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忖了一下,得寸进尺要求他放我出去,总不至于现在还怀疑我吧。
「不行,顶多活动范围扩大到丞相府。」
「好嘞!」
他这才发觉中了我的计,也不气,好笑道:「你以前都不爱出门,如今怎么一心想出去。」
「这能一样吗?以前我是自愿不出门,现在我是被迫不出门。我要是自愿,牢房我也待得开心自在,我若是不愿,皇宫我也不想住。」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以前在牢里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和他们互相讲故事。」
他好奇问我讲的什么。
我就把师父给我讲的肖申克的救赎的故事讲了一遍。
他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一脸了然地说:「难怪后来狱卒在牢里发现了挖到一半的地道,原来是受了你的启发。」
那位兄台被加刑十年。
啊这…着实抱歉哈。以后要补充一句危险动作请勿模仿,如若遭殃算你倒霉。
往后几日,我每天在丞相府逛一逛,其余还是窝在房间看闲书。宅女果然还是宅女。连着几日莫离都不来找我了,我很难过,我刚认的弟弟就这么消失了,我还想听他多叫几声姐姐呢。不过李燕生来找我的次数变多了,话谈开以后我们总算能心平气和地交流…那是不可能的。
比如一日他问我斯德哥尔摩是什么。我说:「就好像我骂你一顿,你反而喜欢上了我,我又打你一顿,你反而爱上了我,我对你又打又骂,你反而死也不愿意离开我甚至想把命都给我。」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黑着脸拂袖而去。
然后第二日又过来,问我薛定谔是什么,我说:「就好像陆晚舟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她的好哥哥,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叫薛定谔的哥哥。」他又被气得拂袖而去。
第三日,拂袖而去…
循环往复地拂袖而去…
你看,和平交流是不存在的。以及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斯德哥尔摩了。
有一回李燕生杠不过我以后,居然没生气,还一脸求知若渴地问我嘴皮子如何变得这么厉害的。
嗐,这就要说到我的师父谷圣子了。我十岁那年遇见的他,当时我已经成功气走了四个教书先生,最后走的那个摆出一副铮铮铁骨的样子,和我爹说我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甚至还说我爹不如再生一个女儿更现实。我爹说滚滚滚,再不滚我就给你安个罪名关牢里。于是先生唯唯诺诺地滚了。
经此一遭,我爹觉得传统教育是管不了我了,也不知道哪里打听到的我师父,愣是请进家门与我见面。
谷圣子,本名顾深,但他觉得不够玄乎,于是化名谷圣子。
…其实我真的觉得这名字很一般。
与我初见时他才二十五,一身青衫,翩翩君子,人模狗样,道貌岸然。见到我的第一眼双目放光,「总算找到你了,真是个漂亮的小萝…小姑娘。」
我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我姓沈不姓罗。」
他笑眯眯地,「好好好。」
这就认识了。
按道理我不该叫他老头子,但我是那种按道理的人吗?我不是。
我给他取了好多外号,老家伙,糟老头子,谷神棍等等,他都不生气,说不管我怎么取外号,都无法抹去他年轻帅气的事实。
我服了,这是我遇到的最不要脸的教书先生。
意识到我不喜欢琴棋书画以后,他说那就不教这些。我说你不会根本一窍不通吧?他笑笑,然后后面四天他轮着让我领教了一番他的琴棋书画…
于是我乖乖改口,「师父牛逼。」他揉揉我的头,「徒儿真乖。」笑得瘆人。
就这样谷圣子开始了他的毁人不倦的教书生涯,在他的教导下,我向着成为一个优秀的杠精的目标飞速前进。
不教琴棋书画,教啥呢?他就教我认字,做算术,看话本,还教一堆杂七杂八闻所未闻的东西,甚至还有异邦的语言。
不过他最喜欢给我讲故事。哪怕被我杠上开花。
他说从前有个白雪公主,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黑得像乌木窗框。我说那不是和女鬼一样吗。他说难道你见过女鬼长什么样?我说话本子里都这么说的嘛。他说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没有亲眼见过,怎么就能说女鬼长这个样。我说哦那好吧你继续。
他又继续讲,讲到王子亲吻棺材里的白雪公主。我说停停停,这个王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死人都敢亲。他瞪了我一眼,拿着扇子的手将将要落下。我说没事了您继续。
他说算了我换个故事,然后开始讲灰姑娘,等他讲到王子拿着水晶鞋找到灰姑娘的时候,他微微一笑,问我你觉得他们成婚以后会如何。
我说我一个小孩子讲这个不太好吧会不会少儿不宜。他拿扇子敲了下我的头,让我想好再说话。我揉着头说不就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嘛,你和我讲的故事不都这样。他叹了口气,说书上的结局不一定是真的结局,说不定还只是故事的开头。我说停,再说就听不懂了,这不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应该知道的。
他最后还是放弃用童话故事感化我,他说他已经发现我的天赋了。我说啥。
他说抬杠。
然后他开始教我怎么和别人吵架。他说吵架呢,一开始先讲道理,毕竟要先礼后兵。讲理讲不通,那就可以开始抬杠了,因为很明显对方和你的知识水平不在一个层面上,你需要用抬杠来化解其中的鸿沟。怎么杠,顾左右而言他,答非所问即是答。抬杠的更高境界,是再加上阴阳怪气,最好还是笑嘻嘻的,保证对面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吵架的下层才是污言秽语,撒泼打滚那更是上不得台面,他说会吵架的人都是脏字不说一个就骂的对面哑口无言。
他又说能不抬杠还是别抬杠。
我说晚了,我已经记住了。
他生怕我长歪了,又让我熟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天知道他怎么搞出的这套东西。
听我背完以后他还激动地喊什么社会主义光芒长存。
所以我说这人脑子有些问题。我家附近的姑娘也这么认为的,以至于我和他认识的这十年他一直打光棍。
如今孤身一人还被流放,太惨了。
李燕生听我讲完这些,说若是早些知道,定要与他结交一番。我说不太现实,因为我师父比我还会杠。他沉默了。
嗐,沉默是今日的李燕生。
李燕生:「你闭嘴吧。」
我:「你看你越来越像我了。」
他又沉默了。
沉默是…算了算了,不套娃了。
就在李燕生和我陷入沉默的套娃的时候,莫离突然出现了,在李燕生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他脸色一变,复杂地看我一眼。
「云竹自戕了。」他说,「但是被救下了,眼下他想见你。」
我:「啊好那走吧。」
他又拉住我,慢吞吞地说:「你若是不愿意去,也无妨。」
我知道他的意思,稍微动点脑筋想想也知道,云竹是他安插在我二哥身边的线人。但是怎么说呢,各为其主罢了,我并没有特别怨恨他和云竹。
「你什么时候这么磨磨唧唧了,他要见我,我也愿意见他,那就见呗。」
我见到云竹时,他正靠在床头,形容憔悴,与我半个月前见的大不一样。他脖子处有道红紫色的痕迹,和他苍白的脸比起更显得狰狞恐怖。据说小仆从来敲门,见半天没人应,推门就撞见他一尺白绫悬在空中。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留我和他二人。
我在他床边寻了个位子坐下。
「我本以为我早忘记了,可见你第一面就想起了他。」云竹偏头看着我,一双眼黯淡无光,声音也沙哑得很,不复从前的温润。
不知为何我觉得我不需要说话,只消当个听众就好。
他又眨了眨眼,看向前方,自顾自继续说话。
他和我二哥初次见面时,他正被一个纨绔子弟纠缠,旁边的人看这人穿着非富即贵,愣是不敢招惹。
「这位爷,我家只是琴馆,不卖身的,您要不去别处看看?」馆主匆匆赶来,毕恭毕敬。
「呸,小爷我今日要定他了,我爹是吏部侍郎,我看谁敢拦!」说着就把云竹往房里拽。
我二哥是这时候出现的。他一身玄色阔袖蟒袍,摇着扇子从人群中走来。
「哦?你看看我拦不拦得住?」他拿着扇子半遮面,眼带笑意。
未等那人反应过来,馆主忙先过来作揖。「沈二爷,让您见笑了,今日可来得早。」
京城之中叫沈二爷的,又喜欢来风月馆的,也就我二哥一人了。在场的都认出了他。
二哥收了扇子,颔首,「唔,听闻刚来了位琴师琴技绝佳,想着过来看看。」转而他目光移向神色不虞的云竹,「就是这位罢?小爷我先包了。」
那纨绔气得不行,刚想说什么就被我二哥凉凉瞥了一眼。「吏部侍郎?」他说,「要不要我爹关照关照?」
彼时我爹已经是个赫赫有名的大奸臣了,那人终是心存忌惮,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日他回府,激动地和我说云竹才情双绝,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他得遇云竹此生无憾。
我当时正在钻研我师父给我出的鸡兔同笼,心烦意乱地敷衍了句哦那你好棒棒。
算来算去,二哥与云竹相识三年,他被斩首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二罢了。
我爹倒台前。云竹与李燕生的人通消息正被二哥撞见。他没发怒,只是等别人走了,从怀里掏出个小玩意儿。「路上看到的,随手买来送你。」这是他三年来的习惯。
云竹还想解释什么,被他摆摆手,只说:「再弹一次高山流水吧。」
最后一次高山流水。
我曾在见过他们拥抱。
说是拥抱,更像挽留,又像是告别。
牢里的二哥,身穿囚衣,披头散发,脸上身上还有受刑留下的伤口和血迹。谁能想到他曾是那个京城中风流倜傥的沈二爷。
云竹问他,「你恨我吗?」
二哥笑笑,「为何要恨?做错事的确实是我们沈家,你又何错之有。」
他说:「云竹,就是可惜,听不到你的高山流水了。」
云竹跪在地上,抱住了他。
「也不怕脏了你的衣裳,」二哥说,抱着他的手却不松开。
云竹给我讲完这些,转过来看我,目光仿佛在看另一个人,「你怎么就不恨我呢?你恨我该多好,也省得我带着愧疚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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