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眼前的玻璃像极了一面镜子,又映出一个陌生的自己。
我选择了顺从,因为我想了解真相。
托了朱莎的福,她是肿瘤和精神领域的专家,她和律师不要脸地为我争取到了精神病患者的待遇,无罪释放。
而我却并不乐观,因为镜子后面的外星人在围剿「复苏者」,先是苏洋,现在应该是我了,如果我想活下来查明真相,我必须找到那个自称是「复苏者」的女医生——朱莎。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大骗子。」朱莎正在她家的客厅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你能对同类有点同情心吗?」我没好气地扯下自己的口罩和帽子,「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才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吗?」
「你只是报废了个扫地机器人,你的研究价值还在,监视者本身就不会给你判多重的罪。至于你费了多少工夫——鉴定报告是你写的吗?」朱莎说到这里笑得更加得意,「你倒不如把我出卖给他们,兴许他们还能放过你。」
我白了她一眼,却发现朱莎的家有些怪怪的。
「我这里没有镜子,所有反光的东西都叫我磨毛了。」朱莎端来两杯水,将一杯轻轻放在我面前,「监视者无处不在,我花了很大的代价研究监视者,现在我大致能感应到监视者的方位。」
「结果呢?」终于轮到我嘲讽她了。
「结果就是我发现我们处在一个巨大的幻境中。你可以把它理解成 VR,如果我们得以窥见这个幻境的支点,我们就能挣脱幻境,这就像是说我们拔掉了 VR 设备的插头。」朱莎喝了口水,「我们就能醒来,和外星人平等对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球已经毁灭,我们的身体是处在外星人的实验室里,可能是沉睡状态,我们需要从梦里醒来。」
朱莎点了点头:「看来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只是个没用的社畜。」
「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
「你的朋友苏洋就是个『复苏者』,他告诉了我如何识别『复苏者』,如何从监视者手下挽救他们的生命,毕竟我们的队伍越大,争取到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等。」朱莎气定神闲地丢了一颗泡腾片进水里。
「等什么?」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朱莎白了我一眼,「我们需要等,等监视者出手,因为只有他们出手,我们才有与之交锋的机会,否则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我理解了朱莎的意思,她要挽救遗民的生命,借此与外星人谈判,而只有与外星的监视者交手,我们才有机会找到幻境的出口。
但是发现这一切的苏洋已经死去了。
「那天你为什么不救苏洋?」我忽然想起苏洋死在了她办公室的楼下。
「我提醒了,可是监视者比我们狡猾多了。」朱莎叹了口气,「苏洋知道你是遗民,所以对你没有设防。」
我沉默了半晌,勉强打起精神:「尽快吧,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你脑子里的东西都好了,他们一时寻不到你的破绽不会对你下手。」朱莎耸耸肩,「你比别人安全多了。」
「朱莎,你说出口会不会是死亡?」我忽然想到苏洋的那个口型。
朱莎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盯住我:「不会!」
我被她这个反应吓了一跳。
「绝对不是死亡,绝对不是从楼上跳下去这么简单,千万不要想着自杀。」朱莎抓住了我的手,认真地盯着我,她的一双眸子像极了猫,「遗民的生命很宝贵,死去一个,这个星球就失去一分希望。」
我似懂非懂地盯着她,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紧张,但是这份紧张的情绪传染到了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不会自杀……」
见我如此说道,朱莎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朱莎的眼睛有些湿润,「如果你也遭遇了什么不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能理解,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大约也会疯掉。
「我们能赢吗?」良久的沉默后,我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句。
「如果不能,人生最后的时光,你想做点什么呢?」
「做一个工蚁太久了,我想尝试一下成为社会废物。」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系着围裙的温柔背影,心头一酸,「因为没了蚁后,工蚁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你呢?」
「我想……告别一下老朋友。」朱莎看了我一眼,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说来也奇怪,她看上去是个强势的御姐,可是骨子里却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我们会赢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朱莎只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在江杨地铁站附近租了个房子,房子不大,也没有一面镜子。
我靠着朱莎给的生活费过日子,一开始我还有些过意不去,朱莎说这本来就是虚拟世界的货币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我必须收下。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房子靠近地铁站,每天早晨七点我都能看见一群江杨中学的学生背着书包朝气蓬勃地跑进地铁站,可是我从没看见过上次那两个女孩,兴许是毕业了吧。
朱莎没有骗我,她说的等,果然是等。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我竟然真的过上了当初渴望的社会废物一样的生活。不知是不是我脑子里消失的肿瘤又长出来了,我经常感觉到头晕目眩,有一次我只是蹲了一会儿站起来,就眼前一黑,倒在家里一整日,若不是朱莎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恐怕都醒不过来。
朱莎说我脑子里没有肿瘤,干干净净的。
我怀疑她只是安慰我,却没有证据。
就在我快对这日复一日的废物生活绝望了的时候,我接到了朱莎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朱莎格外兴奋:「江杨地铁站,他们要对『复苏者』下手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急促以至于我的脑子一阵钻心的痛。我一个脱力,从床上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
我挣扎着起来,眼前是一片斑驳刺眼的殷红——我可能摔破了鼻子。
可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朱莎问我的那句话:「人生最后的时光,你想做点什么呢?」
我的心忽然凉了半截。
可是我还是抓起了衣服,胡乱擦了一把鼻子,夺门而出。
虽然是傍晚,可七月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空气里也有夏天的潮气。
江杨地铁站到了,我在四处环视,寻找朱莎的身影。
一群穿着江杨中学校服背着包的学生说说笑笑地从我面前过去了,这会儿正是放学的时间,地铁站分外拥挤,空气中充斥着少男少女们身上甜丝丝的汗馊味。
地铁呼啸着进站,门开了,头顶是甜美的地铁广播音:「本次列车停靠江杨站,下一站,江北足球场。」
正当我四处环视时,朱莎忽然从我身后出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地铁。
我后脚刚落地,地铁门就嘀了三声,慢慢关闭。
「『复苏者』在哪儿?」我压低了声音问她。
「嘘。」朱莎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闭着眼睛仿佛在用直觉捕捉什么东西,忽然她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盯着我,眼中尽是志在必得的锋芒,「在你身后。」
我猛地回头,看见那个少女时我愣住了。
身后的少女一个人倚靠着地铁门,书包带子斜斜地歪下肩膀,她不就是那个青春痘少女吗?只不过脸上的痘痘已经消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身边那个尖下巴少女也不见人影了,所以我几乎没认出来她。
是她?我心中一惊。
正诧异时,地铁停了,江北足球场到了,人流涌入地铁,我紧紧盯着那个女孩。
「来了。」朱莎压低了声音。
我看见了那个尖下巴少女上了车,亲密地挽住了青春痘少女的胳膊,青春痘少女身子微微一僵,却还是顺从地任她靠着。
我大气也不敢出,死死盯着这两个女孩。
地铁从地下转到地上,我看见城市的霓虹灯像星星一样亮在脚下,旁边平行对向的地铁与我们这列呼啸着擦肩,车上的人们大都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地铁正在高速行驶,而这时,青春痘少女身后的地铁门摇晃着开了,青春痘少女却毫无察觉。
就在地铁门开了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尖下巴少女死死抱住青春痘少女从开了的地铁门直直跳下。
人群的惊呼声中,我几乎是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幸运的是地铁的高架下,还有一处废弃的桥墩,这两者落差不大。我抓住了青春痘少女,不幸的是我抱着少女重重地摔在了桥墩上。背后的碎石刺穿了我的手臂,至于背后也不用猜,骨头肯定是断了,我一歪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青春痘少女像个刚出生的羊羔趴在地上颤抖,她还没从九死一生中回过神来,就看见我死人一样地躺在旁边,桥墩下面是她好友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个少女大概还没明白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要豁出命去救她,也没明白为什么好友要置她于死地。
我平躺着一睁眼就看见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狼狈的人,耳边风声响起,头顶时而有地铁呼啸而过。
我躺着听见了脚步声,我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只能像一摊烂泥瘫在地上,脚步声近了,我看见了来人下巴上有一颗风情万种的胭脂痣。
我看见朱莎朝我缓缓走过来,她轻轻鼓了鼓掌:「恭喜通过测试——关于违背规则的工蚁,经历什么样的改造才能回归族群,再次任劳任怨。你的表现非常出色,所以我们决定给你重新投放一个幻境。」
「除了身份……你还骗了我什么?」我瞪着朱莎,努力掩饰住声音中的颤抖。
「除了身份,我没骗过你什么。」朱莎一脸真挚。
我轻轻笑出了声。
见我笑了,朱莎反而有些诧异:「工蚁,你笑什么?」
「我说我预见了这个结局,你信吗?」
「哦?我不信。」朱莎也笑了,「你若是预见了,怎么还会去犯险?」
「因为我找到了那个支点。」我忍着疼痛看着朱莎,「不过这个支点的存在,不是你骗我的。」
「什么?」朱莎愣住了。
「地球上就剩我这一个遗民了,对吧?」我看着朱莎,一脸平静。
朱莎一脸错愕地盯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无论是镜子后面的监视者,还是我们身边的『复苏者』和公共设施,都是为了我——地球最后一个遗民。从一开始妻子就同我说了,你们监视遗民,修改遗民的记忆,收集我们的文明,可是如果那一场末日过后,地球上只留下了我这个遗民,就像世界上最后一只猫要灭绝了,我们人类要做的是拼命收集它的数据,留下视频影像,乃至于复刻它的基因。
「你们害怕我的死亡,就像我们人类害怕最后一只猫的灭绝。如果你们真的轻而易举就杀了『复苏者』苏洋,也不介意再随随便便消灭一个我,对不对?」我微笑着反问朱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朱莎愣住了。
「我和苏洋是在你诊所外面遇见的,你不该知道我们认识,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破绽。」我笑了笑,「我不相信有清理停滞文明能力的外星人会觊觎地球的工蚁,我不相信千亿光年之中的宇宙生命只有人类懂爱和责任,我更不相信收殓文明的人会摧毁文明本身。」
她张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沉默良久,她缓缓说了句:「很久以前,有一个星球的遗民,死于孤独。」
「那我找到了插头,对吗?」我得意地冲她一笑。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再发生,当我们找到你时,我们给你制造了幻境,然而假的就是假的,每一次你发现了幻境的漏洞,我们就不得不重新给你编织一个新幻境。我以为这次的剧本足够让你再活得久一些,可是……」
「可是我快死了。」我微笑着看着朱莎,「你们改变不了时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进入幻境了吧?」
「所以我们决定让你知道真相,如果你能自己察觉,我们就认为你有接受事实的权利和心理承受能力。」
朱莎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旁,皎白的小腿垂在桥墩边缘,晚风轻轻吹着她的裙摆:「有的遗民是死在梦里的,他们至死也不知道星球已毁。」他们说错了,他们不是草原的鬣狗,他们是星球文明的入殓师。
「朱莎,我赢了,我想从幻境中出来。」我提醒朱莎,生怕她说话不算话,「我想再看看这里。」
朱莎扶着我坐起来,我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城市夏夜的景色:远处星星点点的霓虹灯火并着盛夏微醺的晚风,地铁穿过城市的呼啸和风中香樟梧桐的香气,还有旁边穿着并不合身的校服的少女。
「可以了吗?」朱莎体贴地问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盛夏的景象在一点点崩塌破碎,变成万花筒里成千上万的绚丽光斑,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眼的光,我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的实验室里,而实验室的天花板是一块巨大的镜子,这样就算我躺着,实验室的情况我也能一览无余。
我看见我光着身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管子,我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只牛油果,白发柔顺地垂落在地上。
我忽然觉得身体很累,可是我的心出奇地平静。
我看见朱莎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一个巨大复杂的仪器,跳跃着我看不懂的数据。
「你醒了?」朱莎偏过头来看我。
「嗯,原来我老了是这个样子。」我看着自己的脸,身上是密密麻麻透明的白色管子,我像个被透明胶带缠住的木乃伊,稍微转个头都得费半天劲。
「我多老了啊?」
「照你们的说法,你已经 107 岁了,虽然身体正在死去,但是你的精神很活跃,我们见过很多星球的遗民,可是你是精神力最好的一个。」朱莎夸了我一句。
「你们在我身上模拟了几次未来?」
「1207 次。」朱莎抬头看了看机器上的数据。
「在这 1207 次里,我的妻子……」我欲言又止。
「在这 1207 次里,她都接受了你的求婚。」朱莎微笑着,「我们能复刻他们的情感,也就是本体决定着复刻者的决定。」
「那在这 1207 种未来里,我遇见你几次?说实话,最后这一次我见你有些眼熟。」
「我们在无数的幻境中有过无数次匆匆一面,然而我们相识仅此一次。」朱莎笑了笑,「我们也算老朋友了。」
「是吗?」我撇撇嘴,「到底是看我太可怜了,才给我画了重点。」
「不是,是因为你的状态不太好,在你从监狱出来以后,幻境中你的脑子确实是没问题了,可是你的生命力正在枯竭,甚至无法维持幻境中的精神力。」朱莎扶了扶眼镜,又低头在手中的板子上写着什么,忽然她的脸色不太好,「不对……生命特征逐渐衰弱,我决定给你注射一剂……」
「朱莎,你模拟过我的过去吗?」
「没有……过去已经无法改变,我们要看的是未来。」
「最后一次,我想回过去看看。」
「那好吧,不过你的状态真的不太好……」朱莎愣住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开始着手调试机器,「……回到什么时候呢?」
「我想再看看末日那天的云。」我努力冲她扬起一个微笑,这个动作差点让我失去意识。
「好。」朱莎眼中有点湿润,她把手放在了机器上。
「我要睡觉了,麻烦关下灯。」我朝着头顶的灯努了努嘴。
「那么……晚安,地球上的徐有宿。」
虽然习惯了告别,可朱莎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我看见朱莎的眼睛又红了。
「晚安,朱莎。」我最后又转动着眼珠看了她一眼,好像眼球是我唯一能活动的器官了。
「再见,老朋友。」朱莎的手放在了机器上。
「倒计时,三、二……」机器响起了甜美的女音。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涣散时,我听见了两滴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陷入无边黑暗的一瞬间,我还在猜朱莎是不是哭了。
地球上最后一个生命睡着了。
地球熄灯了。
宇宙中的高等文明会不会一直在用人类尚无法察觉的手段观察着人类? - 宇宙生存法则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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