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出自专栏《醉红妆:愿我如星君如月》

王爷叫道:「救侧妃」,王妃不再挣扎,潜入水底,凭着自己刻苦练出的水性,奋力潜游到了荷花池对岸,憋着最后一口气,抽出了她藏在发髻里的芦苇秆,一端咬在嘴里,一端伸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

呕,春华那个死丫头,是从哪个角落里给我翻出来的这根陈年苇秆子,她主子在水下都要憋死了,好不容易换口气,嘴里居然是一股烂泥加水藻混合发酵的味道。

这味道太上头了,我差点就一发力从池底浮上去了。

幸好我忍住了,无他,唯习惯尔。

1.

我这贤王妃一做就是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天不是咬牙切齿捱过去的,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我要忍住,起码不能败在这一根苇秆子上。

烂泥加水藻算什么,比起我在贤王府吃过的苦头,这点味道实在不够瞧。想当年,苏婉媚把我的脸按进她的洗脚盆的时候,我不是顺嘴连她的洗脚水都喝过了吗。跟苏婉媚的洗脚水比一比,烂泥?那是护肤品吧。水藻?算得上保养品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镇定下来,在水底安静地站在,换气,顺便极不情愿地品尝着烂苇杆的味道。

荷花池对岸满是呼喊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跳水声,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心想,这水下的黑暗,终于要见见青天白日了。

很快,对岸传来一连声的惊呼,岸边人声鼎沸,像炸开了锅一样,但嘈杂太多,我一点也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

虽然已经八月了,但这池水还是有些冰冷,一股寒意从我的四肢蔓延而起,蚀入了躯干,我在水里打了个寒战,小腹一阵阴疼。

就在我打算咬紧牙关,撑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一双大手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下一刻,我就被扔进了一床厚棉被里,还不等我反应,便又被扔进了一顶小轿中。

我挣扎着,从厚棉被里探出头,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黑衣男子的怀里。他没有看我,正微微掀起轿子上的小窗,凝眉看向外面,待看清了情景后,便冷笑了一声,吩咐轿夫继续前行。

起轿时,轿子猛地往下一沉,发出了「嘎吱」一声,想是因为里面多了我这个大活人的关系。我有点恼羞成怒地瞪了那黑衣男子一眼,轻声骂道:

「江稹!不是让你换顶大一些,结实一些的轿子吗?怎么还是这顶小破轿?」

江稹冷冰冰地看着我,眼神好像在打量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死鱼,可能我现在的模样和味道,也跟死鱼差不多吧。

这怪不得我,荷花池是为了养荷花的,池底都是经年累月,营养丰富的淤泥,再加上苏婉媚又在池子里藏了些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味道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的。我刚刚在池底潜游这一大圈,可能已经把这所有味道都搅了个均匀,成了怪味的集大成者。

本来,我自己觉得这点味道没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但是考虑到江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叨人物,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蜷缩起来,尽量蠕动得离江稹远一些。

谁知道这个神经病不领情,他一把抱紧了我和我的棉被卷儿,低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文清涧,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你再乱动,小心轿夫崴了脚。」

他都这么威胁我了,我只能乖乖停下,安安静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但是我到底不服气,小声嘟囔着:

「那你倒是换顶大一些的轿子啊。」

江稹冷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地回敬道: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蠢,为了掩人耳目,每次来贤王府都挑最不起眼的轿子。若偏偏是今天,换了一顶大轿,这全府上下哪个人不要多看两眼,还怎么趁乱把你救出来?」

江稹此话不无道理,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悄悄闭上嘴。轿子里一时很安静,只能听到榫卯处发出的「嘎吱」声。

我和江稹认识多年,彼此成为同盟也有段日子了,但我还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这么久,虽然隔了一层厚棉被,到底还是有点羞耻。

两个人若是能像平常一样斗几句嘴还好,但他现在就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被他盯久了,脑子里都是些不该有的泡泡。

正胡乱想着心事,突然身上又是一阵恶寒,我赶紧掩住嘴,压低了声音,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江稹听了,眉心又皱了几分,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抱着我的手臂也收得更紧。

「清涧,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苦楚了。」

江稹的声音低了几分,语气也再不似从前那样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柔情,我轻声应着,抬头看去,才发觉他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心疼,一阵暖意漫上了我的双颊,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累,有点压抑不住困意了。

也难怪,三年了,终于能脱离苦海,过上安心的日子了。

全靠我当初慧眼识珠,跟对了江稹这个大佬。

2.

长安城里,世家如云,贵戚遍地,文氏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户,忙活了两三代,勒紧裤腰,终于掏空家底换了一个楚山伯爵的虚衔。没有封地,没有仪仗,府邸自建,纯属糊弄冤大头的赔本买卖,唯一的功劳,就是给长安城的名门望族,添了少许茶余饭后的小笑话。

第二代楚山伯很不齿自己的老爹花钱被人羞辱,便给自己制定了以三十年为期的宏图伟业。头十年奋发图强,博一个功名;再十年官场厮杀,揽权敛财;最后十年要广结党羽,诛杀异己,独步朝中。

怎么说呢,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是个狠人,就有一点,他没想到自己袭爵后,只活了十五年。

不过也是幸运,第二代楚山伯早早去了,屁股也擦得干净,没给外人留下把柄。长安亲贵们也因为这位楚山伯而对文氏刮目相看。等第三代楚山伯袭爵时,正赶上新皇登基,趁着还有些声势就,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后宫。这位文氏女也争气,一入宫就是盛宠,连生了好几个皇子,被封为贵妃,末了,还给她老爹的爵位升了一级,从楚山伯变成了楚山侯。

后来先皇驾崩,文贵妃的次子继承皇位,又再次恩封外戚,将楚山侯变成了楚国公,就这样传到了第四代。

这位文贵妃就是我的亲姑姑,而我爹文胜,便是文氏的第一位国公爷。

听起来文氏好像挺威风,仗着当皇上的外甥,当贵太妃的姐姐,我爹这位国公爷应当满长安横着走。哼,他倒是想,可实际上,我爹可能是全京城最鹌鹑的男人了。

我这位当贵太妃的姑姑目光长远,她还是贵妃的时候,就清醒地知道,文氏一族飞黄腾达全靠她肚子争气,其实一无军功,二无权位,哪天她嘎巴一蹬腿,文氏也就离凉透不远了。所以她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敲打我爹,要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好入朝为官。奈何我爹不是读书的材料,每天早起晚睡,一日里有七八个时辰都在埋头苦读,就这样,还是气走了三四个老师,个个临走前都徒叹我爹愚钝不可教。

我姑姑看着这情形,心里也是哇凉哇凉的,便狠下心,给我爹选了个长安第一才女当娘子,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

结果我娘连生了三个女儿,长女文清渠,次女文清溪,而我是幺女文清涧。生完我们三个,我娘就再也没怀过娃了。姑姑咽不下这口气,又想给我爹房里塞人,但我爹心疼我娘,说什么也不肯纳妾,就守着我们三个女儿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小时候,我姑姑还时不时找找我娘的麻烦,但后来还是看开了,开始把我们三个姑娘叫到宫里,陪她一起抹骨牌。

就是在姑姑宫里,我认识了江稹,还有他哥哥,江廉。

江廉人长得清俊,广有盛名,十三岁便被先皇封为贤亲王。十四岁春猎时,策马挽弓,三箭射落北归大雁,也射落了长安一半少女的芳心。十五岁时,与文人骚客在鸿鹄楼畅饮,醉后在影壁上题写一首《思倾国》,文采斐然,又俘获了长安另一半少女的春心。从他开始议亲,长安城的待嫁姑娘就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人人都希望能把女儿奉给江廉这位绝世佳公子,翩翩好儿郎。

结果,这个烂桃花落到我头上。

你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我们姐妹三个抓阄,我中了。

你要问江廉这样的神仙人物,为什么非要娶楚国公家的女儿,那也简单,因为先皇不想让贤王继位,所以贤王妃也不能出身权贵之家,要尽量挑个好拿捏的。而说到长安的鹌鹑,又有哪只能比我爹更好欺负呢。

于是,江廉没得选,十六岁就跟我订了亲,订亲后不久,他父皇就驾崩了。丧期过后,他又拖着不肯成亲,还是我姑姑最后出面,强行定下了日子。他拗不过自己的母亲,只能用一顶花轿把我抬进了贤王府。

我还记得,新婚那夜,他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吐出一句话:

「文清涧,还真是,闻之轻贱。」

也就是从听了这句话开始,我确信,我大姐和二姐抓阄的时候肯定作弊了。不然,为什么在家时,跟娘出门怎么都轮不到我,而等到跟江廉结婚的时候,我一抓就中了。

三年前,姑姑过世了,江廉好像也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讨厌我,我这个贤王妃,从无人问津的摆设,变成了人尽可欺的老鼠。

直到今天,我,终于能彻底摆脱江廉。

至于江稹,哈,他是当今皇上,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皇上好不好看,会不会骑射,作不作艳诗,很重要吗?

重要个鬼,他是皇上就够了。

乌泱泱地在下面跪了一地的臣子们才需要各种各样的花边传闻,他这个站在顶端的人,不需要这些额外的陪衬。

虽然,他确实很好看,很会骑射,极擅长写艳诗,方方面面都比江廉出色。

不然,你以为他父皇为什么选他当皇帝?

3.

我是楚国公府最早出嫁的女儿,进贤王府的那年只有十三岁。

那时候,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娘唯恐江廉看不上我,便给我选了四个陪嫁丫头以壮声势。这四人个个貌美如花,才情不凡,忠心耿耿。

就是,名字都取得比较土,分别是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谁都没想到,这四个丫头,谁都没能入江廉的法眼。我们主仆五个在贤王府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透明人,后来我姑姑过世了,江廉一出丧期便带回来一个侧妃。

这位侧妃乃是相国大人的独苗千金,闺名唤作苏婉媚,生得那叫一个不染尘埃,姿容天成,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根本比不过。

相国府教养女儿也极为细致,苏婉媚大到治家理财,小到刺绣缝纫,样样精通,色色出挑,又极通文墨,能歌善舞,闲来还会画个工笔花鸟以自娱。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根本就没啥好比的。

你问我?开玩笑,春秋夏冬四个丫头都比不过,那我肯定更没法比啦!

首先,我娘虽然是京城第一才女,但是容貌平平,所以我们文氏姐妹三个都不是美人。其次,我娘婚后就顾着跟我爹相亲相爱,从来就不记得好好教养她的三个女儿。

最后,我娘现在已经算不上京城第一才女了!这个称号已经有人拿来称呼苏婉媚了,她还同时兼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

对此,我只能说一句实至名归。

别问为什么了,问就是我打不过苏婉媚。

对,我,打不过苏婉媚,她年纪跟江廉一般大,也就是说,她比我大三四岁,还有,她自幼练舞,我自幼体弱,你看过哪只鹌鹑能打得过凤凰的?

自从苏婉媚入了贤王府,我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苏婉媚和江廉的目标很一致,就是要弄死我,然后让她这位苏侧妃,变成名正言顺的贤王妃。

他俩联起手来整治我,只用了一个回合,就让我丢盔又卸甲。

我还记得,那也是个夏日,我在荷花池旁玩耍,远远地,看到江廉挽着苏婉媚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沿着小径一路走来,时不时地贴耳私语,望之如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我一时看得出神,无意间喊了江廉一声,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喊的是什么了,但苏婉媚听到我的喊声,顿时就变了脸色。她阴沉沉地走到我面前,口舌不停地说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大意就是我刚刚那样喊江廉非常不恭敬,不是贤王正妃应有的仪态。

我当时笑了,是真的挺可笑的,贤王府的后院,苏婉媚这个侧妃都能和贤王手挽手散步,我这个正妻喊一声又怎么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喊的这一声到底有什么不妥,反正,苏婉媚给江廉递了根鸡毛,江廉也就毫不含糊地拿来当令箭使。

江廉以我「蔑视夫权」为由,将我关进了贤王府的佛堂,让我斋戒,抄佛经,每日诵经百遍,还要每晚去苏婉媚房中跟她学礼仪。

学礼仪,说得好听,我去了,苏婉媚教我的第一课,是端洗脚水,不是江廉的,是她的,她刚洗过的。

我咬着后槽牙,端起水盆,刚走了一步,就被苏婉媚绊倒在地。周围都是她的侍女,没人上前扶我,苏婉媚抓着我的头发,一把将我的脸浸在没洒出来的半盆洗脚水里。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不让我抬头,嘴里,还甜甜地说着:

「王妃,您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下就摔倒了。」

我挣扎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江廉。苏婉媚一放开我,我就哭着爬向江廉,向他告状。他却只是嫌恶地看着我,然后转身安慰苏婉媚,让她快些去换衣服,湿衣服穿久了,小心伤风

可我呢,我浑身湿透,头发被扯散,泪落了满地,江廉却故意不看我,只是厉声呵斥我,要我赶紧把地上的水都擦干净。

偌大的贤亲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侍候,他偏偏就要王妃亲自擦地。我不肯,想站起身,但是江廉回手给了我一记耳光,他说,擦不干净,就不许我起来。

那晚,我哭了很久,也被他打了很多次,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与我和离,甚至给我一纸休书,不可以吗。

江廉说,不可以,因为我是先皇钦定的贤王妃,这辈子,他想我走,就只能将我放在棺材里抬出贤王府的大门。

我哭着哀求,我说皇上不会在意的,皇上早就知道,我是抓阄抓中了才嫁给他的。江廉怒红了眼睛,将我推到了屏风上,琉璃屏风碎了一地,割伤了我的手脚。但苏婉媚还是很心疼她的屏风,气不过,最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划破了我的脸。

鲜红的血从我的脸上蜿蜒流下,江廉俯身在我耳边说:

「文清涧,识相点,你不想日日都这样忍受折磨,就赶紧自我了结吧。」

但我没如他所愿。

折磨我都受了,而且一忍就是三年。

我不能横着走出贤王府。

否则,我娘和我爹该有多伤心啊。我的姐姐们,会一辈子悔恨自己抓阄的时候作弊的。还有我的春秋夏冬,我还要给她们一个好归宿。

还有江稹,我舍不得江稹。

4.

不知过了多久,江稹的小轿子终于落地了,又是「嘎吱」一声巨响,将我从昏睡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江稹还牢牢地将我和棉被卷儿抱在怀里,我扑腾着要起身,但江稹手疾眼快地抓住了我,轻声对我说道:

「没事的,朕带你出去,你不要动,小心被风吹到。」

我红着脸点点头,江稹微微一笑,准备起身。

但是他起身失败了。

轿子太小了,门也太窄了,江稹还没站稳就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压出了一声更响的「嘎吱」。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配拥有浪漫。

江稹的脸色有点尴尬,他把我像抱小孩一样竖抱起来,终于把我运出了轿子,带进了一处房舍。

这里像是他早就安排妥当的落脚点,否则长安城里没有哪个神经病会在六月份烧炉子,把整座房子烘得像蒸笼一样。偏房正中放着一架屏风,屏风后是热气腾腾的澡盆,我一看到澡盆就等不及了,甩开棉被,三五下就扯干净了身上的湿衣服,光溜溜地把全身连头都浸到热水里,好像自己是一颗水煮蛋。

热水微微有些烫,我觉得荷花池内的污秽和寒气终于都从我的周身被驱散了出去,但是还没等到我好好享受,就听到江稹在屏风另一侧催我:

「别泡太久,此处是专门给你驱寒的,不能久留。」

大佬发话了,那我只有听话的份儿,我摘下满头的簪环,尽量将头发上的绿水藻和淤泥洗干净。澡盆里已经放过皂角了,但还是冲刷不掉水底的那股异味。我苦笑着闻了闻自己的胳膊,皱眉说道:

「江稹,我现在闻起来像只鱼。」

屏风外的江稹听了浅笑几声,笑着应和我道:

「好鱼不搅浑水,快洗一洗就从澡盆里出来吧。这里还不是万分安全,等你我脱身了,你再慢慢泡。」

我趁着他看不见,偷偷翻了个白眼,匆匆擦干身子,尽我最快的速度套上一身衣服,头发还湿答答的,也没办法,正好看到那根芦苇秆儿还在地上,就顺手捡起来,绾了个发髻。

走出来,才发现江稹已经换了身华服,大红绣团龙纹的夏袍甚是精致别致,配上他那常人难及的相貌,可真是清雅俊逸,潇洒倜傥。

呃,就不能给我也来一套好衣服吗,他给我准备的,可就是寻常百姓穿的细布素裙啊,是生怕我看起来不像丫环吗?!

也不知道他是小气,还是有心机。

江稹没注意到我阴沉的脸色,只是上前拉起我的手腕,急忙忙地就往外跑,边跑边说道:

「快走,快走,你大姐夫今天在贤王府通风报信,一会儿你二姐夫就会带兵来把王府围住,搞不好整条街都要给封了,到时候若是困在这里,可就不妙了。」

我来不及跟江稹生气,只能跟着他匆匆上了一辆马车,车夫扬鞭催马往城郊跑去,一口气就跑到了江稹的上林苑。

动手之前,我跟江稹只计划到如何把我带出贤王府,后面的步骤我没来得及细问,所以现在一头雾水,不知他什么打算。正想着,就看到江稹的四个贴身亲随策马从远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匹御马,大概给江稹准备的。

等等,我的马呢?莫非他们想把我扔在上林苑这个破地方?江稹不是卸磨杀驴的那种人啊。难道因为我现在扮了个丫环,所以打算让我一路跑回去?天杀的江稹,你敢让我跑回长安,我就把你……我还真没法把你怎么着……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赖着江稹,不让他把我扔在这里就好了。

想到这儿,我伸手就把自己挂在了江稹的脖子上,江稹被我猛地一坠,差点闪了腰,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但是,他没有制止我继续挂在他身上,反而看着我笑了笑,伸手把我揽进了怀里。

看来他没打算把我这个小包袱丢下,还算他有点良心。

那群人到了我俩跟前,纷纷翻身下马与江稹行礼,我还是厚着脸皮挂紧了他的脖子,感觉自己也受了这四人半个礼。江稹让人把马牵过来,先将我扶上了马,他自己才上马坐在我身后。

江稹上马后,他那四个亲随突然都嘿嘿笑了起来,直看得人发毛,怎么着,这四个人想反啊?

「陛下,这女子是谁?」

江稹听了此话,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冲着那四人说道:

「这是朕捡来的民女,看着喜欢准备带回宫去。」

「江稹,你胡说谁是民女?!」

我的怒吼被那四个糙汉子的起哄声冲散了,江稹也不做解释,只是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笑得格外开心。

「陛下,您登基三年都没有嫔妃,也从来没临幸过宫女,朝中大臣都害怕您有龙阳之癖。」

不知道是四个糙汉子里的哪一个,梗着脖子喊了这么一句,江稹听了此话,非但不生气,还仰天大笑起来。

「朕看不上长安城的娇娇女,就喜欢有胆识的,此女甚好,朕带回去,让那些酸腐老头子开开眼!」

说完,这群混蛋都一齐笑了起来,我气得脸涨个通红,一边捶江稹的手,一边喊着:

「谁是民女啊!都说了,我不是民女!我是……」

「贤王妃」这三个字,就这样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江稹察觉到了我的失语,低头靠在了我的脸侧,他的鼻息轻轻喷在了我的脸上,语带温柔地对我说道:

「你已经不是贤王妃了,也没法再变回文家的姑娘,但是清涧,你还有朕,朕说过,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现在,朕再说一句,朕这辈子都不会再放你离开朕了。你忍得够久了,朕也一样……」

我三年前发过誓,发誓我余生都不会再流泪了。可是,在听到江稹的话那一瞬间,我麻木的双眼突然有些酸涩,让我忍不住仰起头来。

「江稹,我好久,没看过这样蓝的天了。」

5.

当天傍晚,长安城里好多人都知道皇上带了一个民间女子回宫,坊间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但刚到了晚上,就被城里更大的一个瓜,抢走了所有火力。

而这个泼天大瓜就是--贤王府被右金吾卫亲自带人给剿了。

今日,本是江廉的二十一岁生辰,不知道我和江稹一同送上的这份礼物,可会让他觉得惊喜。

我们这位贤王殿下一向好交际,生辰这样的日子呢,他是一定要大摆宴席,广请宾客的。一则可以趁机熟络京中人脉,二则呢,这也是个抛头露面,自我炫耀的好机会。

所以今日午时,长安城有点排面的人物,基本都聚在贤王府了,甚至连苏婉媚的宰相亲爹都卖了他一个面子,亲自到场,给他一个小辈祝寿。

我爹文胜也去了,虽然江廉没请他,但是听说他带来了极为贵重的寿礼,也就没让人拦着,勉强把他放进来了。

说实话,江廉这态度可有点心虚,我爹几年前入仕了,现在也是与苏相不分伯仲的一朝重臣,他还这么看不起我爹,是怕别人知道贤王府专产酸葡萄吗?

哎呀,反正,府里当时是宾客如云,全天下的尊贵人物,没来的就只有皇上一个人了。

怎么说呢,其实江稹也偷偷到了,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江廉则是屁,都,不,知。

午宴时,江廉频频劝酒,酒过三巡,挥毫临场写了一篇《日月同辉赋》,辞藻华丽,骈赋精巧,当然又是大出风头,赢得了满座宾客的交口称赞。

行吧,也算不枉费他在家捶胸顿足憋了三个月,熬白了头发才攒出来这么一篇浮华过度,深意有限的文章。

生辰前一晚,他还熬了大半夜才把这篇赋文给背熟了。

这份愚钝,简直跟我爹不相上下。我严重怀疑他被苏婉媚淘坏了身子,所以脑子才一日不如一日。

总之,江廉的《日月同辉赋》把午宴的气氛烘到了高潮,江廉的戏幕落了,苏婉媚就粉墨登场。就趁着宴席上渐渐安静时,我们苏侧妃一身红衣,不近不远地在荷花池边的水榭中翩翩起舞,丝竹之声也恰到好处地从沿岸传来。

等宾客们的视线都被她吸引住了,苏婉媚才轻启樱桃口,清扬婉转地,将刚刚那篇《日月同辉赋》唱了出来,边歌边舞。

还是苏婉媚厉害啊,江廉改了那么多次稿子,每改一次,她这舞就得重排一遍,没想到她都坚持下来了,生辰宴上那跳得叫一个行云流水,飘逸无拘。

舞毕,江廉亲自上前,将他这位苏侧妃领到了宴席上,越过我,直接与他同席而坐。满园宾客一开始都鸦雀无声,待苏婉媚祝酒后,才爆发出了雷鸣一样的称赞之声,什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所有好词都往这两个人身上堆砌,好像完全忽略了我这个摆设还在一旁。

对啊,我当然要出席啊,身为贤王正妻,先皇钦定的贤王妃,你以为这种场面我能躲得过吗?

躲不过,也躲不起。

趁着众人都在巴结苏婉媚,我冲着我爹偷偷使了个眼色,老爷子会意,就故意怒气冲冲地站出来,说此歌舞虽妙,但苏氏毕竟只是侧妃,不宜与亲王同席,恐日后有传言,说贤王偏宠妾室。

啧啧,不愧是我爹,精准地扎住了苏婉媚的两处死穴。

一处是「侧妃」,另一处是「妾室」。

虽然都是事实吧,但苏婉媚很喜欢掩耳盗铃。在府里,她一向禁止下人称呼她为侧妃,只能叫她「苏妃」。至于妾室这个词,更是听都听不得。

果然苏婉媚一下子就白了脸,江廉大概也酒意上头了,指着我爹「你你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囫囵话。最后还是苏婉媚的老爹出场给自家女儿撑腰,说时候也不早了,看王妃已有倦意,不如让苏妃陪王妃回去安寝。

这父女俩是商量好了的吗?都爱用「苏妃」这个词。

还有,苏相这个老头子,打从进门就没正眼瞧过我,又是从哪儿看出来我有倦意了。我爹赶苏婉媚走,他就让我也不能留在席上,果然当爹的都这么喜欢为了女儿互掐吗?

不过他这个建议也正中我下怀,我就精神抖擞地蹦了起来,高高地昂起头,好不得意地睥睨着苏婉媚,伸出一只手,要她扶我!

苏婉媚看向我的眼神像刀林剑雨,但是我没怂,就擎着手等着她,江廉想上来收拾我,但被苏婉媚制止了。

在场宾客太多,她不敢,也不能,让江廉有任何非议之举。总之,她忍下了这口恶气,上前扶住了我。

我二人刚走到荷花池旁,苏婉媚就收起了那副温柔娴静的画皮,露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我看得好怕怕,但是为了大局,我还是故作镇定,给了她一个轻蔑的笑容,还加上一句不能更侮辱她的话:

「相国大人的独生千金又如何,只要本王妃还在王府一天,你就永远是侍奉主母的妾室,上不得厅堂的侧妃。苏妃?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苏,侧,妃。」

我这一席话,成功激怒了苏婉媚,她被怒火冲得一点理智都没有了。席上的宾客还能看到我二人,她就扬手,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清清脆脆的一声,吸引到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我抓住她的手,用尽所有力气不让她挣脱,身子猛地向后一倒,终于将她一起拉入了荷花池里。

落水前,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开我!」

6.

这场生辰宴,对于江廉来说,一定是毕生难忘吧。可惜我没留到最后一刻,好好看看筵席的收场。

江稹很懂我的心思,他刚回宫,便让人把我爹和我两个姐夫都叫过来,说是要问问贤王府这场闹剧的详情。

那还用问吗?我和他都知道荷花池池底有什么东西,演员和托儿也都是江稹安排的。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没出半分错漏,江稹连夜把这三人找来,无非是想给我这个提前退场的主角,补补后续的剧情罢了。

我爹今日心情极好,红光满面,站在两个忙得灰头土脸的姐夫们面前,更显得他鹤发童颜,老当益壮。自打我出嫁以来,这是头一次,我爹见我的时候,没有瘪着嘴要掉眼泪。老爷子给江稹草草行了个礼,然后大笑三声,冲着我挤眉弄眼,好不得意地说道:

「小清清,爹今日绝对给你长脸,贤王府的荷花池里有几根头发丝都要给你数清楚,可不能轻易放过那两个狗男女。」

我爹这嘴脸,这语气,他演奸臣已经演得炉火纯青了。

我背后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希望等一切结束后,这老爷子还记得,自己只是在「演」奸臣

我两个姐夫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跟江稹说:

「陛下,渠儿一直闹着要见妹妹,臣恐怕拦不住了。」

「陛下,溪儿一直嚷着要妹妹,臣不带好消息回去,怕是今夜入不了房门了。」

江稹懒懒地撑着腮,慵懒地看了看我两个姐夫,然后又瞟了我一眼,贼兮兮地笑问道:

「有意思,大姐是渠儿,二姐是溪儿,文清涧,到你这里怎么就变成小清清了?」

我听了,恨恨地在桌子下拧了江稹一把。

「臭江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许叫我涧儿,涧涧也不行!」

江稹偷笑着把我搂在怀里,对我两个姐夫说:

「回去告诉夫人,小清清今晚留在宫里陪朕,明日二位姐姐可以进宫来探望。」

说着,江稹转头看到了我爹充满期待的目光,只能又加了一句:

「国公夫人自然也能来。」

我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也就不作他求,喜滋滋地在我身边坐下,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落水后贤王府的情景。说到激动处,还唾沫星子乱飞,我、江稹、还有我两个姐夫都未能幸免

据我爹说,筵席上所有人都听到了江廉的那句「救侧妃」,府中的下人们也都知道苏婉媚才是王爷的心尖尖,所以,我二人落水后,跳水救人的虽多,但硬是没有一人潜下去找我。倒是苏婉媚,一下子就被七八双手托了起来,一出水面,就被江廉抱进了怀里。

我爹刻意落后了一步,落在了人群之外,他等着苏婉媚假惺惺地吐出来几口水,说自己已无大碍之后,才斜刺里挤进了人群。一看岸边没有我的身影,立刻就红了眼睛,开始嚎啕大哭。还拍着岸边大喊:「清清,我的儿,你怎么舍得抛下老父老母」,「我的清清今年才刚十六岁啊」,「爹就不该做什么国公爷,现在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反正什么话心碎,他就喊什么,江廉一边黑着脸劝他,一边压着怒火赶紧让人再下水去找我。他肯定是不希望我被捞起来的,但奈何岸边目击者太多,他也没法放着水里的我不管。

王府里几个小厮下水摸了半天,但就是找不到我的踪影。我爹一边骂,一边喊,涨紫了脸,哭肿了眼。

终于,我的大姐夫看不下去岳父这副凄惨的模样,也扑通一声跳进了荷花池,帮着找人。我大姐夫一下水,他的几个至交同僚,左看右看,也都一齐蹦了下去,这一下子,池子里就多了七八个王府以外的人。

我爹边抹眼泪,边鸡贼地偷偷瞥了苏婉媚一眼,果然,这女人的脸色比落水时还难看。

还是我大姐夫几人精通水性,过了不久,就听人喊道:

「人找到了。」

「人找到了。」

对,两个人同时喊的。

岸上的人听到这两声,全都安静了下来,我大姐夫和他同僚互看了一眼,不给江廉阻止他们的机会,顺手就把水下的东西,捞出了水面。

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脚上都坠着石块,不知道已经在贤王府的荷花池里躺了多久。

据我爹说,那具男尸已近白骨,但女尸尚新,被我姐夫抱出水面的那一刻,女尸的两个眼球都耷拉了下来。那岸边的贵客们哪里见过这幅景象,几位大人顿时就吐了。这都还算体面的,还有几人失禁,几人晕倒,怕是来日没脸上朝了。

苏婉媚的爹,就是晕倒的其中一位。

他倒下了,江廉和苏婉媚根本镇不住这个场面,也就是趁着这阵骚乱,江稹把我从池底捞上来,带出了贤王府。大姐夫的亲随也在这时偷偷跑了出来,去给我那当右金吾卫的二姐夫通风报信。

众目睽睽之下,从荷花池里找出两具尸首,任他是贤亲王还是贤天王,都别想全身而退了。据我爹说,江廉后来反应过来,想让府兵封住王府。奈何今日,他府上全是朝中显贵,这些人惜命如金,现在又亲眼见证他是个杀人的主儿,哪肯让他摆布,硬是放执金吾卫的兵马踏进了贤王府的大门。

等我爹和两个姐夫离开府邸时,荷花池底已经寻出了七具尸首。两男,三女,其中一女尸还尚是孩童。

这些,都曾是苏婉媚的秘密。

7.

我爹兴冲冲地给我说完,我一转头,就看到江稹还在一脸嫌弃地擦口水,可能这大红的夏袍他明天就不要了,挺可惜的。

我爹说了半天,有点渴,可是又不敢使唤江稹身边的宦官,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也不敢使唤江稹的内侍啊,只能再可怜巴巴地看着江稹,果然,他无可奈何地望了我们父女一眼,抬手让内侍去备茶。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江稹叹了口气,又把走了一半的内侍喊回来,让他再去准备些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听到「宵夜」两个字后,我那两个姐夫都精神一振,坐得笔直了起来。

不知道这俩人在家都是怎么被苛待的,一个左骁骑,一个右金吾卫,都是长安城里手握重兵的武将,听到有吃的竟会这么高兴。

很快,那几个内侍就搬了桌几进来,就在外厅调开了席面,我们几人坐定后,便又有内侍送来了几样精致菜肴。

我闻到饭菜的香味,才发觉自己已经饿了,虽然白天为了填肚子,已经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吃了很多东西,但毕竟过去很久了,我也该饿了。一时间,我,还有我的姐夫们,都沉默不语,埋头苦吃,只有我爹和江稹还慢悠悠地品尝,偶尔还遥遥举个杯。

江稹他怎么不饿,是不是等我洗澡的时候偷吃了?

来不及细想,宵夜就已经进了我的五脏庙,我两个姐夫也很快就吃好了,我索性让他二人坐近点,把那七具尸首的详情说给我听。

我两个姐夫不敢当着江稹的面驳回我的请求,但看他两人的脸色,可能很后悔刚刚吃得太饱吧。

「第一具男尸,年纪很大了,死了大约有三年了。」

大概是贤王府的老内侍吧,他从小看着江廉长大,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又跟着江廉从宫里搬去了贤王府,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有什么用呢,他不喜欢江廉做坏事,尤其不喜欢江廉脏了手,可是江廉的手早就脏了,也早就听不进劝了。

他曾经和江廉吵了一架,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踪影,苏婉媚说把他送回原籍养老了,原来养老是假,给苏侧妃养鱼才是真。

「第二具男尸年轻,右手手臂受过刀伤,死了快两年了。」

江稹的脸冷了下来,嘴角抽了一抽,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失态。

那是江稹的暗卫,曾经替江稹挡了刺客一刀,右手留下了残疾,但身手还算可以。江稹原来暗中让他去贤王府送信,送了一年多都没什么事,后来,派他去暗查贤王府,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具年轻女尸,死了有一年了。」

不知道这是谁,自苏婉媚过门,贤王府里消失的女人绝对不止三个,刚死了一年的也都不止。

大姐夫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气,补充道:

「一开始没什么特别,但后来,听仵作说,这女尸已经有了身孕,马上就要显怀了。」

我心头突然一阵恶心,恨不能把宵夜都一口气吐出来。让我恶心的不是女尸,更不是给我讲细节的姐夫,而是苏婉媚。

那个身孕,让我对上号了。

这是苏婉媚自己的陪嫁丫环,对苏婉媚最是死心塌地,平日里苏婉媚让人欺负我,十有八九是这个丫环站出来对我下手。府里其他下人都多少还顾忌着我是正妻,还有个当楚国公的爹,但这个丫环从来不想那么多,苏婉媚让她动手,她就一定动手,从不留情。

苏婉媚来葵水的时候,总会让她的陪嫁丫环服侍江廉过夜,次日当然都要饮避孕汤,却不知道为何,这避孕汤没有生效。我说为什么用得这样得心应手的一个丫环,说没就没了,也不见苏婉媚动容,原来真相是这样。

苏婉媚她,是真的不怕遭报应。

「另一具女尸,刚死不到一个月,身上多处骨折。」

一定是柳丝艺馆的歌姬了,这是个痴情的傻女人,对江廉错付芳心,掏空了所有积蓄给自己赎身,连绣花鞋都没穿,一路赤着脚,从艺馆走到王府,以为自己重获自由后,就能清清白白地踏进贤王府的大门了。

苏婉媚是让她进门了,但是没说她能活着见到江廉。

这个歌姬是被人从楼阁上推下来摔死的,江廉回府前,苏婉媚就收拾好了一切。这位贤亲王,自始至终,甚至都不知有歌姬来找过他。

「还有那具小女孩的尸首,仵作初验,在七八岁左右。」

那是小丫环芸儿,生得水灵灵的,初次见我的时候,还傻愣愣地开口喊我姐姐。记不得她姓什么了,但她家是因罪没入奴籍的,后来她被人当作礼物送给了江廉。江廉看她长得好,就送给苏婉媚使唤。

后来,芸儿失手摔坏了苏婉媚的一枚凤簪,苏婉媚发了好大的火,让人一直打她,直到把她弄死。

苏婉媚一个贤亲王侧妃,是不够资格戴凤簪的,这绝对不是宫中或府中给她准备的,想来苏府也没有这个胆量如此僭越逾矩,不过,想想她当时那么生气……

想必这根凤簪,是当年江稹送她的。

8.

这世上,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不是江稹。

同样地,第一个让江稹动心的女人,也不是我。

我和江稹倒是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我每次进宫,一定会找他玩耍,比起青梅竹马,其实有个更好的词形容,那就是「臭味相投」。

这是我姑姑说的,因为每次在外面玩完了,我俩都会弄得一身脏,一身臭。我还好,顶多被姑姑说两句,我爹很快就会心疼,然后不嫌臭地把我抱回家。

江稹就惨了,他母妃,他父皇,还有他老师,会轮番把他数落一遍,罚一遍,然后这事才算过去。

不过这些说教和惩罚对江稹都没什么用,我下次入宫的时候找他一起玩,他还是会跟我走,玩过了,还是一定会变得脏又臭。

作为一个玩伴,江稹特别喜欢我。

作为一个每次玩耍过后都会变得又脏又臭,还会让他挨骂挨罚的小姑娘,江稹对我一点特别的感情都没有。

不过很公平,老天也没有让我对江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是皇子,是表哥,也不过就是这座肃穆庄严的宫城里,唯一鲜活的人。

十一岁那年中秋节,我入宫给姑姑请安,姑姑把我留在宫里住了一晚。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地,我没有去找江稹一起玩耍,而是一个人在宫里冒险。

中秋的月亮好圆,好大,我突然就想爬到假山上,想离月亮更近一点。

我这个人呢,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所以我偷偷绕去后殿搬了架梯子,特别开心地爬上了御花园里的假山。

假山上的夜风有点儿冷,但是月亮看起来好像真的比平时要大,要圆。我就傻傻地在假山上看了一会儿月亮,等打算爬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梯子被人挪走了。

那一刻,我特别心慌,连喊都不敢喊。

不过喊了也没用,宫里人都在前殿宴饮,只有我一个偷偷跑了出来。

我一个人蜷缩在假山上,迎着冷风,听着虫鸣,头顶圆月,大声抽泣,生生把阖家团圆的中秋节过成了思悼日。

就这样被困了好久,我才听到假山下传来了笑声。

来人却不是江稹,而是他哥哥江廉,他搬来了梯子,还护着我,让我好好地爬下来。我哭得满脸鼻涕泪,他就抽出自己的丝帕,给我擦脸,然后带我回了宴席。

他那年十五岁,已经猎过了大雁,写过了《思倾国》。

映着中秋佳夜的熠熠清晖,他就是我眼里最明亮,最温柔,最如水的一段月光。

我揣着他的丝帕,红着脸回了家,从此那方丝帕成了我的宝物,谁都不能拿走。

那一年,我大姐文清渠十六岁,却仍待字闺中,我娘正焦头烂额地给她张罗亲事。大姐继承了我娘的聪慧,虽然她不爱填词作赋,但写文章针砭时弊是一把好手,倘若生得男儿身,未尝不能让文氏一族更上层楼。

我二姐文清溪也十五岁了,她和江廉一般年纪,从小熟识。虽然,她没有我大姐那样的才气,但却有姑姑一般的玲珑心思,在京城贵妇圈里,是一等一的好人缘。

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先皇要在文家选贤王妃的时候,我娘竟然让我们三姐妹抓阄决定。大姐和二姐,哪一个都比我更合适,可偏偏,文家同意让鼻涕都没擦干净的我,跟江廉定亲。

待嫁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我每天都怀着期待,怀着憧憬,虽然这样的泡沫幻想,在新婚的第一夜就结束了。

可是,我不怪我的姐姐们,她们心里,只有那个抱着丝帕痴痴笑的傻丫头。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被江廉的画皮蛊惑,没能看清他那纯黑的内瓤。

也是在我和江廉定亲的那一年,江稹被立为了储君。我入宫给他庆贺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漂亮姑娘。

那姑娘稍微比他大一两岁,生得袅娜纤细,如出水芙蓉,说起话来莺声燕语,分外缱绻温柔。江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她,连我的影子都挤不进去,姑姑跟我说,这女孩子叫苏婉媚,是苏相国的独生女。

那是我出嫁前,跟江稹见的最后一面,也是长那么大,唯一一次,他见到我,没想跟我一起玩。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稹,开始害怕自己变脏,变臭。

趁着我姑姑与苏婉媚说话,江稹把我拉到一边,非常紧张地递给我个荷包,我打开荷包,里面是枚小小的累丝金簪。虽然小,但做得精致,金丝缠出了一只小凤凰,嘴里还含着一颗明珠。

江稹说,这是他亲自画了图样,让司珍坊私下给他做的。我听了直摇头,这不就是姑姑担心的儿女私情嘛,可是为了苏婉媚,江稹就是豁出去了一回。

他让我把这枚凤簪悄悄送给苏婉媚,我接过荷包,跟他打趣说,送人家这枚凤簪有什么意思,这是皇后才能戴的首饰。

江稹看着我,格外认真地跟我说,等他继位以后,就要让苏婉媚戴上这枚凤簪。我挺佩服江稹的勇气和决心的,为了我俩从小「臭味相投」的情谊,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个差事。

我在一棵梨花树下拦住了苏婉媚,把荷包和江稹的话都带给了她。洁白的梨花花瓣兜头盖脸地从树上飘落,苏婉媚飞红了脸,踌躇了半晌,终于伸手收下了荷包。

她还笑着对我说:

「清涧妹妹,谢谢你。」

我当时真的以为,她这声谢谢是真心的。

就像彼时,我对江廉的倾慕,和对江稹的祝福。

9.

当年的长安城,好比是全天下最大的鱼塘。

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无论出身,无论年龄,都是这鱼塘里的落单鲽鱼。大家每天在一个池子里游走,互相吐个泡泡,或者甩甩尾巴,希望有一天,能遇到相濡以沫的另一半,共享鱼水之情。

我们这群单纯懵懂,羞涩中带着傻气的鲽鱼,从未曾想过,这个鱼塘之外还另有天地。在鱼塘外的天地里,想要弄到一只鲽鱼,也不是非要吐泡泡,甩尾巴,那个世界里有两样鱼塘里没有的东西,叫做鱼钩和鱼饵。

曾几何时,我和江稹,都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下最好不过的另一半。殊不知,我们两个傻鱼,只是开开心心地咬住了垂钓者的鱼饵,然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挂在了鱼钩上。

忆往昔,只能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不过乐完了,还是要付出代价的。睁开眼,看清了自己其实躺在菜板上的那一刻,真的挺惊心动魄的。

苏婉媚,就曾是池边最好的垂钓者。

她也算是一个非常有志气,有野心的女子,知道自己是老爹唯一的孩子,虽然生了个女儿身,但也立志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让他老爹扬眉吐气。

苏婉媚的志向也很明确,就是当,皇,后。

有这个志向鼓励,她从小学诗词歌赋,学琴棋书画,为了习得一身惊鸿舞技,更是从小就日日拉筋压骨,从无怨言。

有这样的努力,等她长成时,果真名动京华,长安城的世家公子,都一一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前仆后继地去咬她的鱼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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