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长羡愣了愣,她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婴儿的面颊,缓缓说道:「我并没有在意这个。他若日后能够得升仙君,自然是好。若是没有,也无妨。这世间百态,我望他都能珍之看之,淡然待之。」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里,容华看着这婴儿逐渐长大成人。
或许是因为东君强行返璞归真的原因,小小的身体里,藏起来的神君的巨大神力,使得他小时候便多病多灾。往往有几个日夜,他都能看到长羡抱着「长生」来往于药医殿,或是站在芳灵小境的湖心亭中,化萤火之光逗生病的「长生」开心。
东君的记忆直到修成仙君后才回来。
那时候长羡正轻轻拥抱着他:「长生,恭喜你。」
容华亲眼见到,那本来清朗如竹的少年,身侧突然换了气息,他本来微微勾起的唇角此时已经放下,而抱住身前人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谢谢你……姐姐。」
容华冷眼旁观。
也是那日后不久,仙界禁地传来了震动,他欣喜若狂地奔去,看见池中悄然盛放的月白莲花——
莲毓也要回来了。
一片静默之中,容华与不远处负着手的少年神君对视。
在池中满身狼狈的容华,突然勾起唇笑了笑,他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平和:「东君见谅,是容华一时失言。」
红衣的少年神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容华。
一时间气氛紧张起来。
站在旁边的宫吟像是看戏一般,他一言不发,束手旁观。
还是莲毓看了看湿漉漉的容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东君,担忧地开了口:「东君,想来容华师兄也不是故意冒犯你的,你切莫放在心上了。」
听到莲毓开口,东君的面色微微缓了过来,眉眼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向着莲毓露出一抹笑来:「莲毓姐姐既然开口了,我自然不会生气。但是……」他笑着继续说:「有些人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容华,你说是不是?」
作为三神君之一,东君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底气这么说。
容华微微一笑,也没用仙力弄干身上的衣服,仍湿漉漉的,他抬起脚跨过湖水站了上来,说道:「神君说的极是。」
见此,莲毓仍旧有些担忧,就在她刚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莲毓张了张嘴,竟突然合上眼晕了过去。
站在旁边的东君忙接住了莲毓,容华刚冲过来,此时见得东君已将莲毓抱了起来,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宫吟在旁边着急道:「莲毓怎么了?怎么突然晕过去了?」
东君抱着莲毓,紧紧皱了眉:「我送莲毓回景灵殿,宫吟你去药医殿。」
景灵殿是扶桑神君的住处,这几日需要休养的莲毓都是住在那里。
还未等宫吟接话,东君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旁边的容华没多说什么,也跟了上去。宫吟长长叹了口气,也忙去了药医殿。
景灵殿内。
请来的医药殿的清儒仙君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看着躺在床上皱着眉显然极痛苦的莲毓,慢吞吞地说道:「这……莲毓仙君体内的力量,应该不是她的吧?虽然本体相近,但毕竟不是她自己的。」
东君沉默着看了眼床上的莲毓,没有说话。容华已冷冷开口道:「那又如何?清儒,你把话说清楚。」
「莲毓仙君本体为莲花,其莲子又被称为莲心。幻化人形之后,莲花花叶化作身体四肢,最重要的一颗莲心化作心脏,次之的两颗莲子便是双眼,剩下的莲子又各自形成不同的器官,最后的莲台便是本命仙器。而莲毓仙君在四百年前自毁本体,本就没了存活的机会,但是仰仗神君与各位仙君,又不知从哪儿取了这本体相似的莲心来,才使莲毓仙君能够再次化成仙身。」清儒仙君并没有被容华吓到,他摸着不存在的胡子,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说到「又不知从哪儿取了……」的时候,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这莲心并不是莲毓仙君自己的,虽在她体内,却会受到其它莲子的排斥,故而莲毓仙君此次便晕倒了。」
说到这儿,殿外走进来了扶桑神君,他本在处理政务,之前放在莲毓身上的感应此时突然变动,便想到是莲毓出了事,忙就赶了来,他已经听到清儒仙君所说,本来还微微皱着的眉此时突然僵住了。
「扶桑神君。」三位仙君见扶桑神君进来了,忙行了礼。
扶桑看了眼床上面容痛苦的莲毓,转头问清儒仙君道:「照清儒你这么说,那该如何是好?」
「老朽又不是莲花,老朽怎么给莲子和莲子劝架呢?」清儒收回手,不以为意地站了起来,而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哎呀,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朽一踏进这景灵殿呐,就感觉浑身不舒服,就感觉恶心,实在待不下去了……扶桑神君,东君,老朽这就回去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东君,笑眯眯地说:「老朽还是回去看话本吧,话本里有句话,叫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云云,实在可叹、可笑,还挺有意思。」
不等其他人说话,清儒行了一礼,拎着箱子便化云走了。
东君本来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更阴沉了,他知道清儒是在指桑骂槐。
小时候他常常生病,姐姐便会带他去药医殿,和清儒也算是老相识。
扶桑神君自然也知道,但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清儒那番话听得格外舒适。
而一心想着莲毓的容华此时握紧了拳头,转头看向东君道:「东君,刚刚那番话你也听见了。既然莲儿体内一颗莲子不够,那么……」
正听着的宫吟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皱了皱眉:「你还想从长羡那儿……?」
「长羡现在已经如此,怎么能再取她的莲子。」扶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忍住心中的异样,缓缓道,「容华,长羡也是你的师妹。」
容华看着这位师尊,心中冷冷笑了笑,他只转头看向沉默的东君,接着说:「东君,我知晓你取了长羡的一双眼。两颗莲子,莲儿肯定会没事的。」
宫吟本来还不知道这件事,听见容华这么说,心下一惊,想到刚刚清儒仙君临走时说的话,实在不寒而栗。
东君取出长羡的眼睛,无非是不想看见那双眼中的厌恶之情,他本没有想过将这双眼交予他人。他低头看着莲毓,莲毓此时满脸痛苦,昏迷不醒,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就好像看见那一日的姐姐。
东君闭了闭眼睛,可是在这一刹那,又是当年他渡劫时莲毓冲过来挡在他身前的样子。长羡的模样与莲毓的身影不断交叠,东君一时间心里跌宕起伏,他只觉得喉咙一腥,竟当众吐出一口血来。
「神君……」宫吟忙上来扶住他。
扶桑也不由皱了眉,但容华却继续道:「东君,恕我直言,当年莲儿为你挡劫,九死一生。难道,你就这么忘了?」
他的声音如冰,寒冷而刺骨。
扶桑看向容华,终于开口道:「容华,闭嘴。」
扶桑毕竟是容华的师尊,容华只能不再开口,他心中不满,只痴痴地看着莲毓。
东君缓缓站直身子,他神情淡淡地拭去嘴角的血迹。而就在他伸出的手掌之上,升腾起两颗如墨如玉的珠子。
一时华光溢彩,温润流转。
容华眼睛一亮:「东君你想……」话还未说完,他整个人又被一股强大的神力狠狠拍到了地上。
烟尘之中,寂静无言。
扶桑神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看着那两颗珠子,一时又想起那双漂亮的、流转的、却有些桀骜的眼眸,想起那时常安静、看见他便会展开一抹浅笑的小徒弟,心中突然一痛。
这疼痛之感已经伴随了他两百多年。
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痛。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三神君之一,明明这世上几乎已经无人能够再伤他。
「这是最后一次。」
这满殿寂静中,响起少年神君淡淡的声音。
本来已经习惯的黑暗。
却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又或者是从灵魂深处,疼痛与撕裂感开始蔓延了全身。
我想用手捂住疼痛的位置,但是手被锁链紧紧困住。
在这寂静中,我的汗水不断地流出来,可以想象的狼狈,但我已经顾及不到了,我痛得想要起来,我身体内残余的一些灵力在不断乱窜,很快又消失不见。
是什么消失了?
我想睁开眼,但面对的仍旧是一片黑暗。
以及铁链发出的冰冷的声音。
在这片急剧的痛苦中,我知道,我的眼睛可能回不来了。
额角的汗水滴落到我的唇瓣上。
很苦。
在那股灼热的气息来到我的身前时,这自称为「长生」的神君沉默了许久。
而后,我感受到他伸过来的手。
我下意识地侧过了头,但仅仅只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我直喘了好几口气。
「姐姐,我只是想帮你擦一擦汗。」他的声音在这时轻轻响起。
我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曾说,你会帮我把我的心和眼睛抢回来。」
长生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弯下腰,用一方帕子轻缓地将我面容上的汗珠拭去。
他呢喃一般地说:「姐姐,你会离开长生吗。」
这一句话,他好像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他自己一般。
「我这样还能怎么离开你?」我自嘲地一笑,「你说我养你长大,是么?」
长生的声音轻轻在这个空间中响起:「是。姐姐,整整两百多年。」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被铁链牵制住的手向着他的方向挥了一下:「你过来。」
半晌,脚步走得更近。
我伸出手,循着刚刚声音的方向,摸索到一张温凉的面容上。
他的唇瓣,在微微颤抖,声音亦是。
「姐姐……」
长生含糊地发出两个音节。
一滴液体轻轻坠落在我的手背上。
是泪。
我突然凑近他,扯了扯唇角,想要露出一抹笑,却失败了。
我在长生的面容前,以着几乎要贴近他唇角的距离,轻声低语:「长生,你怎么能喜欢上把你养大的姐姐。」
「长生,你不会对不起养了你两百多年的姐姐,是不是?」
「……」听到这句话,长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后几乎是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东君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嘴角的鲜血,他低下头看着那修长手指上的血迹,而后又翻过手来,看了眼掌心。
东君又想起剜长羡心的那一日,姐姐的鲜血就像是这样沾染上了他的手指。
他颤抖着遮住自己的眼睛,好不让那眼泪得以流出来。
从心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像是雷劫一般,颤动着、跳动着,阵阵地逼入他酸涩的咽喉。
可是……他不能让姐姐离开他,他决不能,决不能失去姐姐。
他不允许姐姐喜欢上其他人。
但他更不想姐姐厌恶他。
在这片空间的长久的沉默中,我晃了晃手上的链子:「你说,是那位扶桑将我囚禁在这里的。现如今,我心也没了,眼睛……」说到这里,我轻轻笑一声:「眼睛应该也被拿去用了吧,既然如此,我一介废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转告他,将我放出去转一转也好。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喜欢。」
长生没有回答,但是他往这里走了几步,而后用手指轻轻触碰上冰冷的锁链以及那被锁链牵制住的我的手。
我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反握住了那根手指。
感受到那手指的颤抖,我再次柔声问道:「长生,好不好?」
「我既照顾了你两百年,长生,你不会让姐姐失望的,是不是?」
灼热的气息里,我听见少年沙哑的声音——
「好。」
在那日之后,许是长生与那位扶桑说了,我的手脚终于不必被锁链锁住。
并且,我似乎也被换到了另一个空间,像是就寝的地方,有适宜的温度与柔软的被褥。只是踩在地上,仍是冰凉。
我的身体其实已很不好。失去了眼睛与心这三颗最为重要的莲子,我能察觉到如今的身体,就如同枯叶般摇摇欲坠。
每至夜晚,当我合上眼休息时,都能察觉到一股滚烫的气息。
那气息就近在咫尺。
而后会有人的视线,贪婪地一遍又一遍描摹着我的面容。
我知道是长生。
事实上,从我醒来的那一日之后,除了那位据说是我从前师尊的扶桑以及长生,我就再没有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
长生似乎很不愿意我出去,他黏得我越发紧了。偶尔他会在我的要求下陪同我一起出门,虽说我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但能够出门,就已让我本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一丝放松。
这日,我正倚在栏杆上,长生就站在旁边,将手上的像是鱼饵的东西交给我。
「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最爱用这些东西来投给池中的鱼儿吃,你说这在下界叫做鱼饵。」他握着我的手,将那些鱼饵放在我的掌心。
我收回手,用手指轻轻抓了点鱼饵,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我淡淡道:「抱歉,我不记得。」
「……」长生沉默了一会,又像是笑了起来,「没事姐姐,长生都记得,长生会一一告诉你的。」
我可有可无地点了一点头,而后转过身,将那鱼饵一下一下地扔进池子里去。
微微荡起的涟漪,是轻微的水声。
而长生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用那灼热的视线,似乎在一笔一划地勾勒我的五官。
正在这时,长生身上又传来了上次一样的声音:
「神君,是我,莲毓。若听到这些话,能否请你来见我一面?」
莲毓。
我挑了挑眉。
还未等长生说话,那声音又再一次响起:「听师兄说,此次我醒过来,多亏了神君拿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猛地被长生掐断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我投着手上的鱼饵,笑了笑说,「莲毓。好名字。」
长生笑得似乎有些勉强:「姐姐,是位故人,我们先回去吧。」
我懒懒地摩挲着粗糙的鱼饵,漫不经心地说:「你先去吧,我就在这待一会。」
「可是姐姐……」长生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你若不放心,捏个结界便是。」
长生沉默了一下,而后说:「姐姐,我不是这么想。」见我没有回答,他只能轻声道:「那姐姐,我先去一趟,你在这里……不要乱走。」
在他消失的一瞬间,我便感受到了结界。
我淡淡笑了笑,索性将手中的鱼饵全部扔在了池子里。
「哗啦」一声。
很安静的氛围。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我微微闭上眼睛,却感到眼上像是落下了什么,颤颤巍巍的,很轻盈。
我动了动眼睛,那东西就又轻轻飘起来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伸出手来,在鼻尖的位置轻轻触碰了一下——
似乎是只蝴蝶。
这蝴蝶并不畏惧我的触碰,它的蝶翼柔软而洁净,在我的手腹下微微地颤动着。
是一种微小生命的颤动。
「好痒。」
那蝴蝶像是听懂了,又扑打着双翼停落在我伸出的手指上。
我低下头,虽然仍旧是一片黑暗,但却像是能够看见这手指上的蝴蝶一般,盈盈的,应该很温柔。我愣了愣,也不管这蝴蝶是否能听懂,便低着头笑着说道:「从前在深渊之沼,灵物最不喜欢接近我,就算我化作本体也是。这里应当是仙界,难道仙界的灵物会格外喜欢我一些?」
这蝴蝶便在我的手指上微微动了动。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能够看见它的模样。
像一团光。
可就在下一秒,我身旁传来了脚步声,与此同时我手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蝴蝶似乎飞走了。
这气息与长生的不同,让我想起醒来的那一日,感受到的温柔与冰冷。
或许在这个人的身上,温柔与不近人情,并不对立。
「你是扶桑?」
我将手收了起来,而后弹了弹袖子,转过了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人的脚步在离我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他浅淡的,宛若山涧流水的声音,轻轻响起:「东君说你失忆了。」
这声音很耳熟,也很好听,但我并不喜欢。
「东君?」我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是说长生?他不是叫这个名字么?」
「长生,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他缓缓道,「长羡,你当真失忆了吗。」
我不以为意地又转过头来,向着池水的方向看去:「我没有失忆。」
话音未落,那人似乎脚步往这里又走了一步。
「我应该只是把想忘的都忘了吧。」不紧不慢地,我笑了笑说道:「可能这段记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我不要也罢。你,包括那个长生或者是东君。」
「……我是你师尊。」扶桑的声音有些异样,但我听不出来是为什么。
我摸了摸少掉一颗心的胸脯:「长羡……我在深渊之沼时并没有名字。这个名字,难道也是你给我取的?」我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不由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个名字挺好的。」
不远处的人并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似乎在看向我这里:「你近来身子怎么样?」
扶桑想,他应该是不后悔当初做的决定的。
莲毓是他第一个主动收的徒弟。
当年孱弱的少女伏在他的身前,声音婉转:「我拜神君为师,也望神君能为我赐名。」
他一眼看透她的本体——
是一朵月白的莲花。
少女端美静柔,眼神洁净,瞧着便是从未受过磨难的模样。
他看着少女,淡淡说:「莲毓,莲为本体,钟灵毓秀。此后,你便叫莲毓吧。」
莲毓就像是月亮一样,温柔、体贴,悄无声息便能够融入人心。
但是长羡不一样。
她看人时永远带着警惕,哪怕她在淡淡地笑着,也总让人觉得疏离。
其实在深渊之沼救下长羡,并不是扶桑第一次见她。他将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少女带到了仙界,为她取名「长羡」。
当时的长羡想了想,然后向他绽开浅浅的笑来:「长羡长羡,很合我心意。」
到底是何处合了她的心意呢?
扶桑没有问,长羡也没有说。
直到那一日莲毓将醒,扶桑久违地在梦魇中惊醒,他的心疼痛起来。
莲毓虽可能会醒,但大概率会神志不清,倘若没有相近之力的支撑,莲毓完全不能平安地化成人形重回仙君之位。
于是容华在旁边说:「师尊,当时您救下长羡,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扶桑想,是的,当时的他救下深渊之沼的长羡,只是为了莲毓,为了百年之后莲毓能够完美地回归仙君之位。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说:「长羡也是你的徒弟。」
但另一道声音反驳道:「那莲毓呢?莲毓怎么办?不要忘了当初救下长羡,就是为了莲毓。如今时机成熟,长羡也该报答这三百多年的师徒恩情了。」
扶桑从榻上缓缓抬起头,他看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容华以及面有顾虑的宫吟,扶着疼痛欲裂的头开口道:「我将封住下界之路。长羡对你们二人未必没有顾虑,你们去寻东君,亲手剜了心来。」他的手颤了颤,而后又缓缓说道:「只要心。」
没有了心,还能活。
莲毓能够醒来,长羡也还能活着。
他的两个小徒弟……
突然,那一开始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此时冷冷的,带着一丝讽刺的笑——
「扶桑,你没有看清你的心。」
我轻轻转了头:「你是在问我身子如何么?」我说出来都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迎面吹来的风冷冷的,我的笑也渐渐隐下去了。
「扶桑,你剜了我的心,夺了我的眼,你觉得我会好么。」
这句话宛若惊雷一般在扶桑耳边炸开。
他皱起眉,原本温和的眉眼此时已不见了那似水的柔缓,扶桑快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像是质问一般:「剜你的心,夺你的眼?」
他抓得很紧。
我看向他,看向说不准能在黑暗中看清的人,但并没有出乎意料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轻轻嗯了一声,笑着说:「你口中的那位东君说的,难道不对么?」
还没有等扶桑开口,一簇火便已经升腾在了他与我之间——
那位东君回来了。
东君。我想着这个名字,东君司火、司春,乃是赫赫有名的、耀眼明媚之神。
那他呢?
我从扶桑的手中想要抽出手臂,但扶桑只是挥了挥袖子,那簇火便消失了。而下一秒,我的另一只手臂便已经被东君抓住,他的力道甚至比扶桑的更大,手指仿佛都要掐入我的肉里。
我微微皱了眉说道:「放开。两个都是。」
东君握得更紧了,他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紧张:「姐姐,他和你说什么了吗?你一定不要信。」
「你是指你叫东君的事么。」我淡淡地开口,「难道你不是东君?」
东君的手指颤抖起来,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是长生。」
「姐姐,我是长生。」东君呢喃自语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扶桑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向来面容温和的神君,总在不经意间给人高高在上之感的神君,此时却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来:「东君,你是忘了亲手做的事,是吗?还是需要我重复一遍给你听?」
「闭嘴!」
东君的手变得灼热起来,像是火焰一般不断吞噬着我的皮肤,他几乎是歇斯揭底地喊了一声。
天上的龙车声隆隆作响——
那是属于东君的坐骑。
此时东君的眼已经慢慢红了,他看着这向来不染尘埃的扶桑神君,突然笑了一声又一声:「扶桑,那你呢?是谁的指令,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而后拖长了音调,带着难言的讥讽缓缓说道:
「还是说扶桑神君……你连你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吗?」
我很清晰地能感受到这死寂的氛围。
扶桑没有接东君的话,东君也没有再开口,两人紧紧握着我的手臂,好像借此能够分出高低。
但很快,这种寂静就被打破了。
传来的几阵脚步声,像是追逐着什么似的,又停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东君你怎么……扶桑神君,啊不,师尊?」
伴随着女子焦急却听上去十分温柔的嗓音,扶桑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些。
「师尊,你怎么和东君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欲言又止。
这声音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听上去便觉得心里痒痒的,但又带着似乎能够体贴人心的温柔。而我当然能够听出来这是谁——
莲毓,那位多次给东君传声的女子。
不仅如此,还有两道脚步声跟随其后。
再次响起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与我不理解的愧疚:「……长羡?」
扶桑的手指终于全部松开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从来没有听过扶桑神君这么冷的声音。莲毓愣了一下。
自她醒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扶桑神君。他温柔、强大、对她充满了耐心,除了有时会突然看着她发愣,他面对她时的眼神永远是专注的、平静的。在扶桑神君的身边,莲毓也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安心,因此,在扶桑神君告诉她,曾经的莲毓是他的徒弟时,莲毓是高兴的,那时候,她的心里就好像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情充斥得满满当当。
而且,他从来不曾这么冷地对她说过话。
这是第一次。
莲毓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丝慌乱。她看到了刚刚被扶桑拉住的人——
和她长得很像。但很显然,这个与她七分像的女子,眼睛是看不见的,而且那三分不像,几乎要将剩下的七分像都掩盖住。淡淡的神色,苍白的面容,在这一瞬间,莲毓的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但很快被一个名字覆盖住。
「长羡。」莲毓的心底冒出这个名字。
仙婢口中的「长羡仙君」,两位师兄偶然起争执时的「长羡小师妹」,东君时常消失去见的人,以及,扶桑听到时会愣住的名字。
而在莲毓身旁,此时愣愣地看着长羡的,正是宫吟。
「她看上去很不好。」——
宫吟的脑中,只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身旁的莲毓,又看了一眼长羡,重新垂下了头。
「我本来是想和东君道谢,没想到神君突然像有了急事……」莲毓紧张地看了眼东君,向着扶桑说道。
然后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扶桑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对着东君淡淡道:「东君,你还不放手吗。现如今长羡身子本就虚弱……」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东君已经打断了他,冷冷一笑:「不知你说的是哪种放手?但无论是哪种放手——我都不会放。」
「可我不想被你握着。松开。」感受着手臂如同沾染着火的痛感,我开口道:「东君,松开。」
「……」
我看不见东君面上会是什么表情,但沉默半晌后,他的手先是紧了紧,而后缓缓地松了开来。
「长羡,你当真失忆了么?」就在这时,另一道有别于这些人的嗓音缓缓响起。
我「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不由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来:「你怎么不问我还有没有心,亦或是还有没有眼睛呢?」我慢慢地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听见你这声音,我就觉得有点恶心。礼貌点,我合该问你尊姓大名,只是我怕你说出名字来,又污了我耳朵,便还是不问罢。」
「你——!」
说话的人正是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容华。他冷冷看着不远处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原来失忆后人的性情也会大变。」
站在旁边的莲毓不由微微皱了眉,她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东君,忙扯了扯容华的衣袖,轻声道:「师兄,算了吧。」
听到莲毓的声音,容华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起来,他对莲毓笑了笑,说道:「莲儿,我听你的。」
并没有在意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我专注地「看」了一会那位莲毓的方向。
那位莲毓的身上,总有一种让我觉得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的感觉。
就好像我的心、我的眼。
亦或者……两者皆有之。
我缓缓移开本就看不见的视线,终于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厌烦。
无论是谁投来的目光——
一直紧紧盯着我的东君、悄无声息却的确注视着我的扶桑、还是似有若无看过来的莲毓……
「我要回去了。」我淡淡说道。
听到我这话,东君立马说:「好,姐姐,我们走吧。」
「等等,长羡……」这时,那扶桑神君突然开了口,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下一秒,我便已经被东君带回了休息的地方。
东君已经又拉住了我的手,轻声说道:「姐姐,不论他们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我没有接他的这句话,沉默片刻后,我抬起本来微微低垂的头,缓缓对他说道: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句话刚一落下,我便能察觉到东君似乎将要爆发的愤怒,他拉住我的手在颤抖,并且力气越来越大。
我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我想回深渊之沼去。」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待在仙界了,仙界让我恶心。」
那股将要爆发的愤怒缓缓平复了下去。换来的是沉默。
我没有将被握住的手抽开,而是轻轻地反手覆了上去。「若你愿意……你可以不做东君么?」
我在这片沉默中,和我的动作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声,「长生。」
那被我覆住的手几乎要握成拳头。
而在这久违的等待中,那拳头又缓缓地松了开来。
「……姐姐,如果是你,我愿意。」
「姐姐,我们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他的声音颤抖着,听不清是喜悦还是其它的什么。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姐姐,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要有其他人,好不好?」东君突然又握住我的手。
那期待的、紧张而忐忑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我。
而我笑了笑,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长羡离开仙界的那一日,扶桑是知道的。
他就站在遥遥的云端,静静地看着那两道身影。
他今日仍穿的月白的衣衫,站在云上,仿佛就要融为一体。
扶桑远远地看着熟悉的身影,突然低头看了眼手掌——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条八股红线。
粗糙的鲜艳的红色。不像是仙界之物。
扶桑看着看着,脑袋便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微微握紧了那已经有些粗糙的八股红线,不由地抚上了额头。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心脏处也传来猛烈的、不容忽视的跳动声。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升腾起来——去拦住他们。
长羡的名字是他取的,长羡这三百多年的功法是他传授的……她是他亲口承认的徒弟。
她怎么能离开?
神力随心而生,这位高高在上的扶桑神君的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但身后传来的怯怯的声音,将这一丝念想击破:
「师尊。」
扶桑微微转过头去,看见了眉间若水、眼带笑意的莲毓。
莲毓走过来,向着转过头的扶桑露出一抹笑来:「师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呢?」
她的视线,绕过扶桑,转向他方才看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寂寥的云,寂寥的山,层层,叠叠。
扶桑并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看着那张脸。
被温润如玉的师尊这么看着。莲毓不由地红了脸,微微低下头去。
而就在这两相无言之际,扶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而后轻轻抚上对面那张如同白玉般的面容。
本还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的莲毓,此刻只觉得羞得满脸通红,她不由微微抬起了脸,而下一刻,这往日不近人情的强大神君,此时已眼神深深,他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白衣女子的脸,沉默片刻后,俯首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