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他走到浴池边坐下,双脚探进了水中,双臂拄在膝头,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我,当真是狂浪至极,不知廉耻。

「江稹你出去!」

江稹听到我这样说,扯起一边唇角,不怀好意地笑了。

「这是朕的皇宫,你叫朕出去?」

「你不是去批奏章了?奏章呢?」

「朕批完了。」

他压根就没有奏章要批吧,刚刚就是在捉弄我,我想起来了,他从小就喜欢这样捉弄我!

我不想让他得逞,就悄悄地含了一口水,游到江稹面前,全都喷到了他身上!江稹竟然一点都没生气,他不紧不慢地抹了一把脸,又在寝衣上擦了擦手掌,继续笑眯眯地对我说:

「文清涧,就这么想让朕下去吗?」

我还来不及反应,江稹就纵身跳进了浴池里,溅起的水花太多,我一时间睁不开眼睛,等反应过来,才发觉江稹已经用双臂将我圈在了他怀中。

我憋了一口气想潜下去逃跑,他却比我更快收紧了臂圈,我湿漉漉的身子整个贴了上去,再也无处可逃。

「江稹,你到底有多喜欢把我抱在怀里?」

「那就要看你,有多喜欢逃跑了。」

22.

如果,我尽全力扑腾……

如果,我尽全力挣扎……

结果,没有那么多如果,江稹伸手就将我从池子里抱了起来,他的手指触到我大腿的那一刻,我简直,羞到后悔刚刚没把自己呛死在洗澡水里。

尤其是,那群宫女又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啦!她们递给江稹一件白纱长袍,江稹单手抱我,另一只手随手就把那件白纱袍扔到了我身上。白纱轻薄柔软,一沾水就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子上,倒勾勒得我全身肌肤若隐若现。我羞得捂住了脸,江稹又笑了,依旧笑得不怀好意,一路抱着我大步前行,等再停下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他的寝殿之中。

我突然明白,为何我从前不曾见过那处汤沐所了,那是!帝王御用独享的汤沐池啊!我会见过才怪!

寝殿中早已空无一人,江稹终于放缓了脚步,带着我慢慢走到了床边,却偏偏还不肯把我放下来,他低头凑过来,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谁知等了半天,他只是低声笑了出来,边笑边说道:

「真厉害,现在闻起来一点都没有鱼的怪味了。」

我又气又恼,一下子就睁开眼,涨红了脸嚷道:

「江稹,我不是鱼!你闭……」

闭嘴的「嘴」字被江稹堵了回去,江稹的嘴唇毫无预兆地落下,让我无从抵抗,下一刻,我落到了床榻上,他落到了我身上,舌尖缠绵,不曾停断。

我感觉自己浑身绵软,四肢酥麻,仿佛化为了他掌中的一朵莲花,越是羞于盛放,越激得他欲罢不能。

他的寝衣,我的纱袍,早已不知去向。

江稹沾湿的发梢,攀沿上了我的腰肢,像蜿蜒在玉栏外青青藤蔓。他温软湿润的嘴唇贪恋地游走,似乎并不想留下一丝丝空白。我整个人遍体无力,只由得他细细摆布,初经缱绻,已觉蚀骨销魂。

今夜的江稹,好像再度找回了年幼时的那些任性与顽劣,我越是求饶,越是噙泪,他便越是随心所欲,放纵无拘。

秋雨梦凉,暮风瑟瑟,芙蓉帐内,却唯有高唐云梦,荒台云雨。

待我睁开眼时,江稹已在我身侧沉沉睡去,床前有两支红烛高照,映得罗纱帐影影幢幢。

我轻轻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身下一片酸痛,该死的江稹,今夜这一句骂,你挨得一点也不冤。我翻了个身,想看看江稹的睡颜,奈何江稹从来浅眠,翻个身发出的窸窣之声,就立刻惊醒了他。

江稹揉了揉眼睛,显得一脸疲倦,动都动不了,只是含含糊糊地问我:

「怎么醒了,是龙榻太舒服了,睡不着吗?」

我知道他在揶揄我睡了三年的冷炕,少不得飞了他一个白眼,江稹强忍着困意笑了笑,对我说:

「过来吧,枕着朕的胳膊。」

他这样说着,我便依偎到了他身侧,头枕着他的肩窝,整个人都半抱在了他身上。

江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很快又睡了过去,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没有了倦意,只是睁眼望着罗纱帐顶,目光勾勒着上面精工绣制的仙鹤祥云。

突然间,一幕幕往事像潮水般涌入了我的眼帘。

小时候的江稹,穿着合身的华服,陪我一起爬树,捉蝉,我的风筝掉在了池塘里,他不忍心我哭成个小泪包,脱了靴子,挽起裤腿,下水替我捡。

初订婚时,我在家中备嫁,拿着绣花绷子,战战兢兢地绣我自己的喜帕,他来楚国公府给我送贺礼,顺路嘲笑我,给自己的喜帕上绣了一对鸭子。

我大婚那日,他来观礼,隔着喜帕,我看不到他,却在对拜时听到了一声轻微又熟悉的笑声。

我们明明相处过那么多日夜,有过那么多机会,却又是为什么,总不曾在青春年少时,有过一丝丝情动。

倘若那时未曾错过,该有多好。

经历过了那些波折,那些痛楚,有些东西,终究会变得不一样。

我们在彼此一生的最低谷重逢,就好像两个迷失在茫茫黑暗中的人,突然在不见边际的孤寂中,抓住了一只流萤。

明明知道是萤火之光,却也会觉得,这便是世间全部的光明。

我想,我们虽然从不怀疑彼此的真心,但大约,这真心已不是少年时那般清澈单纯。

深山中相遇的困兽,会互相舔伤口。

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也会感激涕零。

我对他的感激,他对我的怜悯,虽然说不出口,但两厢都心知肚明。

他已经是我此生能遇到的最好不过的良人,有此夜,有此生,我别无所求。可我到底是贪心不足,倘如他能给我的,是最纯粹,最无暇的倾慕与爱恋,不掺一丝丝的歉疚和怜惜,会不会更好一些?

会这样想,大约也是因为,我真的希望,江稹爱的,是那个原原本本的我,而不是那个被贤王府折磨掉了半条命的文清涧。

出嫁前,姑姑送给我一句话:「嫁乞随乞,嫁叟随叟」。这是长安贵族,所有人都默认的体面。

可是那日,他从我的衣箱里翻出来,那样失魂落魄,好不狼狈,却想着要救我出贤王府,甚至不惜下旨让我和离。我从未想过,从未期盼过,除了家人之外,还有人会真心替我着想,为我担心。

我对他的喜欢,从那一刻起,就像久埋岩下的泉水,经历了漫长的光阴,当我都以为那泉水并不存在的时候,突然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无可阻挡。

我唯一的祈求,便是江稹对我,也是真心的喜欢,而不是像可怜一个受欺负的小兽般的同情。

不知道世间女子,春宵一夜过后,是不是都会像我一样胡思乱想。

东方渐渐泛白,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江稹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坐在龙书案前,看到我翻身坐起来,笑着嘴快咧到耳朵根儿了。

「小清清,朕刚刚跟你二姐打了赌,朕赌你肯定睡得连午膳都吃不上,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我还在闹困,有点不想理他,摇晃着又要躺下,江稹一个箭步飞到床上,扳着我的两个胳膊,不让我再睡过去。

「朕忙了一个早上加一个上午,你就不能来夸夸朕吗?」

「夸什么,你都老大个人了。」

江稹听了,眼睛里亮起一抹贼光,阴笑着对我说:

「朕今天早上办的可都是贤王府的案子,刑部连夜审理,朕一早就批,江廉现在被废除爵位,软禁在府了。」

我听了他这话,突然有了精神,连忙接着问:

「那苏婉媚呢?」

江稹冲我眨了眨眼睛,轻声说:

「当然已经下狱了!」

23.

我从床上腾空而起,长发飘飘,衣角翻飞,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实话实说,脚有点麻。

「人呢,人呢,来人,我要更衣!」

外间的宫女听到我的声音,赶紧跑了进了,结果一进屋就脸色煞白,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拼了命地喊着「皇上恕罪」。

我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江稹,这才发现我飞身下床的时候,把被子蒙他脸上了……

江稹扯开被子,脸色不能更难看。

我急吼吼地就要去打落水狗,但却被江稹制止了,他说我娘和我两个姐姐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一上午了,我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穿戴好了,先去见她们。

我这才想起来,江稹说过,我娘和我姐姐们都能进宫来见我,唉,这都是昨天晚上太激烈了,让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我赶紧让宫女过来给我更衣,那个宫女从地上爬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手抖个不停,连衣带都抓不住。江稹看了直摇头,只得又叫了更多人进来,大家齐心协力,终于把我打扮体面了。

呜呜呜,我在贤王府的破佛堂里摸爬滚打了三年多,都快不记得绸缎衣裳有多舒服了。江稹真的够意思,我身上这身衣服,连里子都是上等的白绸,穿上去那叫一个丝滑透气。

江稹看我穿戴整齐了,走过来牵住我的手,亲自陪我去见我娘和我姐姐。

据他说,我娘和我姐姐在前殿嗑了一上午的瓜子,瓜子皮都快把整个桌面盖住了,我娘还硬是不让宫女来打扫,说要让我这个不孝女看看,她一个老人家等了多久。

老人家?我娘好意思自称老人家?

哪府的老人家年年去诗会上抢小年轻的风头,头筹一拔就是十几年,简直有瘾,更有病。

腹诽归腹诽,见了我娘,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行礼,行完礼就忍不住大哭一声扑进了我娘怀里。我娘抱着我喊了几声「清清宝贝」,干嚎了两嗓子,接着就把我推开了,毫不客气地问江稹,她嗑瓜子嗑得有点上火,能不能给她上点菊花茶。

江稹忙不迭地答应了,一时菊花茶端了上来,他还很殷勤地亲自给我娘斟了一杯,对我娘说道:

「舅母这些日子辛苦了,多亏有舅母在背后指点,舅舅做事才能让人挑不出错漏。」

这一席话把我娘哄得高高兴兴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也忘了要教训我让她白等小半天。

喝完茶,江稹便离开去忙他的政务,我们母女四人许久未聚了,立刻就开开心心地坐下,开始一起抹骨牌。

刚打了一半,我大姐就开始对我连珠炮似的发问,她问我,听说我在贤王府不准走大门,只能钻狗洞出入,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被她问得差点噎死,这哪里来的谣言,怎么都传到我大姐耳朵里了。天杀的,苏婉媚不是号称把贤王府看得跟铁桶似的密不漏风吗?怎么狗洞这种事情还能传出去?!

我连忙矢口否认,但大姐一脸「我懂,你那时候苦」的表情,连忙让我别逞强了,说完,她摸了一张牌,自摸!胡了!

第二圈牌刚开局,我二姐又开始冲我挤眉弄眼,问我,听说我在贤王府吃不上饭,经常摸黑潜入王府的荷花池里摘莲蓬充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喂喂喂,这一个比一个不着边际啊,我自己都清楚荷花池底下藏了什么,怎么还敢吃那池子里长出来的东西啊。

我二姐听了,挑眉打了张牌,不依不饶地问我,那知道之前呢?

呵呵,知道之前肯定也……也打过这个主意呗,就摘了两次,那莲子不怎么充饥,偷莲蓬又容易被发现,后来就没怎么干了。

说完,我红着脸顺手扔了张牌出去,二姐眼睛一亮,哗啦一声就把牌推了,我点炮了……

到了第三圈,我直接转头看向我娘。我娘笑嘻嘻的,说她不会问这些浑话的,不过,不知道我刚刚有没有摸到二饼?

还是我娘好啊,知道外面的都是谣言,信不得。

二饼?有啊,刚刚摸了三张呢~

啊………………

姜还是老的辣呀,谁能想到她在这里等着我呢。

四圈牌打完,我输得简直没眼看。我娘打了个哈欠,说时候也不早了,先把帐清了,说完这三个人就直直地盯着我,一齐伸出了巴掌。

伸巴掌,也没用,我在贤王府的时候,连自己的嫁妆都没保住,被江稹救出来之后,更是只剩下一身衣服,就那衣服还是江稹给我的。

我二姐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贼兮兮地笑着对我说:

「小丫头,少给我耍嘴皮子,你一个贵妃娘娘,会给不起这几个钱?少说废话,赶紧清帐!」

「二姐,你傻了?什么贵妃娘娘?姑姑早不在了。」

此话一出,她们母女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汤圆,我娘看了看我大姐,我大姐看了看我二姐,最后,我二姐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

「文清涧,人啊,最好都是睡醒了再下床,你这穿戴整齐,起来晃悠大半天了,就没发现,你身上这身衣服,头上这些插戴,是宫中贵妃才能用的规格吗?」

啥?我一入宫,就是我姑姑穷尽一生,才爬上来的贵妃之位?江稹,也太大方了吧……

我有点迷惑,问我二姐,会不会是江稹那里没有合适的衣服,就随便给我找了这么一套。

我娘听了我的问题,不小心咂了咂舌,好像不敢相信她生了个如此愚钝的女儿。

「瞎猜什么,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娘说着,叫了一个大宫女进来,指着我问她,她怎么给我请安?

那个大宫女冲我行了一礼,朗声说道:

「给贵妃娘娘请安。」

居然还真的是……

24.

贵妃也没什么用,我这个贵妃娘娘就是口袋空空,我娘和我两个姐姐听了,翻了个白眼,让人找了纸笔来,写了欠条,让我签字画押。

这三个女人真狠啊,怪不得我爹是鹌鹑,我两个官居十二卫的姐夫,也服帖得小羊羔似的。

刚刚的大宫女见我要画押,还非常贴心地给我拿来了贵妃宝印……

这……江稹要是知道,我这贵妃宝印第一次是用在了欠条上,那,那我还有什么脸面。我扭扭捏捏地问我娘可不可以只签字,我娘笑着摇摇头,抓着我的手就把印章按了下去。

完了,刚当上贵妃第一天,我就欠钱了!

本来以为可以就此把我娘她们打发过去,谁知我娘转身就让宫女把这张欠条带去给江稹看。我扑上去要阻止,但是没能成功,被我大姐和二姐架回来了。

那宫女回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拿着银子。还有一句话带给我,说宫中禁止赌博,违者本该重处。但念在我是初犯,就小惩大诫,罚我本月的月例银子就罢了。

这都是什么娘亲,什么姐姐,什么夫君啊!怎么感觉这宫里要比贤王府还要水深火热呢!

我娘心满意足地把银子收好,狞笑着对我说:

「贵妃娘娘怎么好意思呢,你可是让我们文家人三年都没有睡上一个踏实觉,天天都为你提心吊胆,今日输几块银子,就当赏我们的安眠费了。」

听我娘这样一说,我突然一点都不生气了,心里有点酸酸的,凑到我娘身边,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我娘长舒了一口气,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道: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娘也就放心了,清清找到了一个好归宿,以后要跟皇上好好的。让你娘也休息休息,不用再天天给你那个缺心眼儿的爹擦屁股了。」

我把头埋得很深很深,抱着我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稹已经答应,我可以留我娘和我姐姐们在宫里住几日,但我娘不肯,也不许我的两个姐姐留下,她说小两口新婚燕尔的,哪能让丈母娘和姐姐们夹在中间。于是用过了晚膳,就带着姐姐们出宫了。

江稹晚上还有政务要处理,我就让几个宫女陪着我,散步消食,我的四个丫头还在护国寺等我呢,真希望,江稹能早点派人去把她们接过来。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当年的那座假山下,时过境迁,这座假山早已不似我回忆里那样高大,好像不需要梯子就能爬上去了。

要不试试?这宫里还没有皇后,我应该可以说了算吧?

我这么想着,就挽起衣袖,两三下爬上了假山,跟着我的宫女们看得眼神直勾勾的,一个个连忌讳都忘了。

我在假山上坐下,抬头看了看天上,今天的月亮不圆,也不亮,高高的,远远的,离人间万里。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当真是夜风凉了,入宫第一日,想起来的,居然是这首《西宫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吗……这写得可不像是我,该是个像苏婉媚一般,可堪入画的绝代佳人。我抱起双腿,将头伏在膝间,眼睛还盯着半空中的残月。

就是这样的月亮,让人明明没有什么伤心事,却依旧能万分感慨。

我是江稹的人了,也是后宫唯一的女人,天下唯一的贵妃,可终究不是他的……他的皇后。

我轻声笑了笑,笑自己不识好歹,我这嫁过人的贤王妃,怎么还敢肖想后位呢。看看我娘,我姐姐,今日知道我是贵妃,就已经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我也应该这样,不是吗?

贵妃之位,是天下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尊荣,是长安多少世家翘首以盼的荣宠,他赐我贵妃之位,难道不是这世间最贵重,最显耀的礼物吗?

是,自然是,文清涧和楚国公府,该痛哭谢恩。

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像少了些什么一样,空荡荡的,没着落,不由得心虚。

因为,我在意的终究不是位分。

我也想要,一支凤簪。

一支他亲手设计,费尽心思做成的凤簪。

无关地位,更无关荣华,只是给我挽起长发,让我安然入梦的一份心意。

我是个挺傻的女人吧,明明知道江稹真的在意我,却还是这样无理取闹,说什么都想看一看他对我悄然心动的样子。

年少时错过了太多,蹉跎了太久,越是好不容易遇到他,越是想把年少的青春岁月,都与他重新走过。

更何况,这段欢爱中,如果没有他的真心喜欢,那我不是也早就知道,该将这个泡沫亲手戳破吗。

「又在想什么呢,看上去这么可怜。」

江稹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我看到他带着人大步走来,一时慌张,差点从假山上滑下去。江稹被我吓了一跳,纵身就跃上了假山,抓住了我一支胳膊。

我有点悻悻地,跟他道了声谢,然后又抱膝坐回了原地。江稹皱了下眉头,冲下面的人挥了挥手,那些宫女和内侍会意,顺从地与我们二人拉开了距离。

江稹在我身旁坐下,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递到了我面前。

「打开看看吧,小心点,可千万别弄坏了。」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那荷包,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快要从肋骨间挤出来了。

荷包里是两股青丝,以红缨紧缚,一绺柔软,一绺粗硬。

这是,我二人的结发?

江稹他昨夜什么时候……

25.

「当初江廉把你救下来的假山,就是这座吧?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了,可是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薄情郎?」

江稹一边发问,一边将我搂了过去,我靠在他的身上,默默地摇了摇头。江稹微微笑了笑,低头对我说道:

「清涧,你知道朕的心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朕此生只愿与你结发,只想和你白首不离,难道就这样,你的心事都不能跟朕说吗?」

江稹一席话说完,我的眼眶有点发胀,喉头像哽住了一块石头,噎得人难受。我小心翼翼地把结发放回荷包,把荷包贴在胸口,然后偏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你呢,你心里,可有放下那个多情女?」

江稹浅笑着望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泉水。

「早就放下了,朕的清涧这样惹人怜惜,朕心里,又怎么还会记挂着别人呢?」

「江稹,那你……分得清自己的怜惜,和自己的真心吗?」

问罢,我的眼泪不由分说地夺眶而出,心里酸涩得难以形容,仿佛整整三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肆意宣泄了出来。可是,明明折磨我的人,从来都不是江稹呀。

「江稹,我,我喜欢上你了,但是我不想让你可怜我,如果你只是可怜我,那我不想当这个贵妃,我想出宫,想回家。」

话虽然说得这样倔强,人却是忍不住扎进了江稹的怀里,双手把他抱得死死的,生怕他会推开我。

「清涧啊,那你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感激吗?」

我在江稹怀里发出了一阵抽泣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我知道……就是喜欢啊,不喜欢你,为什么昨夜要留在宫里。我……我怕……,我怕你来日想清楚了,连这样一夜,都……都不会有了……」

江稹的手臂又将我环抱在了他胸前,他抽了抽鼻子,声音颤抖着,有些跑调地对我说道:

「你还真是傻啊……你就不想想,你这样的傻妞都能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朕怎么就会不明白呢?」

江稹说着,将他的头埋了下来,他的嘴唇抵在我的发髻上,拼命遏制着他声音里的颤抖,想放缓语气,却止不住地哽咽。

「清涧,朕也喜欢你啊,是真的喜欢,别再对朕说什么不能留下,想走,想出宫的话了,朕真的会难受,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说着,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喉头拼命地涌动,后背抖得像一片树叶,仿佛在竭尽全力忍住眼泪。

他说,对于我,他有过歉疚,有过怜悯,也曾在不知所措时拥我入怀,试图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一丝丝慰籍和温暖。可贤王府一晚过后,他再回想,却怎么都忘不掉我落在他眉心的眼泪,他见过太多女人流泪,可唯有我的这一滴,他毫无保留地相信,那是真心的。而他这个富有四海的帝王,心底最为希求的,不过就是一颗真心。一颗能让他不必提防,不必猜忌,可以容下他所有落寞甚至落魄的真心。

曾经,他脑海中的文清涧,只是一个天真烂漫,单纯灵动的小丫头,总会想出无数精致的淘气。贤王府一别,他脑海里的那个小丫头再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她历经风霜,受尽苦楚,可终究,还是像从前那样灵动,又真实。

她被人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开口说话,却还是那样没轻没重,让人忍俊不禁。她的生活里好像没有一点儿盼头,但依旧沉着自持,把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毫不气馁。甚至,她嘴里说着,自己要报仇,眼睛里,都还是那样坦坦荡荡,干干净净,像秋日最澄澈的一泓湖水。

他这辈子最危险的时候,唯有这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小姑娘,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他藏身的衣箱之前。他说,他离开贤王府后,连着好多晚,都会梦到我的尖叫和苏婉媚的笑声。每每从恶梦中惊醒,都是一身的冷汗,可怖于苏婉媚画皮之下的恶鬼心肠,又不能更牵挂至今还困于贤王府之内的我。

那一日,他和这世上最阴毒的恶意之间,只隔着一个我。

那日过后,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让他托付真心,那便也只有我,从小到大,都只有我一个。

岁月给所有人的眼前都蒙上了一层云雾,雾里看花,总是看到镜花水月,直到他再一次握住了我的手,看到了我为他受下的累累伤痕,那层云雾,才终于散去,化作了永世难忘的心疼。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拯救我,与其说是在救我,不如说是在救赎他自己。九重宫阙,高不胜寒,刀枪剑影,伤人无形,可他回首,看到我站在尘世间,仰着头对他笑,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忘记自己。

如何能忘记,此生,他只想与我生死不离,决计无法再一人面对万丈寒凉。

江稹说完,终于肯稍稍松手,让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他的鼻尖泛红,声音有些滞塞,可是我又能好到哪儿去呢,眼睛肿了,喘不上气,再看他一眼,眼前就又变得模糊起来。

「江稹,那,我们是结发夫妻,我能当皇后吗?」

我既然知道了江稹的真心,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也就顺口问了出来。江稹听了,暗笑了几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想当皇后,我重新扑进他怀里,说我无所谓,但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江稹是文清涧的夫君。

江稹大笑着,抚过我的头发,轻声说道:

「清涧自然是我的皇后,朕许诺你,这是天子之诺,一言九鼎,出口无悔。」

江稹耐心地给我解释,说现在刚出了贤王府的事情,没有人盯着宫里,他册封一个贵妃也不会引来太多注意。本来嘛,他早就到了该有后宫的年纪了。贵妃虽然尊崇,但毕竟不是正妻,而且朝中众人一时摸不清我的身份,也不好多嘴过问。等风波都过去了,他的皇位也坐得更稳了,我再给他添上一两个小皇子,到那时候再立我为皇后,就更顺理成章,让人信服。

虽然,如果现在要强行立我为皇后,也不是做不到,但江稹说,此举必然会引来朝中的诸多非议,就算有他全力压着,到底也还是会波及我。

年少时,总是年轻气盛,总要轰轰烈烈。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上给她,就算戴不得凤簪的姑娘,也要塞给她一支凤簪,哪管外界洪水滔天,口诛笔伐。

可现在,和我一同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他只想护我周全,不让我受半分委屈,半点闲气。所以,他不能只看到眼前的恩爱欢愉,而将我放在火堆上烤着,关于我的一切,他都要从长计议,这也是他对我的一片心意。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胸前的荷包。

「江稹,我懂的,我喜欢你对我的这份心意,有了这束结发,我什么凤簪都不稀罕。」

江稹笑眯眯地看着我,嗖得一下从我手上把荷包夺了回去,速度快到让我都愣住了。

「你知道朕的心意就好,这个荷包是朕的宝物,没说给你。」

「江稹!你个小气鬼!你还给我!还给我!」

「不行,你毛毛躁躁的,一眨眼就弄丢了,那朕百年之后,还怎么带入皇陵。」

「再做一个吧!这个给我!」

「不做!朕怕你隔三差五丢一个,最后把朕剪秃了。」

26.

江稹到最后还是没把那个结发荷包还给我,他还气我,说如果他走在我前面,就把这个荷包留给我当个念想。

真的是!花好月圆夜,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就算花园里已经没有花了,月亮也不圆,但是他就不能看看气氛嘛!

江稹看我气鼓鼓的,最后笑着把我抱回了寝殿,然后一晚上都没让我好好睡觉。他还说,头一晚怕我经不住疼,他都极尽温柔了。我说,第二晚还是有点痛的,结果江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应该多试试,适应好了就不会痛了,常言道,食髓知味~

我真的挺害怕我这个贵妃,被他生生拖累成了绝代妖妃,红颜祸水。

真不知道这个人折腾一晚上,第二天是怎么好好地爬起来上朝的,难不成这就是采阴补阳吗?

就这么在宫里没羞没臊地过了十几天,这天江稹下朝回来,神采飞扬地对我说,刑部正在整理供词,基本可以给苏婉媚定罪了,苏婉媚现在已经被移到了天牢,问我想不想去探监。

当!然!想!

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探监!我要打落水狗!

等等,先让我给我化个妆,换身华丽的衣服,我要好好让苏婉媚自惭形秽。江稹听了我的话,非常不屑一顾,他看了看我,说已经打扮得很好看了,那苏婉媚在刑部尉狱住了十来天,肯定已经没有什么人样了。再说了,我是赢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跟好不好看,有关系吗?

我觉得江稹的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正好我也等不及了,就赶紧拉上他,直奔天牢。

这是我第一次来天牢,天牢跟我想象的还挺不一样的,我本来以为这里是又脏又冷又臭,但没想到,牢里虽然阴暗潮湿,但打扫得却很干净。

江稹告诉我,这天牢里都是重犯,个个都身负大案,自然马虎不得。除了要严加监管,小心戒护,也不能让他们住得太肮脏,万一犯人染病,案情没能审结就一命呜呼了,那典守者可是要问罪的。所以天牢内一向重视清洁,若有犯人生病,甚至可以请动太医来出诊的。

我听了,止不住地点头,但是又觉得有些失落,这是不是说,苏婉媚可能住得也不是特别差?

来不及多想,就快到她的牢房前了,她是贤王侧妃,皇室眷属,身份贵重,所以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里。

眼看要走到了,江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对我说,他就不现身了,先藏在墙后,让我去会会她,看她会不会放松警惕,再说出什么秘密来。

啧啧,江稹啊,九五之尊啊,偷听墙角不太像回事吧。

不过,我心里也痒痒的,便答应了下来。一时,江稹藏好了,我扶着宫女的手,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尽量端庄地走进了苏婉媚的牢房。

心脏咚咚地跳啊,入宫第一夜都没有这样紧张。

牢房里很阴湿,没有床,只能睡在干草上,在这里住久了,肯定会湿气侵体,天一冷,一下雨,骨头就生生地疼。

牢房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处狭小的窗口,透进来一束惨白的日光,苏婉媚靠墙坐着,那道日光,就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还好,看上去竟还有点淡然,就是脸色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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