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替身文的替身,你会怎么做?

但若不是长羡的仙骨,何处有仙骨给莲毓?难道就任凭莲毓失去仙骨失去仙君之位?

况且,前不久长羡不正取了东君的眼么?神君的双眼,想必也能为长羡增加不少修为吧……

「噗——」

众仙君抬起头,却只见得那向来强大的扶桑神君,此刻连退数步,面色阴沉,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神君——!」

宫吟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扶桑。

扶桑连连喘了许多口气。

而就在这时,门外却缓缓走进来一道身影。

那身影身着一席碧衫,颜色虽如绿叶般苍翠欲滴,但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沧桑之感。

行走之间,水波婉转,神力涌动。

见到这道身影,正中央的扶桑脸色一变,而后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来:

「重净。」

「见过重净神君——」

重净回来的时候,我就懒洋洋地坐在水潭边踢着水花,那只小蝴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了一会,也没有找到。

看见眼前一席碧衣的耄耋老人,我缓缓停下动作,有些吃惊:「重净?你怎么……」

重净向来是不喜欢化作人形的。

重净面色有些沉重,他慢慢走到我的身边,声音轻缓:「小莲花,我认识你,应该许久了吧。」

「不错。」我笑了笑,「约莫有五百年了吧。」

他缓缓侧过头看我,那向来沧桑温和的眼眸中,有着我并不懂的深意,他低声道:「小莲花,或许,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还要久远的多。」

我微微抬起头看他:「此话何解?」

话音未落,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

「长羡!闪开——」

与此同时,这向来待我如友的碧衣老人,已然一手卷起力量向我袭来。

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幸得那道声音的提醒,我避开了这雷霆一击。我跃于水上,冷冷看着岸边的碧衣老人。

他此时面色沉重,看向了我的身后。

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穿一身白衣,紧紧握着拳,声音有着不容忽视的颤抖与畏惧:「重净神君,你何必如此对待长羡师妹!」

是宫吟。

我没有想到宫吟会来,正如我没有想到重净会对我出手。

重净是什么人呢?

在我有记忆以来,他于我而言,亦师亦友。在我还厮杀于深渊之沼时,是重净给我带来了独一无二的善意。百年的相处,重净在我的心中,不是亲人却更甚亲人。我一开始对重净的确是有戒备之心,但几百年以来,他却从无对我有过伤害之意。

我不清楚重净的过去,也不清楚重净的身份。

我更没有想到,重净竟然会是三神君之一,而且这位仙界的三神君之一,竟然就生活于深渊之沼。

这一切的想法,都在此时掠过我的脑海。

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百年来的情分以及这独一无二之人对于我的背叛。

因为在深渊之沼,如果重净想要对我出手,我活下来的可能简直微乎其微。

我虽然拥有东君的神君之眼,也消化了大部分力量,深渊之沼中也有我的一部分杀手锏。但最为恐怖的就是,这些,重净他统统知道。

不论是我最近正在消化的神君之力,还是深渊之沼中的极寒之水与千年藤蔓,他统统知道……他在深渊之沼待的年份,比我要长得多……

所以,我打赢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宫吟的到来,我不得不也提起戒备之心。对于我而言,宫吟与容华,曾经的确能够算得上是两位好师兄,但是自从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我便也不再奢求这一份师兄妹的情谊。

我真的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无比的疲惫。

我不得不想起这百年来所经历的一切。

好像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背叛我……而刚刚重净的致命一击,我心中竟然有无数个声音,直指「莲毓」。

莲毓,莲毓。

而此时,重净的声音重又响起,他的声音中,有不顾一切的肯定:「对不起,小莲花,我必须要取走你的仙骨。」

我的指甲紧紧嵌在了手掌心中,那止不住的汗水以及喷涌的情感,差一点将我淹没。我的本命武器随心而现,我缓缓抓住它,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我的仙骨?重净,为什么?」

「小莲花,你不知道的。」重净淡淡地看着我,似乎也有着忧伤。

「是为了莲毓!」走过来的宫吟声音颤抖,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重净,说道,「我不明白,重净神君,为什么什么都要从长羡身上取?从前的心、眼,到现在的仙骨,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的视线,从重净身上,又转移到某个地方。宫吟就看着那一处地方,继续说道:「师尊,你能告诉徒儿,究竟为什么吗?」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

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便缓缓显现出了一位白衣翩翩的神君。他发如泼墨,五官柔和,但此时眉眼之间,却带着厉色。

「从前的心和眼,我想,或许能让两位师妹都一同活下来,可是为何现在连仙骨都要取长羡的?」宫吟心中情绪万千,几乎是不带思考时间便脱口而出,「只为了莲毓师妹,这一切都太荒唐了……不管是现在的长羡也好,还是东君、师尊与重净神君,甚至是入了魔的容华……」

「难道为仙为神,就是如此吗?」

「放肆——!」

重净冰冷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一道强大的神力向着宫吟挥去。

宫吟运起仙力,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击,却终究是不敌神君之力,连退了几步,嘴角溢出血来。

「我此番作为,不仅为莲毓,更是为了这天下苍生。」重净拂袖,冷冷开口道。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了我的身上,「小莲花,我知道,就算我要你交出你的仙骨,你也必定不会交出来。」

我紧紧握住长鞭,笑道:「重净神君在这深渊之沼近五百年,也的确很了解我。只不过……」我的笑容慢慢消失,「我的仙骨,竟然能够影响到天下苍生?我当真有幸至极。」

重净的眼中有着温和、慈善,一如过往,但他的声音,也透露出森森的冰冷:「小莲花,你能够存活至今,已然是上天好生之德。」

听到这话,我不由笑出了声:「重净,你我相识近五百年,这些废话还是不必多说了吧。」我顿了顿,看了眼不远处的重净,又看了眼站在那里的扶桑神君,带着几分嘲讽地说道:「说到底,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何魅力,我这种长于深渊之沼的莲花,难道还能比得过仙界千百灵宝呵护出来的仙莲?我的莲心莲子,到底被你们当成了什么?为了天下苍生?我看,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罢了。」

本沉默不语的扶桑神君,微微抬起头看向我:「逆徒,不过是将仙骨给你的师姐罢了,何等天地灵宝我景灵殿会没有?你为何还在这里执迷不悟!练成仙骨,以你的资质,无非百年。但你可知道,如若现在莲毓失去了仙骨,便会重回莲花之体!」

他相貌不变,衣着不变,仍旧是三百年前的模样。

我静静地看着这位我曾经爱慕过的神君,眼眸淡淡:「我的好师尊,你还记得三百年前,你在这里救下我,曾说过的话么?」

我看着他,声音嘲讽而轻佻:「从此以后,有我护着你,你不必再害怕了。」我模仿着我记忆中扶桑的语气,而后轻轻笑出声来,「扶桑神君,你如今听来,是否与我一般,觉得甚是好笑呢?」

「长羡。」扶桑冷冷吐出我的名字。

没有理会他,我转过头,而宫吟便站在那里,他此时面色苍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没有说。

「宫吟仙君,此事与你无关,你可以离开了。」我淡淡向着宫吟说道。

宫吟张了张嘴,面色苍白,缓缓看向我:「长羡,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

在看见长羡被挖心之后,他的心里其实感触并不深,因为失去一颗心对于仙君而言并不会致死。但后来得知长羡的眼睛也被东君取出之后,他只觉得浑身寒冷。与容华、东君甚至是莲毓都不同,在宫吟修炼成仙之前,他其实只是一位普通的凡人。

直到现在……长羡竟然连仙骨都要给莲毓……宫吟知道,他并不是一位好师兄,但是在过去的那三百年的岁月种,他也曾真心疼爱过作为「长羡」的小师妹。

听到宫吟的话,我不由微微愣住。

但在下一刻,对面的攻击便已经向我袭来——

那杀机尽显的招数,惊起深渊之沼无数的魔物。

一位神君之力,便强大如斯,更不用提扶桑也在此处。

今日之祸事,凶多吉少。

长鞭腾起,身体中的仙力涌出。

碧色本为无限生机,但此刻却步步夺命、不容半分生机。比起扶桑和东君,重净的神力明显更为强大,我抵御片刻,已然咬紧牙关,汗如雨下。

「小莲花,放弃吧。」

重净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耳畔。

我执鞭迎向神力,冷冷一声笑道:「绝不。」

仙力与神力交织,但重净明显留有余力,他似乎是终于不想与我再纠缠,伸出一指来向着我所在的地方弹出。

我运转仙力抵挡,却不料此时扶桑也突然出手——

但与此同时,宫吟的身影,却在一刹那间出现于我的身前。

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背对着我。

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轻松,显出无尽的悲伤与释然——

「为人,我庸碌无为,孤苦伶仃;为仙,我犹豫不决,负同门之情谊。」

「小师妹,从前一切,我对不住你。」

于我而言,在我还不知道我是所谓的「替身」之前,宫吟和容华都是很合格的两位师兄。

但容华性格张扬,或许是因为其东海后裔的身份,他行事起来更加不顾后果。而宫吟不同,我虽然对他为仙之前的经历并不熟知,但也知道宫吟成仙之前其实只是一个凡人。因此,宫吟在行事决定时,免不了要听从容华,在这个相处过程中,也多亏宫吟性格一贯圆滑。

在我刚到仙界的时候,我还记得宫吟微笑着看向我时眼神中的惋惜:「这位就是小师妹吧?师尊可有为你取名?」

而得知我名长羡时,他眼神中的惋惜之情更甚:「长羡长羡,羡之可长。」

所以当宫吟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身前时,我是没有想到的。

我还来不及再唤一声「师兄」,那道身影便缓缓随风逝去。

他成仙前为人,逝去之后也只能进入黄泉之道重新为人。

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那两句话,轻飘飘的,似乎还在我的耳畔回荡。

不远处的扶桑面色未变,他收起袖子,与重净再次发起攻击。

我看着两道身影,心下已冷,深渊之沼中,阴风层层而起,而我袖衫涌动,仙力四散。

我从前是不想着死的。

我在深渊之沼挣扎百年,我在仙界不眠不休铸成仙骨,而后来,哪怕失去莲心莲子,我也都没有想过死,我也都不是为了一个「死」字。

我那么向往人间之色,我那么向往曾经的仙界,无非只是为了「活着」。

可现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

天上,久阴不明,是阳之黯淡。

地下,哀嚎遍野,是魔之肆虐。

而我位居阴阳之间,天上地下,似无我容身之处。

隐隐仙力之间,我的真身显出——

那是一朵层层晕染的墨莲。

「扶桑,她要自爆——」

「长羡——」

有谁在呼唤我?

重净终究是没有阻止成功长羡的自爆。

他站在不远处,神色冰冷,而那扶桑神君,突然就像是发了疯似的往长羡的自爆之处冲去。

「长羡你回来——」

「扶桑!」重净神力一挥,直向扶桑而去。「当年大荒时候,天赐诸境界,我就早已有所料……」

扶桑置若罔闻,口中只呢喃「长羡」二字,因为仙君自爆之力的强大,饶是神君,他的白袍也早已破破烂烂,那乌发披散,发间殷红的八股丝线就此散开向着深处飘去。

这位不染尘埃的神君,此时如同乞丐一般,声音悲戚,他不顾一切地向着那八股丝线奔去,不知是想要抓住那八股丝线,还是送他八股丝线的人——

「师尊,此次我前去下界,带上来了这个。」微微垂着眼眸的少女伸出手掌,手掌心上赫然是一条红色的八股丝线,伴随着手指的展开,白衣少女缓缓抬起头来,她的那双眼眸本向来清冷疏离,此时却倒映出一位白衣神君的模样。

少女微微展开一抹笑:「师尊,如若不嫌弃,请收下罢。」

他接过那条丝线,却不敢对上那双盛着他身影的眼眸。

往事多少风月,是风也是月。

而扶桑,再唤「长羡」时,已无人再轻轻抬眸,展开笑来。

尘埃散去,披头散发的扶桑就站在正中央,看着毫无踪迹的天地,神情空洞。

重净皱起眉:「扶桑,你身为神君,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扶桑没有说话,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长羡消失的地方,突然又笑出声来:「长羡,长羡,我知道你没有死,是不是?你为何不出来?」

「一旦自爆,自然陨灭世间,黄泉亦不可寻。」重净看着他这副模样冷冷道,「当年你也未曾这副模样,怎么,对你这位小徒弟上心了?」

一听到这话,伴随着扶桑的转头,一股神力猛地涌向重净,重净怒喝一声,挥袖拦下:「你竟然还对我出手!」

「我是神君,我掌仙界事物,我怎会对她动心?她只是我的徒弟。」似乎是恢复过来,扶桑的面容上,又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但在下一刻,他那笑意浅淡的面容上,又像是面具被撕裂一般,显出极大的痛楚来:「长羡,她怎么能自爆呢?不过是仙骨、不过是一根仙骨罢了……只要两百年,不,加上天地灵宝,一百多年,仙骨不就回来了吗?」

重净冷冷看着,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紧紧盯着模样痴狂的扶桑,缓缓道:「扶桑,你有心魔了。」

宛若当头一棒,扶桑的声音在一刹那间消失了。

「扶桑神君,你有心魔了。」重净缓缓地,再次说了一遍。他那苍老的眼眸中,透露出接近于阴森的寒冷。「你我身为神君,怎能会有心魔?扶桑——?」

扶桑缓缓抬头看他,心念一动,白衣如初,翩翩神君,眉眼温和,「重净,你自管你的人界,我自管我的仙界。三位神君,向来互不插手。」

「互不插手?」听到这句话,重净嘲讽地笑了笑,「那被取了双眼的东君,那堕了魔的东海后裔……现如今,你说互不插手?」

「一念仙神,一念邪魔。」他转过头去,看着长羡自爆消失的地方,像是又想起了万年以前。

而扶桑,再无心思待在此处,他重又抓住了那八股丝线,转身离开。

在一片无涯的黑暗中,仿佛陷入长久的沉睡,隐隐约约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

「当年大荒时候,天赐诸境界,我就早已有所料……」

又有什么声音,缓缓响起:

「小莲花,你可想入魔?」

这声音,遥远渺渺,似乎听不清,却又声声入耳,宛若仙乐,又似鬼曲。毛骨悚然之间,又圣洁难言。

「入魔?」

我好像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入魔于我,有何好处?」

那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似乎在吐露着难言的秘密:「一旦入魔,天上仙神,地下妖邪,不如你所愿者,尽可杀之。」

「叛你者,杀之;毁你者,杀之。」

「小莲花,仙界不容你,人界亦无你的容身之处。」

「在这世道,仙不如妖,神不如魔,不如统统斩个痛快。」

「天上地下,就此横行。」

「不若入魔——」

这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仿佛要将我淹没。

我睁不开眼,只是不由觉得好笑:「依你所见,难道我入魔之后,便能打败所有仙神?这还是魔族吗?」

「……」那声音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只沉默片刻,方又缓缓响起,「你入魔道,早在你出生于这个世上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了。」

「当年大荒时候,天赐诸境界,我早已有所料……」

我难免想起重净说的那句话。

虽然我并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确实已经用上了全部的仙力进行自爆。而这之后的寥寥数语,却也如烟云一般飘荡至我的耳内。

我本应该消失在这个天地之间,不留痕迹。

此时想起那些话,再兼之这个声音的诱惑,我缓缓道:「所以,你们觉得我入魔,是上天注定、理所应当,是不是?」

说到这里,我不由笑出了声:「所以,我出生时,就已经注定要入魔?——这是谁规定的?是重净,还是你?还是说……」我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嘲讽起来,「我被剜心、被挖眼,甚至还要献上我这一身仙骨,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我的入魔之道?」

「……不错。」那声音淡淡回应我。

我沉默片刻,不断回忆着从前经历的事情,轻飘飘地说道:「好啊,我入魔。」

但还没等那声音说话,我又戏谑道:「是不是你觉得我会这么说?」

「我偏不入魔、为何你们以为我要入魔,我便要入魔?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天,也没有这个道理。我想要成为什么,都是我自己去决定。我要抢回我的心我的眼,也只想用我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努力,我不相信我只要入魔便能天下无敌。倘若当真如此,那全天下的人、仙、神干脆都入魔去好了。」

我淡淡笑着:「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入魔之后,视阳光如毒蛇,一辈子只能屈居于黑暗之中。我啊,我可不想这样。我喜欢光明的一切,喜欢阳光、喜欢生机勃勃,我虽然能够承受黑暗,但我更向往光明。」

「就算你被剜心、被挖眼?」那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问我。

「魔之一出,天下祸乱不远。」我缓缓道,「我不会用我自己遭受的苦难,去惩罚与我苦难无关的人。」

「我的仇,就算要报,也是我自己去报。」

这一片黑暗中,似乎再一次被沉寂所统治。

就在我以为将要陷入长眠之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长羡,这个名字是扶桑为你而取,你当真喜欢?」

「……我为什么不喜欢?」我笑了笑,「名本无错,错的只是人罢了。更何况,我的确有许多羡慕的事物。比如,莲毓。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很羡慕她。还有其它的,很多美丽的、明亮的,我都很羡慕。你看,我的欲望就是这么这么大,但我也不想去遮掩这种欲望,所以长羡这个名字,和我很相配,我很喜欢。」

「我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本身合我心意,而不是因为取这个名字的人。」

「……」

「长羡。」

那声音轻轻唤了一遍我的名字。

与此同时,我的眼睛微微睁开,在这片被黑暗占领的空间中,突然像是燃起了闪烁的亮点。

亮点所到之处,黑暗被驱逐。

于是自我开始,光亮一点点蔓延开来,恍若身处天空之中,黑夜散去——

白日将明。

那只蝴蝶,翩跹而至。

「长羡。」

「我赐你一切如初。」

「包括万年前的记忆。」

那声音,似妖似邪似仙又如神,汇聚天下万物,慈悲而宽和,宽和方盛大——

是「天」。

大荒时分,天创诸境界,三神君就是在那时候诞生。

三神君中最强大的重净掌管生命力旺盛的大地,其次的扶桑掌管仙界,最后诞生的东君是三神君最特殊的存在,被授予了轮回之职,司春、司火。

自重净诞生以来,天最初的意志便是「苍生」,而继承了这一意志的重净,也从来将「苍生」放在首位。

那时候的重净还在并不名为「深渊之沼」的地方,而在万年之前的这里,便已经有了极寒之水的存在。

某一日,极寒之水中先后生长出了两朵含苞的莲花——

一白一黑,恰似阴阳。

玉白的莲花年长,如墨的莲花年幼。

这种大荒期间诞生出来的天地灵物,一旦出生,三神君便必有感应。

彼时「天」已进入了沉睡。

而最为年长的重净,在那时便已经有了某种感应——

与这两朵莲花有关。

万年后的灾祸、万年后的平复,都与这一黑一白的莲花有关。

那么,灾祸和平复,分别印证在哪一朵莲花上呢?

三神君中感应最强烈的莫过于重净,他站在极寒之水之前,沉默许久说道:「阴阳之分,恰如此莲。」

此话已足够鲜明。

但三人实则也并不敢笃定,因此这两朵莲花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都得存活下来。

而心中满是「苍生」的重净,就此为这两朵莲花定下了接下来的宿命。

千年之后,极寒之水的这两朵莲花化作人形,后化形的墨莲唤先化形的白莲「姐姐」,两人感情甚笃。

再后来,在重净的默许下,扶桑挑了三位神君心中「身负万年后天地安宁之责」的姐姐白莲,为其取名为「莲毓」。而妹妹墨莲,就跟着重净在「深渊之沼」中继续修行。说是跟随修行,实则以重净的监督为主。

但是后来爆发的神魔大战中,三神君之一的东君战死,灵魂在黄泉中转世轮回,重新变成下一世的「东君」。

在后来东君的渡劫之时,莲毓为其挡住雷劫,身受重伤,自此莲台毁坏。

重净与扶桑商量之后,决定取其妹妹墨莲的莲台为莲毓疗伤。

那一战损伤惨重,但墨莲终究敌不过两位神君,自此失去修炼万年的莲台后,墨莲重又化作原形,栖息于极寒之水中。

在这之后,因为妹妹墨莲的莲台,姐姐莲毓逐渐好转,但百年之后,得知真相的莲毓在某日自毁本体,那时幸得三位神君同时出手,才换得一线生机。

但当时墨莲也在沉睡之中,力量并不够重新唤回莲毓。

于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百年,直到四百年前妹妹墨莲重新化作人形……

什么突然攻击的大妖,什么从天而降的神君——

一切不过都是一场骗局的开始。

在第二次化形之时便已经将前尘往事忘去的墨莲,在此刻又以「长羡」的身份重新记起了过往。

与此同时,天地灵物本体万年的力量,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之中。

温柔的光辉缓缓地抚慰着我的灵魂。

我的眼、我的心、我的一切……

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那双本是东君的眼睛,化作力量成为了我身体中的一部分。

一朵神秘的、优雅的、如墨水般清透的莲花,缓缓在我的身后绽放。

在那双微微睁开的眼中,一只光团般的蝴蝶轻飘飘地飞去了黑暗处。

黑暗便如被光明所撕开,于是天地再次展露于我的眼前——

我知道我将要去往哪里。

景灵殿中,白衣神君盘腿于榻上,他紧紧闭着双眼,面色痛苦,汗水便从额头上不断地流下。

窗外无人经过。

整个景灵殿都笼罩在神君的结界中。

但就在这时,窗外缓缓出现了一道身影。

身着一袭黑袍的我就静静地站在窗外。

我淡淡看着窗内的扶桑,看着他面露痛苦,汗如雨下。

原来,他不知何时已有了心魔。我看着那隐隐环绕于扶桑周身的黑色雾气,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身为最强大的三神君之一,竟然已有了心魔。

这是多么可笑。

而这种心魔,此时已经强大到了能够扰乱扶桑的思绪,以至于连我闯进了景灵殿的结界都没有发现。

而且……

扶桑在梦里。

对于人类而言,梦境只算是梦境,醒来便是真实。

但是对于不需要休息的仙人而言,一场梦境就有可能成为一场最恐怖的梦魇。如果不当心的话,死在梦里都是常事。

因此,强大到如扶桑这等神君,轻易不会使自己进入梦境中。

而扶桑此时虽然汗如雨下,面色痛苦,唇瓣却微微弯起,显出一副时而痛苦时而快乐的模样。

我伸出手掌,缓缓对准扶桑。

属于我的力量环绕住他——

我进入了扶桑的梦境。

并且几乎是轻而易举。

「师尊!」

扶桑转过头去。

身穿白衣的少女缓缓向他走去。

乌黑如云的鬓发,清冷却含笑的双眸。

是莲毓吗?

扶桑的心一紧,却已经下意识地喊出了少女的名字:「长羡。」

听到扶桑的声音,少女本来清冷的面容上此时便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背着手,缓缓走过来。

距离是那么近,只要他想要,伸出手便能触碰到少女。

但扶桑没有。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子是僵硬的,手指也是僵硬的。

长羡不是死了吗……她明明死在他的眼前。

但是……

「师尊,你怎么了?」转眼间,少女便已经行至他的身前,她微微抬起头来,眼中的笑意已被担忧所代替。

明明长羡已经死了。

扶桑看着眼前的少女,心里想道,眼前的长羡,不过只是一场梦。

是啊,这是一场梦,得赶紧出去。

他忍住了不再低头看她。

但下一秒,「长羡」已经伸出手指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扶桑顺着动作低下头去,看见一双只倒映出他一人的眼眸。

「我没事。」心中不知什么情愫,使他不由开了口。

于是他看见「长羡」露出了一抹笑来。

不,长羡从来没有对扶桑这么笑过……

但扶桑的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他紧紧盯着那抹笑,紧紧盯着那抹笑的主人,眼神中的贪婪毕露无遗。

他的心中有一道声音不停地喊着「这只是梦境,快出去——」。

「这只是梦境——」扶桑的心再次痛了起来。

他的汗水从额角流了下来,扶桑凝出神力,就想要离开这个梦境。

但与此同时,一只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脸颊。

扶桑的身子狠狠一震——

他的神力在此刻溃散而去。

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上,是淡淡的担忧之色。

那张微微张开的樱红的唇瓣,吐露出轻柔缠绵的话语:

「师尊,你怎么出汗了,是不是真有哪里不舒服?」

树下、云边,白衣相交的两道身影。

低垂着头的神君与轻轻抚摸其面颊的少女,发丝交缠,呼吸交织。

而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眸中,此刻已经完完全全被欲望笼罩。

「师尊?」

少女的声音,轻轻在树下响起。

神君低头望着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了手臂。

他的手指在距离少女脸颊一寸的位置顿了顿。

因为扶桑看见了「长羡」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根八股的红线。

注意到扶桑的视线,「长羡」微微低下头去,看向自己手中的那根八股红线。

她缓缓伸开手指,将那根八股红线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而她面容上的笑意也更深了:「师尊,此次我前去下界,带上来了这个。」

熟悉的话语。

扶桑的手指停在空中。

他的睫毛颤了颤。

那手掌,微微向着他的方向伸了伸——

「师尊,如若不嫌弃,请收下罢。」

扶桑定定地看着那手掌上的八股红线。

多么熟悉。

「师尊……?」失落的、似乎还有些委屈的声音,却如同妖媚的魔音,死死地纠缠扶桑的心。

紧紧的。

扶桑看着自己,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根八股红线。

「我很喜欢。」他声音沙哑,微微合了合眼睛,而后睁开来。

是长羡、是妖魔?

他早就无路可逃。

扶桑捏着那根八股红线,在下一刻,猛地将身前的少女拥入怀中。

「长羡、长羡、长羡……」

口中不断呢喃着心心念念的名字,他的手指紧紧地按在少女的腰际,而少女,则是身体微微颤抖,她在他的怀中,显得那么脆弱,又仿佛全身心都交给了正拥抱着她的师尊。

整整两百多年……

他的心中,一道困住他两百多年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扶桑!扶桑!你敢不敢面对你的心!你终于还是这么做了!」

与此同时,那桀笑声也毫不留情地响起,多少讽刺多少嘲笑,扶桑的唇瓣不由微微颤抖,他低下头,感受着少女柔软的黑发。

「扶桑……你说呀?你说出来呀……」

「你是不是还对那个莲毓动了手?」

「那你的心,到底藏着谁呢?……」

那不知何处而来的数不清的质问,让这位强大的神君,头痛欲裂。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手指从「长羡」的腰际缓缓上滑。

他慢慢摸向了「长羡」的脸颊——

那张往日清冷此时却羞怯不已的面容。

那双往日疏离此时却含着满满情意的眼眸。

扶桑缓缓垂下头。

他的睫毛颤抖着,想飞向心心念念的那位少女。

但就在这时——

一道力量狠狠地穿过了扶桑的胸口。

情动的双眸如结冰的水潭,被彻底击裂。

「噗——」

白衣神君的胸口,神血四溅开来。

而就在那张温柔清俊的面容上,一双本沉溺于情意的眼眸此时缓缓瞪大了。白衣神君紧紧盯着前一刻还在怀中的少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长……」

他张了张嘴。

一只沾满神血的手,继续缓缓在他的胸口处深入。

刚刚还面含笑意的少女,此时已神情冷淡。在那双令扶桑魂牵梦萦数百年的眼眸中,不仅有着厌恶,更有着疏离的漠然。

「扶桑神君。」

我淡淡喊了一声。

此刻的扶桑,且不说他身处梦魇之中,何况他的神力已然一步三退,并不是如今我的对手。

而听到我的声音,身前的扶桑颤了颤睫毛,声音支离破碎:「长羡,真的……是你么?」

我看着他,手缓缓抓住他的心。

「咳——」随着我的动作,扶桑更是狠狠咳出一口血来。

与东君的神力不同,扶桑的神力其实是温和的,如同潺潺的流水。但对于我这种「入侵」的力量而言,扶桑的神力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阴狠。

他的神力如同刀片,即便力量大减,也又快又准地割在我的身上、手上。

我面色未变,身体中万年的力量贯穿在手掌心中,而接下来,我的手狠狠地抓住了白衣神君的心,并且毫不留情地将其取了出来。

「长羡——我是你的师尊——!」

终于无力而跪倒在地的扶桑,看着我手上的那颗心,艰难地支撑着想要起来。

「长羡,你怎么会……」

「神君,你没想到吧?」我看着手上的那颗心,强大的神君的力量不断涌动着,「我没死。」

扶桑的手捂住胸口,神君强大的自愈能力使得那处缺口迅速愈合起来,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合了合眼睛,而后缓缓睁开来,苦笑道:「也是,也是,你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呢?毕竟你……」

说到这里,他重重咳嗽一声,不再说下去。

但我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毕竟我也曾活了上万年。」

此话刚落,扶桑已然震惊地抬起头来,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你、你……你的记忆……」

我没有看他,声音平淡:「是啊,我的记忆回来了。」

「这,还要多亏两位神君啊。」我顿了顿,侧过头看向扶桑,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淡淡讽刺的笑意,「不仅我的记忆回来了,我的修为也回来了。」

扶桑痛苦地低吟了一声我的名字:「长羡!」

「所以,还得感谢二位神君。扶桑神君毕竟曾为我的师尊,我也送不上什么好礼,那么,我就取走这颗对神君无用的心吧。」

「毕竟,神君本来就是一位没有心的人呢!」

我笑了笑,慢慢收紧握着扶桑心的手指,而随着神力的四溢,那颗心完完全全被我吸收了。

「呃——」扶桑强忍着神力泄露的痛楚,而这种痛楚,以至于这个以他为基础的梦魇世界都开始震动了起来。

神君毕竟不同于仙君,取走他们的心,至多取走一半的神力,但是感情还是会一样消失。

不过……

我看着被扶桑神力割伤而显得血肉模糊的手掌心,声音轻柔:「不过呢,这颗心中的感情,我也不想要——太脏了,还是留给你吧。」

那颗心再也不会痛了。

扶桑捂住胸口的手指缓缓收紧,他看着身前的人,极力控制住身体中四处乱窜的神力,压抑百年的情愫在此刻几欲要占据他的整个灵魂。

明明没有心了,但还是好痛好痛……扶桑闭上眼,不愿意再看身前的人。

也没有声音再次响起了。

但他突然想起重净的话来:「扶桑神君,你有心魔了。」

心魔?

心魔……

是啊,他扶桑——执掌仙界之权的三神君之一,有了心魔。

而且,还有了接近三百年了。

扶桑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那一日出现在深渊之沼,长羡看着他,眼中宛若盛着最灿烂的光芒。

也或许是日复一日的修炼指导中,长羡一次次受伤又咬着牙一次次重来。

而也正是两百年前东君的出现,成为了心魔开始折磨他的起点——

他明明是长羡的师尊。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怎么能对徒弟动情?

更何况,扶桑曾经伤害过这个徒弟。

而莲毓……他宁愿他喜欢上的人是莲毓。

万年之前重净感应到的预言,似乎的确在万年之后的现在印证了。

当年一黑一白两朵莲花,三神君守护着万年后或许会成为「救世主」存在的「莲毓」,监视着万年后或许会成为「乱世者」存在的「长羡」,一晃万年过去,这对伴生长大的姐妹似乎也因此成为了仇敌。

仙界不宁、人间妖魔纵横……

难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真便是长羡?

可是不行。

只要一想到这里,扶桑就觉得痛苦万分。

那颗失去的心,曾经问他:「扶桑,你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现在他看清了。

可是那颗心,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扶桑终是醒悟过来。

在他睁开眼的一刹那,白衣神君如瀑如墨的发丝统统化作了雪的颜色——

一瞬白头。

扶桑缓缓站起身来,往日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沙哑万分:「长羡。」

我看着他满头白发,心中已经毫无波澜:「师尊,我曾经喜欢了你三百多年。」

听到这话,扶桑的身体,狠狠一震。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想要向我这里走上一步,但终究是没有。他口中不停呢喃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抬头看了眼梦魇中的天空——

乌云密布,仿佛下一刻便要塌下来。

「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

「你对我三百多年的教养之恩,我不想杀你,也懒得杀你。而刚刚这种梦,也请扶桑神君莫要再做了。」

「我已不再喜欢神君,而神君这么做,我也只觉得恶心。」

我说的「这种梦」,我知道扶桑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起来,就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的长羡,我喜欢……」他终于还是向着我的方向走了一步。

而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我手上长鞭已现,狠狠地打在了扶桑身上。

扶桑便站在那里,硬生生地迎上了这一鞭,但是他张了张嘴,鲜血直流,已说不出话来了。

我看着他,厌恶地别过眼去:「我和莲毓,不是三位神君的玩物。扶桑神君的喜欢,也实在过于廉价!」

「至于那所谓的天地之间的感应,难道贵为三神君的你们,都无法参透吗?」

「因果轮回,有因才有果,殊不知冥冥之中,因就种在三位神君的身上。」

我失去记忆前的万年、失去记忆后的百年,从来都问心无愧。

而在自毁真身、遇到「天」后,我更是想清楚了这所谓的「因果」。

高高在上太久的重净、满心满眼只想着天下苍生的重净,只因为那未来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缕「果」,便产生了扼杀我的所有「因」。

他以为他看到了全部。

其实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事实上,此刻连我都没有意识到,我如今的想法其实已经超越因果、横跨阴阳,隐隐接触到了「天」的意志。

白发神君怔怔地看着我,清俊的面容上忽而显露出几分接近痴狂的笑意。

而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也终于在此刻崩塌开来。

云雾散去,树木倒下,这个梦中的仙界,开始沦为一片废墟。

这个梦魇要结束了。我收回长鞭,转身准备离去。

但身后的扶桑突然喊住我,他嗓音温柔,正如初见:

「长羡,我喜欢你。」

只是此刻之人,已非初见之人。

我没有回答他,踏出了这场荒唐的梦魇。

而这片废墟之中,只剩下静悄悄站立在倒塌树旁的白发神君。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周身神力四泄,白发白衣,胸口的血迹早已不见,而身前的人影,也早已不见了。

如果他能够早点发现,如果他当时直接说出来……

可是没有如果。

扶桑和长羡三百多年的师徒情谊,到底断了个干干净净。而扶桑产生的那数百年的疯狂情愫,却仍旧对他,纠缠不休。

事实上,在我重新拾起记忆、取得力量之后,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报复了从前计谋取我心的师尊,本应该是件兴奋的事,但我只觉得索然无味。

往昔的仇恨,此刻在我的心上,风吹去,也便吹去了。

待心上所有的仇恨吹走,剩余也不过空空如也。

我已对一些事看得足够清楚,而也是因为足够清楚,所以也已无所感悟。

这些纷纷扰扰,实则并不足以困住我。

所以在注意到池边两道熟悉的身影时,我只是微微一愣。

一道身影,身着青衣。

一道身影,白衣飘飘。

青衣的正是重净,白衣的也正是我那位本已毁去仙骨的「姐姐」——那位用了我的心我的眼甚至是我从前莲台的姐姐。

我的视线,轻轻落在青衣的重净身上。

他面容比从前更为憔悴苍老,而当看到身旁的莲毓时,我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重净几乎是将自己一半的修为过渡给了本失去仙骨的莲毓,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怪不得。

我不由嘲讽地笑了笑。

看,这不是也有弥补仙骨的方法吗?

重净。

无论是失去记忆之前,还是失去记忆之后,对于我来说,他都是一位仁慈和善的长者。

在三神君中,实力最强大的是重净,最关心天下苍生的也是重净。对于重净而言,他要守护的永远都是整个天地,所以任何阻拦他达到这一点的事物,哪怕只是很微渺的一丝威胁,重净都会除之后快。

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

重净从无心魔,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他自诞生开始,便是心魔的结合体。

在他的身上,仁慈和凶狠并不相对。重净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整个天地的绝对平衡。

或许正是因为重净这种极端的想法,「天」在创造出重净之后,又接连创造出了扶桑、东君两位神君,期待在这天地之间,三神君可以互相制衡。

只是这种结果,或许「天」也没有预料到。

毕竟「天」已经沉睡太久太久了。

在这万年之中,沧海桑田都不过转瞬之事,更何况善变的诸灵物呢。

而我,或许正是重净心中那微渺却无限放大的「威胁」吧。

可是又凭什么呢?

我淡淡看着那道苍青色的背影。

他神力减半,而我力量充沛,甚至还拥有了两位神君的部分力量——

重净不是我的对手。

我的杀意已起。

那道身影似乎察觉出了不对,他几乎是立刻转过头来。

但是太晚了——

没有犹豫的。

我的长鞭已经抽上了他的神骨。

在那一刻,重净的真身显露出我的眼前,那只苍绿色历经万年的神龟,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落到这个下场。

重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我,连神力都没有来得及施出。而那张口中,也只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砰——」

伴随着一道巨大的声响,那若隐若现的龟壳猛地在我眼前裂开。

而与此同时裂开的,还有化作人形的重净。

这一鞭,我打的不仅有重净的神骨,我起了杀心,用的,也自然是杀招。

重净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还是以这种死法。

还是死在了他以为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天地间的「长羡」手中。

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而他口中的那一个「你」字,便已成为了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道声响。

已经活了万年的三神君之一,位列三神君首位的重净——就这样死了。

但就在这时,一只小龟在轰隆雷声中坠落。

它奄奄一息,但确实还有呼吸。

是一线生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静静地看着地上的那只小龟,袖子一挥,那小龟便在地面上消失了。

而就在旁边目睹着这一切的莲毓,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她抬头看了眼雷声震震的头顶——

这是神君死去的异象。

「你、你怎么能……」她定定地看着我,完全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你竟然杀了重净神君,你——」

「……神君难道就不会死么?」我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莲毓的身上,「既然他会死,他又为何不能死?」

这位曾经与我相伴上百年的姐姐,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属于我的力量。

在这世间,本就没有能够完全相融的力量,就算是同生的姐妹亦是。

因此在她的身体中,各种力量杂乱无章,宛若「强弩之末」。

莲毓的存在,或许在一些人的眼中,便只是拯救苍生的「一线生机」。

我知道我不应该怪她。

因为在万年以前,她作为「姐姐」,当真是全身心地爱护着我这个「妹妹」,尽管后来她拜入扶桑座下,成为了「莲毓」,也总时时回深渊之沼看我。

但就是因为重净那可笑的感应,一切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四百年前的「姐姐」因为伤害了「妹妹」而自毁莲台,但四百年后,却又因为「长羡」而重新活过来的「莲毓」——

但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莲毓」还是「长羡」,事实上都已沦为了众神的「玩物」。

而现在,我就站在莲毓的身前,她体内我的莲台,她用的我的眼,以及那颗我的心脏,此刻都在不断地呼唤着我。

莲毓震惊地看着身前的人,她颤抖着唇瓣:「你怎么能!」

是重净神君救了她一命。

而眼前这个名为「长羡」的人,竟然心狠手辣地杀了他!

重净神君可是三神君之一啊!

莲毓的手上,仙力尽显,而她的眼,就紧紧盯着身前的长羡。

可是奇怪的是,长羡并没有对她动手,甚至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在莲毓第一次与长羡见面时,那种曾经被被她可以忽略的熟悉与亲近,再一次涌上心头。

莲毓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咬着牙,抬起头来:「我都不知道,你竟然如此歹毒!重净神君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他动手?」

而莲毓刚刚说完这句话,便看见对面的长羡缓缓露出了一抹几近苦涩的笑来,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莲毓,眼神中的哀伤,却几乎让莲毓心头一滞、呼吸不过来。

半晌,那人才开口道:「歹毒?无冤无仇?」

她的口气淡淡的,像是完全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我并不相信什么命运。」身前的人顿了顿,「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想,或许所谓命运,便是每一次的选择造成的吧。而这种选择,有时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莲毓运转着仙力,紧紧盯着长羡,一动不动。

而就在这寂静之中,长羡的声音轻轻响起——

「姐姐,你说是么?」

而就在我说完这句话时,我的手掌心上重新凝聚起了那股属于扶桑的力量。

已经被我的话震惊到呆呆伫立在那里的莲毓,此刻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你想干什……」

但她的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在下一刻,我已经将那股力量弹入了莲毓的额间——

「啊!」

那股力量,其实并不会伤害莲毓,只是在她的体内不断运转,以我之前的所有莲子作为媒介,帮助莲毓想起从前的回忆。

莲台、莲心、莲子以及扶桑的神力,宛若阵法一般在莲毓的体内运转。

天地震动,那是神君的陨落。

但我处在池边,一动不动,那些雷电虽在头顶闪烁穿梭,却并不会降落到我身上半分。

况且,即便它落下来,我也不会怕。

我看着被力量包裹在中央的莲毓,神情有些复杂。

而在力量中的莲毓,面色从红润变得苍白,甚至是大汗淋漓,那些尘封的记忆,也伴随着这些强大的力量,重新浮现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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