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苏婉媚看到我进来,眼珠无神地动了动,过了许久,脸上才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些吃惊地问道: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用丝帕掩了掩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女,宫女会意,抬声对苏婉媚说道:

「贵妃娘娘驾到,罪妇苏氏,还不行礼?」

苏婉媚的表情一瞬间非常丰富,接连变了好几个颜色,那叫一个五光十色,我都以为她吃了个烟花棒下肚。

这平日里不可一世,从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苏婉媚,突然就崩溃了。她扯着头发恸哭起来,哭到一半,又好像想起什么一样,四肢着地,像母狗一样,一路爬到了我的面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马上变成了污物,弄得整张脸都脏兮兮的。

「王妃……不!不!不!贵妃娘娘,贱妇知错了,贱妇真的错了!求贵妃娘娘饶恕,求您开恩,贱妇求您了!您开恩救救贱妇吧!」

我看着苏婉媚这副可怜相,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认出我了。她对我求饶?让我救她?我一直以为,她最多只会让我给她个痛快。原来苏婉媚这么怕死吗?怕死,还干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还是曾经的那个苏婉媚吗?!

苏婉媚没给我深思的机会,她哭得凄厉无比,声声都好像要扯破她自己的喉咙,一边哭着,还一边伸手到栏杆外,试图抓住我的裙角。我被她这副癫狂的模样惊呆了,好在身旁的宫女清醒,连忙护着我,退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

但即使够不着我,苏婉媚也没有将手收回去,还只是一味地向前伸着,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一边抓,还一边哭喊道:

「贵妃娘娘,贱妇以前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嫉妒娘娘,所以才对娘娘不恭不敬。贱妇真的知道错了,贱妇,贱妇这就把知道的都告诉娘娘!与贤王结交的有吏部侍郎,有户部尚书,还有,还有十二卫府的几个中郎将,贱妇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求娘娘饶命,求娘娘救命啊!」

她喊得太过刺耳,我整个人都被震在了原地,感觉自己的耳朵要被她喊聋了。苏婉媚就这样声嘶力竭地哭喊,指天发誓地跟我一个一个吐露着同党的名字,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在我快要听麻木了的时候,突然,她停了下来,双手紧握着栏杆,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不知道是哭得太激烈,还是瞪得太厉害。

苏婉媚直直地盯着我,看起来像坠入地狱的人一样绝望,她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声若游丝地对我说道:

「娘娘,贱妇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死不足惜,但是,但是娘娘,贱妇有了身孕!孩子是无辜的啊,还请贵妃娘娘开恩,可怜可怜贱妇腹中的孩儿吧!」

她的话一出口,我便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脖颈,要生生将我掐死在苏婉媚的牢房里。

27.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低头扫一眼她的小腹,立刻就转身,丢盔卸甲地逃出了她的牢房。身后,苏婉媚还在凄喊着,说孩子是无辜的,一声声哀呼追着我的脚步,好像怎么都摆脱不掉的怨魂。

我一口气冲到了天牢外,江稹也紧接着跟了出来,将我一把抱入怀中。我感觉自己全身发凉,浑身颤抖,只顾着语无伦次地问他: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怀孕!可是……,可是孩子……,江稹,我们不能把她……」

江稹冲着我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我再说下去,我换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倒在了江稹的怀里。

江稹抱着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不住地轻声安慰我,等我完全镇静下来了,才低声对我说道:

「清涧,冷静一点吧,小心被苏婉媚骗了。」

他将我抱起来,一路抱到了龙辇上,我躺在江稹的怀里,虽然冷静了下来,可苏婉媚那副癫狂绝望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我的样子吓坏了江稹,他不住地自责,说刚刚就该陪我进去,不该给苏婉媚什么可乘之机。但我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人能想到,苏婉媚会有这样的反应。

快到宫城了我才想起来,苏婉媚刚刚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名字,可是偏偏,我受了太大的刺激,一些名字竟都记不全了。我有点懊恼,只能把脑海里仅存的几个名字告诉江稹,江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只让我好好平复心情,不要再操心了。

明明到了我该耀武扬威的时候,我却怂了,文清涧啊文清涧,你怎么这样鹌鹑,真的一点出息都没有啊!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畅快,但自从知道苏婉媚有了身孕,我就一点都畅快不起来了。

只是觉得恶心,恶心到快要窒息了。我不想知道她腹中这个孩子是从何而来,她若一口咬定孩子是江廉的,那便是吧。反正这个孩子还在娘胎里,就是被苏婉媚利用,被拿来博同情的一个工具罢了。

孩子啊,你投胎的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呢,托生在那样一个娘亲的肚子里,让人怎么救你才好呢!

江稹回宫后,又陪我好一会儿,内侍反复来催,他才离开,匆匆赶去处理朝事了。

江稹临走时说,他会让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去给苏婉媚问诊,如果她撒谎,绝对要让她现出原形。

我笑着对他点头,心里却有些厌倦了,我自己也没想到,真的把苏婉媚抓进天牢了,我却一点都不想折磨她,把我受过的屈辱都找回来了。

我现在,只想要她死。

是凌迟还是毒药,是白绫还是斩首,都不重要,只要她,终究有一死。

人死万事空,她死了,活着的人就能好好活下去,总不会时刻想着凌辱一个死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可这个孩子,这个身孕……呵呵,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苏婉媚罪行滔天,死千百回都不够解我心头之恨。但本朝以仁德治世,我就算再恨,再不甘心,也不能让江稹背上一个处决孕妇的罪名。一旦这样做了,江稹他这样一个好皇帝,早晚会被民间谣传成一个刨腹观婴的商纣王!

可是,拖上十个月,整整十个月啊,有太多变数了,谁也没办法预料到,十个月间会发生多少事情。

我承认,我不敢想象,到最后,她如果死不了,我会不会疯掉。

我不得不面对现实,苏婉媚,当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贤王府一夕倾覆,江廉自身难保,而她身陷囹圄,还有手段能让这天下至尊都拿她束手无策。

我在窗边坐下,拄肘看向远方,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待到夕阳西下,月上柳梢,都未曾换个地方。

心里给苏婉媚设计了一万种结局,却偏偏,哪一种都无法让我满意。

掌灯时分,江稹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强打着精神,笑着迎了出去,给他更衣,陪他用膳,一晚上都挑着最好笑的话哄他开心。

江稹只是摇头,只是叹气,终于,我也觉得食之无味,放下了筷子,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

「朕总觉得这事情不对。」

江稹低头把玩着手中地酒杯,皱紧了眉头,低声,半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在刑部待了那么久,有过那么多次明堂过审的机会,却一直不对主审官说她怀有身孕的事情。刑部是可以用刑的,那么危险,她都不说,偏偏今天,你一进去就开口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有些懒得开口,但还是又问了他一句:

「太医回来了吗?怎么说?」

江稹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

「回来了,说确实诊出了喜脉,但胎象还不明显,说要多去几次,才好确诊。」

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但终究,我又不甘心地问了他一句:

「真的没出错吗?会不会是太医失误?」

江稹又摇头,看起来好像心烦意乱。

「去的是吕太医,他长年照料太后的身子,是宫里有名的妇科圣手,他都这么说了,应当不会有错。」

我心里一沉,感觉胸口没由来的烦躁。伸手把面前的杯碟都推开了,整个人往后一倒,瘫在了椅子上。

江稹看到我的样子,终于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捏着我的脸蛋。

「清涧,别这么担心,身孕而已,绝对不是一道保命符,而且,她今天的言行举止,绝对有问题。」

「到底有什么问题,让你一直念叨不停?」

江稹听了我的话,蹙眉笑了笑,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那些人名不对,她今天说出来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会和贤王府同流合污,这是她故意说给你听的。」

她故意说给我听的?以那样疯癫绝望的演技?

太可怕了,这女人,到底有多深的心计啊……

28.

江稹和我那天晚上都失眠了。

我俩在床上肩并肩躺着,四眼瞪着罗帐,大约躺了小半个时辰,我终于忍不住了,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着江稹嚷道:

「江稹,我饿了!」

江稹也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说道:

「朕也饿了。」

「我想喝肉粥。」

「朕想吃饺子,羊肉馅儿的。」

我俩对视了一眼,同时转头,对着外面齐齐地喊道:

「来人啊!」

「来人啊!」

又过了半个时辰,我如愿喝上了肉粥,觉得心满意足,江稹的饺子也端上来了,我看得眼馋,便死皮赖脸地要他分我一个。

江稹给了我三个,哈哈哈!

吃完宵夜,我俩都积食了,更睡不着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然就能因为吃太饱而觉得难受了。当年在贤王府的佛堂里,我晚上如果不能入睡,那一整夜都会饿得抠心挖胆一样。

我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觉得人的胃口就像人的命运一样,真是变幻莫测。

江稹看我拍肚子,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我抬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稹边笑边对我说:

「你肯定又想什么傻事情了。」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但仔细一捋,好像我刚刚想的事情就是挺傻的?江稹看我想说又说不出的表情,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摇头,直到笑得肚子痛,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看着江稹笑得那么夸张,心里有点鄙视他,便指着他说:

「你也老大个人了,当了好几年皇上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孩子气呢。」

江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道: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变得跟小孩一样,什么事情都好笑。」

过了好半天,江稹终于停了下来,他坐起身,冲我招招手,我有点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坐在他腿上。

江稹伸手摸了摸我乱糟糟的头发,眼神里都是温柔的笑意。

「越是跟你在一起,便越觉得未曾虚度此生。」

江稹这话说得肉麻,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我两人在一起腻歪了好一会儿,天南地北地,说了好多不堪与外人说的傻话,终于,白天的那些忧心与焦虑开始散去,麻烦依旧存在,但剩下的无非就是面对罢了。

窗外的夜色渐淡,虫鸣声弱了,只留下黎明时分的一片宁静。

江稹给我拿了一件衣服披上,突然问我,想不想再去天牢看看苏婉媚?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江稹带了我和几个身手极高的暗卫,乘一顶极不起眼的小轿,匆匆赶往天牢。当值的典守认得江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还是江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典守才好歹把惊呼给咽了下去。

江稹嘱咐典守不要声张,只要带他去苏氏的牢房即可。

天牢里比白天还要冷上几分,我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这样阴冷,仅靠白日里看到的那堆枯草,不知道苏婉媚是怎么熬过一整个晚上的。

但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睡在枯草上,苏婉媚的牢房里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她缩着手脚,尽量让自己躺在那床棉被上。不过能看出来,她睡得不是很舒服,就算在梦里,也还是微微皱着眉心。

江稹看到这棉被也愣了一下,回头疑惑地看着典守,典守陪着笑,小声说,这是宫中太医吩咐给准备的,说地上太凉了,再住下去,保不住孩子的。

就只是这几句话的声音,苏婉媚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典守,又扫视了江稹和我一眼,但无奈我二人站的地方太黑,她并不能看清楚。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天牢,是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嚯,这话从犯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是稀罕啊,到底谁是犯人,谁是看守啊?

典守听了她的话,脸上很是挂不住,但碍于江稹在他身后,也并不敢大肆责骂苏婉媚,只是呵斥她不要出声。

苏婉媚丝毫没有听典守的话的意思,她缓缓地坐起身,抱着棉被缩到了牢房最深处的角落里,一边挪动着身子,还一边在大声质问典守是何居心,为何夜半带陌生人进她的牢房。

她还知道这里是牢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闯的是苏府的雨花阁呢。

江稹默默地看着她,她好像察觉到了江稹的视线,不再说话,只是把自己隐入黑暗中,也默默地注视着江稹。

这阵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一失神,竟然把手里扮大夫用的药箱掉在了地上,磕出了好大一声巨响。

这下坏事了,这药箱本来就是个道具,是江稹那些手眼通天的暗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我为了追求真实感,还往里面塞了些棉纱和瓶瓶罐罐,连我的胭脂盒子都放进去了。这要是被苏婉媚看清了里面空空如也,那不就露馅儿了!

我想到这里,赶紧伏在地上,把东西往药箱里扒拉,顾不得手上的镯子叮当乱响。

「你们出去!我不需要外面的人给我诊治!」

苏婉媚突然无缘无故地喊了这样一声,害得我一惊,差点又把药箱打翻了,好在只差两个小瓷瓶了,我赶紧抓起来握在手里,退到了江稹身后。

「吕太医呢,去叫吕太医来,别的什么人,都统统不许进来!」

29.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江稹,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典守窘得出了满头大汗,苏婉媚仿佛看出了他的不安,更加防备起我们二人来,整个人恨不得能嵌进墙壁里,让人抠都抠不出来。

江稹稍稍偏头,和典守耳语了几句。典守会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凶狠地威胁了苏婉媚几句,大意就是苏婉媚有了身孕,天牢自会特别对待,我们二人就是刑部特意安排来给她诊脉的,让她不要不识抬举。

苏婉媚听了此话,冷笑一声,吊起眼梢,如有深仇大恨般质问着我们几人:

「刑部?你这狗官不要说笑了!刑部早就审结了案情,还会再花心思在我身上?就算要派人来诊脉,那又为什么要趁黎明时分前来,你们安得什么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安得什么心?

我们安得什么心,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真的是「吃饱了撑的」才来看你的啊。

江稹听到这段话,微微动了动身子,好像有些不耐烦,他又往前倾了倾身,打算跟典守说句话,但还没等他开口,苏婉媚就突然拔高了声音,不怀好意地冲着江稹问道:

「阁下,是贵妃,哦,不,是文清涧那个贱人派来的吧?」

唉,唉唉唉,苏婉媚不是我说你,都到这个地步了,嘴上就不能积点德吗?是真的害怕死了之后,落不到地狱的最底层吗?

你,有,种,再,骂,我,一,声,贱,人,试,试。

再说了,还用派人来吗?!我这个贵妃娘娘,是不够资格亲自下场吗?!

我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放下了药箱。我想好了,她怀孕归怀孕,两个巴掌还是受得起吧!老子把她按在干草上,扇一顿再说,按不动的话,身旁不是还有两个男人吗?!他俩不屑于动手打女人,我来!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到最后小心着了苏婉媚的道!

苏婉媚见我动了,紧接着便发出了凄烈的尖叫,听得江稹都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这叫声,真的挺像待杀的肥猪。

但我非但没退,还又往前走了一步,简直整个人都站在了烛光里,若不是我头上兜着帽子,她几乎可以看清我的脸了。

苏婉媚见我又向前了一步,也不再尖叫下去,她忽然猛地扑向了牢房的正中,江稹见状,忙将我一把拉到了他身后。牢房中响起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苏婉媚将她的水碗打碎了,然后如见救星般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瓷片,狠狠地抵在了自己的玉颈前。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她可能真的太过慌乱了,这一下都没有留意手上的轻重,我和江稹还动都没动呢,就看到嫣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我今晚一见到她,就觉得她和白天有些不同,但直到这鲜血顺着她的肌肤逶迤而下,我才发觉,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她身上,仍是那身又脏又旧的衣服,可是她的脸,她的手,甚至她的脖子,都变干净了,就像被刻意洗濯过一样。映着烛火,更显得一片莹白,温润细腻,就算她身上穿的衣服肮脏至极,但仍遮掩不住这一副绝好姿容。

江稹拉着我的手,又站了一小会儿,直到苏婉媚的手都有些颤抖了,他才转身带着我离开。临走前,他阴着脸对典守说,今天晚上就当他没有来过,一切如旧,就连那个砸碎的瓷碗,也要给她换上新的。

说罢,江稹带着我匆匆钻回了小轿子里,我问他今天晚上到底演的是哪出戏,他不紧不慢地对我说道:

「你问的是苏婉媚呢?还是朕?」

江稹演戏了?他今晚不就一直站在暗处吗?连句话都没有说,这也算演戏?皮影吗?

「苏婉媚心里有鬼,我们来的时间又微妙,再加上典守又是那副不敢得罪的模样。想来,她把我们二人当成你这贵妃娘娘派来的太医和宫女,来探查她是不是真的怀有身孕了。」

哦,原来如此……那,那她今天这个死都不让人近身的反应……

江稹看我有点明白了,便笑着对我说:

「做戏做全套,回宫后,我们就辛苦一点,再好好会会那个吕太医吧。」

回了宫里,天色已经发白,我和江稹虽然彻夜未眠,但都激动得毫无睡意。我们两人换好衣服,江稹钻进龙榻里假装酣睡,我则坐在妆台前,装模作样地描眉画眼。

殿外,我早就派了几个高大健壮的内侍,守在太医进宫的官道上,就等着半路截下去给太后请平安脉的吕太医了。

可能是我心里太过激动了吧,明明眼睛看着铜镜,但就是不知道手里的螺黛在往哪里画,好在不过多时,内侍们便带着吕太医进门了。

这吕太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面容清秀,身材瘦小,穿着太医院的官服,倒看不出品级。

吕太医慢慢跪地给我请安,我在镜中冲着他莞尔一笑,将声音放得极尽婉转,娇滴滴地问他:

「吕太医,本宫知道你牵挂太后娘娘的玉体,不会久留你的,就问你一句话。天牢里的那个人,当真是有了?」

吕太医将头深深地低下,毫无迟疑地答道:

「是。」

他这答得太干脆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套话!再说了,他白天跟江稹禀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果断!这是看不起我吗?!

我只能对镜又扭捏了一番,继续问道:

「吕太医,你不要再想想吗?」

吕太医又是很决绝地答了我一句:

「微臣的诊断绝不会有错。」

得了,人家根本不想跟我多说,我非常扫兴,只能挥手让他起来。吕太医极快地起身,又周到地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坐在铜镜前,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起身时,我无意间在镜中看到了他的目光。

要有怎样的仇恨,要怎样恨毒了一个人,才会有吕太医刚刚看向我时,那样的目光。

这个吕太医,可能真的有问题。

30.

「你刚刚那个挤着嗓子的小声音真要把人笑死了,是故意要整朕,让朕憋笑憋死吗?」

吕太医一走,江稹就从罗帐里伸出了脑袋,笑着望向我。我把头转过去,江稹看到我,整个人一愣,紧接着便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串大笑。他整个人都从龙榻上滚下来了,还差点把罗纱帐都扯掉。

「文清涧,你,你的脸……」

江稹笑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伏在脚榻上捶地。我回头看了眼镜子,切,不就是两条眉毛画得粗了点,胭脂涂得红了点,香粉擦得多了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等江稹笑完了,我才把吕太医刚刚那个可怕的眼神告诉了他,江稹一边看着我偷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会想个办法,让吕太医露出马脚的。

我想让江稹跟我说说,他具体有什么打算,但可惜,一则上朝的时辰到了,二则,他一看我就要笑出声来,连句人话都说不清楚。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连滚带跑地上了龙辇。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情非常复杂,好好的皇上,交到我手里就变成了一个傻子,这样真的好吗?

江稹走后,我的困意终于上来了,我让宫女给我洗了脸,然后爬上龙榻,舒舒服服地补了一觉。

江稹好可怜啊,他不会在朝堂上睡过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让他早点休息!

可算是我又小瞧了江稹,这家伙一下朝,就生龙活虎地跑了回来,生生地把我从被窝里往外拖,我困得五迷三道的,问他又要去干什么。

他有点意外地对我说,当然是去看苏婉媚了。

我听了这话,满脸的不情愿,看看看,光看也不让我动手。江稹见我没有热情,赶紧对我说,天牢又来传报,说苏婉媚昨夜胎象不稳,想请宫中太医前去诊治,来报的人说,太医院得到消息后,吕太医马上就动身去了。

给天牢的人看病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脏活儿,这个吕太医这么上心,那还真是有点意思。

他都这么说了,我就赶紧爬起来,草草穿好衣服,长发用玉簪一挽就了事了,江稹带着我就急奔天牢,这两天之内来了三回了,简直比上朝还勤快。

到了天牢,江稹没着急进去,反而是带着我绕到了天牢外侧。远远地,我就看到墙上架了一架梯子,江稹带着我爬上屋顶,我们生怕发出声音,蹑手蹑脚,一步一挪地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挪到苏婉媚的牢房正上面。

这上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偷偷扒开了一个小洞,洞口正对着窗口的日光,不仔细看倒是很难发现。

我迫不及待地趴了下来,往下一瞅,那吕太医已经在牢房里了,苏婉媚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正把自己被瓷片割伤的一段纤细的脖子伸到吕太医面前,她胸口的衣衫大敞,露出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

我看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那吕太医神色如常,手都不带抖的给苏婉媚上了药,接着翻了翻药箱,好像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便对身后的典守说了些话。

典守点了点头,便让身后的狱卒出去准备,那狱卒刚走,天牢另一端便传来了一些细微的骚乱,典守脸色一变,仿佛很想冲过去看看。

吕太医见状,又转头对典守说了些什么,那典守拱手谢了谢,然后转身将吕太医和苏婉媚一齐锁在牢里,他自己小跑着去处理骚乱了。

就在典守离开牢房的一瞬间,那个淡定自若的吕太医突然就变了脸孔,转身就向着苏婉媚扑了上去,苏婉媚咬住了唇瓣,轻哼一声,顺从地倒在了棉被上。这一男一女在天牢里极尽淫乱之事,乐在其中,当真已忘却身在何处。

我一时间看得眼睛都顾不上眨,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震惊,震惊,还是震惊。

该,该说这两个人谁更厉害呢?

苏婉媚,你可是堂堂贤王侧妃,江廉虽然不算男人,但唯独把你当作宝贝一样,你和他不是真心相爱的吗?不是山盟海誓过,说今生只有他一个男人吗?

这,这,这是说明,她已经放弃让江廉来救自己,满脑子只想弄来一个孩子,能再苟活十个月就行?

这十个月内到底会发生什么,让她这般不择手段地要活下去,哪怕,哪怕让她做这样天下女子最为不齿的腌臜事。

还有,还有还有,还有这个吕太医,这种关头,你怎么还有这么多花样呢……

一时,这二人完事了,苏婉媚这才慌乱地看了眼牢房门口,匆匆掩上自己的前胸和玉腿,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静坐在棉被上。

吕太医立马就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波澜不惊地提上了裤子……

他刚跟苏婉媚拉开距离,典守就回来了,真险啊,我都差一点倒吸一口冷气了。

典守给吕太医开了锁,二人寒暄几句,吕太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戏看完了,江稹这才将小洞遮上,又带着我蹑手蹑脚地爬了下来,这个皇上可真够呛,为了看戏,把好好的天牢都拆了个洞。

一落地,就有暗卫来报,说吕太医没有回太医院,也没有回府,而是直接上街去了。江稹立刻命人跟上,从现在起,不管他去哪里,暗卫务必都要盯紧了。

刚回宫,便有人来报,说那吕太医乘一顶素色小轿子,轿门上插了一枚竹叶,在京中转了好几个府邸,最后去了贤王府。

这吕太医怎么这样勇敢,竟然还敢去贤王府,不怕江廉活剐了她吗?

而苏婉媚,又是有什么样的消息,宁可出卖色相,也一定要传递出去呢?

31.

我着实被苏婉媚的行径恶心到了,一整天,我都觉得自己嗓子里被人喂了一勺苍蝇,还是活的,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就这么趴在龙榻上虚度了半日。

晚间,江稹处理完政务回来,看到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暗笑了几声,坐在了我身边。

我趴在江稹的膝头,他解开了我的发髻,宫女递上梳子,江稹便接过来,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仔细梳着头发。

他梳得轻柔,下手极慢,生怕扯痛了我。

倘若无事,真想让他就这样一直给我梳下去。从前,在楚国公府的时候,爹也是这样给娘梳头的,这样一梳就梳到了白头。

「清涧,你这里有根白发,要朕给你拔了吗?」

……这还真是,一梳就梳到了白头……白头发。

我微微嘟起了嘴,轻声对江稹说道:

「江稹,从前看那些传奇画本,人家那些才子佳人,不都是款款深情,你侬我侬的,为什么到了咱俩这里,就是,两个长不大的小孩?」

江稹的唇边勾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他将我的头轻轻托起,搁在了他的臂弯上,一边低头点着我的小鼻尖,一边反问我:

「小清清这样问朕,是不喜欢当一个小孩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想啊,但是,会担心你不喜欢这么孩子气的……女人。」

江稹听了我的话,笑意更加明显,连两个酒窝都加深了。

「清涧不要担心这点,朕最喜欢的,就是你孩子气的地方。」

说着,他低头在我的唇间轻轻落下一吻,然后也不抬头,只贴得很近地望着我,仿佛在认真看我眼眸里的倒影。

「因为,朕也是个非常孩子气的人。朕在外人面前是皇上,要威严肃穆,要恩服天下,可是,在清涧面前,朕就想当江稹。只要清涧还喜欢这个孩子气的朕,朕就要一直当,直到我们老去,朕也是个清涧的老小孩。」

我望着眼前的江稹,忍不住就微微抬头,吻了上去,手指滑过了他的耳垂,我笑着,也认真地对他说:

「我喜欢孩子气的江稹,特别特别喜欢。」

江稹回笑着,他的孩子气很快就上来了,一边搔着我的下颌,一边问我:

「小清清,你都没有爱称起给朕的吗?就连名带姓,江稹,江稹的喊。」

「那要么,喊你二哥?从前一起玩的时候就喊二哥。」

江稹好像很不满意,抓起梳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委屈地捂住脑袋,嘴都瘪了进去,小声嘟囔着:

「我就是喜欢喊你江稹啊,反正这个天下,能这样连名带姓喊你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江稹听了我的话,果然又柔软了下来,他扶我躺在床上,支肘望着我说:

「别再想贤王府了,那里已经是过去了,听宫女说,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朕不想让你这样担忧下去。」

「可是……」

江稹不容我多言,他俯身吻住了我的双唇,缠绵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清涧,你终究不是个残忍的人,朕知道你恨,你想复仇,但朕怕你承担不起折磨一个人的负担,就算那个人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说着,江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所以,这些事,都交给朕来处理吧,朕会做得让你满意的,这世间有很多折磨,并不一定要落在人的躯体之上。朕不会让他们二人好过的,朕要杀人,但杀人之前,更要诛心,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是世间最残忍的折磨。」

我望着江稹一脸的认真,忍不住就点下了头,江稹依旧温柔地笑着,终于欺身压了下来。

又是一夜暮色迟来,春意晚去。

第二天一早,江稹便召了我两个姐夫入宫,不知道与这二人说了些什么,但当晚,我娘和我两个姐姐便也入宫来陪我了,我们四人高高兴兴地在后宫抹骨牌。我娘说,我爹也入宫了,还有好多大臣,今夜都被江稹留在了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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