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我,悄悄离开了房子。
「岑柔,你怎么会在这里?」走出房子,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岑柔不说话,只是拉着我拼命地跑,很快,来到了一片黑色的森林。
「穆村,你不能留在这里,」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寒暄,岑柔厉声说道,「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待的。」
我晃开她抓住我的手,再反过来拉住她的手腕,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原来,在我领取了永生符之后,博彩集团进行了一次大放水,全球有 20 亿个健康人类获得了永生的资格。
为了找到我,岑柔在第一时间签下了协议,进入了休眠舱,并在一个月前醒来。
公元人按照时间逆序被唤醒,也就是说在我们之前,已经有 20 亿公元人被唤醒了。
在永生之国的 300 万年历史里,20 亿人根本算不了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一部分融入了这里,加入了卢卡,另一部分却不知所踪终。
通常会有一个引导人来唤醒公元人,从最早一名引导人对应几千名公元人,到现在一对一的引导,说明还在休眠的公元人成为了凤毛麟角。
岑柔醒的时候,和其他 5 名公元人一起,跟着引导人去见卢卡,但在路上,路痴岑柔和他们走散了,误入了这片黑森林。
在这里,岑柔遇到了一群从永生之国里逃出来的人,他们向她揭示了永生之国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张着嘴边走边听她讲完这些,很快,来到了一棵奇怪的大树之下。
树下围坐着 30 多人,身穿黑色的长袍,当中,坐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
「你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当众和卢卡神婚的人。」老者开口道。
我脸唰刷地一红,还好没有被岑柔看到,「咳咳,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对卢卡来说不可能的要求。」
「我很佩服你的果敢,」老者道,「我曾经比你还异想天开。但是经历一些遭遇后,我丧失了 80% 的视力,也丢掉了那些幻想。本来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进入休眠舱,但家里有钱,你懂的,我顺利蒙混到了这里。」
因为近乎失明,这位叫做作王茧的富二代在永生之国并没有被五色所迷惑,也因而错过了和卢卡的交流。加上他的引导人完全无视他,因此王茧一直处于被放弃的状态。
「我想你知道卢卡是唯一的,但这里有 700 多万座圣殿,它们在地底是连在一起。」
「是的。」我点点头。
「由于没有被洗脑,我好奇地爬到了地底,在那里,我见到了卢卡的真实面目。」
「是,是什么?」我犹豫着问道。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王茧没有正面回答我,「那是五十年前,公元人还比较常见,在我的影响下,一些人洞悉了真相后,和我一起躲进了黑森林。我们的组织叫作做 the bat。」
我难以想象,这个老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年。
「The bat 一度发展到了 400 万人,遍布几十大洲,但现在,」他苦笑一声,「只剩下我们这些了。」
「是卢卡干的?」我脑补了一部反抗的斗争史。
「不不不,卢卡根本不屑于处置我们这些不听话的人,不得不说,永生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虽然也有些公元人被草木的叫声惊吓过,但是,比起生活在森林里,啃食白名单外的食物,大部分人都更愿意接受卢卡的馈赠。」
「嗯。」
「更何况,我对卢卡行为的推测,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极少数人愿意为了我的推测,而放弃那些富足的生活,精致的面容,美好的肉体,以及永生。」
「原来只有推测。」换我也选择不相信这个作茧自缚的王茧。
红药丸,蓝药丸,该如何选择,这毫无悬念。
他听出了我的不屑,笑了笑,不再说话。
「王说的得没错,你最好自己看看。」岑柔知道我宁愿相信彩票中奖那种好事,绝不会凭王茧的一面之词放弃永生,「你跟我来。」
她带着我走到了黑森林的边缘,这里可以眺望到圣诞所在的山峰,距离我们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道裂谷。
从这里,我窥见了圣殿之下的场景。
在巨大的地底洞穴里,长着无数巨大的黑色树根,它们向上汇聚之处,就是圣殿的所在。
而这些根系异常发达,最细之处也粗如儿臂,最粗的根茎,直径足有几百米,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方圆几十公里的巨网。
这张巨网的节上,缀挂着一串串粉红色透明的卵。
每一枚卵里面,都是成形的人类躯体。
(五)圣殿之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里的居民都是像植物果实一样采摘下来,但我亲眼看到如同蚁巢内一般的密集繁殖,还是险些将胃里的食物都吐空。
一串「人卵」的数量不下百二十个,放眼望去,仅可观测的部分也数以万串计。
靠近洞穴底部,有一簇簇身材高大的人,他们大约是成人的两倍高,全身白皙透亮,双眼却似遮着白翳。
这些无目巨人筛选着卵,将成熟的「果实」摘下放入筐中,再统一运走。
「果实」非常多,但按照现有速度一周内可以摘完。
如果每一枚卵都成功孵化的话,每周将有上百万人诞生。
我想起春树说过的圣殿数量是 700 万,那么卢卡在一个周期内就能创造出数亿人口。
他们去了哪儿?
我带着巨大的震惊和岑柔回到了王茧身边,问出了上述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王茧摇摇头,「在圣殿的下面,一定隐藏着更加骇人听闻的秘密。The bat 曾经派出过无数批敢死队,潜入圣殿的各个角落去寻找真相,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他们都死了吗?」我忽然想起这里是永生之国,这里的国民大多受过极好的教育,如果卢卡真的害死了人,哪怕只是公元人,也绝对无法掩盖至今。
「只有少数人回来了,」王茧道,「但他们都疯了,只会说着几个残存的音节,比如救命,比如快跑!」
这不就是我从草地上听到的声音吗?
「永生之国表面上光鲜明亮,但从底层逻辑分析,只能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王茧还没说完他的推测,忽然大叫一声,倒了下去。
「王,王,」周围的人纷杂地喊道,「他受伤了。」
一条树根从王茧的胸口猛地抽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完全失去了知觉。
更多的树根缠绕过来,从受惊吓的人群手里夺过王茧的躯体。
在月光下,我看到他全身变得漆黑,渐渐和缠绕着自己的树根融合在一起,缩入地面,只留下一个干瘪人形的土包。
可是,王茧明明告诉我卢卡不屑于对付我们这种不听话的人,为什么还要驱使树根杀了他?
难道这五十多年,王茧能活着一直只是侥幸吗?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岑楼,」正当我惊疑不定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娇呼,「你大晚上不睡觉怎么跑树林来了。」
我回头一看,是春树。
在她的身后,赫然还跟着十个无目的巨人。
「快跑!」不知道谁喊了一声,the bat 成员迅速都做作鸟兽散。
岑柔吓得呆立不动,我抓起她的手,将她藏在我身后。
谁料春树也并不派人追赶,她笑吟吟地走到我身边,搀着我的胳膊,望着岑柔说,:「你们公元人挺有魅力嘛,这么快就有新的女伴了?」
「我们公元人可不像你们这样无耻。」岑柔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并不畏惧,倔强地回瞪着她。
「啧啧啧,」春树放开我,走近岑柔,仔细地端详着她,「你的皮肤不够光滑,有暗沉色素,脸上还有绒毛,嗯,毛孔堵塞了,可能要长白头…………不过,这种不完美的脸还挺耐看。」
「是啊,比起工业生产线上的产品,我们这种纯天然制品,确实要高级很多。」岑柔不甘示弱地回答。
春树并不介意,从她的表情看来不像作伪,仿佛是真的被岑柔的不完美给吸引了。
「我很喜欢你。」春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打了一个突寒战,作为卢卡的追随者,永生之国的女人当然也可能是双性恋者。
「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岑柔!」
「嘻嘻,」春树笑了起来,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我,「岑柔,岑楼,你们俩在逗我玩吗?」
岑柔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柔情。
她向我连连使着眼色,示意我见机逃跑,她来拖住敌人。
我心想傻丫头,这当儿还分什么你我,拉起她,朝着密林深处跑了起来。
其实我也知道这么跑没什么用,如果任何一棵树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保不齐下一秒钟我们就被这些杈杈桠桠的给挂起来了。
我们提防着树枝和树根,深一脚浅一脚地没命跑着,身后脚步声却不疾不徐地紧随在后。
「不行,我实在跑不动了,你一个人走吧。」岑柔大口地喘着气,几乎瘫倒在地上。
「我不会丢下你的。」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放手了。
忽然,岑柔看着前方,尖声大叫起来,那些无目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挡在了身前。
「好感人啊,」春树笑嘻嘻地出现在了身后,「这种剧情在永生之国可很难见到。」
其实我相信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非常真诚,但她越真诚,我的心里就越冰冷。
「岑柔姐,你不用跑嘛,难道你介意我和你一起分享他吗?」春树嘻嘻哈哈地搂住岑柔,似乎大有和她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之势。
我完全看不懂她这是在唱哪一出。
「走吧,」春树看我一脸茫然,「我们去见卢卡。」
一名巨人弯下腰,抓起大喊大叫的岑柔,放在肩膀上,另一名托起我和春树,让我们一左一右地坐在肩膀上,走出森林,径直走入了裂谷里。
这些巨人虽然眇目,对外界的感知却和常人无异,他们健步如飞,在裂谷里跳跃自如,很快到达在了裂谷的底部。
我抬起头,近距离地看着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根系,愈发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从底部望去,人卵层层叠叠,比我估计的数量超出何止百倍。
卵的外层透明,清晰可见内部的脐带、血管和胎儿。一些胎儿在梦中还在踢打着卵壁,一些微笑着吮着自己的手指。
它们绝对是具有意识的高等生物,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高级。
约莫走到洞穴的正下方,巨人们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候命令。
我向前望去,惊得目瞪口呆。只见粗大的根盘旋而下,构成了一个深邃的大洞,不知道通向何处。
巨人喉咙里发出了有如金属击节的声音。
「抓紧了!」春树抓住我的手提醒道。岑柔虽然吓得不轻,也紧紧地抱住了巨人的脖子。
两名巨人纵身一跃,朝着深不见底的洞里跳了下去。
我们吓得闭上了双眼,当然,在漆黑一片的洞穴里,眼睛睁着也不济事。
巨人们伸出手,不时在壁上抓上一把,以控制下坠的速度。
就这样如风驰电掣般坠落了不知多久,我们终于落在了实地。
这里重力极低,眼前是绚丽的光,我和春树自觉地从巨人肩膀上滑落下来,目眩神迷地望着前方。
视线的中央是一团柔光,里面悬浮着卢卡。
和白天见到的不一样,这个卢卡长着一对翅膀,大约是常人的三倍高。
岑柔第一次见到卢卡,被祂的绝世风采深深吸引了,眼睛像是扎在祂身上拔不出来。
如果不是隔着一段距离,估计她也会匍匐在卢卡脚边亲吻祂的脚趾。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 the bat 几百万人都有来无回,在真神面前,任何抵抗和质疑都是多余的,只是不知道疯了的那一小部分到底遇见了什么。
春树大约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虔诚地趴在了地上。
「穆村,岑柔,你们来了。」祂像个老熟人一样对我们说。
(六)巨人
「你是真正的卢卡?」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们能来到这个地方,一定是有原因的,壮着胆子问道。
「可以这么说。」卢卡点点头,用祂那无比悦耳的声音回答道。
「那么白天和我神婚的那个?」
「不用在意那些细节,你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只是我让你看见和感受的。」
我不禁愕然,但岑柔却完全失态了。
岑柔看见卢卡已经异常激动,现在听到祂的声音,更是热泪盈眶。
「你认识我们?」我试探着问道,应该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以这种方式请到地心来。
「很久没有人和我通过这么低效的对话来交流了,」卢卡笑道,「你是想和我拉家常吗?」
我脸一红,在地心深处和真神直接对话,我没问出有技术含量的问题。
「这里的人真的都能永生吗?」我终于想到一个该问的问题。
「没错。」
「永远以人的形态?」
卢卡笑了起来,像摇落了一大株海棠花树的花瓣,铺满了整个地心。
祂没有正面回答,这说明我内心的担忧是正确的。
「所以说,永生是以不同形态存在的?」
「以一种形态永生,和永远死亡有什么分别?」卢卡笑着反道。
「我以为,永生者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我略感失望。
「生命就是生命,没有本质的分别,无论是千年的王八,还是万年的龟,」卢卡引用了公元人的比喻,「生命的意义,就是寻找永生。」
「当永生成为了唯一的目标,那么永生之外一定很痛苦吧?」我试探着道。
「哈哈哈哈,你越来越像个永生之国的原住民了。」卢卡的笑声振动着空气,以及脚下的大地。
我感到一阵眩晕。
「意义是什么?生命和死亡都没有绝对的、先验的意义。」卢卡接着说道,「地球上有一种生物,叫作做灯塔水母,它可以从性成熟之后逆生长,恢复到幼虫阶段。」
「嗯。」我点点头,作为永生的追求者,我当然知道这种可以返老还童的「永生」生物。
「除了灯塔水母之外,许多多孔动物也有再生能力,可以在身体受损后重建细胞,只是新的细胞间协调程度会下降,体现出来就是受损细胞不能被清理和替代。」
「我们是在上生物课吗?」
「我只是尝试用你能理解的知识来解释生理上的永生,」卢卡道,「你今后有的是机会研读生物学。我想,你可能对永生之国的历史更感兴趣吧。」
如春树所言,卢卡在创建永生之国时,按照公元人的最完美形象设置了标准。
第一个永生之国持续了 500 年。
和现在不一样的是,那时永生之国的人虽然寿命很长,但容颜仍会随着生命的推移而衰老。
即使卢卡赋予了他们类似于水螅纲的再生能力,受限于细胞间的无法协调,器官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老坍塌。
于是卢卡调整了方案。
在第二个永生之国里,细胞的修复能力大大提升了,干细胞可以不断制造出新的细胞来取代老的细胞。
在生理上,无限接近永生的人体也实现了。
第二个永生之国只持续了 300 年。
300 年来,随着科学的迅猛发展,战事频发,人类把自己作死了。
虽然人体可以自我修复,但永生并不是不死,。
因此第三个永生之国,卢卡着重调整了人类的侵略性,他们爱好和平,团结互助。
可惜第三个永生之国也只持续了不到 100 年。
因为人口繁殖太快,很快就耗尽了土地资源。
永生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好在第二个永生之国的人发展出了二型文明,建造出了戴森环,解决了能源问题,所以卢卡有很长的时间来设计完美的永生之国。
在经历七次失败之后,卢卡终于设计出了现在的完美模型。
「现在的永生之国,已经完美运行了 260 万年,并且将一直运行下去。」卢卡自豪地说。
「可是,」我抛出了裂谷中思索的那个问题,「你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新的人类,如果每个圣殿之下都以同样的速度产出,那么人口将以每周几亿的速度增长。」
「没错。」卢卡很坦诚。
「那么他们去了哪里?永生是不是一个谎言?」
「相信我,他们都是永生的,」卢卡弯下腰,凝视着我的双眼,「这是我创建永生之国的目标。」
卢卡用伸出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道足以致盲的白光砸进了我的大脑,他进入了我的意识,或者说,我变成了卢卡。
我变成了这个国度的 180 亿人,我看见了他们所看,感受到他们所感受。
我通过百亿张嘴巴品尝着 25 种食物做出的无穷美味,和其他同性或异性进行着无穷姿势的交流,我的脑中包罗万象,装满了几百种学科的各级知识。
我体会到各种情绪,愉悦的,欢快的,振奋的,安静的,深远的…………
在另一面,我感受到婴儿在长大,从哇哇啼哭,到蹒跚学步,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美好的。
只是从生命的某一个时段开始,永恒期的人和新生代发生了交汇,这种交汇是和平的。
5000 岁的人将自己的位置让渡给了 20 岁刚刚成年的人,再走入黑森林,盘坐在树下,和树木化为一体。
他们变成了永生之国的一部分。
他们重新经历生根,发芽,长大,只是,和地球上的植物不一样,他们还带着人类的意识。
树木的生命周期长达千年,它们会经历各种真正的痛苦,并且没有卢卡的干预。
更有甚者,卢卡替永生者过滤吸纳的负面情绪,统统都传递给了树木。
永生之国里,能量守恒,情绪也守恒。
树木生命周期过了极限,再循环成新的树木,或者草本,乃至微生物。
也有一些婴儿诞生后,成为社会机器的一部分,维持着永生之国的运作,除了将我们带入地心的巨人,还有其他各种体型的人形型生物,各司其职。
在这个生生不息的永恒国度,所有生物都实现了最终的永生。
巨大的信息量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这是个什么鬼设定,为了永生的目标,绝大部分生命都承受着非人的痛苦。
尤其是当他们经历了作为人的快乐之后,还要再带着记忆进入这种「轮回」。
「公元人有一句话,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卢卡在我的脑内说道,「这是真正意义的众生平等。」
我差点要被祂感动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王茧的话,永生之国表面上光鲜明亮,但从底层逻辑分析,只能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卢卡能看到我之所想,在一瞬间收回了所有意识的连接。
祂带着我的视线越拔越高,穿出大地,穿过了云层,山川在我眼中越来越小,树木和人类已经微不可见。
当我从太空中俯瞰清楚永恒之国后,不由地得再次惊呆了。
在一圈可见光各种折射后的大气层包裹下,永恒之国静静地飘浮漂浮在空中。
它是一个有着天体尺度的巨人。
(七)试验者
「卢卡是客观存在的……」
「……我宁愿说,我们才是祂的干细胞……」
初遇时春树所说的话在我脑中不断浮现,每一句原来都这么有深义。
卢卡的杰作,也就是祂本人,是一个活着的人形星球,正极缓慢地做着公转和自转。
在离太阳非常近的轨道上,环绕着一条宽大的戴森环,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能源。
近地轨道上还环绕着六面巨大的镜子,其中之一便是我见过的巨型月亮。
它们可以调节光线照射强弱,也保护着卢卡不受小行星的撞击。
这时,所有的景象像忽然向远处迅速抽去,形成了一个光锥。
光锥消失于一点,我又回到了地心,站立在岑柔和春树身旁。
在和我共享意识的这段时间,卢卡已经对岑柔进行了洗礼。
现在她红光满面,兴奋地和春树畅想永生,交流着心得。
看到这个倔强的姑娘失去了个性,我打心眼里厌恶起了这个世界。
卢卡察觉到我的变化,想要抽去我的负面情绪。
「等等!」我抬手制止了祂。
卢卡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似乎在施舍一次直言的机会。
「你管这个状态叫永生?」我讥讽道。
「对于一个干细胞来说,指望你理解永生的奥妙实在是一种奢侈。」卢卡道。
「可惜,我看到的只是一具暮气沉沉的尸体,」我毫不客气地说,「看完你的『杰作』,我只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祂自矜身份,没有强行读取我的思想。
「你是个自恋狂!」我抬起头,桀骜地回答。
「我宽宥你。」祂仿佛在宽宥一个大肠杆菌。
「别再自我感动了,你所设想的永生,只是让一团关系混乱的永生个体,充斥在毫无生机的庞然大物里。」
「真希望你能站在我的高度……」
「够了!你原始的世界观,根本背负不动永生这种命题。你只不过是一个放大了几亿倍的公元人!」
卢卡终于沉默了。
祂缓缓地降在了地面上,身上发出强烈的光,朝我走来,就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巨虎走向一只孱弱的猫。
「卢卡,请宽恕他。」春树担心起我的安危。
卢卡丝毫不理会她,一直向前走,直到和我融合在一起。
这一次,我进入了祂的物理空间,这里比想象中宽敞得多,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地中央,端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唐装的人。
「穆村,我终于等到你了。」他乐呵呵地说。
「哥哥?」
即使此刻见到迈克杰克逊也不会让我如此惊讶,我万万没想到,卢克的真身里,竟然住着我的兄长,那个独力抚养了我 8 年的男人,穆明。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还在为了我的负债而心力交瘁,现在他的脸上洒满了阳光,比我见到的任何一次都充满活力。
我惊喜交加,忍不住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仔细地端详着他,没错,虽然他已隐隐然有了神格,但他仍是我至亲的哥哥。
想到他为我付出的一切,我既内疚又自责,如今见到他仙风道骨,浑若出尘的样子,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你是卢卡?」我实在无法想象,主宰着 180 亿永生居民和几十万亿生物的星球主人,竟然是我的亲哥哥?这一定是卢卡为了说服我变出来的幻觉。
「我是卢卡,你也是卢卡,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卢卡。」穆明说,「卢卡,最后普遍共同生物祖先,Last Universal Common Ancestor,简称为 LUCA。」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颗巨大的进化树,标记着我名字的坐标出现在 2022 年,智人种,人属,人科,灵长目,哺乳纲,脊索动物门,动物界,真核域。
在进化树的底部,有三个域,真核生物和古菌类,而最最底端,正是 LUCA。
「在广义上,地球上只出现过一次生命,我们都是祂的一部分。」
「啊?!」我没有料想到,这竟然就是卢卡的真正含义,「可是,你不是已经,已经死了?我亲自确认过你的尸体。」
「没错,我死过一次。」他淡淡地笑道,「或者说,无数次。」
哥哥为了挽救我,加入了一个名为「卢卡」的试验计划,作为志愿者,接受着各种可再生细胞的试验。
然而人所熟知的再生细胞恰恰是癌细胞,它们具有无限增殖、可转化和易转移的特征。
科学家试验的主攻方向正是这种再生方式,先摧毁再重建。
试验的风险极高,当然,报酬也非常高,是一些债台高筑的赌徒们的最后希望。
成百上千的受验者都没有经受住风险,纷纷离世,其中也包括了我的哥哥。
但奇迹发生了,当他各项体征都消失后,身体机能却奇迹般地康复了。
哥哥成为了依靠自体免疫和癌症完美共生的唯一一个人,细胞不但能无限再生,更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
「卢卡」项目的赞助者是全球最富有的一群人,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后都疯狂了。
为了筹措研究经费,他们设计了一种彩票进行融资。
穆明发现了彩票的漏洞,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信息藏在了自己的「遗物」中。
并成功地让我获益。当然,他的初衷是让我得到更多的奖金。
复活后,穆明被软禁起来,不断向研究机构提供血液和组织样本,接受各种检测,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但科学始终无法破译他永生的秘密,虽然理论被证实,试验样本也复活了,但这种再生无法复刻。
富豪们在短时间看不见希望,纷纷选择了冬眠,等攻克永生之后再解冻苏醒。
在另一些有良知的科学家努力之下,穆明不再无偿提供采样,他因此获得了巨额的财富。
他在地球上生活了三百多年,取得了九十多个最高学位。
有了知识的加成和无限寿命,穆明实际掌控的资产达到了全球市值的 80%,通过自己的影响,人类社会车同轨,书同文。
「300 年,我用了 300 年,从试验品变成了研究者,我掌控着整个卢卡计划,最终,攻克了永生的难题。」哥哥淡淡地说。
我默默地听着,心理里非常难过,我不敢想象他经历了什么腥风血雨。虽然最终否极泰来,但整个过程,一定是异常艰难。
「地球上爆发了十几次世界大战,我也厌倦了,把整个实验室迁入太空,又陆续将二十亿人装入休眠舱仓,运离了地球,专心设计起了永生之国。」
太震惊了,永生之国的缔造者,真的是穆明。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穆村,我将自己作为中枢连接着几万亿生物,接收着所有的喜怒哀乐,早就扮演够了神明的角色。地球上来的二十亿公元人,卢卡承诺给他们的,我都兑现了。」
「可是,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你刚才说的,渺小的躯体,承载不了永恒的宏大。」
(八)创建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一直认为人心可以装得下星辰大海,在这一版的永生之国,我将所有的生命汇聚成了一个整体,就是你见到的巨人。个体的生命也能无病无灾地运行 5000 年以上,这个生存模式在恒星燃尽之前,可以再运行几千万个 300 万年。我实现了永生,却无法赋予它更多的意义。」
「永生就是意义,你说过的。」我抓住了他的一个漏洞。
「那是生命的意义,并不是存在的意义。」
「王茧呢?你为什么要处死他?」
「你错了,永生之国容纳了他五十多年,又怎么会介意多这一朝一夕。你的出现,让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从而自愿融入黑森林,不信我可以把他的意识共享给你。」
「不必了不必了。你是不是忘了永生的另一个代价?那些被抛弃的草木,它们带着人类的记忆,却要经历自然界的痛苦。」我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我一直在改善它们的状态,减少可食用物种的品类。其实以现在的科技,可以合成任何可口的食物。」
「想象力也可以合成吗?」
「哈哈哈哈哈,穆村,你变得爱思考了。不过你低估了人类的创造力。你不会以为我唤醒地球人,只是为了偷他们的想象力吧?」
他竟然预判了我的怀疑。
「卢卡,与其说是我一人创建的,不如说是所有人类共同智慧的结晶。包括那些你所鄙夷的,建立在其他物种痛苦之上的快乐,都是经过无数代比公元人聪明很多倍的人共同研究的一致结果。而这些伟大的研究者们,最后都心甘情愿地转生成了其他的物种。」
「为什么?」
「因为快乐是短暂的,痛苦才是永恒的。」
听起来像披了一层宗教色彩,但又暗合熵增理论。
「永生,」穆明眺望着远方,虽然那里一无所有,「不是一种恒定的形态。当你活到了 5000 年以上,大概就能明白我所说的意思。」
「那么,你唤醒我的目的是什么?为你喝彩吗?」
「傻弟弟,」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因为我也需要换一种生命形式,去追求下一个形态的意义。」
「什么?」我明白了他的话,开始为刚才的唐突语言懊悔起来。
「穆村,我们有着几乎一样的基因,我能做到的,你一定也能,」他摆摆手,阻止我发问,「260 万年前我就采样过你的 DNA,你的线粒端表现和我一模一样。」
我苦笑一声,和活了 300 万年的哥哥比起来,我的想法确实浅薄。
「你放心,我不会现在就撒手,让你接掌永生之国。你还要接受相当于几千年的训练,当然,我也可以直接将意识共享给你,花上几天的工夫。」
他殷切地望着我。
「你虽然是我弟弟,但想法未必和我一样,你完全可以按照你的想法重新设计和创建自己的星球。」
我居然动心了。
「啊?那这里怎么办?」我又想起了是 180 亿人和另外无数的具有人类意识的生物。
「他们可以自行选择,人类可以建造更多的戴森环,从太阳摄取几百倍能量,供养几千万个永生之国,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卢卡。」
穆明的眼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味:生命并不是以多取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