会无碍?这样烫。」

齐域看着我,半晌才凄凉地笑笑。

「你今日又把我认成谁了?那个长赢?」

我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拍:「什么长赢,你都烧得说胡话了。」

「我知道村子后面的山上有一种草药,把它研碎放进白粥里,喝了病就会消。可是阿姐说近来村里有坏人……没关系,我快去快回,你在家里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齐域愣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

「你在说什么贺淮安。」

我站起身整整衣裳:「我说我很快便会回来。」

「你要去做什么?给我采草药?」

我点点头:「总不能看你这么病下去,过会真的烧傻了可怎么办?」

我刚要走,手腕便被齐域死死攥住,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在哭。

「你不要走贺淮安,你哪里都不要去,不要去!」

那日,齐域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开,似是在挽回什么。

在挽回什么呢?中间意识清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怅然。

若是当年齐域也像如今这样拉住我,那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

我认真地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会。

即便当年我没有走,昭昭阿姐也没有去救我,我们大概也依旧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御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我们之间这丝线缠缠绕绕久了,到最后也很难找到头绪在哪,至于当初那铃铛到底是谁系的,便是早已不再重要。

想要让弟弟变强大的人依旧不会放弃这条路,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依旧不懂得,期盼自由和被爱的人依旧期盼,我也会再次无法控制地爱上长赢,一起都是命中注定。

……

「松手吧齐域,我不走!」

18

十月怀胎的艰辛过程终于挨了过去,第二年初秋刚到之时,我迎来了那个至今想来都不太真实,如梦如幻一般的孩子。

「陛下,皇子无恙,只是娘娘她身体虚弱……怕是会……」

齐域他总是爱发脾气,我在里屋听着御医的话,想着他这次定是又要骂人了,可我等了很久,外面却依旧静悄悄的。

宫人们都退了出去,齐域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大概是什么回光返照之类的?我也不知道,只觉得昏昏沉沉了将近一年的头脑,此时竟然格外清明。

「齐域,我要死了对不对?」

「别乱说,我喂你吃药。」

「吃了药会好吗?」

「会好。」

「我不信你,你总骗我。」

「这次不骗你!」

齐域把那汤药喂到我嘴边,我低头闻了闻,苦得发狠。

「可以不喝吗?我还挺怕苦的。」

「不可以!」

我皱皱眉:「齐域,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

齐域抱着我,强忍着什么情绪,依旧温声软语。

「淮安,你不是说要活到五十岁?你把药喝了,不需要等到五十岁了,等你养好身子,我便命人送你出宫。」

我身上没什么力气,勉强地勾勾唇角。

「当真?」

「当真。」

齐域说:「长赢在京城开了个酒家,生意做得很大,那地方离皇宫不算远,一出城门就能看到,据说他酿的招牌桃花酿,要早早地去排队才能买到。

「淮安,他一直在等你,你得好起来,你得去见他不是?」

我点点头:「是了,我得去见他。」

我端起那碗苦涩的药汤,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之后的很多天,我都一直喝着那苦药汤,齐域命人给我送来了很多的蜜饯,昭昭阿姐还亲手给我做了桂花糕,我整个人都养胖了些。

终于,在寒冬到来之前,我的病彻底养好了。

出宫那天,齐域没来,昭昭阿姐抱着我,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淮安,我给你那包里装着地契和田产,够你日后的生活了,切记可千万不要苦了自己,想去哪就去哪,如果不想……便不要再回来了。」

我对阿姐点点头,临走之际,我突然不受控制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向那高耸的城墙。

那里守卫森严,身着铁甲的护卫直挺挺地站着,矛上的利刃在初冬的风里闪着寒光。

他们尽职尽责地守着,不许任何人有机会进去,也不许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这城墙自古以来困住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其中定有一个人,名叫齐域。

齐域,自此以后,天高路远,我们便再也不见了罢!

19

京城繁华的街道上开着一个酒家,店面很小,一点都不起眼的样子,可是店里却挤了很多人。

「店家,这桃花酿怎得就又没了?」

「实在不好意思客官,这酒卖得好,今个刚一开张就被抢光了,要不您先尝尝我们家的屠苏酒?那个味道也好得很!」

客人摆摆手:

「行吧行吧,你家生意忒好,每次都抢不到,你下次可记得给我留上一壶啊,想这口想了好些时日了。」

店里拥挤非常,客人喧喧嚷嚷,天子脚下日子安康,百姓祥乐,这店便也跟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百姓说,这一代人命好,遇到个好皇帝,如此才得以过上这安生日子。

城墙之外,无人不赞颂当朝天子,无人不祈祷他洪福齐天。

可这些,我都不在意!

「店家,桃花酿可还有?」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长赢回过头来,便对上了我那双含笑的眉眼。

「今日的卖完了。」

「那可怎么办?我想这口想了许久!」

「后院的树下,我给我妻藏了一坛,姑娘可愿随我去取?」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自然愿意!」

长赢,辛苦你等我许久!

——正文完结——

番外:

「哎你这小孩,怎么还偷我们酒喝呢?」

「大家都说你家桃花酿好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小孩傲娇地昂着头,一脸的不屑一顾。

我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他这副欠揍的样子还挺像一个故人。

「切,喝过酒吗你?在这装什么大人。你家住哪?你阿娘呢?」

小孩听了委屈地撇撇嘴。

「我没有阿娘。」

我怔了怔,和一旁的长赢对视一眼,而后蹲下身:

「不要难过,姨娘这里有点心,好吃得很,送你吃好不好?」

小孩欢脱地接过点心,脸上的愁绪荡然无存。

「我爹爹说我阿娘是这世上最好最好之人,等我以后长大了便可以去找她。」

我逗他:「多大才算大?」

小孩一脸认真。

「现在便算,只是爹爹暂时不许我走太远,只能在皇城边上。」

我笑:「你爹倒是不骗小孩!」

「那是,我爹可是……」

「可是什么?」

「我才不告诉你。」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拍。

「不说就不说吧,你往一边站站,可别挡住我的客人了。」

那小孩告诉我他叫贺不周,真是巧了,竟跟我同姓。

「姨娘,我明日还可以来吗?」

「怎么?你不找你阿娘了?」

「当然要找,但我如今这个年纪,爹爹还不许我走太远,这附近我都找过了,没有我阿娘。」

我一面擦着酒盏一面问他。

「你怎知没有你阿娘?」

「我爹爹说我阿娘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我觉得她们都称不上这「最最好」三个字。」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人才算最最好?」我问。

贺不周歪着头思索了许久,最后也给不出什么答案来。

长赢从后院出来,给他递过来一杯水,说: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只要你认为是最最好,那便是最最好。」

我搭腔:「记住了吗小屁孩?」

贺不周蹬蹬腿:「我才不是小屁孩!」

小屁孩之后每日都来,蹭我们的点心还不给我们钱。

我捏了捏他的鼻头,告诉他再这样子蹭吃蹭喝以后就不要来了,可第二日在靠近门口的那个桌子上,长赢依旧会摆出一盘点心来。

「姨娘你真小气!」贺不周说。

我翻白眼:「哼!!」

很多很多年后,贺不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五官端正,身姿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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