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婠,」我打断她,「你不觉得你很好笑吗?」
温婠愣然。
「周野是帮了我,他现在受的伤也是因为为了帮我而惹来的麻烦,可是你比谁都清楚,是你先让王浩带人上的楼。」
温婠怀里的纸袋被攥得吱喳作响。
我冷冷地看着她,周父那句话似乎又浮在耳边:朱夏,周家是对你有恩的。
闭了闭眼,我吸了口气:「周家是资助了我,可你平心而论,周家就没有借此得到想要的吗?」
世家名流惯会做的事从来都是有利可图。
「我不会喜欢周野,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周家的事,不要再拿恩情绑架我,更不要利用一个人的愧疚。」
「你站在自己的立场,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四十】
除夕当天,周家老宅的庭院从大早上开始就在布置了。
往常这个时候,周家人都该聚齐了,但今年奇怪的是,周家夫妇还是没赶回来。
跟着忙了一上午,我看了眼手机,持之说他和崔老头的航班定在了明天,可能明天才赶得回来。
说不失落是假的。
吃过了晚饭,周家的老老少少都聚在屋里,欢闹嬉笑声不断。
周老太太正在给小辈送除夕礼。
那是清水镇的习俗,方红小包作封,内里塞平安福,人手一个,寓意平安喜乐。
我看着热闹的一大家子,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腕的红绳,看了眼时间,打算趁着没人注意就溜出门。
我没注意身后拿着方红小包来的周野,轻声出了门。
青石街道上行人往来,临河的酒楼长廊挂满了成串的红色吊笼,映在河流水里,影影潼潼。
清安寺在清水镇南边的半山,沿路很多前去还愿祈福的人。
入寺的山阶每隔一段就设有路灯,从下往上看,暗夜翠山,灯照长阶,攀山而上。
我随着人流,不经意地抬了眼,却看到了石阶前等着的人。
黑发上沾了些细细碎碎的雪,眸光清润。
「持之?」
我愣了三秒,随即小跑过去,扑腾进他怀里。
「你不是说回不来吗?」
持之伸手把我因为扑腾松了的围巾围好,笑着看我:「给你个惊喜啊,开心吗?」
我脑袋都快缩进围巾里,露出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开心,真的,我不骗你,我快开心死了,现在就是我今天最开心的时候。」
持之握住我的手:「待会还有更开心的。」
手里的温度暖暖的,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
「上去吧,」他笑了笑,拉着我走上石阶,「上去你就知道了。」
……
清安寺的历史跟清水镇一样久,是座百年古寺。
顺着石阶一路直上,就到了清安寺的正门。
如今寺门大开,殿前的绑着红带的四角香炉鼎上香支正烟云袅袅,殿内外虔心跪拜求签的人不在少数。
持之领着我在寺内走,拐过了前殿,来到了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处。
这是专门求长生结的地方,三年前开始,我几乎每年都会来。
今晚我也是来还愿的。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知道三年前你也来了清水镇就好了。」
三年前?
我一愣,反应过来惊得抬头看他。
「你,你是不是……还记得三年前在芜县的事?」
持之轻点头:「你帮我找到狸奴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
我还是有些愣愣的:「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当时我还试探性地问了你,是不是知道我,但是你只说我是岑家的小少爷,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这事了。」
持之笑着,又低头看向我手腕的红绳子。
「我之前就注意到你戴的长生结了,上面打了三个结,我一开始还不确定是不是为我求的,但是后来嘛……我就确定了。」
说完这话,他眸子亮晶晶的,还带点小得意。
「所以,我也想来为你求一条,好事要成双啊。」
有小师父迎了上来:「两位是要求长生结吗?」
待看清人后,小师父像是认出了我,但我没想到他也认得持之。
「岑小少爷好久没来了。」
持之看我疑惑,解释道:「我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怎么好,所以我的太奶奶在我出生后就来清安寺求了长生结,之后我长大些了,每年都会跟着她来还愿,直到三年前她去世了,加上一些琐事,我就没怎么再来过了。」
原来是这样。
小师父看了看我们,忽然笑道:「两位实在有缘,岑老夫人虽然在三年前逝世了,但却有人在那年为您求了长生结,倒是又续上了,看来岑小少爷注定是有福气加身的人。」
持之偏头看我,笑了:「确实如此。」
「那就先请您入殿祈福,我去师父那将长生结给您取来。」小师父随后转向我,「您的长生结也交给我吧,我一并带去师父那为您记上一结。」
「好,麻烦了。」
我将手腕上的红绳取下带给他。
殿内神像端坐,四周供香火。
少年虔诚祈愿,侧脸被暖黄的烛火映衬如玉。
「愿朱夏年年长安,岁岁无忧。」
他睁眼,望向我。
我迎上他的视线。
「愿持之年年长安,岁岁无忧。」
相视而笑。
…..
「现在是真的一对了。」
持之坐在石凳上,将手腕上的红绳和我的并在一处,眸中愉悦。
我也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刘叔说我考完试你有东西送我,不会就是这个吧?」
「那你还想要什么?」
持之笑得宠溺,眼下那颗小黑痣又开始勾人。
我转了转眼珠,恶胆丛生:「你闭上眼睛。」
持之愣了下,随即眸色深了些:「你不会是想偷亲我吧?」
「你管呢,我数三二一你就闭眼,」我仰头看他,「三二一!」
他眸中带笑,就是没有闭眼。
「你怎么不闭眼?」
「我都说要吊着你了,你数三秒就闭眼的话,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持之眼神戏谑。
「怎么说,也要十秒吧?」
「行,那我就数十秒,」我飞快地把数字报完,「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持之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
我站起身,俯下身轻轻亲了下他眼下的那颗泪痣。
一触即离。
「好了。」
持之缓了两秒,睁开眼:「就这?」
「对呀,」这下轮到我戏谑地看着他了,「你不是要吊着我吗,我就让你继续吊着啊。」
他失笑。
大概是除夕夜寒,我和持之都没追究红了的耳根到底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或许也是因为那个夜晚出乎意料的开心,以至于我没有想到,会有人跟了我一路。
……
「不好意思啊。」
角落里的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路人一时不察,撞了下,见那人没有作声,便走了。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响,他拿出接通。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沉默了许久,他忽地冷笑了句。
「你们真是会挑时候。」
接着不顾那头继续说着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看了看不远处坐在石凳上的两人,转身离开。
【四十一】
周家人有守岁的习惯,这会应该在前厅。
我拐了道打算从后院进去,刚推开门,就见墙边倚着个人,还有一股很浓的烟味。
「周野?」
他垂着的手里夹着一点猩红。
我惊疑着,周野喜欢收藏打火机,但从来没抽过烟。
我看了眼掉落在他脚边的一堆烟头——
或许只是没在我面前抽过罢了。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打算离开。
「朱夏。」
周野开口叫道。
他说:「他们要离婚了。」
我脚步一顿。
没指名道姓,我却知道他说的是谁。
转过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周老太太知道了吗?」
周野盯着我,笑了。
「朱夏,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感受?」
周野眼神陡转,锋利又冷然。
他把手上的烟扔了,朝我步步逼近。
「我伤成那样也不问,他们离婚也不问,你不是擅长装好人吗,怎么,怎么现在连装一下都不愿意装了?」
我被他逼得后退,背贴上墙,他凑我近,眼神相擒。
有一瞬我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他抵着我在墙上,恶狠狠看我的夜晚。
只是他现在眼里冷厉之余,还多了些难以察觉的脆弱。
只有呼吸声的对视间,那种脆弱越扩越大,随着发红的眼眶无声地漫了出来。
他视线下移,落在我的手腕:「什么狗屁前缘!」
我手腕下意识一动,却被他禁锢着,难以挣脱。
「那你在周家这三年算什么,你说啊算什么,」他语气逐渐失控,「我不信你一点都没察觉,我不信!你比谁都聪明,朱夏。」
我抬眼看他,那种无望的红在他眼底愈发浓郁,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可他仍旧执拗地、一眨不眨地望着。
风声裹着寒,就这么肆意呼啸着。
他对峙着,逐渐失了力气,埋头抵在我的肩,声音微哑。
「你别不说话,求你了……求你了。」
卸了力道,我轻挣了手,声音很轻。
「周野,你的家庭再怎么差劲,身边都还是有很多人,周老太太疼你,温婠喜欢你,陆深和祁迟对你更是关心……你只看到自己受的,自己做的,但却没看到我受的……」
肩上的人静静地。
天边忽地有烟花升空,清脆地炸出声。
「……别再自我围困了,周野。」
肩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道:「就这一次了,最后一次了……明天之后什么都会结束,就让我这么待会吧……」
大概是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烟火开始接二连三地升空,花色映空,天幕璀璨。
我隐约听见前厅守夜的周家人开始庆贺道喜。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天天开心!」
鞭炮爆竹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后院的黑暗被夜空不断闪着的花火照得明明灭灭。
我抬头望天,耳边是声音嘈杂。
我忽然觉得,无论我还是周野——
周家都不再是归宿了。
【四十二】
周家终究还是没过一个好年,周家夫妇离婚的消息在老宅炸开了锅。
高三进入下学期,课业更紧,学校很早就收了假,我得以逃离了周家老宅和那些无休止的吵闹。
大概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开学之际重新规划了班级。
周野没再和我一个班,又或许是周父已经无暇顾及。
尽管分了班,班上熟面孔还是很多,同桌小可爱也在。
学期的模拟考很多,还增设了很多自习时间供学生自主学习。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即使在周家,我和周野也几乎碰不上面。
春雨初霁的时候,持之转了学过来。
同桌那个瞌睡连天的早晨猛地清醒了过来:「卧槽,天上送神仙来了?!」
在看到我对持之细声询问学校学习强度大是否习惯吃得消等种种问题后,那种欣喜变成了担忧。
「我是不是要退位让贤了?」她趴着桌子,死守着她的位置。
我和持之都被逗笑。
最后持之成了我的邻座,隔条过道。
抽屉里各科的试卷越堆越多,墙上的倒计时牌数字越变越小。
那个吊扇嗡嗡,纸卷作响的六月,最终以一场消暑的大雨划上句点。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和持之都顺利地进入了首都大学。
不同的是,我学的是文物鉴定与保护,他学了艺术设计。
周父自从和周母离婚后,事务缠身,处理了很久。
高考前夕,周野就搬去了周母那,而崔老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周父那取得了我的资助权,高考之后我也搬离了周家。
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我见到了陆深和祁迟。
陆深并没有因为我和周野的事疏离我,一如往常地和我打招呼,打完后犹豫了下,还是对我说了。
「夏学霸,阿野前几天出国了,大概很久以后才能回来了,或者可能,不回来了。」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祁迟冲我笑了笑:「毕业快乐,祝你前程似锦。」
「好,也祝你们前程似锦。」
大概一切是真的要划上句点了。
……
毕业后我回了清水镇,持之在崔老头的一水居旁边开了个茶馆。
崔老头年事高,所幸身子骨还利索,这几年辞了文物苑的院长之职,在一水居里成日遛鸟听曲享清闲。
文物苑的一大摊子事就落到了我头上。
忙累了我就往持之的茶馆跑,每次都能碰上有茶客要跟他探讨茶艺,还万分热情地让他尝尝自己亲自泡的茶。
持之开茶馆本意是为了更好地设计茶器,没想到会因为泡茶的手艺引来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好茶的客人。
要知道,他是最讨厌喝苦茶的了。
对方热情异常,持之只得喝下,边喝边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
放下茶盏后,悄悄朝我做了个口型——
苦死了。
偏他喝完后,茶客还一脸期待地问他:「怎么样?」
持之换上笑脸:「很不错。」
我噗嗤笑出声。
临街的窗透了暮色的光,河流波光粼粼的,像掉了碎金子。
我趴在桌子上,一窗之外是小镇的人间烟火。
乌篷的桨声很慢很慢,一晃又一晃。
就像故事很长很长,但是却可以慢慢,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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