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春风

「盛炀,你的马呢?」

他顿了一下:「路太难走,骑不了马,我脚程快,你再忍一忍。」

原来,他是一路跑着来找我的,我心口一热。

盛炀的背很宽,大概是常习武的关系,硬硬地,有些胳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十分安心,伏在上面只想闭上眼睡一觉,可他还在不停地跟我说话。

「殿下,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我想,这个人怎么还挟恩图报,真是……不要脸。

可他说得也对,我于是「哼哼」道:

「我让父皇赏你黄金千两。」

盛炀轻笑:「我有钱。」

「那让他升你的官,让你做大将军。」

「大将军是我爹,你这是要我被逐出家门了?」

说来说去都不愿意,我有些不耐烦,脱口而出道:

「那你想要什么,要本宫以身相许吗?」

这下盛炀不说话了。

许久后,在我快睡着的时候,终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上次就说以身相许,结果到头来连记得我都不记得。」

「真是个小骗子。」

……

梦里,我依稀地回到了还未及笄的时候。

那时候我偷看了宫女从外面带来的话本子,觉得宫里无趣极了,一心只想出去闯荡江湖。

于是我偷换了宫女的衣服,趁着夜色溜出宫去。

我在外面玩了好几个时辰,买了许多衣服首饰换上,跟着人群在热闹的瓦市上边走边看。

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拍花子拐走了,他们捂住我的嘴把我拉上马车,商量着要把我卖到妓院去。

那个络腮胡男人兴奋道:

「看这脸,至少能卖个几百两,今晚上干这一票儿就够了!」

我又惊又怕,然而却挣脱不开,我大吼着:

「我是公主,你们敢卖了我,我父皇一定会来砍你们的头!」

他们却哈哈大笑:「你是公主?!」

「你是公主,我还是皇帝老儿呢!」

我绝望地看着马车行驶出了城,就在我几乎要咬舌自尽的时候,马车却停下了。

马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挑开,露出少年郎如玉的面容。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彼时我被绑在车上,嘴里还塞着布巾,几个人一看被人发现了,咬牙拔刀就要动手。

「识相的赶紧滚开,与你何干?!」

少年却轻笑一声,身形疾如闪电,一手扣在了那络腮胡脖子上,回身又把另一个瘦子一脚踹地飞出三丈远,转身用络腮胡的刀砍在第三个矮胖车夫身上!

只眨眼间,三个男人都被他利落地放倒!

随即他向我伸出手,一把扯开了我嘴里的布巾。

我泪眼朦胧:「我是昭阳公主,你把我送回宫,我一定让父皇赏赐你!」

他却笑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夜色里划过微光。

「原来大名鼎鼎的昭阳公主,竟然是个小哭包。」

他一把抱起我,把我背到身后。

我有些生气他说我哭包,然而被掳时脚崴了一下,却只能被他背着走。

记忆里的背没有这样宽厚,却也一样温暖。

我害怕他半路把我丢下,于是利诱道:

「你……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让我父皇赏赐你!」

「你要银子吗?」

他嗤笑:「小爷有的是银子。」

「那你想做官吗?」

「我马上就要下场考武状元,到时候自会做官!」他声音颇有些傲气。

我撇撇嘴。

真是爱说大话,武状元是那么好拿的吗,他的口气倒好像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那你要什么?」我有些苦恼。

夜风拂过街巷,远处不知是合欢还是桃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吹起他的鬓发,划过我的脸颊。

少年的声音清朗又促狭:

「我还缺个媳妇儿,不然你以身相许,给我当媳妇儿吧?」

我脸上瞬间热烫起来:「你这登徒子,你……你放肆!」

他奇道:

「救命之恩,难道不该以身相许?」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折腾了一夜,我已经又累又困,便趴在他肩头上含含糊糊道:

「……那你得等我及笄,你叫什么?」

他说了几个字。

只是那时候我已经意识不清,没听到那几个字到底是什么。

如今在梦里,那个少年的名字才越过了时光,轻轻地落在了我耳边。

「我叫……盛炀。」

07

盛炀没有邀功,他只是偷偷地派人把我送了回去。

因为一旦把事情传开,一定会影响我的清誉。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是谁。

我只记得他面如冠玉,浑身风流倜傥,所以在遇到沈煜的时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有些肖似的他。

我猛地惊醒:

「当年……是你?!」

可我明明记得那个少年单薄俊秀,皮肤白皙。

盛炀长得虽然也好看,却是英气逼人的好看,皮肤也比京中的世家子弟黑上一些。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里话,解释道:

「当年我还没去打仗呢,天天在家捂着能不白吗?」

「我如今黑了些,是从军后晒的!」

「殿下,」他唤我,声音含笑,又带着几分缱绻。

月光映在他侧脸,不知为何,我只感觉枯树昏鸦似乎都跟着好看起来。

「你这是第二次要以身相许了。」

他回头看我:

「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

……

回去后,父皇听说我被掳走龙颜大怒!

他秘密地彻查,最后发现竟然是一个青楼女子花钱雇人来行刺我。

陈若瑶。

她没告诉那些歹徒我的真实身份,只说重金请他们杀一个贵女。

我向父皇求了个恩典,让我亲自去拿她。

父皇一开始不愿意:「你乃千金之躯、金枝玉叶,怎能去那种腌臜地方!」

我好说歹说,他才派了一群暗卫陪我一起。

前世,我没进过陈若瑶在的花楼。

我知道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沈煜赎出来做外室了,那处小院后来我去过,沈煜在她身上很舍得花银子。

好东西流水似的送进去,各种奇珍异宝堆满了屋子,后花园里全是争奇斗艳的名花,比我的公主府还要奢靡些。

然而这一世,她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花楼被查封的时候,陈若瑶还在接客。

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刚从她床上起身,她穿着肚兜,慌乱地看着我带人走进来。

一见我,她瞳孔猛地一缩:

「昭阳!」

「放肆!」我身后的嬷嬷冲上前重重地一掌掴在她脸上,「公主殿下也是你这等下贱东西叫得的!」

陈若瑶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她捂着脸死死地盯着我,眼底的恨浓稠得令人心惊!

「你怎么——你怎么还没死?!」

她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绣着合欢的肚兜,榻上还有没散去的污秽味道,整个人披头散发,身上红痕纵横。

狼狈得很。

我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轻轻地勾起嘴角。

「陈若瑶,你也回来了,对吧?」

我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她脸色却霎时惨白如纸!

这辈子我没选沈煜做驸马,她却这么急着杀我,看来这段孽缘还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只可惜,这辈子我不会活得那么窝囊了。

我有时候会想,我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这世上只要我想要什么,大把大把的人都会捧到我面前。

为什么我上辈子会死得那样憋屈?

看来,到底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我因着沈煜一生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求他能看我一眼。

这份情就像一把刻刀,把我削成了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

误了我一辈子。

「昭阳,你敢动我!」陈若瑶咬牙,「沈郎不会放过你的!他不会许你这样对我,你——」

我看着她眼里的色厉内荏,嗤笑。

她不知道,我已经不在乎沈煜了。

「把她拿下。」

我收敛了笑意,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陈若瑶,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你也敢拿出来吓唬我?」

陈若瑶睁大眼睛。

「本宫乃是大盛朝正一品昭阳长公主,状元算什么?修撰算什么?三年就有一个,根本不稀罕!」

我轻蔑地看着这个缩成一团的女人。

上辈子我把沈煜看成所有,竟把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当成一生之敌。

她算什么东西?

「昭阳——你不能,沈郎会来救我的,沈郎!——」

陈若瑶被狼狈地拖在地上,衣不蔽体,涨红着脸遮住身上,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没再看她。

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陈若瑶被下了大狱,着令即日凌迟!

行刑前,我想了想,还是去看了她一眼。

上辈子她活活地把我逼死,这辈子我也想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陈若瑶已经被用了太多刑,整个人好像从血里捞出来似的,血肉模糊,几乎都看不出人形了。

然而一看到我,她却立刻用拔光了指甲的手握住栏杆,冲我歇斯底里道:

「你怎么没死?!」

「你怎么还活着!!」

我着实有些不解:「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恨我?」

这辈子我和沈煜毫无瓜葛,她怎么倒比前世更恨我了?

这么急不可耐地朝我下手,真好像是活腻了一样。

也可能是上辈子我死得太窝囊,让她觉得杀我是一件很轻易的事。

「为什么?!」

她咳出一口血沫,状似疯魔:

「你父皇杀了我全家,害我从千金小姐沦落风尘!」

「你养尊处优的时候,知不知道我一天要接多少客人?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笑话我的?!」

「你爹贪污赈灾银两,罪有应得。」我冷冷道。

「流民易子而食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有多凄惨?!」

「不过,」我冷笑,「你很快地就能下去跟你爹娘一家团圆了。」

陈若瑶一窒,继续道:

「你还要夺走我最后的希望,我的沈郎!」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一直高高在上?!」

「沈郎是我的,是我的!!」

我皱眉:「我和沈煜并无关系,我已经选了左将军做驸马。」

「那又怎样!」

陈若瑶似哭似笑:「沈郎本来说替我赎身,要娶我进门。」

「可是都因为你,他爹娘突然改口不许他赎我,那也没关系,只要他心里有我就行了……」

「可前几日我去找他,他却告诉我他要尚主,他说他有了心仪的女子,让我以后别去找他了——」

「昭阳,你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爱你,你凭什么?!」

她又哭又笑,血泪顺着脸颊流下,声音嘶哑泣血,像个疯子。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最后的一丝恨意也消弭无踪了。

我曾经恨不得她去死,甚至临死前还想着做鬼都不放过她。

可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这一世活得并没上一世那么好,她已经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

我回身离开,身后陈若瑶嘶吼着:「昭阳!——」

「你不得好死!!」

我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一边的狱卒冲上去一鞭子抽在她已经没一块好地方的身上。

「放肆!」

「啊——」她疼得满地打滚儿,惨叫连连。

这惨叫声瘆人得很,我却只觉得美妙。

她和沈煜毁了我一辈子,如今我要她千百倍地付出代价!

……

沈煜因为挟持公主,也被革了状元功名,父皇本来想把他砍头,却被沈太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住了。

他把头都磕破了,只求我父皇给沈煜一条生路。

沈太傅三朝元老,早年也是父皇的太傅,和他有师生之情。

我父皇不忍心看他这样,只能捏着鼻子判了流放。

流放琼州,此生不得回京。

他走那天,我站在城墙上向着南方看。

对于沈煜,我心里一直有些复杂。

我爱了他那么多年,也恨了他那么多年。

到了最后几年,爱恨此消彼长,糅杂在一起酿出的毒液苦得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了。

如今,我既不爱他,也不恨他了。

我只想此生与他,不复相见。

沈煜戴着镣铐,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破旧短打。

他是京城里最出名的风流才子、无数姑娘的梦中情人,我从没见他这样狼狈。

他回身朝着京城的方向望来,只是距离太远,他似乎没看到我。

沈煜呆呆地站了许久,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等到,一边的狱卒催促,他僵直片刻,慢慢地转回身去。

夕阳把他单薄的身影拉得扭曲折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向来笔挺的脊背竟有几分佝偻。

猎猎的风迷了我的眼,我摸了一下脸,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该是这样的,我想。

他该有很好的前程,他那样聪慧、那样狠辣,他该继续向上爬,最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煜他自己也该知道的。

他该明白挟持公主是什么下场,然而他还是选择那样做了。

或许他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又或者,他还觉得我会像前生一样,不忍对他下手。

「殿下,这里风大,您披件衣服吧。」

一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披在我背上,大着胆子问:

「您看什么呢?」

我低头,擦掉眼角的泪,漠然道:

「没什么,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罢了。」

半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信上血泪斑斑,只写了一句话: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恍惚地放下那张纸,眼前却又出现初识时,沈煜站在杏花树下的样子。

春风拂面,他月白色的宽袍大袖被吹得鼓起,少年郎风流倜傥,眉眼含笑。

他看着我,声音在花香里温柔出缱绻的错觉。

「殿下。」

那一声殿下像是诅咒一样,让我飞蛾扑火,蹉跎了我的一生。

我曾经有十年,都日夜地期盼他能回心转意。

如今他终于回头,我却已经放下了。

到底是错过。

到底是,错。

陈年旧怨终于随风而散,只是结局各有悲欢。

如梦一场。

08

和盛炀的大婚是在八月中。

盛炀经常偷偷地带我出去玩,他懂得多,路边哪个摊子的馄饨馅儿大肉多都知道。

我跟他一起看遍了京城的繁华,心里的郁气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婚前我们是不能相见的。

我以为他这样不服管教的性子,肯定会来偷偷地找我。

谁承想他虽然来了,却只肯隔着窗子跟我说话,不与我见面。

我纳闷儿:「你何时这样守规矩了?」

盛炀沉默片刻,认真道:

「婚前见面不吉利,我想……我们好好的。」

我心口微热。

「芊芊,你欢喜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

我欢喜吗?

我突然又想到上辈子。

自从知道要和沈煜成亲后,我就是一直欢喜的,能嫁给自己的意中人,我欢喜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现在我欢喜吗?

我眼前闪过复杂的光景。

沈煜洞房时冷冷的脸、毫不留情的巴掌,还有陈若瑶得意的笑脸。

成亲留给我的,只有短暂的欣喜。

余下的全都是痛楚。

我握紧手指,看向窗上盛炀的剪影。

他侧眸,似乎是在等我回答。

所有的人和事都逐渐地消失,最后剩下的,只有盛炀的盛满笑意的眸子。

他说:

「殿下,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

院里树影婆娑,「沙沙」作响,鼻端是轻浅的花香。

明月照在窗上,盛炀喉间紧绷。

我弯了眸子。

「欢喜的。」

「盛炀,我很欢喜。」

「你呢?」我握住窗棂。

他却不答,只是笑。

……

大婚那天京城长街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观礼。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拜堂,想起上一世,我心神一晃,面前的盛炀已经伸手扶住我。

手指修长,骨节又糙又硬,却稳得很,一下子就驱散了我乱麻一般的心事。

我心里突然浮现起一个念头。

这一世,应该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了。

「芊芊,当心。」

我微微地咬唇,连耳朵都泛起烫意。

芊芊是我的小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盛炀就再也不叫我殿下了。

我回过神来,被喜娘带进洞房。

热闹了很久后,夜已经深了。

我坐在喜床上,累了一天却一点也不困倦,只是心里「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

分明前世已经洞房过一次,然而却好像比第一次还要忐忑一些。

直到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

盖头被掀开,眼前出现黑发红衣的盛炀,眉眼如画,好看得让我心头一片滚烫。

他先是一怔,随即扬起浓眉,笑意在眼底潋滟开来。

「芊芊,我亦很欢喜。」备案号:YXX1wKdOkY0CMk11MZFB0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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