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我突然有些担心,忙让人去问问,生怕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谁知那问话的内侍,笑眯眯地回来了,连声安慰我,说皇上那里并无大碍,只是在给我商讨册封贵妃的仪典,因是江稹的第一位嫔妃,所以要格外花些时间。

我听了,点点头,但是,这样的事情,把我爹留在那里是做什么呢?我娘好像知道点内情,便跟我说,我是以民女的身份入宫的,面子上不太好看,江稹就想办法要让亲舅舅把我认为「养女」,楚国公府的养女,当个贵妃还算绰绰有余。

至于贤王妃文氏,已经被侧妃苏氏推落水中,溺毙在了王府的荷花池里,尸首被池底的石头勾住,直到第二天才浮出水面。大姐说,她从大姐夫那里听说了,最后以贤王妃名义下葬的,是那具歌姬的尸首。

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是皇上,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他都能占有,可他就只愿为我费尽心思。

不但为我彻底解除了贤王府的枷锁,又让我有个理由,继续做文氏的女儿。

我的眼眶有些温热,我娘见了,一脸的嫌弃,让我别在她面前这样惺惺作态,她看了我的眼泪又不感动,该留到江稹来的时候再哭。

正说到江稹,他就派内侍来找我们了,说要带我们母女三人去登宫城的城楼。我大姐和二姐听了便怨声载道,说登城楼那么累,大晚上的能不能不去。

我好想见到江稹,便催着她们三个马上动身,连拉带拽地将我大姐和二姐弄到了城楼上。

江稹一见到我,便笑着将我揽进他的披风内,我大姐和二姐看了,也不甘示弱,不由分说就钻进了我两个姐夫的怀里。

我两个姐夫吓得动都不敢动,唯恐御前失仪,但我眼尖,还是看到我大姐夫偷偷拉起了大姐的小手,二姐夫悄悄搂住了二姐的细腰。

还是我爹最痛快,一见到我娘,就顾不得江稹这个皇上了,一个儿劲儿地对我娘嘘寒问暖,直到我娘烦了,呵斥了他一声,才乖乖住嘴,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受用。

当鹌鹑,比当鲽鱼幸福啊。

我仰头问江稹,带我们来城楼干什么,江稹笑着说,来看烟火。

一听说看烟火,我两个姐姐眼睛都亮起来了,我娘也止不住地笑。我也喜欢烟火,便乖乖依偎到江稹的怀里,满怀期待地望着夜空。

等了好久,也没有看到烟火升天,我正想开口问江稹,却听到他「嘘」了一声,伸手指向远方。

入夜了,长安城应当已经宵禁,但不知为何,街道巷口,突然冒出了无数的火把,像一条条火龙,瞬间便照亮了刚刚沉睡的长安。

这一条条火龙快速地汇聚在一起,若有指引一般,顷刻便直冲宫城而来,等这火龙的身影足够近了,我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其中传来的胄甲碰撞、刀枪曳地的刺耳巨响。

这火龙在宫门口短暂地集结,接着便合力冲撞向了宫门,喊杀之声冠绝于耳。

江稹,这,是你说的,烟火?!

32.

「还真的敢来啊,朕赏他们一句勇气可嘉,对于这些有勇无谋之人,朕若不全力相迎,那才当真是失了礼数。」

江稹一边冷冰冰地说着话,一边搂紧了发抖的我,他向我大姐夫使了个眼神,大姐夫随即放开我大姐,走到城楼最前方,大喝一声:

「放!」

号令一出,我便看到城楼上有数十个漆黑的大瓦罐应声而落,城楼下响起一片不小的哀嚎,紧接着便传来了浓浓的灯油味儿。

「射!」

我大姐夫又是一声号令,话音还未消散,宫城城楼上便向着宫门处飞出了箭雨,箭矢上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无数羽箭闪耀着划破夜空,远远望去,当真绚烂如烟火。

宫门处很快便燃烧起来,喊杀声瞬间变成了呼救声,火光越燃越烈,很快,连焦肉的味道都能闻到了。叛军阵营中一阵大乱,士卒们不是在挣扎着熄灭身上的火焰,便是在奔走着躲避燃烧的战友,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后退,我听到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嘶喊道:

「不许退,都不许退,不准后退一步。」

这声音,听起来分外熟悉,像是一位不要脸的故人。

江稹的嘴角勾了起来,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二姐夫乘势递上了一把长弓,江稹接过,向前一步,搭上了一支被点燃的羽箭,长弓拉满,江稹一松手,这支羽箭,便如鹰隼般越过了宫门上方,越过了泱泱叛军的队伍,如有神明操控般,坠击而下。

叛军队尾很快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想必刚刚那一箭,真的射中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我看到我大姐夫和二姐夫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惊叹之色,回想起江廉当年那三箭才射落的大雁,简直就如同儿戏。

夜色太深,又有浓烟升起,我这个夜盲眼越发看不清下面的局势,只觉得火光刺目,越想看清,就偏偏什么都看不见。

不一会儿,我听到二姐夫对江稹说,叛军准备撤退了,江稹点了点头,我二姐夫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伸手从靴内掏出了一支烟火,点燃后,便迅速扔到了夜空之上。

烟火在宫门的正上方炸开,一瞬间,又有无数兵勇从街巷中涌了出来,将来不及逃散的叛军紧紧围住。那些叛军一开始还准备奋力突围,但不久,这些人便意识到自己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十二卫府兵力充足,严阵以待,任何一个叛兵,都插翅难飞。

「朕只要几个主谋,其余的,就地处决。」

我听到这句话,禁不住偷偷看了看我娘的脸色,没想到我娘一脸淡定,目光中甚至还流露出来赞赏的意味。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把吊起来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

看来,连我娘都觉得,江稹,真的很适合当一个帝王。

江稹好像察觉到了我刚刚的那阵不安,便又将我拉到了他身边,轻声问我:

「吓到了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他说:

「有你在,我不会怕的。」

江稹虽然笑了,但眼神里,还是露出了一丝内疚,他俯身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本来是不想带你来看这种残忍的场面的,但今夜毕竟有危险,朕害怕宫中有叛军的内应,所以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后宫,只能把你,还有文家人,都带在朕的身边。」

我听了,心里一暖,踮脚轻轻亲了亲江稹的脸颊,江稹笑着捏了捏我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地对我说道: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朕还要去继续处理这些叛军,你先乖乖和姐姐们在一起,好吗?」

我点点头,悄然后退了两步,站到了我大姐身边。

我大姐挤到我身边,低头偷偷对我说:

「皇上也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们是这样的好戏,早知道,我带些瓜子来。」

这句话被二姐听到了,她皱了皱眉头,我以为她要数落大姐,没想到她从袖口里抓了一把瓜子给她!

「文清渠,你也不知道问问我有没有,我这磕了半天了,唉,就怕回去又要上火。」

我不想理这两个人了,只是远远地望着江稹,只听到我二姐夫上前回报,说宫中无虞,没有任何一处宫门被叛军攻破。

江稹点了点头,又问他,那天牢呢?

二姐夫说,对天牢的进攻极为猛烈,不逊于攻击宫门的兵力,但好在天牢有提前布防,最终有惊无险,将叛军都击退了。那些从天牢败走的叛军还想逃奔出城,但也被十二卫府拿下了。

之后,又有数名我叫不上名字的武官来回奔走回话,他们向江稹回禀的事情,我并不能一一听懂,但好像,今夜一切顺利,皆如江稹所料。

终究,这长安城里的所有风起云涌,都逃不过他这位主人的掌控。

江稹忙碌了好久,最后才转身,对着城楼上的众人说道:

「今夜让大家受惊了,叛军已被剿灭,都随朕回宫吧。」

说罢,他大步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对我说:

「清涧,我们走吧,去给所有恩怨,画上一个结局吧。」

我轻轻地点点头,和他并肩走下了宫城城楼。

33.

江稹带着我,一路就走到了大殿后侧,他命人将我偷偷带到屏风后,依祖制,嫔妃不得进入朝堂正殿,但江稹说,不管祖制如何,我必须亲眼见证贤王府的结局。

朝堂上,已经站满了被江稹留下来的臣工,我在屏风后站定,刚看了眼大殿的模样,江稹便进门了。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龙椅上坐下,然后传旨把那些罪人都带上来,神色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要一杯茶喝。

不一会儿,便有八九个五花大绑,满身狼狈的男人被带到了江稹面前,几个人一进门就哭着趴在地上,一边痛骂自己,一边哀求江稹饶恕。只有一个人,远远地站着,也不说话,一脸麻木,仿佛此事与他无关。那些大臣们见到这一幕,也都是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我透过屏风仔细看去,只见站着那人脸上有好大一处伤口,左眼被纱布包了起来,还在不断渗血,脸上脖子上有多处烧伤,样貌已然全毁了。

江稹好像一点也不急着发话,只是静静地翻看着手上的一份名册,任由这些人失声痛哭,等到他们嗓子都有些沙哑了,他才咳嗽了一声,只这一声咳嗽,便收住了满殿的嘈杂。

「众爱卿,今夜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朕很久,这些罪人想要朕的命,朕都知道,可为什么,还要进攻天牢呢?朕刚刚将羁押犯人的名册都翻了一边,可还是不得其解,众爱卿说呢?

江稹此话说完,列位臣工中立刻有一人站出来,对着伏地颤抖的几人厉声喝道:

「尔等贼子还不召来,为何攻击天牢?若再有一丝隐瞒,绝不轻恕!」

此话问完,那跪在地上的几人反倒不出声了,互看了几眼,有些面面相觑。终于,其中一人微微直起身,一边断了线似地往地上落泪珠,一边声如蚊蝇般说道:

「回陛下,罪臣攻击天牢……是为了贤王侧妃。」

听到这个答案,朝上那些大臣,又开始了窃窃私语,那个问话的臣子眉头紧锁,又再次厉声喝问道:

「休得胡说!那侧妃不过是一介罪妇,就算救出来,也只会连累贤王,焉值得你们花这样多的兵力去救?!还不速速如实招来!」

说话的那人哭得更厉害了,一脸的悔不当初,边哭着,边颤抖着开口说道:

「陛下,陛下恕罪啊,罪臣并非要劫狱救贤王侧妃!臣等是为了了结她的!罪臣本不想掺合贤王府的这趟浑水,实在是,被侧妃拿住了把柄要挟,陛下明鉴,臣是被逼造反的啊!」

江稹默默地听着,出神地看着这几个人,手里把玩着他自己的玉玺,好像并不关心这几人在说什么。

那问话的臣子却是八卦,又向前踱了几步,斥责几人还不将实情全盘托出。那几人一时面红耳赤,羞愤交加,最后,还是痛哭着,说出了背后窝囊到极点的实情。

「回陛下,臣,臣等几人,俱曾是贤王侧妃的倾慕者,想当初,侧妃未嫁之时,是何等骄矜,丝毫不曾将罪臣几人放在眼里。待侧妃出嫁后,却不知怎的,突然对臣等刮目相看,极为青睐。一日,臣收到侧妃私信,说对臣分外想念,让臣假扮苏府的人,乘一顶小轿子,轿门上插一枚竹叶,前往贤王府与她相会。」

说罢,那人又大声抽泣了一番,被问话的臣子申饬了几句,才咬牙说了下去。

「那日在贤王府,侧妃对臣格外亲热,臣一时没把持住……就……。事后,侧妃便以此事相要挟,让罪臣扶持贤王,若不答应,就将此事告知贤王,来个鱼死网破!」

说着,那名罪臣往大殿的地砖上狠狠叩了好几个头,声音之响,令我以为他的脑袋要裂开了。

「罪臣糊涂啊,心里一时害怕,就答应了,侧妃又以美色诱惑,让臣常来府上联络,臣就不知不觉,越陷越深。直到,直到侧妃下狱,才如梦初醒。臣本想趁着侧妃入狱,就此和贤王府划清界限,谁知,谁知侧妃那个失德妇人,竟还阴魂不散,派人来微臣府上传话,说怀上了罪臣的骨肉。逼罪臣与贤王一道造反,还说贤王手上,攥着臣私下与之结党的证据啊!」

这脸上已经扭曲成一团,让人看不清容貌,只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继续说着:

「陛下明鉴,臣真的是一时糊涂,臣只想趁着贤王作乱的时机,攻破天牢,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侧妃解决,以绝后患。都是贤王,都是贤王和侧妃威胁臣等,臣等鬼迷了心窍,才会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啊!臣等几人,若是早知道那苏氏心怀叵测,生性放荡,裙下之臣无数,哪里会甘心为了她,给贤王造桥铺路呢!到如今,她肚子里那个到底是谁的种,臣等都说不清楚啊!」

这人说完,一同趴在地上的几个人也都纷纷抬头,一边痛哭,一边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也是被苏婉媚设计,被江廉威胁得糊涂蛋。只剩下那个远远地站着的人,仍然一言不发。

江稹没有再理会这些人的痛哭哀求,倒是抬眼,看了看远处站着的人,冷笑着问他:

「江廉,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江廉也冷笑了一声,抬头,用仅剩下的右眼瞪着江稹,轻飘飘地说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若不是父皇当年昏庸,无视本王这个皇长子,执意将皇位传给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江廉,岂会有今日。」

说完,他顿了顿,突然爆发出了惊天一吼:

「江稹!我沦落到这步境地,都是你害的!」

34.

江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龙椅上,半晌,他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玺,开口问道:

「江廉,朕听说,贤王妃还活着的时候,在你府上受了很多苦。如今,她死在你的荷花池里,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点点难过?一点点内疚?」

江廉听了此问,仰头大笑了两声,笑着对江稹答道:

「难过?!内疚?!本王倒是觉得,终于把那个没用的女人弄死了,是我此生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一个永远粗野,永远肮脏,永远没心没肺的野丫头,简直让本王想吐,父皇将她许配给我,就是想折煞本王!迎娶文清涧,就是对本王最大的侮辱!她和她父亲文胜,都不过是没用的蝼蚁,弄死一只碍眼又碍事的蝼蚁,又有什么值得难过?值得内疚?」

我在屏风后捂住了嘴,拼命地掐自己的手背,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遏制住心里的怒火,不让自己冲出去,掐死江廉。

江稹听到他的这个回答,好像一点怒火都没有,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

「听到你这个回答,朕对于接下来要对你做的处置,就没什么可踌躇的了。」

说完,江稹从龙椅上起身,负手走到玉阶之前,从高处睥睨着江廉,语气淡漠地说道:

「回想当年,朕十一岁,你十三岁的时候,少傅曾教授我们二人策论。朕还记得,你的第一篇策论,写得平平,没有得到少傅的称赞。你自以为耻,从此,就再不屑于练习策论,只专注于钻研你一向擅长的诗词文藻,写一些浓词艳赋,还交给人到处传诵,一下子就让你自己被传成了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才子。江廉,朕现在再问你一遍,你,会写策论了吗?

江廉很明显没有料到江稹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又好像,这个问题确实戳到了他的某个痛处,他向后退了半步,双唇一阵颤抖,最后,还高声对江稹喊道:

「你从小就是个俗物,如何能懂得词赋之精妙!你在诗词上比不过本王,一向嫉恨本王比你更有才名,退一万步讲,以本王的才华,什么策论,什么少傅,何须本王放在眼里,你岂可与本王相比!」

江廉这段话说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臣工中竟然传出来少许讥笑之声。江廉有些恼羞成怒,他向前大跨了一步,却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让那些讥笑声更明显了。

「你们,你们这些只知阿谀奉承的无知小人!都是走狗!都是嫉妒本王!」

江廉从地上勉强抬起头骂着,原本就没什么好肉的脸,变得更可怕了。江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反而还看着江廉,面试如常地说道:

「朕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第一篇没写好,你就从此对策论不屑一顾了。朕的第一篇策论还不如你,简直狗屁不通,但朕再写第二篇,第三篇就是了,总有写好的一天。你刚刚说,朕的词赋不如你,朕就姑且算是吧。那你跟朕说说,词赋之外,你又有哪一点强过朕吗?凡是你不擅长的,就立刻放弃,所以早从你放弃写策论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没有资格,跟朕一争天下了。」

「那不过都是父皇偏爱你罢了!本王哪里不比你强,哪里不胜过你,如果不是父皇偏心,哪里轮到你这个庸才来当皇帝!」

这一席话,引起的讥笑声更多了,我在屏风后又捂住了嘴,好怕自己忍不住骂出声来。世上还有比江廉更无耻的人吗?他不成功,不成才,反怪先皇没有识人之明,偏心江稹?

正想到这里,朝臣中也有一人站出来,对江稹说道:

「回陛下,听贤王所言,都是陛下太过优秀,才害他与帝位无缘。依臣愚见,贤王此人当真顽冥不灵,不堪教诲,还望陛下从速发落,夜已深,陛下还须保重龙体,早些安寝。」

这也是个耿直的人,看不下去江廉这副嘴脸,开始催江稹早点回去睡觉了。

江稹点了点头,叫了人上来,准备把这几人都带下去,伏地的几人听闻此言,一脸惊恐,都忙不迭地向江稹求饶,唯有江廉任凭摆布,好像无所谓一般。

眼看他们都要走出殿外了,江稹又突然喝住了众人,一行人在殿门口停下脚步,江稹走回到龙椅上坐下,对江廉问道:

「关于你的侧妃,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廉听了,突然低头暗笑了许久,笑得一声比一声大,仿佛想起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情。

过了好久,他才勉强止住笑声,看了看他周围的那些人,又看了看江稹。

「你们,都想问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吧?」

江廉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知道她老爹为什么肯让她屈尊当个侧妃吗?因为她小时候练舞,意外受过伤,大夫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生育了。她爹早就知道此事,为了不让她伤心,才一直瞒着她。我到苏相府上提亲的时候,还没开口说出我们俩的私情,苏相就感激涕零地答应了,还许诺,给她陪嫁几个标致的丫头,只求日后把通房生的儿子,过继一个给她。」

说完,江廉又是一阵大笑,好像他真的觉得这太好笑了,一个站不稳,又跪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她那个通房刚怀孕,就被她弄死了!蠢物,真的是蠢物啊!不过虽然蠢,但是可真好利用啊,只要我开口,不论什么样的男人都能被她拉下水来,不枉费我平日里对她花了好多心思,不然,我黄泉路上,岂会有现在这么多的同伴!」

他身侧的那几个人都听愣住了,突然间,那些人都挣开了护卫,对着江廉就是一顿乱踢,江廉本就受了重伤,这一段乱打,更是吐出血来,昏了过去。

护卫们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几人拉开,拖走。

而我站在屏风后,只觉得感到一阵阵地无力,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35.

不知道过了多久,朝臣们都散了,江稹才出现在屏风后,我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

江稹一边安抚着我,一边将我抱起,一路往寝殿走去。我缩在江稹怀里,全身不住地发抖,问他,贤王府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多少腌臜,多少为人不齿。

江稹紧紧地抱着我,对我说,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然化为往事。今晚,我也算看到了人心最黑暗的一面,这些黑暗是无底的深渊,既然我知道了这深渊有多恐怖,那日后,就绝对不要独自面对这样的黑暗。他会一直站在我前面,不会让我再被这样的恐惧折磨。

可我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万幸当年,江廉只是在身体上折磨我,并不屑把这些细碎的黑心思,用在我这个无用之人的身上。否则我真的不知道,等这些黑幕被戳破的时候,我该有多痛苦,多疯狂。

想想苏婉媚吧,她绝对想不到,自己害了那么多人,使了那么多下作的手段,甚至不惜用身体为江廉抓朝臣的把柄。可最毒的,却是江廉用在她身上的心计。他居然从开局之初就知道,苏婉媚不能生育,相国府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成为什么皇后。

雨花阁的一夜欢愉,换来的是一条不归路,不知道她当时怦然心动,对江廉意乱情迷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已然成为了江廉的愿者上钩。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每每合眼,便是大段的噩梦,一入梦便是满身的冷汗,整整一宿,我在江稹的怀里惊醒了无数次。

江稹每次看到我被噩梦惊醒,看向我的眼神都好像有人在拿刀剜他的心头肉。他将我抱在怀里,反反复复地安慰我,甚至懊悔他今日为何要带我去大殿上,让我听到这一切。

终于,我向江稹开口了,不是求他饶了苏婉媚,而是求他让她死得明白。至于她和江廉的下场,就都交给江稹决定吧,我想,至少对于苏婉媚而言,这个真相,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折磨了。

我听老人说过,人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死后是会化为徘徊世间的厉鬼的,至少,我不想让苏婉媚带着怨恨在这人世间永远游荡下去。

而我,也不能因为执着于当一个好人,而让我的仇恨将我吞没,我还是想做回从前的那个文清涧,陪着江稹一同到老。

江稹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断地安慰着我,这一回,我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朝中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江稹下旨,凡是参与贤王谋逆的府邸,一律抄没,主谋下死牢,府上男子羁押,等候审判,女子为奴,充入掖庭。以苏相为首,朝中约有三成的权贵官员受到此事波及,或被查抄,或受连坐。

天牢内,一时人满为患。

江稹命他的亲随,亲自带了江廉去见苏婉媚,据亲随回报,苏婉媚一开始,都没认出眼前这个满脸伤疤,面容尽毁的独眼龙,是她那风姿翩翩的好夫君。还呵斥着,命江廉滚出去,直到江廉开口说话,她才瞬间变得面如死灰。

江廉将那天在大殿上说的话,又跟她重复了一遍,苏婉媚听后,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一下子就瘫在了牢房的地上。江廉见她这般失魂落魄,还耻笑她,说兵变那日,她的那些「苏府谋士」,集中了火力进攻天牢,就想把她杀了,好永远堵住她的嘴。她该庆幸自己如今还能安然活在天牢里,虽然,也活不久了。

苏婉媚撑着最后一口气,红着眼睛对江廉说,她不信他的鬼话,否则吕太医为什么会帮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拒绝她。

江廉笑了,笑得极为开心,对她说,那吕太医可能是唯一一个对她有情有义的男子,他早就诊断出苏婉媚不能生育,还愿意陪她演戏,帮她通风报信。甚至,去见江廉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他会保护好苏婉媚,给她伪造医案,等她到了该生产的时候,会偷一个婴儿进来给她。

只要苏婉媚能活下去。活到江廉能兵变成功,救她出来。

连江廉都好奇,他为什么会对苏婉媚这样死心塌地,他问了苏婉媚好几遍,她最后,也只是木呆呆地说了一句,她曾经在吕太医受人冤枉的时候帮过他一次。

江廉听了,似乎很是不屑这个答案,他冷笑了一声,然后以恶毒的口吻对苏婉媚说道:

「本王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到头来,他也只是馋你的身子罢了。」

说完,他不待苏婉媚反应,转身便走出了她的牢房,这句话,也就变成了他此生对苏婉媚说的最后一句。

据天牢的人说,苏婉媚就这样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地坐在地上,坐过了白天,坐过了黑夜,连眼睛都不知道有没有眨一下。

第二日,吕太医如约来给她诊脉,典守忙着安置天牢新来的囚犯,一时疏忽监管,没顾得上监视苏婉媚的牢房,过了好久都不见吕太医出来,等有人进去查看时,才发现他已经被苏婉媚割喉而死。

苏婉媚手里握着一块破瓷片,眼神呆呆的,再也没有恢复清明。吕太医的尸首被抬走后,一有人想接近她,她便狂喊乱叫着,说自己有身孕,不许人靠近。

她就这样,生生绝望到疯了。

朝中很快就有了对于苏婉媚的处置,判处苏婉媚斩首示众,但她疯了之后,没人能帮她诊脉,就算强行按住了,也会因为脉象紊乱而诊不出任何结果。江稹虽然有意尽快给她一个了断,但奈何朝中众臣还是纷纷奏议,硬要江稹等上十个月,看她确实产不下婴孩,再做处置。

如作茧自缚般,她就这样疯疯癫癫地,终于还是在天牢里又熬过了十个月。据典守说,她每日食量都很大,又爱吃酸辣的东西,嘴里一直说着不能委屈了孩子,没过多久,昔日的长安第一美人,就已经变得痴肥呆傻,不堪入目。

十个月过去了,她却没有任何要生产的迹象,医女诊治后,说她那隆起的腹部,都是痴肥而已。

不久后,她被架上囚车,游街示众,最后身首异处,换来了一个解脱。

至于江廉,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江稹终究没能将他处决。他将被终身圈禁在了贤王府的佛堂里,日常待遇,与我在王府时相同,吃冷饭冷菜,每日抄佛经,提水擦地。

据看守说,他日日都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咒骂江稹,在小小的佛堂里困熬了三年,终于在一日清晨悬梁自尽了。

冥冥中,所有冤冤相报都终于迎来了终结的那一日。

36.

我有想过很多次,等江廉和苏婉媚死后,那种释怀,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可实际上,我不用等到他们真的一命呜呼,就可以释怀了。江稹告诉我这两人的判决时,我便感到自己的心里一阵轻松,又是一阵畅快。这轻松,就好像一根深埋骨肉中的毒刺,被一下子拔了出来,这畅快,又好像伤口被抹上灵丹妙药,一瞬间便恢复如初,全无疼痛。

在听到判决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江稹说的「诛心」是什么意思。

比输了一局棋更可怕的是什么?是在棋局结束时,输了,还突然被告知,这局棋,从开局的时候,你就没有赢的可能。棋局中的那些布局,那些谋划,那些让你捏了一把冷汗的兵行险着,都没有任何意义,到最后迎来的,都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江廉和苏婉媚这两个名字,终于开始从我的心头淡去,听取她们二人的近况,很快就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例行公事,后来索性都中断了,直到先后听到她们二人的死讯,我才茫然间发现,对这二人的恨意和怨忿,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的册封大典早就如约举行,我以楚国公府养女的身份,被正式册立为贵妃,代掌皇后凤印。

原本以为,册封时,会有很多人认出我,但没想到,只有与我娘交好的几位夫人私下跟她说,贵妃的眉眼有些像从前的贤王妃。

但她们也还说了,虽然像,但贵妃生得比贤王妃好看太多了,贤王妃出嫁后还是又瘦又小,脸儿常年蜡黄,头发粗粗硬硬,像枯草似的,哪里有贵妃这样肌肤莹润,纤侬合度。

从前在贤王府受了那样的折磨,又怎么会好看,能养出如今这样的容貌,也都是因为我已被江稹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

更多人说,贵妃只是眉眼有些相像,气质完全不同,贵妃端庄凝重,哪里像贤王妃一般冒冒失失,言语无状。

我听到这个评价,心里冒了大概一脸盆的冷汗,这要是被她们发现,我私下像个小孩子一样,那不很快就露馅儿了?!

仪典过后,我开始很认真地学习宫规礼仪,江稹也很乐意在我学习的时候,在一旁看笑话。他说我越是努力练习走路,就越走得僵硬,简直像有鬼附身的木偶。

有他这样在我身边打岔,我学习宫规礼仪的道路就非常不顺利。

我一时心急,扯着江稹就问他,我这么愚笨,倘若我管不好这个后宫怎么办?

江稹一边贼笑着,一边说,反正他今生就打算要我一个女人,我能管好我自己就可以了。我听了,双手一叉腰,问他,如果我连自己都管不好呢?

这一问,倒是把江稹给问住了,第二天,他就火速把春华、秋实、夏蝉、冬雪给弄进宫来。这四个丫头见到我,那是一阵……拳打脚踢,她们连成一排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来接她们?她们在相国寺住得都快发霉了,每天都在跟来上香的香客讲我的故事,什么贤王府的狗洞啦,摘莲蓬充饥啦……

等等,狗洞?摘莲蓬充饥?!

我说我大姐二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感情是这四个死丫头传出去的!

局势瞬间逆转了,我追着这四个人满后宫跑,累了一整天,等晚上江稹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自己一个人睡着了。据江稹说,他发现,我累了的时候,打呼格外响亮,而且节奏感还很强。

第二天起来,春秋夏冬四个丫头,用近乎吵架似的讨论来决定自己帮我看管哪一部分宫务,我一边吃葡萄,一边问她们,这样真的好吗?她们就愿意一直跟着我,不准备出去嫁人了?

春华瞪了我一眼,说我嫁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从前嫁到狼窝里,她们四个都不离不弃,如今钓上了金龙鱼,别想推开她们四个。

倒不是我想推开她们四个,但若是在宫里,我不会委屈她们一辈子当宫女的,早晚要给册封她们位分。但是我担心,她们如果真的成了妃嫔,会一辈子都有名无实。结果,这四个人齐声问我,谁需要坐实了?!她们就想当个只吃份例,不用侍候皇上的富贵闲人!

我去问了问江稹,能这样干吗?

江稹听了,第一次因为我去打扰他而放下了手中的笔,还有奏章。他俯身将我按在了龙书案上,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不怀好意的小白牙。

「清清,你这是要给朕举荐你的侍女?」

我听了,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家四个丫头,惦记的就是他的钱,根本不是他的人!

江稹听了,脸上的冷笑一点都没有变暖,一张俊脸又凑了上来,盯着我说道:

「清清就一点都不担心朕会惦记她们?你对朕这么信任,朕很不满意。」

我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你猜,抓痒和亲热,到底会是哪个?

答案是两个都有。

江稹先是将我按在桌上,好好唇齿缠绵了一番,待我神思迷乱,想入非非的时候,压着我便抓痒,直抓到我笑得岔了气。

第二天,江稹给我身边单独设立了四个正三品女官的职位,月例那叫一个丰厚。

四个丫头心满意足地当了女官,江稹来我宫里时,这四个人第一件事不是磕头谢恩,而是义正词严地跟江稹说,她们都是我的人,请皇上自重,绝对不要自作多情,随便打她们四个人的主意。

哈哈哈,江稹气得脸都黑了,直接跟这四个人对呛,结果,一人难敌四口,毫无悬念地败下了阵来。

37.

我被封为贵妃的当年就怀了身孕,江稹很是得意,上朝吹嘘,说自己仁德天佑,此胎必得贵子,还顺口夸了我爹文胜,说他传授的房中术果然灵验。

呸,这种事情也敢拿来在大殿上信口胡说,是生怕自己当不成昏君吗?!

结果朝中大臣果然都骚乱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后来更是都毛遂自荐,要给江稹传授房中术。甚至联起手来排挤我爹,不许他再私下跟江稹说些有的没的。

这算得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吧,江稹一开始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才打听清楚,原来那些朝臣看我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生怕我爹的房中术让江稹也净是女儿。我爹那样一个好脾气的鹌鹑,终于也恼了,大殿上就把小手手一甩,不干了!辞官!回家!哄我娘!

女儿是他一生的死穴,谁说女儿不好,他准跟谁急。

我大姐和我二姐很是羡慕我,经常进宫来沾沾我的喜气,可能这龙胎确实有点意思,不过一两个月,我这两个姐姐也都先后诊出了身孕,算算,小孩生出来,最多差不过一个月。

我娘被我们三个人惊得咬牙切齿,她说,要么就都没有消息,要么就三个一起来,三个丫头的产期都临得这么近,到时候让她照顾哪一个?

我们姐妹三人互相看了看,我二姐说:

「要不然抓阄?」

我娘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我二姐说:

「文清溪,我提醒你,再敢抓阄,我把你从文氏的宗谱上剔出去。」

虽然我二姐的名字本来就不在宗谱上,但她还是吓得那叫一个哆嗦,忙说再也不敢了。唉,楚国公府的传统这是说没就没啊!

我们姐妹谦让了好一阵也没商量出结果,最后又都甩手给了我娘,对我娘说,左右不可能都生在一天,谁生产了,我娘就跑去谁那里呗。

结果还真的没生在一天,我生在八月十五,我大姐生在八月十六,我二姐生在八月十七。可怜我娘,整整三天没合眼,她说快把她这个人都熬完了,脑子都快成一块木头了,可能明年诗会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我生产时很顺利,但据秋实说,江稹还是在房外脸色惨白地候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两只手上,都满满的是他紧张时咬出来的牙印,第二天我醒了,他在床榻旁守了整整一天,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罢朝。

出了月子后,江稹亲自将我抱进了他的汤沐所,亲手替我解开了发髻,为我浣濯涤净长发,我二人在温热的池水中肌肤相亲,恍然间,又宛若回到了我初入宫时的那般忐忑,又心动。

我和我大姐都是男孩子,唯有我二姐生了一个宝贝闺女。听我二姐说,她这小棉袄,从生下来就很好哄,每天吃饱了,就是咯咯地笑。我二姐夫喜欢得什么似的,天天就想在家哄女儿,这小女儿快把我二姐夫的官儿都笑没了。

我和我大姐很是羡慕,甚至江稹都说,既然有了小皇子,下一次可以要个小公主。他做了父亲后,性子还是没怎么大变,每次来陪我,都能跟小儿子玩上好一会儿,据夏蝉说,还看到过他,偷吃小皇子的苹果泥。

我听了,气得要揪他耳朵,结果江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苹果泥了,后来长大了,姑姑就不许他再吃这么幼稚的点心了。一席话说得好委屈,我这个刚当娘的,一时没忍住,亲手给他做了满满一整碗的苹果泥,江稹吃完以后,一整个晚上都开开心心的。

两年后,我们姐妹三个又差不多时候怀孕了,这回,我和大姐如愿生了女儿,换我二姐生了儿子。过年的时候六个孩子凑在一起,用江稹的话讲,哭声能把长安城半城的人从睡梦中惊醒。

生下小公主的第二年,江稹信守他当年的诺言,册立我为中宫皇后,从此,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并肩,世人也就此都知道,江稹是我文清涧的夫君。

我册立皇后不久,宫中太后薨逝,她是先皇的原配发妻,也是先皇遗留下的最后一个女人。江稹说,她只比我姑姑早一年入宫,生前待六宫众人一向恩慈,所以我姑姑到临终前都甘心只做一个贵太妃,更嘱咐江稹,她死后一定要善待太后。

我受江稹所托,亲自为太后收敛,在整理太后遗物时,从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束枯黄的结发。

我握着这段已有了不少年头的发束,突然心意纷乱,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直到我亲自出宫,将这段结发供奉在了太后灵前,看着牌位旁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心头才终于有了一丝宁静。

回宫后,我突然就很想见江稹,虽然知道会有些不合规矩,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他了。

一进他的御书房,我便看到他临窗坐着,正在笔走龙蛇地写着什么,偶尔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发觉了什么不通顺的地方。好像从很久以前,我每次来到御书房,就总能见到这样的江稹,但不知为何,我今日格外贪恋他这幅模样,便悄悄倚在门口,痴痴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江稹才察觉到我来了,他放下笔,起身招我过去,我笑着走到他身边,江稹牵起我的手,有些意外地说道:

「清清,今日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朕,既然来了,为何不叫朕呢?」

我看着江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开口问他:

「江稹,那束结发,你还留着吗?」

江稹听我这样发问,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他伸手,从衣领里拽出一个荷包,还是那个熟悉的荷包,只不过,过了这些年,荷包的颜色有些黯淡了。

「清涧和朕的结发,朕一直都贴身戴着。」

我托起那荷包,仔细看了看,然后就郑重地放回了江稹的衣领里。

下一刻,我踮脚抱住他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道:

「要好好戴着,要一直好好戴着。」

我就这样紧紧地贴在他胸前,将我刚刚去太后灵前的事情跟他说了。江稹听后,有些伤感,他对我说,太后从前也是个有才华的女子,但是一生无宠,也没有生育过子女。先皇去世后,她便幽居宫中礼佛,不许宫中人去打扰,更鲜少见人,就这样枯守宫中,直到身子再也撑不住了。

江稹年少时,曾在太后住处,看过一篇她写的长诗。大意是说,宫城如一座牢笼,将众多青春年华的女子困于其中,牢笼狭小,寂寞无边,女子们想要逃离,却又毫无希望。就仿佛鱼儿一生被困于鱼池,明明知道这只有方寸之地,却又没有半点办法,能脱离池水。

江稹还说,那首诗写得非常哀婉,他看过后便久久不能忘怀,即便登基为帝后,也常常警醒自己,要真心待我,不能让我的一生,也如太后诗中众女子一般哀怨。

我笑着回望向江稹,对他说,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的帝王,有他在,有他的深情如许,这宫城,一直都是世间最令我留恋的地方。

即便,这宫城,当真若一处鱼池一般,要令我一生洄游其中,那其实,我也不会有半点被困其中的幽怨与哀怜。

世人看向长安城,看向皇宫,多半只会想起,书中所写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又有几人能得知,自从与江稹相知相许,我便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就算在长安城这座天下第一的鱼塘里,文清涧和江稹,也是众多鲽鱼中,最般配,最恩爱的一对!

鹣鲽有情,何惧苍天,何畏江湖。

江稹啊,子非鱼,焉知我不安于你的一池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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