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反正什么话心碎,他就喊什么,江廉一边黑着脸劝他,一边压着怒火赶紧让人再下水去找我。他肯定是不希望我被捞起来的,但奈何岸边目击者太多,他也没法放着水里的我不管。

王府里几个小厮下水摸了半天,但就是找不到我的踪影。我爹一边骂,一边喊,涨紫了脸,哭肿了眼。

终于,我的大姐夫看不下去岳父这副凄惨的模样,也扑通一声跳进了荷花池,帮着找人。我大姐夫一下水,他的几个至交同僚,左看右看,也都一齐蹦了下去,这一下子,池子里就多了七八个王府以外的人。

我爹边抹眼泪,边鸡贼地偷偷瞥了苏婉媚一眼,果然,这女人的脸色比落水时还难看。

还是我大姐夫几人精通水性,过了不久,就听人喊道:

「人找到了。」

「人找到了。」

对,两个人同时喊的。

岸上的人听到这两声,全都安静了下来,我大姐夫和他同僚互看了一眼,不给江廉阻止他们的机会,顺手就把水下的东西,捞出了水面。

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脚上都坠着石块,不知道已经在贤王府的荷花池里躺了多久。

据我爹说,那具男尸已近白骨,但女尸尚新,被我姐夫抱出水面的那一刻,女尸的两个眼球都耷拉了下来。那岸边的贵客们哪里见过这幅景象,几位大人顿时就吐了。这都还算体面的,还有几人失禁,几人晕倒,怕是来日没脸上朝了。

苏婉媚的爹,就是晕倒的其中一位。

他倒下了,江廉和苏婉媚根本镇不住这个场面,也就是趁着这阵骚乱,江稹把我从池底捞上来,带出了贤王府。大姐夫的亲随也在这时偷偷跑了出来,去给我那当右金吾卫的二姐夫通风报信。

众目睽睽之下,从荷花池里找出两具尸首,任他是贤亲王还是贤天王,都别想全身而退了。据我爹说,江廉后来反应过来,想让府兵封住王府。奈何今日,他府上全是朝中显贵,这些人惜命如金,现在又亲眼见证他是个杀人的主儿,哪肯让他摆布,硬是放执金吾卫的兵马踏进了贤王府的大门。

等我爹和两个姐夫离开府邸时,荷花池底已经寻出了七具尸首。两男,三女,其中一女尸还尚是孩童。

这些,都曾是苏婉媚的秘密。

7.

我爹兴冲冲地给我说完,我一转头,就看到江稹还在一脸嫌弃地擦口水,可能这大红的夏袍他明天就不要了,挺可惜的。

我爹说了半天,有点渴,可是又不敢使唤江稹身边的宦官,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也不敢使唤江稹的内侍啊,只能再可怜巴巴地看着江稹,果然,他无可奈何地望了我们父女一眼,抬手让内侍去备茶。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江稹叹了口气,又把走了一半的内侍喊回来,让他再去准备些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听到「宵夜」两个字后,我那两个姐夫都精神一振,坐得笔直了起来。

不知道这俩人在家都是怎么被苛待的,一个左骁骑,一个右金吾卫,都是长安城里手握重兵的武将,听到有吃的竟会这么高兴。

很快,那几个内侍就搬了桌几进来,就在外厅调开了席面,我们几人坐定后,便又有内侍送来了几样精致菜肴。

我闻到饭菜的香味,才发觉自己已经饿了,虽然白天为了填肚子,已经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吃了很多东西,但毕竟过去很久了,我也该饿了。一时间,我,还有我的姐夫们,都沉默不语,埋头苦吃,只有我爹和江稹还慢悠悠地品尝,偶尔还遥遥举个杯。

江稹他怎么不饿,是不是等我洗澡的时候偷吃了?

来不及细想,宵夜就已经进了我的五脏庙,我两个姐夫也很快就吃好了,我索性让他二人坐近点,把那七具尸首的详情说给我听。

我两个姐夫不敢当着江稹的面驳回我的请求,但看他两人的脸色,可能很后悔刚刚吃得太饱吧。

「第一具男尸,年纪很大了,死了大约有三年了。」

大概是贤王府的老内侍吧,他从小看着江廉长大,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又跟着江廉从宫里搬去了贤王府,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有什么用呢,他不喜欢江廉做坏事,尤其不喜欢江廉脏了手,可是江廉的手早就脏了,也早就听不进劝了。

他曾经和江廉吵了一架,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踪影,苏婉媚说把他送回原籍养老了,原来养老是假,给苏侧妃养鱼才是真。

「第二具男尸年轻,右手手臂受过刀伤,死了快两年了。」

江稹的脸冷了下来,嘴角抽了一抽,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失态。

那是江稹的暗卫,曾经替江稹挡了刺客一刀,右手留下了残疾,但身手还算可以。江稹原来暗中让他去贤王府送信,送了一年多都没什么事,后来,派他去暗查贤王府,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具年轻女尸,死了有一年了。」

不知道这是谁,自苏婉媚过门,贤王府里消失的女人绝对不止三个,刚死了一年的也都不止。

大姐夫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气,补充道:

「一开始没什么特别,但后来,听仵作说,这女尸已经有了身孕,马上就要显怀了。」

我心头突然一阵恶心,恨不能把宵夜都一口气吐出来。让我恶心的不是女尸,更不是给我讲细节的姐夫,而是苏婉媚。

那个身孕,让我对上号了。

这是苏婉媚自己的陪嫁丫环,对苏婉媚最是死心塌地,平日里苏婉媚让人欺负我,十有八九是这个丫环站出来对我下手。府里其他下人都多少还顾忌着我是正妻,还有个当楚国公的爹,但这个丫环从来不想那么多,苏婉媚让她动手,她就一定动手,从不留情。

苏婉媚来葵水的时候,总会让她的陪嫁丫环服侍江廉过夜,次日当然都要饮避孕汤,却不知道为何,这避孕汤没有生效。我说为什么用得这样得心应手的一个丫环,说没就没了,也不见苏婉媚动容,原来真相是这样。

苏婉媚她,是真的不怕遭报应。

「另一具女尸,刚死不到一个月,身上多处骨折。」

一定是柳丝艺馆的歌姬了,这是个痴情的傻女人,对江廉错付芳心,掏空了所有积蓄给自己赎身,连绣花鞋都没穿,一路赤着脚,从艺馆走到王府,以为自己重获自由后,就能清清白白地踏进贤王府的大门了。

苏婉媚是让她进门了,但是没说她能活着见到江廉。

这个歌姬是被人从楼阁上推下来摔死的,江廉回府前,苏婉媚就收拾好了一切。这位贤亲王,自始至终,甚至都不知有歌姬来找过他。

「还有那具小女孩的尸首,仵作初验,在七八岁左右。」

那是小丫环芸儿,生得水灵灵的,初次见我的时候,还傻愣愣地开口喊我姐姐。记不得她姓什么了,但她家是因罪没入奴籍的,后来她被人当作礼物送给了江廉。江廉看她长得好,就送给苏婉媚使唤。

后来,芸儿失手摔坏了苏婉媚的一枚凤簪,苏婉媚发了好大的火,让人一直打她,直到把她弄死。

苏婉媚一个贤亲王侧妃,是不够资格戴凤簪的,这绝对不是宫中或府中给她准备的,想来苏府也没有这个胆量如此僭越逾矩,不过,想想她当时那么生气……

想必这根凤簪,是当年江稹送她的。

8.

这世上,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不是江稹。

同样地,第一个让江稹动心的女人,也不是我。

我和江稹倒是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我每次进宫,一定会找他玩耍,比起青梅竹马,其实有个更好的词形容,那就是「臭味相投」。

这是我姑姑说的,因为每次在外面玩完了,我俩都会弄得一身脏,一身臭。我还好,顶多被姑姑说两句,我爹很快就会心疼,然后不嫌臭地把我抱回家。

江稹就惨了,他母妃,他父皇,还有他老师,会轮番把他数落一遍,罚一遍,然后这事才算过去。

不过这些说教和惩罚对江稹都没什么用,我下次入宫的时候找他一起玩,他还是会跟我走,玩过了,还是一定会变得脏又臭。

作为一个玩伴,江稹特别喜欢我。

作为一个每次玩耍过后都会变得又脏又臭,还会让他挨骂挨罚的小姑娘,江稹对我一点特别的感情都没有。

不过很公平,老天也没有让我对江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是皇子,是表哥,也不过就是这座肃穆庄严的宫城里,唯一鲜活的人。

十一岁那年中秋节,我入宫给姑姑请安,姑姑把我留在宫里住了一晚。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地,我没有去找江稹一起玩耍,而是一个人在宫里冒险。

中秋的月亮好圆,好大,我突然就想爬到假山上,想离月亮更近一点。

我这个人呢,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所以我偷偷绕去后殿搬了架梯子,特别开心地爬上了御花园里的假山。

假山上的夜风有点儿冷,但是月亮看起来好像真的比平时要大,要圆。我就傻傻地在假山上看了一会儿月亮,等打算爬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梯子被人挪走了。

那一刻,我特别心慌,连喊都不敢喊。

不过喊了也没用,宫里人都在前殿宴饮,只有我一个偷偷跑了出来。

我一个人蜷缩在假山上,迎着冷风,听着虫鸣,头顶圆月,大声抽泣,生生把阖家团圆的中秋节过成了思悼日。

就这样被困了好久,我才听到假山下传来了笑声。

来人却不是江稹,而是他哥哥江廉,他搬来了梯子,还护着我,让我好好地爬下来。我哭得满脸鼻涕泪,他就抽出自己的丝帕,给我擦脸,然后带我回了宴席。

他那年十五岁,已经猎过了大雁,写过了《思倾国》。

映着中秋佳夜的熠熠清晖,他就是我眼里最明亮,最温柔,最如水的一段月光。

我揣着他的丝帕,红着脸回了家,从此那方丝帕成了我的宝物,谁都不能拿走。

那一年,我大姐文清渠十六岁,却仍待字闺中,我娘正焦头烂额地给她张罗亲事。大姐继承了我娘的聪慧,虽然她不爱填词作赋,但写文章针砭时弊是一把好手,倘若生得男儿身,未尝不能让文氏一族更上层楼。

我二姐文清溪也十五岁了,她和江廉一般年纪,从小熟识。虽然,她没有我大姐那样的才气,但却有姑姑一般的玲珑心思,在京城贵妇圈里,是一等一的好人缘。

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先皇要在文家选贤王妃的时候,我娘竟然让我们三姐妹抓阄决定。大姐和二姐,哪一个都比我更合适,可偏偏,文家同意让鼻涕都没擦干净的我,跟江廉定亲。

待嫁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我每天都怀着期待,怀着憧憬,虽然这样的泡沫幻想,在新婚的第一夜就结束了。

可是,我不怪我的姐姐们,她们心里,只有那个抱着丝帕痴痴笑的傻丫头。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被江廉的画皮蛊惑,没能看清他那纯黑的内瓤。

也是在我和江廉定亲的那一年,江稹被立为了储君。我入宫给他庆贺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漂亮姑娘。

那姑娘稍微比他大一两岁,生得袅娜纤细,如出水芙蓉,说起话来莺声燕语,分外缱绻温柔。江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她,连我的影子都挤不进去,姑姑跟我说,这女孩子叫苏婉媚,是苏相国的独生女。

那是我出嫁前,跟江稹见的最后一面,也是长那么大,唯一一次,他见到我,没想跟我一起玩。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稹,开始害怕自己变脏,变臭。

趁着我姑姑与苏婉媚说话,江稹把我拉到一边,非常紧张地递给我个荷包,我打开荷包,里面是枚小小的累丝金簪。虽然小,但做得精致,金丝缠出了一只小凤凰,嘴里还含着一颗明珠。

江稹说,这是他亲自画了图样,让司珍坊私下给他做的。我听了直摇头,这不就是姑姑担心的儿女私情嘛,可是为了苏婉媚,江稹就是豁出去了一回。

他让我把这枚凤簪悄悄送给苏婉媚,我接过荷包,跟他打趣说,送人家这枚凤簪有什么意思,这是皇后才能戴的首饰。

江稹看着我,格外认真地跟我说,等他继位以后,就要让苏婉媚戴上这枚凤簪。我挺佩服江稹的勇气和决心的,为了我俩从小「臭味相投」的情谊,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个差事。

我在一棵梨花树下拦住了苏婉媚,把荷包和江稹的话都带给了她。洁白的梨花花瓣兜头盖脸地从树上飘落,苏婉媚飞红了脸,踌躇了半晌,终于伸手收下了荷包。

她还笑着对我说:

「清涧妹妹,谢谢你。」

我当时真的以为,她这声谢谢是真心的。

就像彼时,我对江廉的倾慕,和对江稹的祝福。

9.

当年的长安城,好比是全天下最大的鱼塘。

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无论出身,无论年龄,都是这鱼塘里的落单鲽鱼。大家每天在一个池子里游走,互相吐个泡泡,或者甩甩尾巴,希望有一天,能遇到相濡以沫的另一半,共享鱼水之情。

我们这群单纯懵懂,羞涩中带着傻气的鲽鱼,从未曾想过,这个鱼塘之外还另有天地。在鱼塘外的天地里,想要弄到一只鲽鱼,也不是非要吐泡泡,甩尾巴,那个世界里有两样鱼塘里没有的东西,叫做鱼钩和鱼饵。

曾几何时,我和江稹,都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下最好不过的另一半。殊不知,我们两个傻鱼,只是开开心心地咬住了垂钓者的鱼饵,然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挂在了鱼钩上。

忆往昔,只能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不过乐完了,还是要付出代价的。睁开眼,看清了自己其实躺在菜板上的那一刻,真的挺惊心动魄的。

苏婉媚,就曾是池边最好的垂钓者。

她也算是一个非常有志气,有野心的女子,知道自己是老爹唯一的孩子,虽然生了个女儿身,但也立志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让他老爹扬眉吐气。

苏婉媚的志向也很明确,就是当,皇,后。

有这个志向鼓励,她从小学诗词歌赋,学琴棋书画,为了习得一身惊鸿舞技,更是从小就日日拉筋压骨,从无怨言。

有这样的努力,等她长成时,果真名动京华,长安城的世家公子,都一一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前仆后继地去咬她的鱼饵。

可是她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鲽鱼,只是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一日,她得知,一条叫「江稹」的鲽鱼,被先皇贴上了「太子」的标签。苏婉媚随即便很潇洒地甩了一杆,立刻就把这条江稹,啊,不对,这条被标记为「太子」的鲽鱼,钓了上来。

可能当时,苏婉媚也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另一个垂钓者,一个名叫江廉的垂钓者。

垂钓者是不会对鱼有感情的,但是对另一个垂钓者呢?大概就有很多很多种可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在众多可能之中,无论如何,江廉和苏婉媚,都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

一个是美名远扬的贤亲王,一个是风华绝代的宰相之女,确实是金风和玉露,一相逢,就把人间忘却了无数,也顾不上各自的身份,各自的志向,很快就天雷勾了地火,巫山逢了云雨。春风一度,山盟海誓过后,苏婉媚心里眼里都是江廉这个弄惯风月,多才多情的潇洒郎君,还哪里能再甘心逢迎江稹那个不解风情,只会脸红的纯情小太子。

好巧不巧,江廉想当皇上也不是一两天了,而苏婉媚只要能当上皇后,也不在乎皇上究竟是谁,只能说这两个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道我和江稹到底哪里得罪了老天,非要成为这两人痴情故事里的绊脚石。

为免夜长梦多,先皇一过世,江廉便执意将苏婉媚娶进了贤王府。苏婉媚一开始很不高兴自己堂堂宰相千金要屈居侧室,尤其贤王正妻还是文家那个出了名的鹌鹑老三,但为了江廉,她犹豫了少许时日,最后还是咬着牙进门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之前,也就在梨花树下见了苏婉媚一面,当初江廉把她当作侧妃带回来时,我根本就没发觉,这位美人就是被江稹私心定下的未来皇后。

不过江稹就比我凄惨多了,据他说,他当时刚下朝,坐着龙辇,哼着歌,突然就听说自己的心上人嫁人了!而且,还嫁给了自己的亲哥!而且,还是嫁给自己的亲哥当妾!

惊喜吧?意外吧?

江稹说他当时就蒙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我姑姑的绣花绷子上,绣绷上的七八根绣花针把他的屁股扎了个稀烂,他一点儿都没觉得疼。

不过,据他本人说,拔针的时候他缓过来了,身为九五之尊,被绣花针扎屁股已经很丢脸了。为了不更加丢脸,他不想喊疼,准备咬着被子角忍过去,结果到最后,把棉絮都咬出来了。

这可真是身心巨创!

不过,江稹不是一般的鲽鱼,他还没对苏婉媚死心,很快就派自己的暗卫去贤王府偷偷送信。他不信苏婉媚会抛弃自己,看上江廉。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内情,苏婉媚肯定是被人胁迫。他想把胁迫苏婉媚的人解决掉,来个英雄救美,夺回自己的心上人。

你看看,皇上当鲽鱼,就是当得不一样,我在菜板上看到菜刀,只能吓得瑟瑟发抖。江稹这条鲽鱼看到菜刀,还能蹦跶两下,喊着「放马过来,吾还可一战」!

他这样急着挽回,苏婉媚当然求之不得,她骗了江稹,说她是醉酒后失身于江廉,才不得不委身于他。江稹看了回信,男儿泪流得跟滔滔洪水一般,差点就准备亲自提刀去踏平贤王府,多亏我爹抱着他的腿不放,最后好歹把他劝回来了。

当然,这一计没能激得江稹干傻事,苏婉媚也没有立刻失望,她准备放长线,把江稹这条大鱼直接钓进热锅里。不久后,她让暗卫传书给江稹,说自己过得不好,希望江稹能隐藏身份,偷偷来贤王府的侧院见她一面。

江稹不疑有他,立刻就答应了。

对此,我想再说一遍,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10.

再说说我吧。

苏婉媚入贤王府后,折磨我,只是她一项很小的任务。反正她的最终目标是当皇后,不是当贤王妃,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帮江廉拉拢朝臣,蓄积力量,若非如此,我就算再能忍,也没办法在贤王府苟活三年。

虽然这样说,但是早死晚死,我终究是活不成的,因为只要我还活着,就算江廉成了皇上,苏婉媚也不一定能当上皇后。

还好,我身边有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护着,惹不起她,我们总算还是躲得起的。我想躲得远一点,不也就能活得久一点了嘛。

反正江廉也已经说过了,没有他开口,我不许从佛堂出来,索性我就不占着王府正房这个茅坑了,就赶紧双手奉给苏婉媚和江廉当爱巢。

我当时想着,佛堂里住我和春秋夏冬四个丫头虽然挤了点,但好歹离苏婉媚远了些,她要欺负我,还要大老远地跑过来,想想都不划算,她肯定就作罢了。

但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既然佛堂离得远,苏婉媚跑过来不划算,那把我叫过去欺负,不是一样的吗?在她的地盘,大门一关,我怎么哭怎么喊,都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她应该没想到这样做的缺点,我虽然性格鹌鹑,但从小受我娘和两个姐姐耳濡目染,人其实又敏锐又鸡贼,她房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苏婉媚要协助江廉夺得帝位,第一步,就是要帮他收拢党羽,她自己的老爹当然不必说,朝中助力也是越多越好。但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无法日日在外抛头露面,贤王府做这些事情,也是越隐蔽越好,所以有些不方便牵扯到贤王府的谋划,都是靠苏府的谋士出面传递

这些苏府谋士来见苏婉媚时,总是乘一顶非常不起眼的小轿,轿门上插一枚竹叶,贤王府上下,只要看到轿子和竹叶,就从不多问,一律放行。这轿子从王府侧门而入,往往能直达内院,到了苏婉媚的房门口才停下。

江廉知道苏婉媚与这些谋士有来往,他自诩信任苏婉媚,所以对这些谋士的出入也绝不多嘴过问。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婉媚还是让这些谋士尽量挑江廉外出的时候进来,倒很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

苏婉媚入府半年后,这些谋士来往得更加频繁了,几乎日日都能看到小轿子,我心里还担心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难道,是江廉和苏婉媚已经准备万全,计划要动手造反了?那不是说,我的小命也要很快不保了?

我把我的担忧跟春秋夏冬说了,这四人却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不可能。

据春华说,江廉最近虽然搭上了好多朝中重臣,但这些大臣们,都只是因为附庸风雅才跟江廉交际的,谈谈诗词歌赋,猎猎飞禽走兽而已。

秋实也补充,说这些老狐狸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拼搏了大半辈子终于位极人臣,何苦又要把脑袋揣在裤腰带上陪江廉冒险呢,肯定不答应。

夏蝉又告诉我,如果要谋反,肯定要有兵马上的支持,但江廉到现在,连一个武将都没拉拢上,拿他的八百府兵造反,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的买卖嘛。

最后,冬雪总结,说这些谋士肯定不是因为江廉才来府里的,必定是苏婉媚在策划什么,很有可能,江廉根本都不知道。

这四个人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我问她们,同样都是被困在佛堂里,为什么她们的消息能够这么灵通,而我就跟瞎子一样,两眼一抹黑。春秋夏冬笑成了一团,然后跟我说,苏婉媚治家严谨,虽然让江廉高兴,但府里的下人们都苦不堪言,大家都纷纷怀念我管家的时候。

这些日子,看到苏婉媚总是欺负我,下人们嘴里不说,但心里都不好受。虽然不能明着帮我,但至少私下里对她们四个丫头都挺热心的,大家本来都是熟人,这些事情在下人之间又不是秘密,自然就都说开了。

我听完着实有点感动,便问她们四个,能不能去厨房帮我要点荤腥,结果她们说已经要过了,但管家说,她们四个吃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实在不敢让王妃吃,怕一旦被王爷和侧妃发现了,罚的更重。

唉,都是为我好,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作罢了。

我其实也好奇过,既然江廉早就声名在外,为什么先皇不选择他这个长兄为储君,而非要次子江稹继位。虽然江稹是比江廉优秀,但好像,江廉也没有很差啊,不然苏婉媚瞎了眼看上他?

实在没有人能解答我这个疑问,所以很久之后,我亲口问了江稹,结果他说,他父皇并不是看不上江廉的才华,若以才华论,那江廉和他其实旗鼓相当,并没有很大差距。但是他父皇不喜欢江廉在外传扬名声,收罗人心,说白了,就是刻意给自己造势。江廉能够凭着声势耀武扬威,是因为他父皇尚在,若江廉真的坐到了帝位之上,难道还能凭着几个虚名,让群臣俯首吗?说到底是德不配位,不堪大任。

现在想想,苏婉媚这个女人也挺能折腾的,明明有江稹这边的捷径,她偏不走。既要风流俊雅的美郎君,又舍不得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鱼与熊掌兼得的结果,就是不得不义无反顾地扶持江廉这个绣花枕头,结果经年累月地操心费神,点灯熬油。

呵呵,她现在还算年轻,看不出疲态来,这样熬久了,可是老得很快的。

等苏婉媚发觉自己的容颜不再的时候,她会不会比我更后悔遇到江廉呢?

我猜,会的。

11.

又过了段时间,可能是计划进行得不顺利,苏婉媚心情不好,欺负起我来,下手也格外地狠。之前还经常让我抄抄书,或者给她捶捶腿,现在动不动就打我,还经常不给我晚饭吃。

眼看我饿得眼睛都要抠进去了,春秋夏冬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她们四个人发现佛堂和外街其实就隔了一堵院墙,所以就铆足了劲儿,悄悄给墙上掏出一个「狗洞」来。以后苏婉媚再克扣我的吃食,她们就悄悄溜出去,给我买些点心,也不敢多买,怕我吃胖了被苏婉媚发现。

至于买点心的钱,一半是拿我的首饰去当铺换的,另一半,是她们卖针线活换的。

跟她们四个一起厮混了这么久,我也长了些心眼儿,费了好大的劲儿,在我的衣箱里做了一个夹层出来,每次一听说苏婉媚派人来了,我就赶紧躲进去。她们找不着我,我不就没办法挨罚了嘛,得意~

可惜我又低估了苏婉媚,她连着两三次找不到我,索性就把冬雪叫去,狠狠地打了一顿,说她们没有照顾好我,所以该罚。

冬雪回来的时候,双颊肿得有二寸多高,两个嘴角都破了,右边的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我又后悔又心疼,当时就要冲出去跟苏婉媚拼命,但是冬雪拦住了我,她说,打已经挨了,至少没挨在我身上,就已经是大幸了。

那晚,我怎么都睡不着,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窝囊,特别没用。

江廉这个夫君,是我抓阄抓中,一心要嫁的,即使他现在这样折辱我,我也不想告诉家里,让家里担心。国公府虽然没有实权,但若是家里人知道,我被欺负成了这样,一气之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样的祸事,有可能,当晚就把贤王府烧了。

我爹这个国公爷啊,没官位,没权势,也没才华,全仗着有个生下了皇帝的亲姐姐撑腰。如今,贵太妃也已经过世了,江稹又不重用文家,我爹这个国公爷只是表面风光,全长安的世家没谁瞧得起楚国公府。甚至我出嫁后,两个姐姐的婚事都难有着落。与楚国公府旗鼓相当的世家高门,看不起我爹这样的草包外戚,家世稍差一些的,我爹又担心姐姐们受委屈。

我这个贤王妃,已经是文家最后的荣耀,若是此时传出与贤王不睦,让我爹得罪了贤王,那文家,才真的一点活路都不会有了。

为了不让楚国公府受牵连,我挨打,受折磨,也就自己认了。

可是今天,她们连冬雪都打了,若来日,还要打春华,打秋实,打夏蝉,我该怎么办呢。天蒙蒙亮时,我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但是梦里,我也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日,苏府谋士的小轿子又如约进了内院,我却是一点窥探的心思都没有了,冬雪的脸还没有消肿,我心里特别难受,很想一刻不离地守着她。

那天,江廉本来是要去拜访朝臣,说好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但有可能,在那里吃了闭门羹,他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折回来了。

江廉一回府,苏婉媚的房中就起了一阵骚乱,远远地,我看到苏婉媚故作镇定地迎了上去,想拖住江廉。但江廉也不好糊弄,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一边敷衍着苏婉媚,一边大步就往她房中走去。院中的轿夫见势不妙,只能慌忙抬起轿子走了,走后,苏婉媚房内才蹿出一个男人来。那男人没看到轿子,愣了片刻,随即腾身翻过院墙,向后门跑去。

这男人小瞧了江廉,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还没跑到后门,全府上下就被江廉命人封住了。

我很久没看过这样的戏码了,顿时觉得很带劲儿。

不过,我很快就不觉得这事有意思了,因为那个男人好像早就熟悉贤王府的布局,直直地就冲着佛堂跑了过来,我吓得赶紧跑回屋里,紧紧地抵住了门。

但是没啥用,佛堂的破门连只狗都拦不住,那个男人拼命推了两三下,我就敌不过,摔在了地上。

门扇发出了「吱呦」一声特别不自然的巨响,我赶紧抬头,害怕门扇要掉下来了。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满脸慌乱的江稹。

好久不见啊……

这个重逢的场景,真是该死的尴尬。

「文清涧……你,你怎么在这儿?」

江稹大概没料到这个荒僻的佛堂还有人住,而且住的人还是贤王妃,一时都忘了要躲进屋。

他呆住了,我不能乱了手脚,万一他今天折在了贤王府,那江廉岂不是要一步登天,我的小命也就更难保了。

我刷的一下就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江稹的手腕,动作之果断,甚至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快进来,江廉把王府都封了,你先躲好,一会儿再逃出去。」

我打开衣箱,急火火地就把江稹往夹层里塞,动作有点粗暴,江稹都忍不住闷哼了几声。他身材虽然比我还高大,但好歹还是钻进了夹层里。

我深吸一口气,把衣箱里的衣服收拾好,装作没事的样子,出门看了一眼。

一看不要紧,乖乖,江廉发现那顶小轿了,正满府里找人呢,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别把江稹闷死在箱子里了。

不过闷死了也活该,好好的天子不做,非要做苏婉媚的「奸夫」。人家都嫁人了,天天跟夫君不知道有多亲热,多恩爱,江稹这个死鬼还巴巴地追到贤王府内院来偷腥,真该把他拖出去,游街!示众!

虽然事后,我发现我冤枉江稹了,他真的没偷腥,也不是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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