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说我占有欲作祟也罢，后知后觉也罢，习惯了随时都能找到她的日子，突然不敢想象，有一天她也会离开，尤其是，在你出现以后。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吴欣悦又是怎么回事？
」江烨冷静道，陆忱垂下头，身体倾靠在窗面，玻璃投映出他的另一个镜像，同样被纠结与挣扎紧紧裹缚。
「她为了我和男朋友分手，我也拒绝过她，可是彻底放下一个人哪有这么简单…….我在努力，如果清清能再给我些时间，只是…….」江烨没接话，他慢慢起身，将地上的酒杯收走，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两瓶水。
他将其中一瓶抛向陆忱，后者默契地接住。
这一刻，竟有种光阴倒退回少年时的感觉，好像两人并非置身于高楼居室，而是坐在学校的球场边，在经过一场较量赛后，靠坐一处喝水休息。
「看那边。
」江烨指着一个方向，陆忱顺势看过去，见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半人高的油画，墙上特意安装了射灯，柔和的光线均匀地铺洒其上，画面莹莹点点，似是一片朦胧的星光。
有什么念头在陆忱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没有抓住，于是起身朝画走去。
画上的内容越来越清晰，陆忱终于看清了，那背景原来是一片树林，枝叶横生，星影交错。
「这是?」「如果你当初选择履行约定，今天，这幅画就不会出现在这了。
」江烨在他身后，平静地说道。
「前两天，清清把你们之间的往事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了，虽然有点难受，但我很高兴，她愿意主动告诉我一切。
」「这幅画，其实是她画给你的，还记得带她去看萤火虫的那一天吗？
」「我….当然记得……」「刚才一直是你在说，现在也该轮到我说了。
」江烨朝前跨了一步，与陆忱肩并肩站在画前，伸手轻触着木质边框，这幅油画像是被偷偷带走的一角夏天，他只要微微触碰，就会一点一点陷入进温柔的回忆里。
「我还记得，那天附中的活动特别多，我上午在学校参加集训，下午就被老师临时拉去一个画展当志愿者，原本是多百无聊赖的一天，直到我无意间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如墨，静静地站在这幅画前。
」「展馆的天花板上有扇斜开的天窗，有工人正在屋顶检修，刚好打开了天窗，而她又刚好站在了那块四四方方的光影中央，不偏不倚，那一刻，场馆里的其他一切都沦为灰蒙的背景，唯有她被日光描画，耀眼夺目。
」「直到那道日光再次被关上，我都无法回过神来，那种感觉，难以描述。
」「整个下午，我就在一旁偷偷关注她，她应该是在等人。
一开始，她心情尚好，慢慢地，神情有些焦虑，再后来，有些落寞。
直到她在原地打完电话以后，情绪似乎跌入了谷底，从一幅明朗的画作变成了忧伤的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发呆。
」「我鼓起勇气想去安慰她，却束手无策。
接着，我想起隔壁的多媒体厅有一场讲座刚刚结束，于是我快速地冲过去，抢在场地清理之前从摆放的花篮里抓了一大把鲜花。
」「我谎称花是参观画展附送的，递给她一朵玫瑰。
但她不知道的是，为了能让她收下，我抱着花挨个送遍了整个展厅的人。
」「其实我也什么都不懂，以为女孩子都是喜欢花的，我只是希望她能高兴一些，但很可惜，在她的难过面前，一切都于事无补。
」「那个女孩走出大门后，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展出结束，这幅画一直没人来领，为了不让它被扔在仓库里蒙尘，我只能顶着大太阳，独自搬回家。
」「关于她的信息，我只知道姓名和学校，其他一无所获。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放弃附中的保送资格来考一中，这就是答案。
」「陆忱，原本那句表白，你会提前十年听到，她给过你足够多的机会，也付出了足够长的时间，她现在不想等了，希望你能理解。
」沉默，如一潭死水，吞没这一方空间，陆忱感到溺水般的窒息包裹着自己，直到一阵刺耳的闹铃声，如利刃般划破了凝滞的氛围，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才再次让他得以呼吸。
「差点忘了，我十点有个视频会。
」江烨拿起手机，关掉铃声。
「那，不打扰你了。
」送客到门口，江烨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吴欣悦的邀约，你知道吗？
」陆忱茫然，「什么邀约？
」「哦，也没什么，总之请你转告她，清鸣山的那个活动听起来很不错，所以我会自己带清清去的，就不劳她费心。
」陆忱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也大致猜到，一时哑然，随后无力地笑了笑，「好，我会转告她的，你知道她那性格总是有点…..算了」，他又伸出手，重重拍在江烨的肩膀，「以后，替我照顾好林之清。
」「我会的，」江烨说，「但不是替你，照顾好她是我的责任。
」陆忱回到家中，经过客厅时，母亲正在打电话。
「清清真是这么说的?……唉，年轻人的事情，我们早都看不透了……罢了罢了，只能说缘分不到吧……我只是可惜,可惜我家那小子没福气………」陆母挂了电话，对着窗外长叹一口气，转回身，恰巧对上陆忱的视线。
「儿子，那件事情……..」「妈，算了。
」陆忱朝母亲笑了笑，转身上楼。
书房没开灯，黑暗中，一间抽屉被拉开，借着窗外透进的路灯光，能看见那个精巧的纸盒，现在已经褪色发白。
打开盒盖，碎裂的玻璃块仍旧静静地被安放其中。
他转动着盒子，玻璃碎口折射出微茫的光亮。
「对不起。
」陆忱对着碎片轻声道，「愿你以后，再不被辜负。
」—–清鸣山位于城市的西面，当地人在提起这三个字时，往往指得并非那座山，而是依山而建的清鸣古镇。
公历年的最后一天，长巷街头人山人海，高悬的红灯笼似火龙般游走在古制楼宇间。
飞檐连着飞檐，人肩并着人肩，我拉了拉一旁的江烨，「你说，这么多人，会不会走着走着遇到吴欣悦他们啊…..」江烨不时伸手护着我不被人流挤到，听到这话，很是不解，「我怎么感觉，你那么怕她呢？
」「我可没怕她，」我辩解道，「我是怕尴尬。
」「要是能在这么个茫茫人海里都能遇上，也是缘分。
」「哎不说他们了，能不能找个地方歇会儿？
我走不动了……」终于，我们在路边的一家甜品铺找到了空位。
这铺子门面看似不大，往里走却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是一间古朴的民宅改建而来，最里面，有一条依水长廊，清鸣河水绕着廊下悠悠流动。
古镇呈环形结构，一条长河贯穿其中。
我和江烨何其幸运地坐在仅剩唯二的临水景观位上，望着对岸灯火辉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真是不该带你来这趟，人挤人。
」江烨有些懊恼，「我也挺震惊的，本来以为你就是说着玩玩，没想到还真把我拐这来了！」我故意道，「那还不是怕晚一步，你被别人拐走了。
」摇着桨的彩船缓缓划过河心，船舱里，扮相精致的汉服男女正在拍照观景，岸上的人潮依旧望不到边际，南面隐隐传来悠扬的丝竹乐声，听说那里依着山形新搭了游园吉市。
「哦对了，有个东西要给你。
」我从包里取出一个绒布袋，拉开抽绳。
他先是好奇，继而一愣。
里面，是那只被我从展厅带出来的玻璃圆灯。
「这个，还给你。
」我轻轻推到他手边，他将圆灯捧在手心，显然还是很惊讶，「怎么在你这？
」我有些尴尬地捋了捋鬓边碎发，「那个…..整理会场时发现的，上面刻了名字，我想应该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就自作主张帮你收起来了…….可以冒昧问一下，叶佳宜是？
」我小心问道「是我妈妈。
」，他渐渐回过神来，「我的名字其实取自父母姓氏的谐音，江、叶。
」「你妈妈她……..」「嗯，她已经去世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早已猜到，但这个答案，还是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疼了起来。
灯上刻写的时间终点，是在八年前。
那一年，乔琪高考超常发挥考上了最想去的学校，拉着我在操场上狂奔，全世界都盛不下她的欢喜。
那一年，陆忱偷看到吴欣悦的报考学校后，如是填写了第一志愿，吴欣悦却以三分之差错失，去了另一座城市。
那一年，为了能和陆忱在同所大学而放弃设计专业的我，终又以青梅竹马好朋友的身份，陪他走完了最后一段学生岁月。
而那一年的江烨，满怀抱负地远赴美国学习建筑设计，却在异国他乡，等来了母亲离世的噩耗。
那一年，我们19岁。
江烨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我收回直愣愣的眼神，努力笑了一下，「没事，就是在想，这个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嗯…….」他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圆灯，似乎在思考该作何说明，突然，他把灯举过头顶，对照着檐下亮得通红的仿古灯笼，散射的光线在玻璃中折出细细的光芒。
「这其实是一颗’星星’。
」「星星？
！」这个答案让我始料未及，「嗯，这个故事听起来，可能会有些矫情。
」他自嘲着放下高举的手，将灯轻轻放在掌心转动。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
小时候，如果遇到长辈去世，我妈总对我说，那是变成星星回到天上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试图以这种方式，暂时把我隔绝在死亡冰冷的真相之外。
」「我大一那年，她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事情发生得突然，我甚至来不及回国见最后一面，弥留之际，她嘱托我爸转述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妈妈就是天上的星星。
」说到这，江烨苦笑起来，「你能想象吗？
当时我十九岁，听到这样的话，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得知消息的那晚，我在公寓的地板上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看着高楼之间，新生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终于意识到，这样明亮的阳光再也照耀不到我的母亲了，她变成了星星，永远留在了昨夜。
」他停了片刻，将那只圆灯轻轻摆回桌上。
我看着那透明的灯壳，默然无声。
那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装饰，里面承载的，是一段被深深缅怀的平凡岁月。
「对不起。
」我埋下头，鼻子有些发酸，「很抱歉让你回想这些事情。
」对面沉默了几秒，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抬起我的脸。
在一汪春水般柔情的眼波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那双碧波荡漾的清眸中。
他笑了。
「没关系，我想，这些事情早晚是会讲给你听的。
」「记不记得当初发给你的展品册里，最后一页有个无名设计？
」我点点头，那一页内容曾经特别引起我的好奇。
江烨的身体轻轻向后靠去，两岸灯影落在眼中，照映着他绵长如河的思绪，「那是我为母亲设计了一片’星空’。
」「我还原了她对死亡美化的想象，在最后的旅程里，生命会回归于群星之间，只要仍被铭记、怀念，代表逝者的那颗星星就能继续长明。
在这份怀想中，死亡不是终点，生者的记忆能让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也是那段时间对死亡的思考中，我才慢慢意识到，母亲的遗言并不是要留给我一句童话，而是当真正的永别来临时，她唯一想留给我的只有告慰和寄托，那是她所能给予最后的爱。
」「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通过实现作品，完成对母亲的追思。
后来逐渐有了些成绩，开始收到联合展出的邀请时，这种欲望却在消退，我无法对着一群陌生人述说自己的往事。
经历得越多，人就越挑剔，甚至已经做好了，让一切停留在图纸的打算。
」「说起来，一切都要感谢你。
」「我？
」我惊诧道，「是。
我一度觉得，能让我圆满完成这份纪念的地方是不存在的，直到那天下午，你带我们踏进那座老宅。
」一刹那，我回想起那个下午，他坐在银杏树下，神思怅惘的样子。
…..「你很喜欢银杏吗？
」………..「嗯，想起了一些旧事。
尽日苔阶闲不扫，满园银杏落秋风，说得就是这样的景致吧。
」……「这是我妈生前最喜欢的诗句，每当看到银杏叶落，就常常念起。
那是属于她的故事，我不知道其中缘由。
只是第一次身处园中时，这句话就不断在耳边响起。
」「原来是这样。
」我慨叹道，一想到之前自己的胡乱猜疑，不免有些羞愧。
「说来也是我自己的私心，这盏灯，原本打算展出结束那天自己取回的，没料到后面居然忙得天南地北赶不回来，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毕竟几百盏灯里只有我才知道它挂在什么位置。
本以为已经被收进旧仓库了，」他再次看向我时，目光的温柔，仿佛山月也化在其中。
「幸好，有你在。
夜深了一分，路上的人也比之前少了一些。
我们朝着游园吉市的方向走去。
「谢谢你带我来这。
」我忽然说道，「怎么，刚才不还说是我把你拐来的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我笑嘻嘻道，低头看了眼时间，「糟糕！要来不及了！」我一把拉起他的手，在巷间奔跑起来。
乐声渐渐清晰，一口气爬上几十步山阶后，眼前又是一片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
游园被布置得古意盎然，道路两旁高高伫立的灯笼墙将整条长街映照得亮如白昼，如梦似幻。
园中摆着这种古制摊位，贩卖零食、饮料、还有手工制品，潮水般的游客在其间穿梭。
我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气不接下气。
江烨轻轻拍着我的背，「和你说慢点，跑急了吧。
」「我想喝水。
」我委屈道，他揉了揉我的头发，「那你坐着，我去买。
」转眼，就消失在人海中。
我坐在原处，四下无聊地张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
「请问，这条路上去，是有座庙吗？
」是个年轻的女声。
「是有座庙，不过现在只是个空庙啦。
」回答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怎么了姑娘，想到庙里祈福？
」「我记得，这庙里有个会看姻缘的老师傅，也不在了？
」女声似乎不甘心，继续问道。
「嗨，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人早换地方了。
再说什么老师傅，那就是个装样子糊弄人的老头罢了。
」大叔笑道，「你们年轻人怎么尽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要是姻缘真能看得破，世上哪还有那么多聚散分离啊。
」没再见听见女声的回答，我忍不住转身去寻。
人影叠叠，声音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看向远方夜色的深处，这条路如今变了模样，分辨不清是否还是年少时走过的地方。
我也记得那座庙，记得那年春天，一个老师傅指着我和陆忱说的金玉良缘。
一晃，已是十年岁月。
肩上被人轻拍了两下，我回过身，江烨已经手捧热茶回来了。
「看什么呐？
这么认真。
」「没什么。
」我笑着，「随便看看。
」人群里传来欢庆的响动，我兴奋地对江烨说，「马上开始啦。
」我们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长街尽头，传来礼花燃放的声音，一束束明焰冲向月亮，在夜幕下绽成绚丽的火树银花。
与此同时，一盏盏点燃的天灯成片升起，缓缓向夜空飘去，烛光点点，蔚为壮观，这是人间的烟火，大地的星辰，承载着爱与祝福，在不朽的宇宙中永远长明。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林之清，十年了，我终于能站在你身边。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是啊，这十年，太漫长了。
」「那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以后的所有十年里，可以都有我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对着无比灿烂的夜，笑得心花怒放。
漫天璀璨的烟火下，我们依旧并肩站着，而身后，两只牵在一起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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