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战者气息粗重,情绪激昂,一双双眼睛几近落泪,王次翁等辈望着赵玄德手里的断刀,不由想起了昨夜从禁军里传出来的风声。
官家就是拿着这把刀,亲手斩了秦相国!
金使已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喃喃念叨,说我大金,我大金……
赵玄德挥手打断道:「今断卿头,不足以平朕怒,大丈夫亦耻阵斩来使,滚吧,滚回去告诉你的大金皇帝,文武百官,朕只要活着一日,便要北伐中原,还于旧都!」
那一日,金使狼狈而逃,殿前更无半点杂音。
·4
这年天下不太平,宋金和谈崩了,完颜兀术召集十万大军,意图南侵。
临安城里也没消停,王次翁等人没敢出头,也不意味着他们没了办法。御史台里从来不缺脑子坏掉的年轻人,一脸兴奋,上书求名,说官家擅杀大臣,坏祖宗成法,自弃天家威严,故有社稷之危,实非大宋之幸。
赵玄德朝会的时候,没理这年轻人,直接把副相王次翁点出来,说你以为此言如何?
王次翁说年轻人嘛,为国分忧,拳拳之心还是值得褒奖。
赵玄德失笑道:「留着秦桧,跟金人和谈,跪地求饶,反而是老成谋国了?」
王次翁面不改色,只道臣不敢。
赵玄德揉了揉太阳穴,这群剩下的秦桧党羽也不好对付,早早占据高位的他们任命了不少基层官员,真打起来,在地方上更换主官,筹措粮草,也不能把他们全都一杀了之。
这些人又不想万俟卨、张俊,要么深度参与岳飞案,要么罪名赤裸裸摆在那。
还不好找个正经理由砍了他们。
只能这么拉扯着,陈康伯找过赵玄德,说其实王次翁等人,只是想要官家一个姿态,他们着实是怕了官家不讲道理,说杀就杀,他们怕步了秦桧后尘。
赵玄德也明白,他默了片刻,又道:「可朕偏偏不想给这群人一个宽恕的姿态。」
那王次翁等人就继续拉扯,金人都快打过来了,还左一句连年征战,粮饷不足,右一句国库空虚,金银不多。
赵玄德那暴脾气,忍得了一天两天,忍不了一两个月,当场把辛次膺和杨沂中叫来,让他们去查这些人的底,跟秦桧党同伐异之人,赵玄德不信他们没罪证。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是王继先,这厮广造宅地,占民居数百家,夺良家女子为侍妾,收取贿赂,在各地名山大川,古刹寺庙里给自己修生祠。
罪无可赦,赵玄德直接问斩。
罗汝楫急了,跳出来说大宋不杀士大夫,此必杨沂中蛊惑官家,臣请斩杨沂中!
当时杨沂中就在赵玄德身后站着,眼皮都不跳一下。
赵玄德淡淡一笑,说前宋不杀士大夫,是因为天子亲贤臣,远小人,今日只闻诛一小人,何曾诛杀士大夫?
接着就是罗汝楫,这厮也参与了岳飞案,审理期间大肆散播流言,诬蔑岳飞,严查了十几日后,罗汝楫府上有人出来自首,说都是罗汝楫的吩咐。
也就是罗汝楫平日里鱼肉百姓少了点,难得捡了条命。
之后这群秦桧余党纷纷跳反,其中一个叫勾龙如渊的,原本就跟秦桧在御前争宠,斗得热烈,此刻跳反跳得尤其果决。
王次翁等人的罪证,杨沂中还没找到,勾龙如渊已经呈在御前。
大抵是视圣旨为无物,一心听从秦桧的吩咐,人证俱全,王次翁以大不敬之罪问斩。
王次翁不比王继先,是个正经的进士出身,但有过王继先之死,这位士大夫的结局竟也没引来多少非议,只是大宋群臣都清楚了一件事——如今的官家,不再与士大夫共天下了。
厘清朝堂之后,赵玄德也没得到什么喘息之机,地方上转运钱粮是顺畅了许多,可赵玄德出过一趟城,还就在临安附近,问了老农境况,发现这些百姓交完赋税,也只剩下过冬之粮。
赵玄德叹了口气,说这要是有个天灾,可如何是好?
老农也跟着叹气,说那也是咱的命。
赵玄德摇摇头,说咱不该是这样的命,我答应你,朝廷要是北伐成功,我一定让朝廷减免江南三年赋税。
老农笑了,说那敢情好,不知贵人是什么身份,还能递话给皇上啊。
赵玄德也笑,说皇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个叫李世民的人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才是江山,昭烈皇帝刘备就很有这眼光,以人为本嘛,你说对不对?
老农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完事按着赵玄德的头低声说,这话可别随便讲,这段时间官家心情不好,据说是奸臣要投降,要杀忠良,紧要关头,终于被官家发现,大发雷霆之怒,杀了不少人呢。
赵玄德哈哈大笑,在老农家吃了一顿饭,打道回宫了。
回宫之后,赵玄德才发现没钱没粮的压力还落在他的肩头。
赵玄德第七十四次痛骂完颜构,就他妈去年岳飞北伐,多好的机会,结果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平白耗费了那么多粮草,以至今年应付完颜兀术进攻都有点捉襟见肘。
越想越气,赵玄德直接提酒去找岳飞。
如今岳飞麾下的将领都已官复原职,先一步去收拢岳家军,韩世忠人在临安,旧部也被他召回,随时可以领命挂帅。
有时候赵玄德跟岳飞韩世忠聚在一起,难免也会有种错觉,喝多了几杯,就会叫错人名,把岳飞叫成云长,把韩世忠叫成翼德,片刻之后回神,是发觉这里的云长与翼德并没有报之以热切的笑。
岳飞也好,韩世忠也罢,多少还是有点拘束。
赵玄德叹口气,第七十五次痛骂完颜构。
「其实朕也知道,如今跟金人开战,不是明智之举,金人可以不把北地百姓当人,往死里榨取粮饷,朕却不能。」赵玄德喝了几杯蓝桥风月,往后一躺,开始唏嘘喟叹。
韩世忠挠挠头,不知道说啥,这些年浮沉,他也不再是个单纯的韩泼皮,他知道许多仗打赢了就是打输了,前线打出的大胜,往往抵不过后方消耗的粮草。
韩世忠只好喝酒。
岳飞连酒都不喝,岳飞跟赵玄德说了,自己酒品不好,好多了爱打人,不直捣黄龙,不会破戒喝酒。
但岳飞还会针砭时弊,还说如今就动手,也不是不行,臣虽不才,还能跟金人较量一二。只是有两个难题无法解决,一是臣连结河朔用了十年,掀起的响应一朝尽丧,臣恐怕再次北伐,河北的义军也未必信臣了。
赵玄德举杯,说怪朕怪朕,改天朕就下罪己诏。
岳飞脸红了,说臣不是那个意思。
赵玄德伸手按住他,说无论你什么意思,朕这个罪己诏都是要下的,前些年实在太恶心了,朕不让天下人骂朕一顿,都没脸去见北地百姓。
韩世忠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高呼,说圣明无过官家!
赵玄德笑着一脚踹过去,说滚。
韩泼皮也在那笑,笑着还扯岳飞,说你接着讲啊,第二个难题是什么?
岳飞瞟了韩世忠一眼,韩世忠顿觉不妙,果然就听到岳飞冲着赵玄德拱手,说今大宋兵马,带甲数十万,却依附于各大将领麾下,出征之时各自为战,担忧袍泽争功,更胜过担忧战事成败,大宋兵马若能统一调用,各部不再勾心斗角,互相防备,臣只需一年粮饷,必能克复中原。
韩世忠差点跳起来,说岳鹏举你疯了?张俊那厮死了这么久,他麾下的兵马到现在都还没节制妥当,你要是惦记他的兵马你就直说,想什么统一调用?刘锜也好,川陕的吴家也罢,人家凭什么听你调用?
岳飞喝了口水,摇头道:「不是听我。」
韩世忠一怔,接着就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鹏举的意思,是要朕亲征。」赵玄德放下了酒,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盯着二人。
韩世忠吓了一跳,这几年里,但凡明里暗里敢劝官家亲征的,全特么被流放了,岳飞是真敢提这茬。
岳飞那大小眼也目光灼灼,就望着赵玄德,等他一个回答。
赵玄德对上这双眼,不由笑起来,笑得贼尼玛灿烂,他说其实鹏举还没讲完吧,不止是各路兵马互相防备,就是这各路兵马之中也大有问题,有的人视兵马为私奴,差士卒为他的田产耕作,为他修建楼阁,大肆安插亲眷,这样的兵马要是能打得过金人,那才离谱。就是真有战力的,像良臣所部,同样也有大规模吃空饷的状况。如今慢慢来改,已经来不及了,要想弹压住这些人,压下这些军中苟且之事,除了朕御驾亲征,别无他法。
岳飞深以为然。
被点名的韩世忠,韩良臣,此刻也红了脸,拱手说陛下,吃空饷这事是谁说的,是不是杨沂中?官家,臣真不是只为自己求财,您先前也不发多少抚恤啊,弟兄们打回仗,赏赐跟抚恤都是臣自己出,臣哪有那么多钱。杨沂中军伍出身,岂能不懂得这回事,分明就是恶意中伤臣。
韩世忠越说越委屈,直接来了句臣请斩杨沂中。
赵玄德哈哈大笑。
那天临走的时候,赵玄德拍拍岳飞跟韩世忠的肩膀,眉飞色舞,说放心,朕知道从哪弄钱,从哪北伐了。
·5
完颜兀术当下就很焦灼。
自从完颜宗翰死后,大金就开始一点点烂下去,完颜兀术没那么多政治斗争的本事,他想夺权,他想把金国治理好,想统帅全国兵马,就只有一条路。
杀人。
杀了完颜希尹,连坐数千,杀了太祖的儿子,太宗的儿子,大杀四方,杀得尚书省为之一空后,才杀成独掌军政大权的金兀术。
杀了这么多人,必然遭人忌惮。
原本完颜兀术一面提拔汉官,用来恢复北方经济,一面用兵震慑宋人,迫降大宋,只要大宋降了,要钱有钱,要威望有威望。
想象总是美好的,可宋主说翻脸就翻脸啊!
不仅不降,还当殿宣战了!
完颜兀术必没辙,自己战略出的错,只能自己扛。
没钱打,也得打。
金国朝廷直接开始放高利贷,逼着百姓掏钱,还不上朝廷的钱,就卖儿卖女,卖身为奴,再把你田产全都划到女真贵族名下。
凭这玩意,完颜兀术迅速拉起十万人的兵马,虎视眈眈。
完颜兀术都能想到,自己要是一战败北,没法战胜大宋,再回头就真的千疮百孔了。
只能往好处想,反正江南民力也到了尽头,宋廷也拿不出多少钱来,最多是在两淮打个不分胜负,自己也能见好就收。
所以当完颜兀术抵达前线,愕然发现对面驾起了一面大纛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完颜兀术扯过一员汉将,说那特么什么玩意,是不是本王眼花了?
那汉将也目瞪口呆,乃至于还有些瑟瑟发抖,他说大王,那好像是大宋官家的大纛,大宋官家御驾亲征了。
完颜兀术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这尼玛,凭啥啊!怎么谈的好好的,说玩命就玩命啊!你宋军队除了岳飞韩世忠,烂成这个鬼样子,哪来的勇气啊!
更别说河北人心,江南钱粮,你特么到底凭什么啊!
完颜兀术一把丢开那汉将,说去查,去查!本王不信赵构没点凭仗,敢御驾亲征!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查,只要在淮河两岸稍微探一探,完颜兀术就知道了原因,还不到日暮时分,就有几骑快马,从河北,从淮南,从天下四方捧着同一张纸,递到了完颜兀术眼前。
完颜兀术扫了一眼,眼皮狂跳。
那不是别的,就是一封罪己诏,可这封罪己诏跟以往所有罪己诏全都不同。
这不仅是罪己诏,还是一封字字如刀的檄文。
哨骑告诉完颜兀术,这是前不久赵宋官家登台阅兵之时,慷慨陈词,罪己立誓的原话。
西风萧萧,完颜兀术看完全文,但觉周身发凉,他一抬头仿佛就见到了赵玄德的身影。
那该是临安城里,无论川陕还是襄樊,所有部队的军官都来了不少,三军浩荡,西风凛冽,赵玄德缓缓登上了阅兵台。
「朕今日会见诸君,文武群臣也好,大宋甲士也罢,其实并无他事,只是有些东西憋在心头不吐不快。
昔年徽宗钦宗,崇尚奇观,输送巨石累杀无数生民,又任用奸邪,乃至迷信一江湖术士,胡人兵临城下,竟寄希望于撒豆成兵,以至有靖康之耻,实乃徽宗钦宗之大恶也!」
这番话还没落地,便溅起轩然大波,底层士卒还好,只是议论纷纷,那群文臣已全然按捺不住,要上前死谏赵玄德,请他收回这不忠不孝之言。
赵玄德没理他们,须发在风中飘扬,他又一次抬高声调,压过了在场所有声音。
「父兄如此,朕又何如?」
这声呐喊把准备上前的,已经哭了的文官给吓了回去,把议论纷纷的士卒又吸引了过来。
赵玄德环视众人,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在言辞之中:「朕自上位以来,弃宗泽老将军于开封不顾,一心掌权,逃亡江南,以至于开封沦陷,陕西失守,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遭金人杀戮凌辱。朕不知道在场诸君,可曾去过北方,可有亲眷在北,可有祖宗坟墓,老父老母因朕一人之怯懦,而无法相见?」
文官们脸色惨白,已无言可谏,他们不是没见过没听过罪己诏,可官家近日所言,已超过罪己诏的范畴了。
这不是罪己,这是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
人说主辱臣死,官家自辱至此,但凡还有些骨气的读书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至于底层士卒,已是一片岑寂,没人知道这岑寂下藏着的是怨气还是怒火,是嚎啕的眼泪还是出刀的恨。
赵玄德也不管,他大步在台上来去,语速开始加快:「太学生陈东,慷慨陈词,意图恢复,朕嫌他吵闹,将他开刀问斩,逃亡路上,朕笃信宦官,如王渊此类弃城弃军,遇敌不战的飞将军,只因交好宦官反而能升官发财,终于有苗刘之变,归根结底,是朕咎由自取!自入江东以来,朕不是不知道移驾建康,才是北伐之态,可朕偏偏就来了临安。来了临安,一无犒赏三军之意,二无改革利民之举,穷奢极欲,搜罗奇珍异草,水晶玛瑙以修宫殿,提拔秦桧来诬陷岳飞,十二道金牌使北伐功败垂成,令北地义军无辜受难,千古以来,昏庸无耻,无过于朕者!」
陈康伯,辛次膺等人跪地大哭,额头磕出血来。
岳飞韩世忠等人就站在台边,握紧了手中长枪,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赵玄德自己骂自己这么起劲,可就是有股莫名的气息鼓荡在胸间。
后来岳飞跟韩世忠喝酒,说就那天,我从没有过哪日那么冲动,想着为官家赴死。
三军还是无声,他们也跟岳飞韩世忠一样,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赵玄德已经把自己骂的这样狠了,他们也不敢恨皇帝。
没关系,赵玄德咬牙切齿,替他们恨了。
或许就是这个替他们恨的情绪感染了三军,几乎每个人都握紧了刀枪戈矛。
赵玄德长长吐出一口气,风从北方来,赵玄德伸手,迎风向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话放在朕身上,委实不是虚言。朕如此罪孽,苟活于世,无非是想借此残年,为大宋臣民做些弥补。所以朕杀秦桧,诛奸臣,收了他们数以百万计的家财。朕还要毁了复古殿,毁了这临安城的行在,把朕所有金银玛瑙,所有奇珍异宝变卖干净,用在军饷之上,救民之中。朕毁家以助国难,朝中衮衮诸公,也不会放任你们空着肚子北伐中原。朕发誓,一日不光复汉室,还于旧都,便一日不住金玉之殿,即便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朕也绝不大兴土木,有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兜了一圈,赵玄德就在这高台上,振臂一呼道:「南人从军者,朕带你们为父老解脱这繁重的赋税,衣锦还乡,北人至此者,朕必将踏破高山大河,带你回家!」
「自今日起,朕御驾亲征,不至还于旧都,直捣黄龙,绝不回还!」
杨沂中早早得了吩咐,此刻跳上高台,展开那面大纛,任凭龙纹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位官家宠臣比谁都激动,他又想起那天夜里的君臣相谈,忍不住大声道:「臣愿为陛下前驱,荡平不臣,出征讨贼!」
于是一时之间,三军齐声高呼,像是要把这十几年间的苦闷都喊出来。
讨贼二字,响彻临安上下,淮南淮北。
那天之后,赵玄德下令,把今日所言大肆印刷,散布江南江北,务必要让所有抗金义士都见到官家的拳拳之心。
随后杨沂中一个个重臣找上门去,官家都砸锅卖铁,你们一个个不想出钱,还在江南守着良田上千亩,是想找死吗?
当然,杨指挥使自认口吻非常温和,完全是在摆事实讲道理。
所以这些重臣也都非常配合,加上所剩的赋税,竟然真凑出了北伐的军饷。
当月余之后,赵玄德御驾亲征至淮水,用兵大权放手给岳飞,完颜兀术觉得这局已经凉透了。
没办法,还是要硬着头皮打。
完颜兀术这次南侵,乃是趁张俊身死,麾下将官人人自危时,又一次攻破庐州。
完颜兀术还想着,有大宋官家在彼,宋军应该会先在擅长的水战中找点信心,可没想到赵玄德再次脱离他的预判,毫无顾忌,直接带岳飞大军渡江,冲庐州城杀来。
完颜兀术进退失据,他的精锐都是骑兵,守城太过浪费,但进攻也不行。
岳飞就在对面,正面刚已经败过很多次了。
那能怎么办?
几日之后,令大宋百官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是赵玄德御驾亲征,岳飞率军扎在庐州城前对峙了几天,完颜兀术竟直接拔腿跑了!
这让大宋上下一时恍惚,连赵玄德都有点茫然。
岳飞没有恍惚,这一战本就是绍兴十年,那场本该直捣黄龙的北伐的继续,摧枯拉朽才是这场战役的常态,时机抓得好,甚至能一战而定。
所以岳飞早已想到了完颜兀术会撤。
当群臣恍惚的时候,岳飞已经跑赵玄德前边去请命追击,赵玄德能有什么说法,挥手就让岳飞追。
遂率军拔营。
人尽皆知岳家军军纪好,军纪好可不只是饿死不劫掠,冻死不拆屋而已,这等军纪更是让部队一日急行二百里,无人刻意脱逃。
只有因伤因病,非战斗减员的千百人。
当两万人马追到寿春城外,追到完颜兀术后方,把完颜兀术都惊到了,这特么能是步兵的速度?
完颜兀术沉吟片刻,不服,你这个速度杀过来,不休整半个时辰,拿头决战?
就是岳飞也不带这么浪的!
完颜兀术掉头下令,冲击岳飞前军大营,岳飞率八百背嵬军立足营前,不退反进,冲入金军先锋骑兵之中,侧翼有牛皋率骑兵掠阵,冲击金军阵型。
而背后整个岳家军军营,不动如山,细瞧来还有后军正在用饭!
乱军之中,岳飞身先士卒,长枪洒出漫天寒星,无数拐子马还未近身,便被星光所照,继而血光四溅。岳飞长枪一出即收,连战马冲击之力都不沾半分,所谓心忘手,手忘枪,万般风雨,波浪千重,岳飞只盯着金兀术的大旗。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尽数付诸一枪!
所向披靡的元帅冲阵在前,背嵬军们手持大斧,如入无人之地,一改骑兵对阵步兵的优势,虽然不断减员,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杀向了金兀术大旗所在。
郾城之战的恐惧,又一次笼罩了完颜兀术。
完颜兀术怎么都想不通,岳家军这些人,是怎么练出这种钢铁般的神经。
他深吸口气,挥旗下令,错开岳飞率领的八百背嵬军,凭借速度优势,要绕击岳飞大营。
然后就撞上牛皋穿插而来的骑兵,又一次阻截了金军一刻钟。
这一刻钟的功夫,岳飞大营里便涌出来三千人,甲胄厚重,拦在金军骑兵冲锋的路上。
完颜兀术心下一凉,他仗着兵力更多,咬咬牙,还是压了过去。
三千人死战不退,岳家军营盘森严,而且营盘里杀出的岳家军越来越多,休整过来的人手也越来越充足,完颜兀术没能冲破营寨,而岳飞亲率的八百背嵬军,跟牛皋联合,一杆长枪刺破金军大阵,要横截金军为两段。
真要让岳飞成了,完颜兀术的兵力优势也所剩不多了。
完颜兀术最后看了一眼岳家军的军营,心中百感交集,一个念头止不住得冒出来。
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完颜兀术只能逃。
这次他还有些欣慰,没跟郾城之战那般死战,岳飞的兵马也没全部压上,自己想走还是能走的。
只可惜完颜兀术忘了,这次领兵挂帅的不是岳飞,而是大宋天子。
这次,岳飞有友军了。
就在完颜兀术退往寿春的路上,一杆韩字大旗忽然杀出,那是大宋斩将第一,善用骑兵奔袭,万人以下罕有敌手的韩世忠,韩泼皮。
完颜兀术人都懵了,不是,你大宋的各路将帅,跟军阀似的,竟也能配合默契,亲密无间吗?
那当然不能亲密无间。
韩世忠想:既然岳飞已经打了个大胜仗,自己不捞点泼天的功劳,岂能在官家心里留名?
五十多岁的韩世忠大刀挥起,几千骑兵踏起黄尘,毫不犹豫撞向败退的金军。完颜兀术固然有名将风范,败退还阵型不乱,可也抵挡不住以逸待劳,远远就冲起来的韩家骑兵。
上一次岳飞韩世忠无意间联手,还是把金兀术堵在黄天荡里乱杀。
这次寿春之战,岳飞以两万兵马次第出战,大败十万金军,韩世忠一万骑兵绕后包抄,长刀挥进敌阵的那一刻,宛如夕阳勾勒晚霞,赤血横陈在天。
完颜兀术丢下数万尸体,寿春城都不敢进,狼狈向北逃亡。
韩世忠停都不停,他知道岳飞一定会看好寿春城,让他无后顾之忧,干脆追了上去。
兴高采烈,要阵斩金兀术。
当赵玄德大军赶到,跟岳飞包围寿春时,已经来不及跟上韩世忠了。
跟着赵玄德来前线的辛次膺得知消息,一边大骂韩世忠擅自追击,一边忧心忡忡,说韩将军不会有事吧?
赵玄德大手一挥,说国公万夫莫当,如何能有事?
四下无人了,赵玄德才拉着岳飞的手,眯着眼,说要是泼韩五真出了事,朕要亲手宰了金兀术。
岳飞无奈,他习惯了官家时不时的拉手,甚至能反过来拍拍赵玄德的手背,说官家不必担忧,要杀良臣,兀术必须倾尽全力,良臣又不傻,那么大的动静瞒不过他,最多是中点小埋伏,追不上兀术便是。
几日后,灰头土脸的韩世忠果然跑了回来,跪地请罪。
这厮是真中了埋伏,而且他又是个冲锋在前的,中伏的时候就他自己和几百亲兵,落马之后他硬是一挥长刀,整个人夭矫如龙,又跃出了敌阵。
杀出敌阵后,亲兵还在阵中,韩世忠想都没想,倒提大刀回身便救。
乃至凭这几百人,三进三出,生生杀溃了完颜兀术设下的四千伏兵。
但兀术的主力,当然也追不上了。
赵玄德听得热血沸腾,当场扶起韩世忠,扬声大笑道:「良臣一身都是胆,何罪之有!」
韩世忠激动得满脸通红,岳飞就坐他边上,瞅着赵玄德欲言又止。
放岳家军里,韩世忠这厮高低得捱几十军棍。
其实追不上兀术,大宋君臣也早有预料,只是难免觉着可惜。这几日里,岳飞也对赵玄德汇报过各方动向,张宪率岳家军出襄樊,直逼长安,吴璘率军攻凤翔,夹击长安。金人在长安的守将完颜撒离喝有勇无谋,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届时东西两路宋军合力,荡平中原必将势如破竹。
还有早些时候,勾龙如渊献计,说金国内部斗争复杂,委任的汉官初始以辽国旧臣为主,如今被兀术大肆提拔北人,这些北人帮兀术滥行杀戮,杀了不少女真贵族,只需派人离间,金国必乱。
算时间,岳云跟勾龙如渊也差不多到了,这一行人从中原潜行入京,煽动义军、策反官员,已点燃处处战火。
岳飞下了定论:「只要三个月内完颜兀术回不去,长安必破,金国不战自乱。」
韩世忠上头,说再给臣十天,臣怎么也追上兀术,把他提头来见!
赵玄德瞪他一眼,说军议呢,别闹。
韩世忠:……
泼韩五便不大声嚷嚷了,就在那低声念叨,说凭啥啊,他就是正经军议,我就是闹,我哪闹了。
赵玄德望着岳飞,说真没办法留住兀术吗?
岳飞顿了顿,还是摇头,说没有。
赵玄德像可达鸭一样眉头一皱,敲桌子,说鹏举你以为朕瞎呢,有就说有,犹豫什么?
韩世忠来了兴致,说是啊,犹豫什么?
另几位将军如刘锜、杨沂中等,都有自知之明,只等着岳飞慢慢解释。
岳飞环视众人,还是没说,只盯着赵玄德,说这个法子臣只能告诉官家一人。
赵玄德眉头挑了挑,片刻都不带犹豫,说鹏举只管说,大帐中诸将,朕信得过。
刘锜辛次膺等人顿时心中一暖。
只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岳飞还是吞吞吐吐,迟迟没有开腔。赵玄德失笑,刚想说鹏举何以至此,帐中就想起了另一个声音。
「其实这个法子很简单,非止岳元帅能想到,只要用心,臣也能为官家筹谋。因为上下皆知,金人用兵,素来喜欢斩首战术,无论是攻破汴京城,还是完颜兀术搜山检海,去抓官家,都是这战术的一种。此时此刻,金国败亡之相已显,兀术若想垂死挣扎,只有这一条路走。」
赵玄德的眼睛亮了,抬头望去,正是杨沂中。
而赵玄德身后的辛次膺嗔了。
辛次膺拍案道:「杨殿前是什么意思,是要用官家作饵吗?」
杨沂中低头道:「臣不敢。」
赵玄德当场拍板,说不敢什么不敢,御驾亲征又不是游山玩水,鹏举你来设局,务必要给完颜兀术制造出机会,让他掉头过来,自投罗网!
辛次膺急眼,跪在赵玄德身前,说官家万乘之尊,岂可立危墙之下?即便兀术北归,三年五年,照样能攻灭金国,官家何以至此?
赵玄德低头看了眼辛次膺,又抬头,目光放远,放回了九百年前。
他说朕曾经有一个朋友,他出山的时候意气风发,说要等天下大定,便回去种田养生。只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他殚精竭虑,日以继夜,想要北伐中原,想要还于旧都,更想要还天下苍生一个梦想中的国度,那是朕跟他一起设想过的国度。是朕告诉他以人为本,所以他到了几十年后,霜鬓萧萧,望着敌我双方的士卒百姓,会说一夫有死,皆他之罪,所以背负着天下生民的重量,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早早离世了。
其实一夫有死,皆朕之罪。
能三个月平定金国,岂能枯等三年五载,令北地百姓无辜受难?
赵玄德深吸口气,扫视众人道:「朕意已决,就在此时荡平不臣,擒杀兀术!」
这一天,西风从五丈原吹过古长安。
几日之后,岳飞又一次急行军咬住了完颜兀术,两万人马追至蒙城,岳家军毕竟精锐,急行军之下跟赵玄德所在的大军出现了些微的脱节。
这就是岳飞给兀术制造的机会。
其实岳飞本不想亲自领兵去追兀术,他知道这一战的关键在赵玄德的本阵,但赵玄德执意要他走。
赵玄德笑道:「你不走,兀术岂敢来战?你要在兀术率骑兵来攻朕之时,堵住他剩下的几万人马,军令如山,不得违抗!」
岳飞嘴唇抖了抖,还是低头领命。
同样领命的还有韩世忠,要堵住兀术的几万人马,岳家军骑兵不多,必然要韩世忠掠阵。
韩世忠走之前,死死盯着刘锜和杨沂中,说官家安危皆系于尔等,不可不慎!
杨沂中乖乖领命,刘锜倒是傲气,他说不劳韩将军挂怀,刘某不才,也曾顺昌一战,大败兀术,如今兵力更多,岂会被兀术杀到官家面前?
所以当完颜兀术孤注一掷,率两万骑兵抛开大军,直扑赵玄德所在时,赵玄德在中军扬声大笑,说兀术成擒矣!
只是刘锜没想到,这次他挡不住金兀术!
绍兴十二年,二月初三,北风冻骨,晚雪初晴。
以上一次顺昌之战为模板,刘锜布阵抵挡,可上一次顺昌大捷,既是完颜兀术第一次对阵刘锜,不免有轻视之心,又有天时不利,酷热难当,才使铁浮图大败而回。
这一次完颜兀术盯着那熟悉的阵型,扣上面甲,扬声呐喊,说女真危矣,退无可退,必擒宋主方有生机!
三千铁浮屠破釜沉舟,万余骑兵纵横穿插,刘锜的长枪巨斧斩向马腿,无数标枪从阵后投成一片乌云,朝着这些骑兵盖来。
完颜兀术左右冲击,一沾及退,从辰时杀到未时,丢下两千人马的尸体,终于杀开了刘锜的阵型。
还剩两千左右的铁浮图再次撞进去,终于使刘锜的标枪没了用武之地,骑兵开始冲击中军大营,一任长斧大枪勾斩马腿。
那都不重要了,完颜兀术眼里杀得冒火,只盯着宋主的大纛——只要能在耗尽最后一千人马之前把中军冲退,这一战死伤再多也是大获全胜!
赵玄德当然不退!
无论完颜兀术怎么冲,即使三百铁浮图已经杀穿前军,遥遥望见赵玄德的脸,赵玄德不仅不退,乃至还要拔出双剑,带头冲锋。
被刘锜死死按住。
刘锜说官家稳住,稳住,真打乱战我们打不过骑兵,如今官家不动,我军便阵型不溃,三军用命之时,完颜兀术来不及冲开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