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低头吻了上来。
唇瓣紧贴,齿贝相撞。
随后我的嘴唇就被这家伙狠狠地咬了。
我吃痛地张嘴想要喊,但是溢入口中的是更多的铁锈味。令人作呕的味道和无法忍受的疼痛,这绝不是一个值得回味遐想的亲吻。
更像是被野兽撕咬了。
我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没法呼吸了。
要死了。
……救救我。
百无涯的意识一直是混沌的。
这次的魔纹暴动似乎比以往都要更凶猛,也许是因为自己提早到了这处魔气充溢的宫殿,导致自己没法控制好这股日益增长的力量了。
但是在暴走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忍耐的。
直到他因为过于疼痛,为了不让自己彻底失去理智,摔了一个杯盏后攥着碎片在手里,利用外界的疼痛来阻止自己变成怪物。
不能失去意识。他咬牙撑在地上苦苦地挣扎。那个女人还在这附近,他无法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听见了脚步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听见了那个现在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会死的。
别过来。
百无涯努力聚拢着最后的意识,咬牙切齿地嘶哑着吼她,让她滚,滚出去把自己锁起来。
会把她杀了的,不能这么做。百无涯有些昏沉地想道。
得让她活着。
但是为什么?
迷糊之下,脑海中一个声音不断地询问着自己。
为什么要让她活着?死了就死了吧,自己难道真的稀罕那一颗真丹吗?只要她最后不会把那颗真丹给颜良生,就可以了吧。那么就算现在杀了她也无所谓。
这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像恶鬼在耳边厮磨怂恿一般,惹得百无涯心烦。
不行。他一遍遍地告诉那头恶鬼。我说了不行。
为什么?恶鬼低声问。你在犹豫什么?
百无涯咬牙,费劲最后一丝力气来聚集起浑身的灵气,以内力狠狠地震了自己内脏一下。
闭嘴,滚开!
恶鬼在震颤下消失了。
足以让眼前一白的剧痛闪过,自己忍不住喷出了一大口血来。
这种程度的话,把自己限制到这种程度的话,就算失去理智也不至于把她杀了吧。
“小……桃花……”
模糊的视线望向紧紧地贴在门口的那个纤细身影。百无涯已经有些看不太清了,但还是可以看见那抹银发,在隐隐约约隔着纸窗照进来的月光下,如此耀眼。
如降临人世,拯救众生的神女一般耀眼。
在意识到自己出声唤了她一句后的百无涯,立刻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闭嘴,别出声。他默默地念叨,用力咬到自己口中都溢满血味。
但是看见了自己这副模样,她也会离开的。就算喊了她一声又如何?
走就可以了,离开就可以了。
不要过来。
再往自己这边迈一步的话,真的就没办法了。
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去处理这个诡异的情绪。没办法理解这一切,没办法坚持自己原本的计划。
期待她过来,又恐惧她的靠近。
在疼痛中,这份过于纠结的心情险些把百无涯撕碎。
但她却还是向自己奔来了。
他听见她在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深处带着不知名的哽咽和害怕。她听上去很焦虑,像是在关心自己。
是关心,还是怜悯?
百无涯微微眯眼,意识渐渐地飘浮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沉溺在深海中一般,朦胧地感知着这一切。
姚悯怀里的桃花香格外清晰起来,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一种味道。
是神女吧,神女在垂怜自己。
这一刻,百无涯内心充满了他不曾感受过的情绪。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也许她是属于自己的神。
可他的神却像一场悲伤、缥渺的梦,梦里是无边大海,令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越是久居其中,越是贪恋痴迷。
于是他怀着高涨的心情,企图以虔诚的姿态挽留住他的神。
百无涯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体把姚悯翻身压下,混乱、疯狂地去咬她的唇,笨拙地效仿着世人所谓的亲吻。
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记号。
比神识更长久的记号。
属于自己的。
炙热的不知名情绪和血沫缠绕在这个称不上吻的唇齿相交中。
他的意识站在一侧,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神情。
没有笑容,没有喜悦。
她在流泪。
她看起来很痛苦。
百无涯静静地看着,直到自己的意识再度陷入黑暗,直到她落泪的模样消失在眼前。
一切随着意识散去了。
是啊,他早就该知道的。
从出生起不就应该知道了吗?
他是被神抛弃的人。
百无涯已经昏过去五天了。
自从他上次发疯一样地咬过来,随后就身子一歪瘫软下来失去了神志后,我动了无数个念头。
离开,给他包扎一下再离开,给他包扎然后治疗好了再离开,给他治疗好后留下一封信离开,等他醒来后好好说清楚再离开。
……等他醒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
我试着去相信他那天是失去理智了,那不是正常的百无涯,那是被魔纹的力量控制的百无涯。
我嘴唇上险些被他撕咬下一块肉来,愈合时候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这一点。
可是,如果他那日真的失去了理智,为什么会在俯身靠近我的那一刻,让我在他眼中看见了那么明显的悲伤和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又在悲伤什么?
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释。
我不愿接受自己就这样离开,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百无涯独自一人在这座宫殿里。
尽管我也有很多顾虑,但我还是悉心地照顾了他。
我不会什么精细的治疗手段,只懂一些自然馈赠给我这个桃花精的一些与生俱来的知识。
我替他擦拭掉身上的血迹,把手上的碎片挑出包扎好,敷上止血的草药,又给他擦干净唇上的血痂。
指腹蹭过他软软的薄唇上的伤口的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热。
难道和疯子待久了,我也会疯掉吗?
为了不再多想,我便每每都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念头。
在这天,我照例给躺在榻上紧闭着眸子的百无涯换了绷带,换了些止血的草药碎末。
纸窗后透过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暖的,让我不禁眯了眯眸子。
“真是温柔的阳光………”我喃喃。
“是啊。”
一个嘶哑的低沉嗓音响起。我猛地回神低头,对视上榻上男人含笑的眸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一眨不眨。
“真温柔啊。”他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唰”地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结巴开口:“你…你醒了啊,身体如何?还有哪里不对劲吗?我试着给你治疗;可你迟迟不醒,我怕——”
“我没事。”他又打断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百无涯似乎哪里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但他又只是那样疲惫又安静地躺着,注视着我,虚弱无力的模样让我无法把眼前的他和那晚黑夜里的猛兽联系起来。
我唇上的伤疤一疼。
我抬手下意识地去抚,百无涯的视线便随着我落在我的指尖。
他眸色晦暗一瞬,却什么都没说。
我也看着他,在脑海中这几天演练过无数次的话在此刻一起涌上来,搅和成一团,哽在我的喉咙。
得说出来才行,得好好地、严肃地和他谈谈才行,不是做好离开了的打算吗?不是说等他醒来就把事情都说开,质问他那晚的事情,然后再选择离开吗?
我在心里反复责问自己,无比痛恨起自己的犹豫不决。
可就这样和百无涯的眸子对视着,他那么安静,苍白得像是很快就会融化在空气中似的。
我张了张嘴。
“……你违反了第二条。”
百无涯很显然地一怔,像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
很显然,我也没料到我最后就只挤出了这句话。
无言的沉默尴尬地弥漫开。
随后这份沉默被百无涯低低的笑声打破。起初他只是低声“哧哧”地笑,随后这笑声越来越大,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
他笑得似乎眼角泪花都快出来了。
这一刻我又在他身上看见了熟悉的影子,是我比较熟悉的那个百无涯。
“我记得你说不准动手动脚,可没说不准动嘴。”
“钻文字的漏洞会让你觉得很得意吗?你这样那我也要做一样的事情了。”
“抱歉,抱歉。”百无涯勉勉强强才停下大笑,“只是我以为……不,没什么。”
也许是刚才的大笑牵扯了他的伤口,他面色青了几分,可眼底的笑意却头一次如此真诚。“小桃花,我没事,你呢?”
“谈不上是没事。”我嘀咕,“你吓到我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那个阳光格外好的午后,我听百无涯细细地解释了他魔纹暴走时会产生的影响。
他一边解释,一边开着无所谓的玩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插科打诨,逗弄人的本领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了。
但这很奇怪,我可以感受到他态度的不同。
以前多多少少总是会在他嘴角弧度中察觉到几分虚伪的意味,可现在,多了很多真诚。
我不敢断言这份改变是不是真的,但的确是有不一样的情绪传达过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莫名放下心来的感觉。
我悄悄地捏了捏自己的裙角,开口道。
“……以后这种事你得和我说啊,你不是把我当朋友吗?那朋友之间是不可以隐瞒秘密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可以隐瞒秘密吗?”
“不可以,要坦诚相对才是对待朋友的正确态度。”
我凑近了点,凝视着他:“你该不会还有什么事没说吧?趁现在这个机会不如一起告诉我吧,以防万一。”
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没有了。”我听见他这么说道,随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地,带着坚定又安抚人的力度。
“没有隐瞒的事了。”
在那之后日子似乎平淡了下去。
在这座和外界隔离开来的宫殿里,我甚至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百无涯受到的内伤一直没有痊愈,我追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他也只是笑笑说这是魔纹的反噬。
在相处中,我发现了百无涯和普通人之间的一些相似之处。
比如他不喜欢饮酒,喜欢甜食;他很固执,却在某些方面又变通得很。
他说他从来没得到过任何想要的东西,我就笑他怎么就知道在我面前卖惨。
我试图让他理解普通人的一些情感。
比如为他人着想、克制自己的冲动之类的。
百无涯总是撑着头看我絮絮叨叨,然后又笑着问我:“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就……普通的就知道了。”我糊弄他。
“我说过不许撒谎,不然就……”
“嘘!”我眼疾手快地用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巴,“我刚说完不可以威胁别人!”
百无涯挑眉看我,忽然张嘴咬了我指尖一口。
酥酥麻麻的。
我登时慌乱得有些无措,讪讪收手,指尖在裙面上轻轻蹭着:“你…我不是说不可以动手动脚吗?你总是违反规矩……”
“我明明动的是嘴。”
“什么啊,你是狗吗?”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吗?”
百无涯又挑眉看我,那双异瞳害得我都不敢和他对视。
他最近真的好奇怪。
这样的转变就是从那天他醒来之后开始的。
我不止一次怀疑他是不是那天发疯把脑子给弄坏了,但百无涯坚持他只是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试探地询问他还记得那个糟糕的吻吗,他也只是摇头。
“我为什么会那么做?”他反问我。
我无话可说。是啊,说的也没错,可能就是失心疯了才那样做。
话虽如此,但还是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那是我的初吻啊。
“不过世人似乎都喜欢把唇贴在一起来表示某种热烈的感情,这有什么意义?”他问道。
我想了想:“千言万语道不清楚的情绪,可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情吧。”
“那确实挺笨的,话都说不清楚。”百无涯点评。
我恼他的不解风情:“这是很美好的事!”
“美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情绪似乎低落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反正挺奇怪的。”
“反正你也不会懂。”我嘟囔,不想再和他争论这个事。
日子就这样还算是平淡、和谐地过着。百无涯在每个月里魔纹暴走的那几天总是从宫殿内消失,然后几天后又再出现。
他每次都看起来非常疲惫,面色惨白、脚步踉跄。
头两次的时候我还会紧张地去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或者去嗅有没有血味。
“你去哪里了?”我这样问他。
但百无涯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后就伸手去揉我的发,嘴角上扬开微微的弧度。“……没有滥杀无辜,别这么紧张。”
然后他就会一瘸一拐地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问了。
百无涯似乎变得比以前爱笑了。
这让他愈发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魔纹的力量是日益增长的,我能感受到百无涯变得越来越强,气息也越来越具有压迫力。
但我看着逐渐成长的他,心里总觉得不安。
具体是为什么,也无法清楚地描述出来。
是担心这样下去他最终会以魔头的身份被制裁呢,还是担心他的眼神会像最初我遇见他时那样,再度冰冷下去?
也许两者都有。
可我没办法说什么,因为如果他不变强,他就没法控制魔纹。
时不时地,我也会看着天空发呆。
为什么背负了诅咒的是他。
我总是挑天气好的日子坐在院子里仰头发呆,我享受阳光落在脸上的感觉,云朵的阴影偶尔会投下来,凉凉地亲吻面颊。
很舒服。
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这样悠闲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我慢慢地睁眼,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内,对视上那双一红一黑的狭长眸子。
这么近,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眼中。
可出乎意料地,我没有惊慌,也没有被吓到。
我就这样安静地仰头和他对视着。
呼吸有一瞬间交缠在了一起,卷出略微暧昧的气息。
我没办法从他眼中读懂那抹有些复杂的情绪。好像是狂热,又好像是隐忍的克制。
好像过了一瞬,好像过了许久。
百无涯才动了动,缓缓地直起身子,挪开了目光。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意味不明的沙哑:“我得出门一趟。”
“你去哪儿?”我站起来。
“……玄天宗。”
“为什么?”
“有一个东西需要拿。”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拽住了他袖子。
“我也要去。”
“为什么?”这回轮到他发问了。
我不清楚,但看着百无涯就这样站在面前,我忽然有种,如果我就这样让他去了,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的感觉。
这样的认知令我心里一紧。
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或者是为什么会这样在意起他来,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没法阻止自己了。
这已经不再是对他的怜悯,或者渴望令他改邪归正的心情。
而是不想再看见他露出那样无措、脆弱的表情了。
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突兀念头。
我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
百无涯也看着我,又无奈地笑。
“……小桃花,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去,是不是?”
“嗯。”
“那出去了的话,不准摘下你的斗笠。”
“好。”
“不准看其他人。”
“好。”
“不能离开我身边。”
“好。”
“要听我的话。”
“好。”
我没问他为什么要回玄天宗,我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执意地跟了过来。
那个地方一直是让我刻意回避的记忆角落,我不愿去触碰那儿。因为如果一旦掀开了避而不谈的那层保护,我怕我和百无涯之间的关系又变得尴尬、僵硬。
但那些人的尸体,应该就这样腐烂在那儿了吧。
会有人把他们安置吗?
我把头埋下去,斗笠被风吹刮得有些压力了,我抬手扶住。
身前有个高大的身影替我挡了风。
我抬头去看男人的背影,他背对着我,一手还握着我的手腕,指腹还浅浅地搓着我手腕上的那枚印记。
那个地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反应了。
百无涯捏诀带着我乘风起,我们很快就到了玄天宗的门口。
这地方安静得令人心慌,可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我预料中的臭味。
只是,有一个人直直地站在宗门口。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百无涯的手。
是颜良生。
他果然还活着,看上去比之前要沉稳了不少,眉宇间却还带着那份温柔。
他就那样站在宗门口,望着百无涯。
“你果然来了。”
百无涯笑了,语气却那么冰冷讥讽:“啊,你果然还活着?像只不懂的看别人眼色的苍蝇。”
“在让你还清你欠下的债之前,我是不会死的。”颜良生静静地开口。
“那就麻烦了,你得死了才行。”百无涯松开了我的手,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把我挡住,“我今天没心情杀你,现在识相点儿滚开的话,我就看在心情还算不错的份上,让你手脚齐全地离开这里。”
颜良生一动不动,只是拔出了剑。
他的视线越过百无涯望向了我。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古怪,你是从哪里寻来的古木桃花妖……甚至还不惜用魔气污染她。等我再度看见你院子里的那棵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什么?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有什么真相就要被揭开了,就近在咫尺。
可百无涯没有给颜良生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眼前黑影一晃,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就这样纠缠在了一起。刀剑相撞,嗡鸣作响,两股浑厚的内力互相较劲碰撞。
我微微往后退了几步,试图不被卷入。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才颜良生说的话。
明白了什么?古木桃花妖?
我紧紧地盯着在半空中打斗纠缠的两人,下意识地攥紧了裙角。
百无涯似乎渐渐地落了点下风。他不久前才从魔纹的反噬暴走中脱身,之前的内伤旧疾复发,现在身体本来就依旧虚弱不堪。
他是在勉强逼迫自己。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颜良生冲他喊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百无涯狠狠地一掌推去,用气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面色惨白,嘴角渗血。
“……你懂什么。”
颜良生眸色里闪过挣扎。
“我知道你打算要如何,但是为了天下苍生,我不能让你得逞。”
他的视线转下来,落在了我身上。
“……对不起了,姑娘。”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道白光极速地闪过,一股足以把全身骨头都震碎的力度,巨大的爆炸般的响声炸开,尘雾弥漫。
我被一股气息包裹住,在震荡中短暂地眩晕了片刻。
等烟雾散去,耳边的嗡鸣和眼前的亮光消退,我躺在地上,和那双狭长眸子对视着,面上身前是男人身躯牢牢地遮挡住投下的阴影。
百无涯用手肘支撑着他的身子,牢牢地把我困护在了他身下。
他的气息包裹着我,免去了大部分的伤害。我虽然被波及了些许,可他以肉身替我接下了刚才的绝大部分直接冲击。
他垂眸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模样完全刻在脑子里。
他张嘴,一口血溢出溅到我的脖颈处。
“你……你……”我语无伦次,颤抖地去碰他的胸口,“百无涯……?”
他身子晃了晃,往旁侧倒下。
颜良生落地,视线往这边扫来。
“没想到他愿意为了你去以身挡下那招。”
我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拽着百无涯的袖子,试图唤醒他。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颜良生继续说道,每说一个字都像是针扎在我心口上一样疼。“你是万年难遇的古木桃花,修炼成精后,你的原木内可以炼化出一颗真丹,凝聚着你所有的生命力和精气。一旦服下,百伤可愈、百病可治,功力可一瞬暴增,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
我指尖一颤。
颜良生继续说着,缓缓地向我踱步靠近:“是他害了你,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的吧。他是贪图你的真丹,才会选择回到宗门这里去寻那棵原本的桃花树。树和化为人形的树精,缺一不可。”
“为了黎民百姓,我必须阻止他。”
颜良生说的话我都明白,可却又无法理解。
什么意思?……
所以这一切,从百无涯莫名其妙地就把我从后山搬到他院子里开始,就是百无涯设计好的?
他知道关于真丹的事?
我开始觉得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和百无涯相处过的所有过去的日子都迅速地闪过。
他说不准我死,是因为人和树缺少一个都拿不到真丹吗?
他不准我离开,是怕计划会失败吗?
我犹如落入冰窖,浑身发凉。
颜良生走近了,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微微叹息,伸手去扶住我的肩。
可他的手还没落到我肩上,甚至没碰到我的发丝,我眼前忽然就闪过一道黑影。
本来躺在地上的、浑身是血的百无涯不知怎么地,又暴起攥住了颜良生的手。
他死死地攥着,我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手不想要了的话就别要了。”百无涯开口,从嘴角溢出了更多的血。
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冷冷地看着颜良生:“我之前就和你这么说过吧。”
颜良生脸色一变,猛地以灵气撞开。他后退几步,可那只手还是软软地垂了下去。
“你……”他脸色变了变。
“像你这种家伙就想杀了我?”百无涯向他投来轻蔑的视线。
可我看见了他脖颈上暴出的青筋,和脖颈右侧那些开始不断闪烁的魔纹。
他已经在极限了。
一边控制着魔纹,一边和颜良生对抗。
我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我的视线让百无涯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小桃花,离开这里。”他平静地开口,“去安全的地方躲着。”
我嘴唇动了动。
“你……是不是知道真丹的事。”
我还是没忍住,脱口问出。
百无涯一怔,随后挪开了视线。
“是啊。”他语气轻松,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早就知道了。”
“生气了?那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走得远远的,离这里越远越好。”
他没有回头看我。
我攥紧了裙边,踉跄地从地上爬起,转身离开。
我跑得很快,快到都有些呼吸不上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
百无涯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没有回头。
颜良生没有阻止姚悯的离开,只是一直紧盯着百无涯。
百无涯神色有些僵硬,但还是支撑着站了起来,随意地擦了擦面颊上的血。
“……你故意的。”颜良生开口,“你故意赶她走。”
“很明显吗?”百无涯反问,随后拧了拧眉。“不过小桃花很迟钝,应该不会意识到。”
“为什么?”颜良生问道。“你下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姐姐,杀了整个宗门的人,却害怕她被波及?你当真那么想要那颗真丹?”
“啊,想要啊。想要得不得了。”百无涯冲他抿了抿唇,勾起无所谓的笑,“所以她不准死,我和她可是有过交易的。”
颜良生蹙眉,但没再追问下去。
他必须得阻止这家伙,不然等他吞下真丹,一切都会太晚了。
激烈的交锋再度开始。
百无涯很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一边忍受着魔纹反噬的痛苦和内伤旧疾的复发,一边和颜良生过招。
刚才承受了那一波冲击后,似乎也伤到内脏了。
呵。
百无涯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天道果然是在戏耍自己。重来一次也还是一样的结果吗?
但至少,这辈子比上辈子活得要有意思。
他横剑挡下一记杀招,又猛地向颜良生刺去。
可忽然天色一暗。
巨大的灵气从宗门里那个熟悉的角落里溢出四窜,爆发出来的气息几乎是一瞬间就淹没了宗门。
百无涯硬生生地停下剑尖,自己的肩膀却被颜良生刺穿了。
鲜血四溢。
他无暇顾及身体上的剧痛,只是睁大了眸子,鼻尖嗅到熟悉的花香。
怎么会?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甚至连自己的剑都脱手坠下。
百无涯立刻向他曾经居住过的那处院子飞去。
怎么会,怎么会?
不知名的恐惧蔓延上心头,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
像是被牢牢地攥住了心脏,像是高空走绳,像是被弃入黑暗中。
他害怕了。
等他到了自己的那座院子里的时候,那棵永远盛开着粉白桃花的树却已经凋零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
树下靠着树干坐着的纤细身影,银白色的长发此刻暗淡无光,脆弱得像是一吹就散。
百无涯的心狠狠地一跳,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率先一步上前去,抱住了那个脆弱的身影。
“小桃花……”他颤抖着开口。
“……姚……悯……?”
我一直漫无目的似地奔跑,可当我停下来的时候,眼前却是那个熟悉的小院子。
院门口的结界早就没了,我很轻松地就踏入了这里。
那棵树,我的树。
茂盛的粉白桃花还是洋洋洒洒地开着,和之前最后见到的那一面一样。
我用手抚摸上树干,感到了久违的安心感。
是熟悉的感觉。
我抚摸着树皮粗糙的纹理,一遍遍地去回忆自己过去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可越是回忆,越只能想起那些只存在于阳光下的片段。
百无涯,百无涯,百无涯。
他挑眉的时候喜欢也露出嘴角上扬的弧度,总是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很令人讨厌的话,对我不动声色地动手动脚,还耍赖说这不算违规。
但他把我关在院子里,把宗门里的人屠杀得一干二净,像只野兽一样撕咬了我的嘴唇。
这样一好一坏,犹如光影交错一般叠在一起的时光,让我不禁开始反思。
到底是为了真丹,还是因为别有企图?
“爱慕我。”他这样和我说。
“陪我一辈子。”他这样和我说。
“撒谎的话,就杀了你。”他这样和我说。
但是你不也一直在对我撒谎吗!还说没有隐瞒我的事情了!
委屈的眼泪这个时候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在这一刻讨厌自己,为什么不能狠下心来?
不论如何,都避不开的结局吗?
那我来到这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摸着树干,桃树在风中抖动,像是在安抚我的心情。
远处有打斗声传来。
他那浑身的伤,会被颜良生杀死吧?
可如果没有他,我应该刚才就被颜良生杀了。
我是自私的人,可我不是不会知恩图报的人。
我深吸了口气,掌心下灵力缓缓地聚集,桃树发出嗡鸣。
我可以感受到生命力迅速地被抽离,一颗金色的珠子从树干中被缓缓地剥离出来。
漫天飞舞的花瓣,迅速枯萎下去的树。
意识都开始迷糊了。
等我稍稍清醒了一些的时候,我正躺在百无涯的怀里,听他哆嗦着一遍遍低声念我的名字。
姚悯。
是啊,这是原剧情中的名字。
他好像从来没喊过。
我的视野里是光秃秃的树枝,还有百无涯的脸。
胳膊和眼皮都好沉,抬不起来。
我看着他,他眼中因为看见我苏醒而跃出欣喜的火花。
“……小桃花!”
我静静地看着他,手心里还攥着那颗珠子。
“百无涯,你个大骗子。”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丝埋怨:“不是说……没有隐瞒我的事情了吗?”
他没吭声,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点。
我这才发现他只是在用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半边身子的胳膊被刺穿了,正不停地流着血。
“这样会死掉的。”我提醒他。
“不会死的。”他喃喃。不知道是在说他还是在说我。
我可以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骗人了的话,得道歉才行……普通人都是会这么做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在开口说胡话似地,将嘴边所有的话都吐了出来。“但是好像……那样根本就不适合你,你还是不要平凡一些比较好。”
“如果你这样希望的话,那都按你的意思来吧。”他开口应下,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回去吧,然后都听你的。”
我没吭声,静静地看着头顶枯掉的树枝。
“花谢了。”我突然说道。
“我回去给你种一棵新的。”
我为他的话发笑,可越是笑,这副身体里仅剩的力气就快速地流逝。
他应该是感觉到了,所以越来越用力地抱紧我。
我笑着笑着,忽然抬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
百无涯紧紧地盯着我,眼神有些吓人。
“有话想和你说……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垂眸,低声开口:“你还记得这个时候要怎么办吗?”
百无涯怔了怔,慢慢地垂下头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勾住他脖子,闭眼吻了上去。
冰凉的唇,带着血腥味。
一个笨拙又仓皇的吻。
百无涯忽然睁大了眸子,一把扭过头推开了我。
但是太晚了,含在我嘴里的金色珠子已经被推进了他嘴里,入口即化。
他抚摸着自己的唇,再抬头看我的时候,两眼猩红。
“你……”
我躺在他怀里,冲他笑。
“不是说自己这辈子什么都没得到过吗?以后不要再这么说了。这个给你,就当是你刚才救了我一命的还礼。”
“喂,姚悯!”
他沾满血的右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像是渴望以这种方式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他的永恒记号一般,就连声音都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眸子里看见了名为绝望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