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可是她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鲽鱼,只是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一日,她得知,一条叫「江稹」的鲽鱼,被先皇贴上了「太子」的标签。苏婉媚随即便很潇洒地甩了一杆,立刻就把这条江稹,啊,不对,这条被标记为「太子」的鲽鱼,钓了上来。

可能当时,苏婉媚也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另一个垂钓者,一个名叫江廉的垂钓者。

垂钓者是不会对鱼有感情的,但是对另一个垂钓者呢?大概就有很多很多种可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在众多可能之中,无论如何,江廉和苏婉媚,都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

一个是美名远扬的贤亲王,一个是风华绝代的宰相之女,确实是金风和玉露,一相逢,就把人间忘却了无数,也顾不上各自的身份,各自的志向,很快就天雷勾了地火,巫山逢了云雨。春风一度,山盟海誓过后,苏婉媚心里眼里都是江廉这个弄惯风月,多才多情的潇洒郎君,还哪里能再甘心逢迎江稹那个不解风情,只会脸红的纯情小太子。

好巧不巧,江廉想当皇上也不是一两天了,而苏婉媚只要能当上皇后,也不在乎皇上究竟是谁,只能说这两个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道我和江稹到底哪里得罪了老天,非要成为这两人痴情故事里的绊脚石。

为免夜长梦多,先皇一过世,江廉便执意将苏婉媚娶进了贤王府。苏婉媚一开始很不高兴自己堂堂宰相千金要屈居侧室,尤其贤王正妻还是文家那个出了名的鹌鹑老三,但为了江廉,她犹豫了少许时日,最后还是咬着牙进门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之前,也就在梨花树下见了苏婉媚一面,当初江廉把她当作侧妃带回来时,我根本就没发觉,这位美人就是被江稹私心定下的未来皇后。

不过江稹就比我凄惨多了,据他说,他当时刚下朝,坐着龙辇,哼着歌,突然就听说自己的心上人嫁人了!而且,还嫁给了自己的亲哥!而且,还是嫁给自己的亲哥当妾!

惊喜吧?意外吧?

江稹说他当时就蒙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我姑姑的绣花绷子上,绣绷上的七八根绣花针把他的屁股扎了个稀烂,他一点儿都没觉得疼。

不过,据他本人说,拔针的时候他缓过来了,身为九五之尊,被绣花针扎屁股已经很丢脸了。为了不更加丢脸,他不想喊疼,准备咬着被子角忍过去,结果到最后,把棉絮都咬出来了。

这可真是身心巨创!

不过,江稹不是一般的鲽鱼,他还没对苏婉媚死心,很快就派自己的暗卫去贤王府偷偷送信。他不信苏婉媚会抛弃自己,看上江廉。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内情,苏婉媚肯定是被人胁迫。他想把胁迫苏婉媚的人解决掉,来个英雄救美,夺回自己的心上人。

你看看,皇上当鲽鱼,就是当得不一样,我在菜板上看到菜刀,只能吓得瑟瑟发抖。江稹这条鲽鱼看到菜刀,还能蹦跶两下,喊着「放马过来,吾还可一战」!

他这样急着挽回,苏婉媚当然求之不得,她骗了江稹,说她是醉酒后失身于江廉,才不得不委身于他。江稹看了回信,男儿泪流得跟滔滔洪水一般,差点就准备亲自提刀去踏平贤王府,多亏我爹抱着他的腿不放,最后好歹把他劝回来了。

当然,这一计没能激得江稹干傻事,苏婉媚也没有立刻失望,她准备放长线,把江稹这条大鱼直接钓进热锅里。不久后,她让暗卫传书给江稹,说自己过得不好,希望江稹能隐藏身份,偷偷来贤王府的侧院见她一面。

江稹不疑有他,立刻就答应了。

对此,我想再说一遍,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10.

再说说我吧。

苏婉媚入贤王府后,折磨我,只是她一项很小的任务。反正她的最终目标是当皇后,不是当贤王妃,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帮江廉拉拢朝臣,蓄积力量,若非如此,我就算再能忍,也没办法在贤王府苟活三年。

虽然这样说,但是早死晚死,我终究是活不成的,因为只要我还活着,就算江廉成了皇上,苏婉媚也不一定能当上皇后。

还好,我身边有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护着,惹不起她,我们总算还是躲得起的。我想躲得远一点,不也就能活得久一点了嘛。

反正江廉也已经说过了,没有他开口,我不许从佛堂出来,索性我就不占着王府正房这个茅坑了,就赶紧双手奉给苏婉媚和江廉当爱巢。

我当时想着,佛堂里住我和春秋夏冬四个丫头虽然挤了点,但好歹离苏婉媚远了些,她要欺负我,还要大老远地跑过来,想想都不划算,她肯定就作罢了。

但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既然佛堂离得远,苏婉媚跑过来不划算,那把我叫过去欺负,不是一样的吗?在她的地盘,大门一关,我怎么哭怎么喊,都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她应该没想到这样做的缺点,我虽然性格鹌鹑,但从小受我娘和两个姐姐耳濡目染,人其实又敏锐又鸡贼,她房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苏婉媚要协助江廉夺得帝位,第一步,就是要帮他收拢党羽,她自己的老爹当然不必说,朝中助力也是越多越好。但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无法日日在外抛头露面,贤王府做这些事情,也是越隐蔽越好,所以有些不方便牵扯到贤王府的谋划,都是靠苏府的谋士出面传递

这些苏府谋士来见苏婉媚时,总是乘一顶非常不起眼的小轿,轿门上插一枚竹叶,贤王府上下,只要看到轿子和竹叶,就从不多问,一律放行。这轿子从王府侧门而入,往往能直达内院,到了苏婉媚的房门口才停下。

江廉知道苏婉媚与这些谋士有来往,他自诩信任苏婉媚,所以对这些谋士的出入也绝不多嘴过问。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婉媚还是让这些谋士尽量挑江廉外出的时候进来,倒很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

苏婉媚入府半年后,这些谋士来往得更加频繁了,几乎日日都能看到小轿子,我心里还担心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难道,是江廉和苏婉媚已经准备万全,计划要动手造反了?那不是说,我的小命也要很快不保了?

我把我的担忧跟春秋夏冬说了,这四人却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不可能。

据春华说,江廉最近虽然搭上了好多朝中重臣,但这些大臣们,都只是因为附庸风雅才跟江廉交际的,谈谈诗词歌赋,猎猎飞禽走兽而已。

秋实也补充,说这些老狐狸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拼搏了大半辈子终于位极人臣,何苦又要把脑袋揣在裤腰带上陪江廉冒险呢,肯定不答应。

夏蝉又告诉我,如果要谋反,肯定要有兵马上的支持,但江廉到现在,连一个武将都没拉拢上,拿他的八百府兵造反,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的买卖嘛。

最后,冬雪总结,说这些谋士肯定不是因为江廉才来府里的,必定是苏婉媚在策划什么,很有可能,江廉根本都不知道。

这四个人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我问她们,同样都是被困在佛堂里,为什么她们的消息能够这么灵通,而我就跟瞎子一样,两眼一抹黑。春秋夏冬笑成了一团,然后跟我说,苏婉媚治家严谨,虽然让江廉高兴,但府里的下人们都苦不堪言,大家都纷纷怀念我管家的时候。

这些日子,看到苏婉媚总是欺负我,下人们嘴里不说,但心里都不好受。虽然不能明着帮我,但至少私下里对她们四个丫头都挺热心的,大家本来都是熟人,这些事情在下人之间又不是秘密,自然就都说开了。

我听完着实有点感动,便问她们四个,能不能去厨房帮我要点荤腥,结果她们说已经要过了,但管家说,她们四个吃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实在不敢让王妃吃,怕一旦被王爷和侧妃发现了,罚的更重。

唉,都是为我好,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作罢了。

我其实也好奇过,既然江廉早就声名在外,为什么先皇不选择他这个长兄为储君,而非要次子江稹继位。虽然江稹是比江廉优秀,但好像,江廉也没有很差啊,不然苏婉媚瞎了眼看上他?

实在没有人能解答我这个疑问,所以很久之后,我亲口问了江稹,结果他说,他父皇并不是看不上江廉的才华,若以才华论,那江廉和他其实旗鼓相当,并没有很大差距。但是他父皇不喜欢江廉在外传扬名声,收罗人心,说白了,就是刻意给自己造势。江廉能够凭着声势耀武扬威,是因为他父皇尚在,若江廉真的坐到了帝位之上,难道还能凭着几个虚名,让群臣俯首吗?说到底是德不配位,不堪大任。

现在想想,苏婉媚这个女人也挺能折腾的,明明有江稹这边的捷径,她偏不走。既要风流俊雅的美郎君,又舍不得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鱼与熊掌兼得的结果,就是不得不义无反顾地扶持江廉这个绣花枕头,结果经年累月地操心费神,点灯熬油。

呵呵,她现在还算年轻,看不出疲态来,这样熬久了,可是老得很快的。

等苏婉媚发觉自己的容颜不再的时候,她会不会比我更后悔遇到江廉呢?

我猜,会的。

11.

又过了段时间,可能是计划进行得不顺利,苏婉媚心情不好,欺负起我来,下手也格外地狠。之前还经常让我抄抄书,或者给她捶捶腿,现在动不动就打我,还经常不给我晚饭吃。

眼看我饿得眼睛都要抠进去了,春秋夏冬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她们四个人发现佛堂和外街其实就隔了一堵院墙,所以就铆足了劲儿,悄悄给墙上掏出一个「狗洞」来。以后苏婉媚再克扣我的吃食,她们就悄悄溜出去,给我买些点心,也不敢多买,怕我吃胖了被苏婉媚发现。

至于买点心的钱,一半是拿我的首饰去当铺换的,另一半,是她们卖针线活换的。

跟她们四个一起厮混了这么久,我也长了些心眼儿,费了好大的劲儿,在我的衣箱里做了一个夹层出来,每次一听说苏婉媚派人来了,我就赶紧躲进去。她们找不着我,我不就没办法挨罚了嘛,得意~

可惜我又低估了苏婉媚,她连着两三次找不到我,索性就把冬雪叫去,狠狠地打了一顿,说她们没有照顾好我,所以该罚。

冬雪回来的时候,双颊肿得有二寸多高,两个嘴角都破了,右边的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我又后悔又心疼,当时就要冲出去跟苏婉媚拼命,但是冬雪拦住了我,她说,打已经挨了,至少没挨在我身上,就已经是大幸了。

那晚,我怎么都睡不着,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窝囊,特别没用。

江廉这个夫君,是我抓阄抓中,一心要嫁的,即使他现在这样折辱我,我也不想告诉家里,让家里担心。国公府虽然没有实权,但若是家里人知道,我被欺负成了这样,一气之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样的祸事,有可能,当晚就把贤王府烧了。

我爹这个国公爷啊,没官位,没权势,也没才华,全仗着有个生下了皇帝的亲姐姐撑腰。如今,贵太妃也已经过世了,江稹又不重用文家,我爹这个国公爷只是表面风光,全长安的世家没谁瞧得起楚国公府。甚至我出嫁后,两个姐姐的婚事都难有着落。与楚国公府旗鼓相当的世家高门,看不起我爹这样的草包外戚,家世稍差一些的,我爹又担心姐姐们受委屈。

我这个贤王妃,已经是文家最后的荣耀,若是此时传出与贤王不睦,让我爹得罪了贤王,那文家,才真的一点活路都不会有了。

为了不让楚国公府受牵连,我挨打,受折磨,也就自己认了。

可是今天,她们连冬雪都打了,若来日,还要打春华,打秋实,打夏蝉,我该怎么办呢。天蒙蒙亮时,我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但是梦里,我也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日,苏府谋士的小轿子又如约进了内院,我却是一点窥探的心思都没有了,冬雪的脸还没有消肿,我心里特别难受,很想一刻不离地守着她。

那天,江廉本来是要去拜访朝臣,说好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但有可能,在那里吃了闭门羹,他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折回来了。

江廉一回府,苏婉媚的房中就起了一阵骚乱,远远地,我看到苏婉媚故作镇定地迎了上去,想拖住江廉。但江廉也不好糊弄,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一边敷衍着苏婉媚,一边大步就往她房中走去。院中的轿夫见势不妙,只能慌忙抬起轿子走了,走后,苏婉媚房内才蹿出一个男人来。那男人没看到轿子,愣了片刻,随即腾身翻过院墙,向后门跑去。

这男人小瞧了江廉,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还没跑到后门,全府上下就被江廉命人封住了。

我很久没看过这样的戏码了,顿时觉得很带劲儿。

不过,我很快就不觉得这事有意思了,因为那个男人好像早就熟悉贤王府的布局,直直地就冲着佛堂跑了过来,我吓得赶紧跑回屋里,紧紧地抵住了门。

但是没啥用,佛堂的破门连只狗都拦不住,那个男人拼命推了两三下,我就敌不过,摔在了地上。

门扇发出了「吱呦」一声特别不自然的巨响,我赶紧抬头,害怕门扇要掉下来了。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满脸慌乱的江稹。

好久不见啊……

这个重逢的场景,真是该死的尴尬。

「文清涧……你,你怎么在这儿?」

江稹大概没料到这个荒僻的佛堂还有人住,而且住的人还是贤王妃,一时都忘了要躲进屋。

他呆住了,我不能乱了手脚,万一他今天折在了贤王府,那江廉岂不是要一步登天,我的小命也就更难保了。

我刷的一下就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江稹的手腕,动作之果断,甚至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快进来,江廉把王府都封了,你先躲好,一会儿再逃出去。」

我打开衣箱,急火火地就把江稹往夹层里塞,动作有点粗暴,江稹都忍不住闷哼了几声。他身材虽然比我还高大,但好歹还是钻进了夹层里。

我深吸一口气,把衣箱里的衣服收拾好,装作没事的样子,出门看了一眼。

一看不要紧,乖乖,江廉发现那顶小轿了,正满府里找人呢,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别把江稹闷死在箱子里了。

不过闷死了也活该,好好的天子不做,非要做苏婉媚的「奸夫」。人家都嫁人了,天天跟夫君不知道有多亲热,多恩爱,江稹这个死鬼还巴巴地追到贤王府内院来偷腥,真该把他拖出去,游街!示众!

虽然事后,我发现我冤枉江稹了,他真的没偷腥,也不是奸夫。

但是我不信那天江廉如果晚点回来,他还能保住清白!

毕竟那个时候,江稹也只是条鲽鱼。

12.

我看那一群人还没有搜到佛堂这里,就赶紧折回来,打开衣箱叮嘱江稹:

「喂,江廉开始满府找你了,你可千万别出来。」

谁知道,江稹这个神经病居然不领情,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喂什么喂!文清涧,朕现在是皇上了!别跟朕没大没小的!」

我听了江稹这句话都要气糊涂了,天杀的,这个人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先皇在天有灵,会一道雷劈死他的。

「臭江稹,你给我小声点!你是皇上,怎么还躲在我的衣箱里呢?你有本事撩苏婉媚,你有本事出来呀!」

我这句激到了江稹,他真的就要起身出来,这一动可就吓破了我的胆,我赶紧按住他的头,把他硬塞了回去,边塞边说着:

「祖宗!天爷!您消停点儿吧!让江廉找着你,真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去啊!」

江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冷笑一声说道:

「朕不信他敢。」

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死死地按住江稹,一边哀求道:

「你不信他,求求你信信我吧,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不知道是我的话,还是我的眼泪,还是江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良心,终于起了作用,反正,他消停了,默默地缩回了衣箱里。

我终于松了口气,赶紧合上衣箱,还没忘了故意留条衣带在外边,好让箱子有一丝缝隙,给江稹透气。

做完这些,我就缩回到炕上,冬雪昨夜发了高烧,现在还没退烧,我本来说好要看护她的,谁知道,又出了这档意外。

我刚给冬雪喂了几口水,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这破烂的门扇经不住这般摧残,终于倒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苏婉媚铁青着脸,带着一众侍女,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王爷命人搜查王府,还请王妃勿怪。」

话音未落,她那些爪牙就四散开来,将我这小小的卧房翻了个底儿朝天。我故意不去看她们,只是冷笑着,放下水碗,施施然地走到苏婉媚面前。

「王爷在找什么人,侧妃心里没点数吗?何必自欺欺人,跑到我这里来贼喊捉贼。」

平日里我面对苏婉媚,一直就像只鹌鹑,但昨天冬雪被她打成那个样子,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自她入府以后,我便一退再退,对她忍让至极,我无非就是想多苟活几天。不过今日,我也不能再退了,如果这回我保不住江稹,那可能就真的要给江稹陪葬了。

苏婉媚轻蔑地飞了我一眼,又瞥了瞥卧在炕上的冬雪,娇美的唇瓣上弯,好像下一刻,就要有毒牙从她嘴里冒出来。

我没退,但我心里早就怂了,只是硬撑着,狠狠地瞪着她。苏婉媚扬了扬手,她身后的陪嫁丫环立马会意,走上前一拳打在我心口上。

这一拳下手极重,我眼前一黑,旋即便倒在了衣箱前,我好不容易才缓过了一口气,用尽全力站了起来,然后撑着衣箱咳个不停。

还算是因祸得福吧,只要我一直倚着衣箱,她们一定就找不到江稹了。你看,我就是这么积极乐观的一个人。

苏婉媚看我一脸的狼狈,摇了摇头,轻移莲步走到我面前,用轻柔低沉,像毒蛇一样的声音对我说:

「王妃,我今日没空修理你,但还是要劝你一句。人,要知好歹,不要自不量力。」

说完,她的纤纤玉指猛地掀起了衣箱盖,紧接着就松了手,任凭那箱盖重重地落在我手上。我尖叫了一声,眼泪奔涌而出,感觉自己的指尖像被切断了一样疼痛。

苏婉媚见了我这副模样,居然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道:

「王妃还真是笨手笨脚的,快看看,有没有伤到手指。」

她说完这句话,身后的陪嫁丫头眼睛一亮,分外谄媚地对苏婉媚说道:

「奴婢听说,手指受伤的话,要用绣花针扎一扎,看看痛不痛,这才好判断手指还能不能用呢。」

那陪嫁丫头说完,苏婉媚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说道:

「那还不快给王妃扎一扎,手指若坏了,要赶紧切掉呢。」

我心里真的开始有些害怕了,边嘶喊着,边往衣箱上躲去,但她的侍女们一拥而上,紧紧地抓住了我。苏婉媚从我房里找到了绣花针,就这样拿着针,笑着,向我走来。

吵闹声终于惊醒了冬雪,她看到我被人抓住,强撑着病体就要跑来护着我,但是被苏婉媚的陪嫁丫环推开了,我眼看着她头撞到了炕沿上,整个人都昏了过去。

我哭喊着冬雪的名字,却突然感觉一阵剧痛从我的指尖传来,那种痛意撕心裂肺,让我不禁喊破了嗓子。

苏婉媚抬起头,浅笑着,温柔地对我说:

「恭喜王妃,这根手指还没坏。」

13.

苏婉媚一下又一下地扎透了我的手指,很快,地上就落满了鲜红的绣花针,我的手指被她扎得鲜血淋漓,针落下的感觉从十指直达骨髓,让人痛不欲生。

佛堂内的嘈杂传到了外面,春华、秋实、夏蝉终于陆续跑了回来,三个人哭喊着,想要扑上来护住我,却被守在房外的小厮们拦下,踢打了几下弄晕过去,扔在墙角。

苏婉媚又打量了一眼我痛到扭曲的脸,好像终于有了一丝厌倦。她命人放开我,我浑身颤抖着,再也直不起身,只能滑落在地,蜷缩在她脚旁。

江廉带着他的人马姗姗来迟,他一进屋,就是一副嫌恶的表情,看了看我,又转头对苏婉媚地说:

「你要么就把她弄死,要么就别留痕迹,若让外人看到她身上带伤,你要如何收场?」

这是第一次,我看到苏婉媚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眼神,她的双眸里很快盈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人望之生怜。

「夫君为何要这样冷冰冰地跟我说话,难道你还是怀疑媚儿吗?」

江廉的脸色有一丝缓和,但还是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地看着苏婉媚。

苏婉媚眼中的泪珠巍巍滚落,如同牡丹花瓣上滴落了几颗露珠。她向着江廉跨了一步,飞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夫君,媚儿倾心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为了夫君,媚儿可以不要名分,甘愿做小。夫君今日对我这般冷言冷语,是忘了那夜在雨花阁许下的诺言了吗?!」

我躺在地上,痛得动都动不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思考着苏婉媚这段话里的内容。

雨花阁,听说是苏相专门为爱女苏婉媚建的一处楼阁。

但苏婉媚嫁人之后,因为是嫁作侧室,就再也没回相国府上住过了。

所以,她和江廉在雨花阁过了一夜,这,是她出嫁前的事情?!

不知道该说苏婉媚有胆有识还是色令智昏。

但她这句话好像对江廉还是挺有用的,他一手揽住苏婉媚的纤腰,一手扼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本王自然是相信媚儿的,只是那晚在雨花阁,媚儿对本王所说的话,不知还算不算数。」

苏婉媚脸上一红,却止住了泪水,陷在江廉怀里,不无痴狂地凝望着江廉,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然记得,媚儿说过,自己的平生夙愿就是做皇后,但那晚过后,便又多了一个夙愿,就是做王爷的女人。媚儿和相国府,会倾尽全力,辅佐王爷夺得帝位,媚儿今生只属于王爷一人,至死不渝。」

「媚儿还记得就好。」

江廉说完,邪笑着,狠狠地咬在了苏婉媚的嘴唇上,苏婉媚娇躯一颤,随即便绵绵地化在了江廉的怀里,隔了半晌,她才娇喘一声,出声嗔怪江廉。

江廉则将她打横抱起,邪魅地说道:

「本王今日怒火中烧,还需媚儿回去,帮本王泄一泄这满腔的怒火。」

说完,他就抱着苏婉媚走了,江廉和苏婉媚既然走了,他们那些侍女和随从也就都散了。

这场「抓奸」的闹剧,也就总算结束了。

我还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被吓成一堆屑屑了。

我怕什么?我当然是怕苏婉媚和江廉调情的时候,江稹忍不住从箱子里跳出来啊!

不过,他没跳出来,不会是因为箱子盖得太严实,把他闷昏过去了吧。

我想到这里,强忍着手上的疼痛,赶紧打开了衣箱,还好,江稹还清醒着,虽然看起来有点蔫儿了。

不对,好个鬼啊,他既然还清醒着,那不就是说苏婉媚刚刚那些行径,他都听到了?!

我不担心苏婉媚和江廉,就是,就是觉得在老熟人面前,被这么欺负,非常丢脸……

江稹阴着脸地从箱子里爬出来,终于脚一软,倒在了我身上。我扶着江稹,整个人欲哭无泪,只能手忙脚乱地先把他扶到炕上躺平。

门外的春华醒了过来,又叫醒了秋实和夏蝉,三个人赶紧进屋,先把冬雪抬上炕,再来帮我收拾残局。

江稹应该是在衣箱里待得太久,憋昏过去了,虽然有缝隙,但空气可能还是不够。我不敢让他躺平,只能把他半抱在怀里,让他容易顺气,果然过了一小会儿,江稹的脸色就缓和过来了。但他还是不醒,我一心急,也不顾忌他现在是皇上了,伸手就啪啪地打在他脸上

这招还是挺好用的,刚打了两下,江稹就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以为他要骂我,谁知道,他反而问我,手指疼吗?

江稹的声音里带着些哽咽,倒是让我听得想哭了。

「受了这样的欺负,为什么不跟楚国公说?为什么不来找朕给你撑腰?!」

江稹压低了声音质问我,但他话音里的颤抖却更明显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所有的泪意。

「告诉了家里,我爹也压不过江廉,最后,也只是让他们白白伤心罢了,还有,就是,你现在烦心事已经很多了吧,我也不想让你徒增烦恼。」

江稹听了我的话,苦笑着问我:

「清涧,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特别差劲啊。」

我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江稹啊,你如果是个差劲的皇帝,江廉早就把你取代了,我也就不会还活在这个世上了。」

我还是落了一滴眼泪,只有一滴,正正地落在江稹的眉心。

14.

江稹抬起头,环顾了一下我这寒酸破败的小卧房,又躺回了我的怀里,声音飘飘忽忽地说道:

「清涧,朕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也不由地苦笑了一声,是啊,自我嫁给了江廉,就好像一直在做梦,一个没有尽头,没有任何希望的噩梦。

「朕的暗卫一直在帮朕和苏婉媚传信,她说她是被江廉算计了,酒后失身,被他玷污了清白,无奈之下才去贤王府上做妾。」

江稹说着,痛苦地摇了摇头。

「雨花阁,那是相府的深闺,连朕都未曾去过,她刚刚却说,曾在雨花阁跟江廉共度一夜,山盟海誓……她,她是把朕当天底下最可笑的剩王八。」

江稹这话严重了,不至于是剩王八,只不过是条从鱼塘里钓起来的鲽鱼罢了。可能江稹这些日子受惯了尊崇,接受不了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吧。

「所以,你今日为什么要来贤王府?为了见她?」

江稹听了我发问,虚弱地点了点头,他的嘴唇还是很苍白,不知道是因为被憋坏了,还是太过伤心。

「她让暗卫传话,说想见朕,说再见不到朕就活不下去了,要朕扮成苏府的人来和她私会。今日如果不是闹出这场意外,朕本来打算偷偷把她带走,再也不让她留在贤王府了。」

啥?!带着苏婉媚开溜?!江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苏婉媚可是贤王侧妃,他把自己亲哥的小妾拐走,是打算在青史上遗臭万年吗?!

再说,他现在都是皇上了,还偷偷摸摸地干这些事,没出息!是我的话就硬抢!

不过硬抢好像也会遗臭万年……

江稹摇了摇头,好像要极力把苏婉媚这个人从他的脑海里甩出去,他撑起身,吃力地坐了起来,又再一次环顾了一下我的小房间,皱紧了眉头,看着我说道:

「你不能再留在贤王府了,朕回去以后,就立马下旨让你和贤王和离。」

「不行!不能下旨!」

江稹听了我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轻轻地托起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我满手的伤痕,眼中不觉就冒出了怒火。

「文清涧,别对江廉存什么幻想了,你再不走,命都要没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从他手中抽开了双手,低声说道:

「江稹,别这么小看我,从新婚的第一夜起,我对江廉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江廉有一句说得有道理,我和他,是先皇御赐的婚事,是楚国公府的无上荣耀。我想离开贤王府,只能十里缟素,横着抬出去。江廉不会同意和离或者休妻的,这是对先皇的大不敬。再说,我也想明白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姐姐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呢,楚国公府本来就只有个虚名,现在我这个贤王妃如果被赶出王府,她俩恐怕就要被连累,一辈子老死闺中了……」

说罢,我深吸一口气,瞪着江稹说道:

「再说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绝对不能下旨,你登基刚满一年,犯不着为了区区文清涧,做出对先帝不敬不孝,要让满朝文武指摘的非议之举。」

江稹的瞳仁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低下头,半晌没有再说话,秋实端了一盆温水到我面前,要给我清洗伤口。江稹见状,便说了一声让他来吧。

绣花针留下的伤口都不大,但密密麻麻的针伤浸入水中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江稹轻轻地帮我洗净血迹,用秋实递来的手巾替我拭干双手,又从胸口摸出来一瓶药,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说道:

「这金创药挺管用的,就是上药的时候很痛,你且再忍忍吧。」

行吧,绣花针扎出来的伤口,也勉强算是「金创」。

江稹给我上完药,自己沉默着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开口对我说道:

「清涧,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一他们狠下心来,你就真的……既然你觉得没办法明着离开贤王府,那就来点暗招吧,假死如何?来个金蝉脱壳,总比日日受折磨要好。」

这主意不错,唯一的顾虑是,我如果假死,江廉和苏婉媚会不会拿我的尸首出气?万一我装尸体的时候,苏婉媚在我心口上捅上一刀,那我不就假戏真做了?

还有就是,我这个人吧,虽然鹌鹑,但也是有血有肉的,在他们俩手底下受了这么多气,要我咽下去……呵,我才咽不下去呢!老子恨不能亲手剐了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奸夫淫妇,把他俩细细地切成一堆精肉臊子,一堆肥肉臊子,还有一堆寸金软骨臊子。

「江稹,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江廉是铆足了劲儿要篡位,但他毕竟是你亲哥,你打算怎么办?」

江稹挑了挑眉毛,非常果决地对我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这种亲哥不趁早收拾了,难道留着过年不成?

我听了江稹此话,心里窃喜,忙接着问他,江廉自然容易料理,但在苏婉媚和苏相的「努力」下,江廉恐怕也拉拢到了几个朝臣,江稹打算拿那些白眼狼臣子怎么办呢?

江稹回答,自然是要把这些官场败类都一并收拾了。我非常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副阴险的表情,贼兮兮地对他说道:

「江稹,我来帮你吧,我继续留在贤王府给你探听内情,让你日后能把这些杂碎都一网打尽。」

江稹听了我的话,忍不住伸手扶额,直问我是不是有特殊癖好,受折磨上瘾了?

我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腰上的痒穴,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当我脑子坏了?我可不是白在贤王府受折磨的,今时今日,我受的每一次摧残,来日,你都要帮我从他们二人身上找回来!」

说完这句话,我还有点惴惴不安,唯恐江稹还舍不得苏婉媚,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跟小时候,他答应跟我一起出去玩一样干脆。

15.

好,同盟就此成立。

不过江稹还是很担忧我的安危,他说会派个暗卫来监视贤王府,顺便保护我。

我倒是很看得开,现在傍上了江稹这个大佬,我也算有了依靠,既然知道江廉和苏婉媚不会有好下场了,受再多的苦头,我也肯定能忍得住。

不过当务之急,是帮江稹从贤王府上脱身。

说到脱身,我和春华、秋实、夏蝉四个人互看了好几眼。呃……恐怕除了那个「狗洞」,江稹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真龙钻狗洞--权宜之计,一个新的歇后语就这么诞生了。

「现在还不能走,搜寻才刚刚停下来,王府上现在还是草木皆兵,一点异动都不放过。现在逃出去,肯定立刻就被发现了。」

春华说着,往窗外看了两眼,脸上一片凝重的表情。

「熄灯后佛堂附近的守卫会松懈一些,那时候府兵都重点布控在正房附近保护王爷和侧妃,平日里我们也是趁着这段时间溜出去,在夜市上给王妃买点心的。」

秋实这话说得挺有道理,连江稹都不由得点了点头。

「皇上最好还是换上我们几个的衣裳再逃,这『密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平日里大家为了王妃,缄口不言就是了。但今日事关重大,最好不要出一点错漏。」

啊,这,夏蝉这主意虽然有点屈辱,但谁让江稹只身困在贤王府呢,为了保命,女装就女装吧,江稹不同意我就强行给他换上。

「我,我要喝水。」

说这话的是冬雪,我们四个一看冬雪醒了,连忙都围了上去,倒水的倒水,端碗的端碗,全体把江稹晾在一边。

离熄灯还有好一段时间,我不敢放江稹出门,就让他坐在衣箱里,陪他闲聊,这也方便一来人就把他藏起来。

我这佛堂里难得来个「客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只能请他喝了点热白开水,然后吃了两块陈年点心。呜呜呜,那几块点心还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想留着救急,一直没舍得吃。

我跟江稹聊了聊那些日日都来府上的「苏府谋士」,今日,江稹能混进贤王府,想来,那些专挑江廉出门时拜访的「谋士」里,也有不少人不单单是为了苏府做事吧。

苏婉媚曾有不计其数的裙下之臣,如今她要为了江廉结党,未尝不会在这些人身上动点心思。我这揣测虽然龌龊,但谁让苏婉媚行事也不光明磊落呢。

我原本以为江稹会没心情聊苏婉媚的事情,但没想到他不但听了我的猜测,还跟我分析了起来。他终究有帝王的杀伐决断,牵挂了那么久的女人,一朝看清了嘴脸,也说放下就放下了,看来先帝爷还是有眼光的。

江稹听了我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他自幼就是被先帝这样教导的,不要在没有指望的人身上费一点心思。既然苏婉媚想要他的命,那他对她有过再多的私心和私情,也都算就此作罢了。被玩弄了一场,说不上毫不难过,但总不至于,要把脖子伸过去,为美人引颈待戮吧。

我有点不合时宜地多了一句嘴,问他,什么样的私情啊?

江稹瞪了我一眼,只说苏婉媚那些手段,说给我听,我也解不出其中风情。我听了有点不服气,他就能解了?他要是能解了,会傻兮兮被苏婉媚遛这么多年,最后在我的衣箱里大彻大悟?哼,半斤在八两面前还真是要面子。

聊完了苏婉媚,太阳才刚刚偏西,算起来,江稹被困在我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宫里竟然一点骚乱都没有传出来,算江稹有点本事,起码驭下有方。

但毕竟皇上失踪不是小事,瞒不了太久,不管风险多大,今晚他必须脱身回宫,不然明天肯定会天下大乱。我趁着还有点天光,好说歹说,才给江稹套上了一件夏蝉的外衣,又随手给他挽了个女人的发髻。

选夏蝉的衣服也是我们五个人抓阄决定的,这算是楚国公府的一个小传统吧。

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害怕江稹被送饭的人发现,不过我多虑了,今天的晚饭又被苏婉媚一笔勾销了。无法,只能又给江稹喝了点热水垫垫肚子。

天黑了,所有人都饿得发慌,人都恹恹的,索性就没点灯,早早上了床。没有多余的被子给江稹,他也不客气,索性就钻到了我的被窝里。

也没啥大不了的吧,我们俩都还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呢。

「熄灯后,王府上夜的会各处巡视一遍,也会来佛堂,到时候小心不要被她们发觉了,等她们走了,就可以帮你逃出去了。」

江稹点点头,他的脸凑得很近,嘴唇就快贴到我的鼻尖上了。不得不说,被窝里多了一个人,比平时暖和多了,看来以后我可以拉着春华或者秋实一起睡,夏蝉不行,这丫头睡觉蹬被子。

「小时候,我们俩也一个床睡过午觉呢。」

江稹听了我的话,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啊,越长大,越怀念小时候,回想起来,还是跟你一起玩闹的那些时光最快乐。」

说着,他刮了刮我的鼻尖,有些动容地说道:

「清涧,能遇到你,真的是朕命中……」

他还没说完,我就看到巡夜人的灯笼,连忙催促他把头缩到被窝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看到那灯笼越来越近,我一个激灵,也把头缩进去。

黑漆漆的被窝里,我能感觉到江稹的鼻息不安地喷到了我脸上,一瞬间,我的双颊像火烧一样。

「江稹,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跟男人同寝,哈哈哈,没想到吧,江廉从来没在我房里留宿过,就连新婚夜也是如此。」

我以为江稹会笑的,但是他没有,黑暗里,我感觉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落到了我冰冷的唇上,停留了不短不长的一瞬。

江稹缓缓伸手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我贴到了他的脸上,觉得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可是,我并没有哭呀。

我在江稹的怀里待了有多久,一刻钟吧,我没有再说话,提耳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顺便,还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终于,那脚步声走远了,我沉下心,冷静地对江稹说道:

「好了,你该走了。」

我带着江稹来到那个狗洞面前,看清了「密道」的真面目,江稹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就躬身爬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果然,他出去后,也回头趴在地上看我。

隔着这个「狗洞」,我和江稹的对视,好像跨越了我至今为止的所有人生,我俩,又是一身脏又臭。

「清涧,朕走了。」

我点点头,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道:

「江稹,我如果没能活到贤王府倒台,你可不可以给我报仇?还有,要记着我,千万不要忘了我。」

黑暗里,江稹的眼睛亮了亮,像夜空里突然滑落了一颗星星。

「别说傻话,朕会带你安全离开的。」

我笑了笑,轻声对他说道:

「再见了,江稹。」

他点点头,对我格外温柔地说:

「清涧,等着朕。」

16.

江稹离开后的第二日,长安城里风平浪静,一切如旧,我早起看着江廉如常出门早朝,如常下朝回府,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春华知道我担心了一夜,劝我回床上小憩一会儿,躺在被窝里,我好像还感觉得到,江稹昨夜留下的余温。我轻轻按住自己的嘴唇,忽然就觉得失魂落魄。

江稹他没怎么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论他在别人面前有多潇洒,多缜密,多深不可测,但唯独在我面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啊。

如果没有对江廉心动过,如果没有嫁入贤王府,可能我永远都不会觉得,这样的江稹有什么珍贵的地方。可惜,算是命运捉弄吧,偏偏是在那样不能更糟糕的境地,才让我和他重逢,才让我知道,这样单纯的真心,比潇洒的皮囊和浮华的虚名,都更加难得,更值得珍惜。

想起他说要下旨让我和离,想起他颤抖着问我他是不是很差劲,我的心脏突然有一丝刺痛,沿着血脉,一点点痛到了我的肌肤里。

我以为自己的心脏早就麻木了,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可江稹,他还在乎我,还关心我,还愿意当我的救命稻草。我不想重蹈覆辙,可我的心,终究是疼了,好像在提醒我,身不由己时,最不该心动。

回想起昨晚黑暗中的一幕幕,不知道彼时,江稹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只是因为,在这个冰冷的贤王府中,唯有我是真实的,温暖的,能给他一丝依靠和慰藉,他才会……

我没有勇气去揣测他的真心,但这世上,我唯独不希望江稹可怜我。

苏婉媚得知江稹平安脱身后,仿佛也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她无心刁难我,行事也谨慎了许多,那些「苏府谋士」的小轿子,已经多日不曾出现了。

江稹如约派了一个暗卫来我身边,据那暗卫说,江稹糊弄住了苏婉媚,让她以为,自己在江廉封府前就脱身了,只是因为没了随扈,才费了些功夫回宫。那暗卫还说,苏婉媚还在接着跟江稹哭诉,好像还打算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哼,她想得美。

数月后,长安城里消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看在眼里,知道江稹应该对楚国公府透露了一些内情。

首先,我爹入仕了,他做了一辈子富贵闲人,年逾不惑,却突然领命,前去吏部当了一个正五品郎中。

虽说皇命难违吧,但江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爹固然是个实心肠,可也着实没什么才能啊,要当官,还不如让我娘去呢。

其次,我的两个姐姐也比赛一样地出嫁了,虽然嫁得远不及我风光,但也挺让人羡慕。大姐嫁给了左骁骑,二姐嫁给了右金吾卫。这两个姐夫各辖十二卫府中的一卫,按理说,当是长安城抢着嫁女的香饽饽,怎么就全让我两个姐姐给占了,给他俩下蛊了?不会吧!

婚事办得也挺匆忙,大姐先出嫁,之后过了三天,二姐也赶紧出阁了,这,这该不是我娘染了什么重病,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婚事,把她二人赶上花轿了吧?不像啊,前几天,还听人说她又在诗会上出风头了,怎么看也不像因病催嫁啊。

我一边躲着苏婉媚的明枪暗箭,一边使劲全身解数去打听情况,但外界都说我两个姐姐是长安城最好命的夫人,一过门就把夫君收服得服服帖帖,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

我爹也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人都以为皇上这舅舅是便宜草包,没想到,我爹入仕后却一鸣惊人。处理政务兢兢业业,没有一丝错漏,还经常得到江稹的褒奖,升官的速度跟窜天猴一样,不过半年,就从一个五品郎中,迁升到了吏部尚书,再高一级,就能跟苏婉媚的老爹并肩了。

眼看着楚国公府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众人好像也终于想起了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贤王妃。眼看求见我的拜帖越来越多,头几次,苏婉媚还自视甚高地替我出面,结果来者看到是她,都颇为失望,敷衍了几句,扭头就走了。

苏婉媚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在我身上解恨。但架不住楚国公府的声望越来越高,江廉虽然严禁我在府上待客,却也没办法再压着,不让我出席正式场合。从前,苏相压过我爹太多,京中的势利眼们,也都装作看不见我这个贤王妃。如今我爹平步青云了,江廉还不卖我爹面子,怕是苏相都不同意。不过江廉一向很小心,我偶尔受邀出去应酬,他一定都会紧紧跟着我,从不许我离开他的视线,尤其是在会遇到我家人的场合。偶尔,他戏瘾上来了,还在人前演演体贴恩爱,呕,真的挺倒人胃口的。

苏婉媚等人也不敢再打我了,生怕被人看到我身上带着伤。不过,她也不是就此放过我了,我还是住在连门扇都坏了的佛堂里,日常也是缺衣少食。苏婉媚那样一个七窍玲珑的人,也少不得发明了许多不留痕迹折磨我的办法。比如,最近她动不动就喜欢把我扔到荷花池里,再让人在岸边赶我,不许我上岸,直到我扑腾得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才叫人把我捞上来。

这样的黑心肠,真是天诛地灭,不过没关系,我文清涧咬牙奉陪到底,就当练习水性了。多说一句,我当时确实没想到,最后真的是靠着我练出来的好水性扳倒了苏婉媚,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苏婉媚心里一定也挺恨的吧,当初没能狠下心,趁着我爹无权无势的时候把我除掉。如今,楚国公府炙手可热,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我这位贤王妃,再想偷偷弄死我,已经没那么简单了。

我想,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江稹吧。他果然没有忘了我,贤王府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但再难熬,也难不过我想见他的心情。我生来就是个喜欢扑火的飞蛾,明明还不知道他的心意,便就迫不及待地想向他飞去。我不知道自己再见他的时候,会有多少勇气,也许,我也可以像苏婉媚一样,有一夜,让所有的一切都稀里糊涂地发生。他对我只是怜悯也好,我只是填补他空虚和失落的慰藉也好,只要有那样一夜,我可以义无反顾地被火焰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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