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让我挑驸马,新科状元沈煜玉树临风,左将军盛炀英气逼人。
我选了沈煜。
可我不知道,他那时已有心上人了。
婚后,他把心上人养成了外室,我十年满心热忱也没捂化他的一颗石头心。
我终于郁郁而亡。
重生回来,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左将军。
沈煜猛地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眸直直地撞进我视线里。
原来……他也重生了。
01
「昭阳,你喜欢哪一个?」
父皇指着下面跪着的两个人。
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沈煜和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左将军的盛炀同时抬头向上看来——
二十岁的沈煜眉眼如点墨,满身的清矜疏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底竟然还带着一丝急切的笑意,微不可察。
我一时有些恍惚。
这样的沈煜,我已有十年没见过了。
上一次见到沈煜对我笑,是什么时候呢?
许是在上一辈子,十年前,杏花飒沓下清俊少年郎冲我微微地一笑,连声音都缱绻上花香。
「殿下。」
就是这一眼,让我上一世毫不犹豫地就选了他做驸马。
父皇老迈昏聩,却很宠我,这才能干出把满朝青年才俊中最好的两个人放在我眼前任我挑选这种事。
可惜他很快地就神志不清,只顾着探寻长生,顾不上管我了。
所以后来,沈煜才敢那样对我。
我看着沈煜,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脸上竟然微微地泛红。
我有些惊讶。
我分明记得上辈子选驸马的时候,沈煜一直是冷着脸的。
只怪我那时太蠢,才没看出他是不情愿的。
后来我才知道,沈煜一直有个心上人。
那是他的青梅竹马,自小定亲的姑娘。
我记得,她叫陈若瑶。
只可惜陈若瑶父亲后来犯事被抄了家,她伯母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为了谋夺家产竟然把她偷偷地卖去了青楼。
沈煜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沈家自然不可能让一个妓子入门,逼着沈煜答应了尚主。
可沈煜一直没放下过陈若瑶。
婚后,他把陈若瑶赎身出来,养在了外面。
就连我们大婚那晚,他都没留下,因为陈若瑶的丫鬟上门说陈若瑶心口疼。
于是沈煜头也不回地就把我扔下了。
那时,我还总想着替他遮掩。
我想着,他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我一直待他好,他一定会看到我的。
直到后来,陈若瑶上了门。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
弱柳扶风般的她带着一个丫鬟上了门,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给我跪下了。
她梨花带雨:「殿下,求求殿下可怜可怜我吧!」
「贱妾不求名分,只愿能常伴沈郎身边,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我一直以为沈煜只是为人冷淡,不近女色。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只是不喜欢我。
彼时我是最受宠的公主,只有在沈煜面前才肯收敛一二,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我大怒,拿过马鞭一鞭子抽在了陈若瑶身上:
「贱人!」
陈若瑶娇嫩的肌肤迅速地绽开一抹红痕,她却不肯退步,仍然是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泣磕头。
「殿下,殿下,求求您了!」
「我和沈郎自幼定亲,两情相悦。贱妾自知身份低微,绝不敢与殿下相争,只求殿下留下我做个粗使丫头也好,只叫我能每日见沈郎一面……」
她说得可怜,可我分明从她闪烁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挑衅。
她在告诉我,你身份高贵又如何?你是公主又如何?你逼着沈煜娶了你又如何?!
他永远都是我的!
那些他找借口离开我的每个日夜,原来都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怒火烧断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拿着鞭子就要抽花她的脸!
那一鞭子却没落在陈若瑶身上。
急急地回来的沈煜一把拽住了我的鞭子,用力地抽走!
随即他怒极,竟然走过来一巴掌掴在了我脸上!
「昭阳!」
他一字一顿道:「你太过了!」
我惊呆了,捂着脸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急切地扶起泪眼朦胧的陈若瑶,心疼道:
「你怎么样?」
陈若瑶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扑进他怀里啜泣。
沈煜扭头向我,我竟然在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恨意。
「往日你如何嚣张跋扈我不管,但你竟然仗着身份,折辱一个弱女子?!」
我想说,是陈若瑶自己上门来的。
也是她先挑衅我的。
可是我舌尖发苦,喉头堵塞,在他满眼的嫌恶中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能站在原地,任由冷风穿过我空荡荡的袖子。
这一巴掌,彻底地打断了我对沈煜的情谊。
我终于明白,任我满身热忱,也捂不化他的一颗石头心。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让沈煜进过门。
他养他的外室,我则养了一群面首,每日寻欢作乐。
有时候一旬我们也见不了一面,偶尔碰到,也是横眉冷目,在彼此的厌恶中匆忙地退场。
我父皇死后,他终于不再忍耐,把陈若瑶接进了沈府。
我到底郁郁成疾。
临死前,陈若瑶来公主府看了我。
那样水般柔婉的女人终于褪去了伪装,她看着垂死的我,眼底的恶意一览无余。
「殿下,」她问我,「你知道沈郎许了我什么吗?」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笑了,轻声道:「沈郎说,你已经没多少日子啦。」
「等你死后,他就会把我扶正,从此我们两个逍遥度日,举案齐眉,好不快活呢!」
我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用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瞪着她。
她声音如黄鹂出谷,说出的话却好似毒蛇吐信:
「殿下,要不是你父皇,我也不会从千金小姐沦为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
「凭什么你还能夺走我的沈郎?凭什么你还能高高在上?!」
「如今,」她也掖了掖我的被角,笑得开怀,「你看,我们谁笑到了最后?!」
我想说,她父亲是贪了赈灾的银子,死有余辜。
我也想说,婚事是沈家应下的,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我还想问问沈煜。
若你早已心许别人,又何苦惹我错付情深?
早知道……
早知道……
可我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大口大口地吐了几口血,终于气急攻心而亡。
02
我没想到,再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当年选驸马这一日。
我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一丝刺痛。
「昭阳?」
父皇侧脸看我:「你喜欢哪个尽管说来,父皇为你做主。」
沈煜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竟然忘了礼仪,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清的情绪。
良久才低下头。
我一怔,心说他该不会也是上辈子来的吧?
随即我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会的。
沈煜那样讨厌我,只怕重来一次当场就要拒了这场婚事,和我划清界限,哪里还会这样急切地看着我。
我心念一动,看向另一边的盛炀。
盛炀的父兄都是武将,他年纪轻轻就屡立奇功,不过二十三岁就已官至左将军。
他抬眼与我对视。
与沈煜的芝兰玉树不同,盛炀眉眼锋利,身形挺拔,好似一把出鞘泰半的名剑。
在我错愕的目光中,他朝我微微地挑了挑眉。
于是那冷硬尽数地化为风流桀骜。
前生,盛炀和沈煜被誉为京城双美,他的俊美不在沈煜之下。
只不过后来那传话的人被套麻袋揍了几次,于是渐渐地也就没人敢说了,只剩下沈煜独美。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心上人!
我分明记得前生我死时,盛炀还没有娶亲,坊间盛传他有难言之隐。
有说他喜好分桃断袖的,有说他早年受伤不举的,那些人最后都被套了麻袋,最后也没人再敢太岁头上动土,都不敢再议论。
我略一沉吟,在沈煜震惊的目光中指向盛炀。
「左将军吧。」
沈煜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他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地跪在原地,身子竟然都晃了晃!
「殿下……」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嘶哑。
反倒是盛炀,嘴一下子就咧开了。
「沈修撰,」盛炀笑了,略带挑衅道,「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你脸长得不如我好看,官职也没我高,殿下选我不是应当的吗?」
我有些讶异。
我没想到,盛炀竟然是这样混不吝的性子,嘴这样毒。
沈煜没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底逐渐地泛起红。
我不想再同他纠缠,一甩袖子:
「本宫累了。」随即就离开了。
可我没想到,沈煜竟然追了出来!
他一把拽住我的袖子,逼我转过身去。
我一惊,撞进了他通红的双眸里。
沈煜声音颤抖,我竟然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惶恐?
他紧紧地扯住我,声音干涩。
「殿下,你为什么不选我?!」
「你分明……你分明应该选我的!」
沈煜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我一头雾水,耳边却又响起临死前陈若瑶说的那句话。
「沈郎说,你已经没多少日子啦。」
「等你死后,他就会把我扶正,从此我们两个逍遥度日,举案齐眉,好不快活呢!」
垂下的袖子掩住因为恨意微颤的手,我慢慢地抬起头来,笑得倨傲。
「放肆!」
我轻蔑地看着沈煜,一把扯回了袖子。
「沈修撰,你的未婚妻还在青楼里接客呢,怎么敢来问我为什么不选你?」
沈煜愣住了。
他面色血色霎时褪去,惨白如纸,慌忙地解释道:「不是的,她不是——」
「不是什么?」我勾起唇角,「她不是自小与你定亲的未婚妻?」
「不是你上个月才与沈大人说要为她赎身,履行婚约?」
「沈煜,」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抑制内心翻涌的暗潮,「你可知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
沈煜语塞。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殿下,这都是误会——您应当选我不是吗,你现在就去跟陛下说清楚,昭阳!」
他越说越急,一贯的从容不迫消失殆尽,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脸上竟然带上了一丝哀求!
「放肆!公主的封号也是你叫的吗?!沈修撰,你僭越了!」
我身后的嬷嬷站了出来,呵斥道。
被他拽住的衣袖扯不开,我用力地一拉——
上好的云锦应声裂开,沈煜拿着手里的残破的衣料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行至长廊拐角,我下意识地侧身看了一眼。
残阳如血,沈煜好似一座石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握着我那半扇袖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我竟然觉得他的神情哀恸,竟然好似……
要哭了一般。
03
我与盛炀,其实并没怎么见过。
母后为了让我见见他,特意地找宁王妃办了一场簪花宴。
京城里数得上的世家公子小姐都被请了来。
我坐在首位,微微地一抬眉就看到了坐在一边的沈煜。
他丝毫不避讳,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晦气,我心里暗骂,只能移开视线。
然而这一移,却正撞进了另一双黑沉的眸子里。
盛炀冲我龇出一口白牙,做了个口型:
「殿下。」
时下京城喜好风流不羁,世家子弟人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着宽袍大袖,崇尚风过时衣袍猎猎,羽化登仙之感。
就连沈煜也不例外。
只有盛炀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袖口束起,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和四周人格格不入。
然而他的容貌太盛,更是别有一种气宇轩昂,有几个小姐都用团扇半遮面偷偷地觑着他,俏脸微红。
我不知为何,心头微微地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就上扬起来。
簪花宴,顾名思义就是一群公子哥写诗文斗,谁文采最好便可摘下喜欢的花,簪在心仪姑娘的发髻上。
一般都是些已经定了亲或者两家私下通过气儿的男女,也不算出格。
亭子里铺开笔墨纸砚,沈煜看了我一眼,拿起毛笔,眼里浮起一丝自得。
他是新科状元,文采自不必说,周围的人都嚷嚷起来:
「有沈兄在,还有咱们几个什么事儿?我看咱们都放下笔吧!」
「沈兄,一会儿你的墨宝卖给我吧,我家新开了一间书铺正还缺一副好字呢。」
「各位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不定下场咱们去考也能考个状元呢,哈哈!」
……
我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沈煜是向来不愿参与这种比试的,他骨子里是个很傲气的人,自视甚高。
上一世我们还没撕破脸的时候,我们也曾经一起去过一些宴席游乐,他从来不肯下场。
我知道,他不屑于和这些人混为一谈。
他也的确有自傲的资本,前生我死的时候,他已经帮我皇兄夺嫡成功,以从龙之功青云直上,官居一品。
论能力文采、心机城府,他都能说得上一句人中龙凤。
然而他今天的表现却有些怪,他眼风扫过一边的盛炀,凤眸微眯,似是胜券在握地轻视。
他怎么会突然要下场了?
这朵花……他不会是要送给我吧?!
自打我重活一世,沈煜就处处透露着古怪,他从前明明一直都对我都不假辞色,现在却三天两头地在我面前晃悠,真是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有些担心地看向盛炀。
据我所知,盛家人是最讨厌舞文弄墨的,盛炀曾经是武状元,但是作诗……我还真没听说他作过什么诗!
果然,所有诗都写完,沈煜的诗果然文采斐然,傲视群雄,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盛炀的诗……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让我想到了以前听过的一首打油诗: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总的来说,不能说是狗屁不通,也是狗屁不通!
然而他竟然丝毫不以为耻,大咧咧地走过来把那张纸塞进我怀里。
「殿下,在下一介粗人,不会作诗,尽力了,你凑合着看吧。」
「不过你说喜欢哪朵花儿,我一定给你摘来!」
不远处,沈煜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下,面色微沉。
我许久没见过盛炀这样坦诚的人,心念一动,指着树梢上的一枝桃花。
「我喜欢那个,最上面那一枝,你摘得到吗?」
盛炀轻笑一声,随即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一脚踏上亭柱,借力飞身而起——
他身轻如燕,一把折下了那微颤的花枝,落在我面前:
「殿下,你要的花。」
我呆呆地看着他,正午的阳光洒在盛炀身上,他目光灼灼如烈日,我心跳时不知为何竟如同擂鼓,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拿那枝盛放的桃花。
然而还未触及,身前却出现了另一朵花。
一朵娇艳欲滴的粉牡丹,半个手掌大小,雍容华贵。
把旁边那枝桃花都衬得像野花一样了。
沈煜沉沉道:
「殿下,我来为你簪花。」
我神情微变,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我曾经也是很喜欢牡丹的,因为我父皇说过牡丹国色天香,这世上唯有这样名贵的花才配得上我。
有一次,沈煜带了一盆牡丹回来。
我欣喜若狂,以为他记得我的喜好,特意地带回来送我。
那盆牡丹被我看得心肝一样,养在我房里最显眼的地方,小心地呵护。
直到后来,我听到府里的丫鬟偷偷地议论。
「殿下也真是可怜,驸马送了那个青楼女子那么多花,只剩下这一盆她挑剩的拿回来给殿下,她还那样高兴。」
「就是,一个妓子罢了,也值得驸马那样上心……」
我站在原地,剩下的话都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我几乎都站不住了。
那盆花当晚就被我摔得支离破碎,我几乎歇斯底里地把院里所有的牡丹连根拔起,最后哭着委顿在地上。
只换来沈煜嫌恶的一句:
「你又发什么疯?」
打那以后,我再不能看见牡丹。
而如今,沈煜竟然又拿牡丹来羞辱我!
偏偏我皇妹也看见了,她不如我受宠,之前就很喜欢在我面前说酸话。
她眼珠一转,遮嘴笑道:
「皇姐,快让沈修撰为你戴上啊?」
「你之前不是说沈修撰玉树临风,还想点他当驸马的吗?」
她随即顿住,歉意道:「哦我忘了,你已经选了左将军呢。」
「皇姐,你到底喜欢哪枝花啊?」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直到看得她悻悻地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然而刚才那一番话已经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在场人都在看着,我准备接谁的花。
说是我选了盛炀做驸马,但到底父皇还没下旨,我若是反悔,随时都可以换人。
「昭阳——」
沈煜抬头看我,眼里涌动着势在必得。
盛炀嘴角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了,举着那枝桃花直直地看向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我轻声地开口:
「左将军,劳烦你替本宫簪上。」
四周一片寂静,就连我皇妹都睁大了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或许以为我选了盛炀做驸马只是一时别扭,毕竟我之前喜欢沈煜人人皆知。
盛炀嘴角微勾,粗粝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我耳边。
「岂敢不从。」他说。
沈煜还举着那枝牡丹,他似是不敢相信,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
「你……」
他眼底闪过一丝沉痛,却仍是强撑着笑意,干涩道:
「你不喜欢牡丹了吗?」
「本宫平生,最恨牡丹,沈修撰可别记错了。」
我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
沈煜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再也忍耐不住,向着一边的盛炀道:
「左将军可愿护送本宫回宫?」
盛炀笑了,他本来生得就英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在军营里待了太久,那笑容竟然混着一丝邪气,却不让人生厌。
「求之不得。」
「沈修撰,」他扭头,对着沈煜不加掩饰的挑衅,「本官就先送公主回去了,你那花丑得很,配不上公主,还是换个姑娘送吧!」
说着他也不看沈煜铁青的脸色,把手放到我身前,含笑道:
「殿下扶着我些,小心地滑。」
我一怔,鬼使神差地把手搭在他袖上。
隔着束袖仍能感觉到手下的微热结实的小臂,一看就很……有力气。
我脸一红。
04
婚前,母后要我去法华山祈福。
跪在庄严宝殿里,一边的侍女把香递进我手里笑道:
「殿下,听说法华寺求姻缘很灵呢,殿下可以让佛祖保佑你和左将军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我接过那三炷香,心里却一片冰凉。
前生,我也是来过这里的。
那时候我许愿,让我和沈煜白首同心,恩爱不疑。
可许是我们本就没有缘分,求了再多也是枉然。
如今,我也不想再求了。
我站起身来,把香插在香炉里,转身离去。
后院里多是女眷,我的侍卫没带进来,只带了一个贴身宫女。
谁知道行至偏僻处,一双手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用一张布巾用力地捂住我的嘴!
我大惊失色,拼命地挣扎,然而余光扫见我的侍女竟然早就晕在了地上,被一个男人用力地扛起。
我只听到公鸭一般的嗓子在我耳边邪笑道:
「贵女不愧是贵女,一身细皮嫩肉的,今天也算是享福了!」
是谁?!
那布巾带着刺鼻的味道,我还没想清楚就逐渐地失去了意识。
眼前彻底地黑了下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木屋里。
我撑开眼皮想坐起来,眼前却出现了一杯茶水。
「醒了?」
我一惊,发现坐在我床边的竟然是沈煜!
「沈煜?!」
我难以置信:「你把我弄来这里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行刺皇室血脉是要诛九族的!」
沈煜摸了摸额角,把茶水塞到我手里:
「不是我把你掳来的,我跟着你来祈福,却发现你进了后院就消失了,这才发现不好,一路跟过来把那几个歹徒……」
他轻描淡写道:「杀了。」
我一怔,这才发现他衣襟上还带着暗红的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烂,肩膀处似有伤口,洇出一道血痕。
沈家有武师,沈煜的拳脚功夫虽然赶不上盛炀那种久经沙场的将军,却也身手不凡。
我垂下睫毛:「有劳沈修撰送本宫回去,父皇自会奖赏你。」
「奖赏?」
沈煜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
随即,他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抵在床头!
他眼里都是红血丝,充斥着的凶狠竟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昭阳,你当真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明明是文人的手,力道却大得让人挣脱不开。
他的头发已经散乱开来,带着竹梅寒香的青丝铺满我身侧,面色苍白,嘴唇却血般殷红,有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昳丽。
不像是新科状元郎,倒像是山野乡间择人而噬的妖精!
我早知道沈煜长得好。
不然也不会前世他对我笑了一下,我就沉沦了一辈子。
然而如今再美的容貌在我眼里也只剩下厌恶!我用力地挣动,呵斥道:
「沈煜,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
他一把按住我,眼里的疯狂逐渐地被压制住,然而暗潮涌动只让人更加脊背发凉。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慢条斯理道:
「昭阳,你也是……重活一世的吧?」
他的话惊雷一样劈在我心里!我嘴唇开始颤抖:
「沈煜,你——」
沈煜低头,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前世那样对你,要是被你知道了我也是重来的,你怕是打死也不会再与我一起了。」
这一刻,我心里压抑的恨意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我攥紧了手里的衣料,恨不得现在就用刀捅死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再继续纠缠于我?!
他怎么敢在那样磋磨我一生后再告诉我,他也是重新来过?!
「从你没选我的那一刻,我就有了猜想。」
沈煜捂住眼睛。
「昭阳,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上天既然让我们重来,就是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我们的缘分还没结束,你之前受的苦我都可以补偿你,你……」
他的声音带上一丝颤。
「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我磨了磨牙,用尽全身力气压制却还是没忍住,怒气冲冲地一掌掴在他脸上!
我完全没收力,沈煜的脸被我打偏过去。
然而他只是用舌头顶了顶脸颊,随即笑着回头看我,他把玩着我的手指,浑不在意道:
「手疼不疼?没解气的话,你可以再打我的右脸。」
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我心头发哽,我怒吼道:
「沈煜,你怎么不去死!」
「我自问没得罪过你,你害了我一辈子还不够,还要来追着我再害我一次?!」
「你不是最恨我吗,为什么还要来纠缠我!」
「恨?」
沈煜的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随即他苦笑道: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恨的吧。」
05
在沈煜嘴里,我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20 岁的沈煜高中状元,打马游街,好不风光。
他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迎来了圆满,除了——
除了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被抄家后卖到了青楼。
「其实,陈若瑶本来是有机会可以逃走的。」
他低声道:「她是为了来找我,见我最后一面,才被她大伯母抓了回去。」
「后来我去找过她,她只哭着说配不上我,但她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愿意为我去死。」
「我有愧于她,所以决定把她赎出来,让她不要再继续受苦。」
「你选驸马那时,我本来已经说通我爹娘了,他们同意给陈若瑶赎身,纳进沈府。」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然而再一次地听他说,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沈煜继续道:
「可是尚主的风声一出来,我爹娘立马就改了口风,他们以死相逼,让我不得再跟陈若瑶来往,逼我做你的驸马。」
我冷冷道:「我没让父皇直接下旨就是给了你选择,你要恨便去恨你爹娘,与我何干?!」
「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沈煜苦笑:「是我爹娘贪慕虚荣,想要攀龙附凤,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那时候太蠢,周围所有人都恭喜我尚主,他们明着羡慕我,实则却嫉恨我。到处都有风言风语说我尚主是为了仕途,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还说我的状元也是你让皇上点的,说我只会靠女人。」
他脸上闪过悔恨:「我那时太年轻,心高气傲,就越发地厌恶你。」
「我总觉得是你毁了我的姻缘,毁了我的名声,所以想与你一刀两断,证明自己。」
我张了张嘴。
当初那些流言,我也是听过的。
但我都没当回事儿,那时候我是最受宠爱的公主,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没人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也就没在意。
我以为,沈煜也不会在意。
「我把陈若瑶接进府里,想和你划清界限,想再也不见你,这样我就能好过一些。」
他视线直直地看向一边:「可我发现,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起你。」
「我想起你在杏花树下,叫我沈公子。」
「我想起我掀盖头的时候,你笑得那样开心。」
「我还想起你哭的时候,伤心欲绝的样子。」
「可我越想就越害怕,我怕我心悦你,那就等于背叛了陈若瑶,也背叛了我的志气。」
他轻声道:「我就在喜欢和嫌恶里来回地拉锯,拉得我都要疯了,每次看见你我回去便夜不能眠,即使累极睡着,梦里也全是你的脸。」
「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见你了。」
我呆呆地看着沈煜,然而片刻后却勃然大怒:
「你说谎!我临死陈若瑶跟我说,你告诉她我时日无多,说我死了便可以娶她,两个人举案齐眉,逍遥快活!」
「如今你又跟我说这些话,打量我是傻子吗!」
沈煜神色霎时变了:「你说什么?!」
「我没说过这些话!我那时候已经不想娶她了,你……你死前,我已经有近一年没踏进过后院了!」
……
我和沈煜面面相觑,瞬间都明白了,原来一切只是陈若瑶自己唱的一出戏。
「你走后,我听到消息当场吐了一口血。」沈煜声音落寞,还带着一丝后怕,「我这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我逃避就有用的,我逃得了人,逃不了心。」
「我——我开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一遍一遍地想你,可我害怕的是我竟然连你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我想起你笨手笨脚地给我绣的荷包,深夜给我留的那盏灯,还有你哭着说恨我掉下的泪。」
沈煜的手逐渐地用力,攥得我都有些疼了,然而他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种魔怔的状态,只顾着自说自话。
「昭阳,你死后我又独活了三年。」
「每想起你一次,我就爱你多一分,我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我找了那么多巫师方士来招魂……」
他红了眼,我侧脸溅起一滴热泪。
「可你从来,都没入过我的梦一次。」
「直到我死了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跪在金銮殿上,你父皇问你要选谁做驸马。」
「你不知道,我高兴得差点昏了头!我、我——我终于能再见你一面!」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泛红:
「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之前我错了,你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
「只求你……只求你……」他俯身下来,哽咽道,「只求你,再看我一眼。」
温热的气息扑在我颈侧,我手忙脚乱地推他。
「沈煜,你放肆!你想干什么?!」
他却只是轻轻地吻在我耳垂上,随即坐直了身子,脸上的动摇彻底地消失,他又变成前世那个深不可测的沈首辅。
「昭阳,我不会碰你。」
「你先在这里住一夜,明早我便会送你回去。」
一夜?!
我跟他单独地过一夜,我的清誉早就没了!
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真的不能放手。」
「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明日出去你跟左将军的婚事就要作罢了,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
木门从外面被一脚踹开,四分五裂,盛炀怒极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
那一刻,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心里涌出一股委屈,大声道:
「盛炀!」
盛炀冲过来,一拳砸在沈煜脸上,他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戾气横生,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
「沈煜!你该死!」
沈煜也红了眼,挣扎着还手,用胳膊肘狠狠地打在盛炀腹部。
「你才该死!昭阳明明应该选我,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争?!」
盛炀一言不发,手上不停,他浑身煞气,脸上带着嗜血的表情。
这一刻,我毫不怀疑他是想把沈煜活活地打死!
很快地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
沈煜毕竟是文臣,身手不敌盛炀,被他压在身下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脸上,却咬死牙关不肯服软。
我吓坏了,冲过去抱住盛炀的胳膊:
「别打了!」
沈家也是百年传承的世家,要是盛炀打死了他们家唯一的独苗,恐怕这两家就真要不死不休了!
盛炀的手臂微微地颤抖,似乎是用尽全力才压抑住自己想杀了沈煜的欲望。
片刻后,他僵硬着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盛炀似乎不爱熏香,大氅上一丝香气也无,只有若隐若现的冷硬铁锈气。
然而却很暖。
他一把抱起我,回身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了一眼沈煜。
「再有这种事,我一定杀了你。」
沈煜却不搭理他。
他躺在地上,满身血污狼狈,却仍硬撑着直起身子悲伤地注视着我。
「昭阳……」
他唇边溢出一丝血色。
我回头,不再看他。
他说得再多,也无法抹除我曾经受的伤。
那些夜不能眠的夜,那些哭湿的枕巾,那些无言的心痛。
或许我们之间注定就是孽缘,要互相纠缠,互相折磨。
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些爱和恨,就都留在上一世吧。
06
许是受了惊吓,我很快地精神萎靡下来,额间有些发热。
盛炀改抱为背,背着我在树林里穿梭。
我迷迷糊糊地问:
「盛炀,你的马呢?」
他顿了一下:「路太难走,骑不了马,我脚程快,你再忍一忍。」
原来,他是一路跑着来找我的,我心口一热。
盛炀的背很宽,大概是常习武的关系,硬硬地,有些胳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十分安心,伏在上面只想闭上眼睡一觉,可他还在不停地跟我说话。
「殿下,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我想,这个人怎么还挟恩图报,真是……不要脸。
可他说得也对,我于是「哼哼」道:
「我让父皇赏你黄金千两。」
盛炀轻笑:「我有钱。」
「那让他升你的官,让你做大将军。」
「大将军是我爹,你这是要我被逐出家门了?」
说来说去都不愿意,我有些不耐烦,脱口而出道:
「那你想要什么,要本宫以身相许吗?」
这下盛炀不说话了。
许久后,在我快睡着的时候,终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上次就说以身相许,结果到头来连记得我都不记得。」
「真是个小骗子。」
……
梦里,我依稀地回到了还未及笄的时候。
那时候我偷看了宫女从外面带来的话本子,觉得宫里无趣极了,一心只想出去闯荡江湖。
于是我偷换了宫女的衣服,趁着夜色溜出宫去。
我在外面玩了好几个时辰,买了许多衣服首饰换上,跟着人群在热闹的瓦市上边走边看。
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拍花子拐走了,他们捂住我的嘴把我拉上马车,商量着要把我卖到妓院去。
那个络腮胡男人兴奋道:
「看这脸,至少能卖个几百两,今晚上干这一票儿就够了!」
我又惊又怕,然而却挣脱不开,我大吼着:
「我是公主,你们敢卖了我,我父皇一定会来砍你们的头!」
他们却哈哈大笑:「你是公主?!」
「你是公主,我还是皇帝老儿呢!」
我绝望地看着马车行驶出了城,就在我几乎要咬舌自尽的时候,马车却停下了。
马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挑开,露出少年郎如玉的面容。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彼时我被绑在车上,嘴里还塞着布巾,几个人一看被人发现了,咬牙拔刀就要动手。
「识相的赶紧滚开,与你何干?!」
少年却轻笑一声,身形疾如闪电,一手扣在了那络腮胡脖子上,回身又把另一个瘦子一脚踹地飞出三丈远,转身用络腮胡的刀砍在第三个矮胖车夫身上!
只眨眼间,三个男人都被他利落地放倒!
随即他向我伸出手,一把扯开了我嘴里的布巾。
我泪眼朦胧:「我是昭阳公主,你把我送回宫,我一定让父皇赏赐你!」
他却笑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夜色里划过微光。
「原来大名鼎鼎的昭阳公主,竟然是个小哭包。」
他一把抱起我,把我背到身后。
我有些生气他说我哭包,然而被掳时脚崴了一下,却只能被他背着走。
记忆里的背没有这样宽厚,却也一样温暖。
我害怕他半路把我丢下,于是利诱道:
「你……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让我父皇赏赐你!」
「你要银子吗?」
他嗤笑:「小爷有的是银子。」
「那你想做官吗?」
「我马上就要下场考武状元,到时候自会做官!」他声音颇有些傲气。
我撇撇嘴。
真是爱说大话,武状元是那么好拿的吗,他的口气倒好像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那你要什么?」我有些苦恼。
夜风拂过街巷,远处不知是合欢还是桃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吹起他的鬓发,划过我的脸颊。
少年的声音清朗又促狭:
「我还缺个媳妇儿,不然你以身相许,给我当媳妇儿吧?」
我脸上瞬间热烫起来:「你这登徒子,你……你放肆!」
他奇道:
「救命之恩,难道不该以身相许?」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折腾了一夜,我已经又累又困,便趴在他肩头上含含糊糊道:
「……那你得等我及笄,你叫什么?」
他说了几个字。
只是那时候我已经意识不清,没听到那几个字到底是什么。
如今在梦里,那个少年的名字才越过了时光,轻轻地落在了我耳边。
「我叫……盛炀。」
07
盛炀没有邀功,他只是偷偷地派人把我送了回去。
因为一旦把事情传开,一定会影响我的清誉。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是谁。
我只记得他面如冠玉,浑身风流倜傥,所以在遇到沈煜的时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有些肖似的他。
我猛地惊醒:
「当年……是你?!」
可我明明记得那个少年单薄俊秀,皮肤白皙。
盛炀长得虽然也好看,却是英气逼人的好看,皮肤也比京中的世家子弟黑上一些。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里话,解释道:
「当年我还没去打仗呢,天天在家捂着能不白吗?」
「我如今黑了些,是从军后晒的!」
「殿下,」他唤我,声音含笑,又带着几分缱绻。
月光映在他侧脸,不知为何,我只感觉枯树昏鸦似乎都跟着好看起来。
「你这是第二次要以身相许了。」
他回头看我:
「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
……
回去后,父皇听说我被掳走龙颜大怒!
他秘密地彻查,最后发现竟然是一个青楼女子花钱雇人来行刺我。
陈若瑶。
她没告诉那些歹徒我的真实身份,只说重金请他们杀一个贵女。
我向父皇求了个恩典,让我亲自去拿她。
父皇一开始不愿意:「你乃千金之躯、金枝玉叶,怎能去那种腌臜地方!」
我好说歹说,他才派了一群暗卫陪我一起。
前世,我没进过陈若瑶在的花楼。
我知道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沈煜赎出来做外室了,那处小院后来我去过,沈煜在她身上很舍得花银子。
好东西流水似的送进去,各种奇珍异宝堆满了屋子,后花园里全是争奇斗艳的名花,比我的公主府还要奢靡些。
然而这一世,她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花楼被查封的时候,陈若瑶还在接客。
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刚从她床上起身,她穿着肚兜,慌乱地看着我带人走进来。
一见我,她瞳孔猛地一缩:
「昭阳!」
「放肆!」我身后的嬷嬷冲上前重重地一掌掴在她脸上,「公主殿下也是你这等下贱东西叫得的!」
陈若瑶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她捂着脸死死地盯着我,眼底的恨浓稠得令人心惊!
「你怎么——你怎么还没死?!」
她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绣着合欢的肚兜,榻上还有没散去的污秽味道,整个人披头散发,身上红痕纵横。
狼狈得很。
我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轻轻地勾起嘴角。
「陈若瑶,你也回来了,对吧?」
我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她脸色却霎时惨白如纸!
这辈子我没选沈煜做驸马,她却这么急着杀我,看来这段孽缘还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只可惜,这辈子我不会活得那么窝囊了。
我有时候会想,我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这世上只要我想要什么,大把大把的人都会捧到我面前。
为什么我上辈子会死得那样憋屈?
看来,到底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我因着沈煜一生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求他能看我一眼。
这份情就像一把刻刀,把我削成了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
误了我一辈子。
「昭阳,你敢动我!」陈若瑶咬牙,「沈郎不会放过你的!他不会许你这样对我,你——」
我看着她眼里的色厉内荏,嗤笑。
她不知道,我已经不在乎沈煜了。
「把她拿下。」
我收敛了笑意,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陈若瑶,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你也敢拿出来吓唬我?」
陈若瑶睁大眼睛。
「本宫乃是大盛朝正一品昭阳长公主,状元算什么?修撰算什么?三年就有一个,根本不稀罕!」
我轻蔑地看着这个缩成一团的女人。
上辈子我把沈煜看成所有,竟把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当成一生之敌。
她算什么东西?
「昭阳——你不能,沈郎会来救我的,沈郎!——」
陈若瑶被狼狈地拖在地上,衣不蔽体,涨红着脸遮住身上,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没再看她。
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陈若瑶被下了大狱,着令即日凌迟!
行刑前,我想了想,还是去看了她一眼。
上辈子她活活地把我逼死,这辈子我也想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陈若瑶已经被用了太多刑,整个人好像从血里捞出来似的,血肉模糊,几乎都看不出人形了。
然而一看到我,她却立刻用拔光了指甲的手握住栏杆,冲我歇斯底里道:
「你怎么没死?!」
「你怎么还活着!!」
我着实有些不解:「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恨我?」
这辈子我和沈煜毫无瓜葛,她怎么倒比前世更恨我了?
这么急不可耐地朝我下手,真好像是活腻了一样。
也可能是上辈子我死得太窝囊,让她觉得杀我是一件很轻易的事。
「为什么?!」
她咳出一口血沫,状似疯魔:
「你父皇杀了我全家,害我从千金小姐沦落风尘!」
「你养尊处优的时候,知不知道我一天要接多少客人?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笑话我的?!」
「你爹贪污赈灾银两,罪有应得。」我冷冷道。
「流民易子而食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有多凄惨?!」
「不过,」我冷笑,「你很快地就能下去跟你爹娘一家团圆了。」
陈若瑶一窒,继续道:
「你还要夺走我最后的希望,我的沈郎!」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一直高高在上?!」
「沈郎是我的,是我的!!」
我皱眉:「我和沈煜并无关系,我已经选了左将军做驸马。」
「那又怎样!」
陈若瑶似哭似笑:「沈郎本来说替我赎身,要娶我进门。」
「可是都因为你,他爹娘突然改口不许他赎我,那也没关系,只要他心里有我就行了……」
「可前几日我去找他,他却告诉我他要尚主,他说他有了心仪的女子,让我以后别去找他了——」
「昭阳,你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爱你,你凭什么?!」
她又哭又笑,血泪顺着脸颊流下,声音嘶哑泣血,像个疯子。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最后的一丝恨意也消弭无踪了。
我曾经恨不得她去死,甚至临死前还想着做鬼都不放过她。
可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这一世活得并没上一世那么好,她已经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
我回身离开,身后陈若瑶嘶吼着:「昭阳!——」
「你不得好死!!」
我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一边的狱卒冲上去一鞭子抽在她已经没一块好地方的身上。
「放肆!」
「啊——」她疼得满地打滚儿,惨叫连连。
这惨叫声瘆人得很,我却只觉得美妙。
她和沈煜毁了我一辈子,如今我要她千百倍地付出代价!
……
沈煜因为挟持公主,也被革了状元功名,父皇本来想把他砍头,却被沈太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住了。
他把头都磕破了,只求我父皇给沈煜一条生路。
沈太傅三朝元老,早年也是父皇的太傅,和他有师生之情。
我父皇不忍心看他这样,只能捏着鼻子判了流放。
流放琼州,此生不得回京。
他走那天,我站在城墙上向着南方看。
对于沈煜,我心里一直有些复杂。
我爱了他那么多年,也恨了他那么多年。
到了最后几年,爱恨此消彼长,糅杂在一起酿出的毒液苦得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了。
如今,我既不爱他,也不恨他了。
我只想此生与他,不复相见。
沈煜戴着镣铐,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破旧短打。
他是京城里最出名的风流才子、无数姑娘的梦中情人,我从没见他这样狼狈。
他回身朝着京城的方向望来,只是距离太远,他似乎没看到我。
沈煜呆呆地站了许久,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等到,一边的狱卒催促,他僵直片刻,慢慢地转回身去。
夕阳把他单薄的身影拉得扭曲折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向来笔挺的脊背竟有几分佝偻。
猎猎的风迷了我的眼,我摸了一下脸,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该是这样的,我想。
他该有很好的前程,他那样聪慧、那样狠辣,他该继续向上爬,最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煜他自己也该知道的。
他该明白挟持公主是什么下场,然而他还是选择那样做了。
或许他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又或者,他还觉得我会像前生一样,不忍对他下手。
「殿下,这里风大,您披件衣服吧。」
一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披在我背上,大着胆子问:
「您看什么呢?」
我低头,擦掉眼角的泪,漠然道:
「没什么,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罢了。」
半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信上血泪斑斑,只写了一句话: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恍惚地放下那张纸,眼前却又出现初识时,沈煜站在杏花树下的样子。
春风拂面,他月白色的宽袍大袖被吹得鼓起,少年郎风流倜傥,眉眼含笑。
他看着我,声音在花香里温柔出缱绻的错觉。
「殿下。」
那一声殿下像是诅咒一样,让我飞蛾扑火,蹉跎了我的一生。
我曾经有十年,都日夜地期盼他能回心转意。
如今他终于回头,我却已经放下了。
到底是错过。
到底是,错。
陈年旧怨终于随风而散,只是结局各有悲欢。
如梦一场。
08
和盛炀的大婚是在八月中。
盛炀经常偷偷地带我出去玩,他懂得多,路边哪个摊子的馄饨馅儿大肉多都知道。
我跟他一起看遍了京城的繁华,心里的郁气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婚前我们是不能相见的。
我以为他这样不服管教的性子,肯定会来偷偷地找我。
谁承想他虽然来了,却只肯隔着窗子跟我说话,不与我见面。
我纳闷儿:「你何时这样守规矩了?」
盛炀沉默片刻,认真道:
「婚前见面不吉利,我想……我们好好的。」
我心口微热。
「芊芊,你欢喜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
我欢喜吗?
我突然又想到上辈子。
自从知道要和沈煜成亲后,我就是一直欢喜的,能嫁给自己的意中人,我欢喜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现在我欢喜吗?
我眼前闪过复杂的光景。
沈煜洞房时冷冷的脸、毫不留情的巴掌,还有陈若瑶得意的笑脸。
成亲留给我的,只有短暂的欣喜。
余下的全都是痛楚。
我握紧手指,看向窗上盛炀的剪影。
他侧眸,似乎是在等我回答。
所有的人和事都逐渐地消失,最后剩下的,只有盛炀的盛满笑意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