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
穗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奴婢等您许久了。」
「奴婢死罪,奴婢按您的吩咐,要安排人把先皇运出宫医治好。」
「奴婢几人还没等把先皇抬出宫去,就来了几名高手,制服了奴婢等,先皇被他们补了刀,抬走了。」
「奴婢没有自尽,就是要亲眼见到太后,请太后赐奴婢死罪!」
「奴婢知道,太后钟情于先皇,不然也不会留他性命,让他永不入宫,去做个寻常百姓。奴婢罪该万死!」
不等我问他为何萧珩会死,穗儿就先自己交代了。
这一日,我曾想过无数次要把她碎尸万段,可她最后这句话……
「谁说本宫钟情于他?起来,给本宫寻十名健壮的男子!」
16
穗儿叩谢完,起身看我,战战兢兢,「太后,真要……暖床的男子?」
「快去!」
「是!太后!」
「太后,奴婢还有事要禀报,后宫里之前萧承嗣的人都按太后吩咐处置得差不多了,只剩惜妃,要杀吗?」
「给本宫带来!」
「是,太后!」
那个惜妃,那个萧珩心上的人,被带来了。
每当她吹奏长门怨,萧珩就会赶过去。即便在我们形影不离的那些时日,也只有惜妃的箫声能唤走他片刻。
他待惜妃,自是不同。
惜妃一身白衫,显是在为萧珩服孝。
我们每人都着白衫,萧珩死了,是国丧。
她着白衫,与众人不同。
她很瘦弱,难怪萧珩不曾宠幸她。
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任女人看了,也要怜她几分。
她手中攥着一把箫,跪也没跪,也不求饶,只淡漠地开口:「太后可以赐我死,只愿死前再吹一曲长门怨。」
不愧是他心上的人,是有风骨的人。
一曲长门怨,期期艾艾,幽幽怨怨。
我仿佛看到那个人撇下我,奔向她,我的眼眶有些痛。
「罢了,下去吧。」
我挥了挥手,倦极了。
她是他的心上之人,他定不愿让他的心上人死在我手上吧。
惜妃被带下去,依旧住她从前的宫室。
没多久,十名暖床的男子被穗儿带进来。
他们各个健壮,各个俊美,他们一进宫,整个宫室里都是男子的阳气,却驱散了萧珩独有的味道。
「都滚出去!」
宫殿里空了,只剩我一人。
头痛难当。
就这样。
我日日上朝,夜夜头痛。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月圆夜。
我头痛更甚。
每一夜,都会有十名男子被挑进来,又被我赶出去。
卧榻辗转,不知过了几时,也许天已快亮了,我才微微有几分睡意。
「要十名男子,不怕累吗?」
陡然我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昭离,昭离,那个夜夜在我耳畔唤我昭离的声音。
是梦吗?
我身子一重,男人压到我身上。
17
月光照进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是死了的,萧珩。
不是梦?
「你!你?」
「皇儿在哪里?」
他的身子叠着我的,我腹部平坦,他如何不知。
「不必去找个假儿子,朕给你个真的……」
一直到我身上汗起,我都不能信,他还活着,他是真的。
我的头丝毫也不痛了。
他的脸光洁如玉,和从前并无二致,我明明看见他的脸被萧承嗣一剑一剑刺得稀烂。
「朕没死,让你很失望吧?」
失望?
我的眼角滑下了泪水。
我狠狠咬住他的肩头,在热浪迭起的关头,忍住了我的呜咽。
世上男子没有真意,我不该走我娘的老路。
我果然错了。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两个字,萧珩。
萧珩这两个字已入我肺腑,喊出来时,掏心掏肺。
萧珩却冷冷看着我,他的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何殇离,你动心了吗?」
何殇离,他唤我何殇离。
还不等我说话,他唇边的笑意又冷了几分。
「可惜了,朕不曾对你有片刻真心。」
「你是朕的一把好刀。」
「只是一把刀。」
萧珩起身,穿好了他的衣衫,唤了一声穗儿。
「穗儿,不准她自尽!」
「是,皇上!」
我的寝宫外形如铁桶,被层层羽林卫把守。
我冷冷看着穗儿,若到此时我还不懂她是出卖我的人,我便更愚不可及了。
「没错,皇后娘娘,奴婢是皇上的人。」
「皇上没有死,死的是早就找好了的替身。」
「不止奴婢是皇上的人,甘烈和林端,都是皇上的人。」
穗儿说起这些,脸上神采奕奕,她有多崇敬她的皇上,我从前,怎么都没看出来。
「皇后娘娘一定想不到,应大人也是皇上的人。」
他明明杀了应大人爱女。
「应大人的风骨,怎会为一个女儿改变,何况那女儿还是萧承嗣的人,心甘情愿为萧承嗣卖命。」
应大人摇摆,人心倒戈才让萧承嗣有了机会,萧承嗣有了机会才让世人看到了他的狂妄,这招苦肉计离间计将计就计用得妙。
想必我立后时那几位节烈的世家大族也未殒身了。
我终是低估了这个小儿。
他早不是小儿了。
他已是真真正正的男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谋划经年,只为他做了嫁衣。
技不如人,没什么可怨的。
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先皇复位,新后大典。
新后的人选,不出意料,是惜妃,是他不舍得碰一下手指的人。
到此刻我才明白,他为何交代穗儿不准我自尽。
18
万千寂寥。
我心如死灰。
我已没有仇敌,我爹已死,萧承嗣已残。
我不再想做女帝,仅三个月,我做女帝就做得倦了。
若不是萧家没有人可堪为帝,我早生了退意。
我要是退了,朝堂必乱,纷争再起,生灵涂炭。
我以为我没有心,我不在意这些,生灵涂炭,与我何干?可我总是想起娘亲的话。
娘亲说,上善若水。
坐上那个位置,我才知坐那位置的滋味,丝毫没有滋味,又不能后退半分。
在万千人之上,必是孤家,必是寡人。
我想起萧珩曾一遍遍在我耳畔说,「做朕姐姐不好吗?只有姐弟,才能长久。」
他还说,「朕与昭离,相依为命,天长地久。」
在那孤寡之处,他会真心真意,盼着天长地久么?
他是帝王心术。
哄我罢了。
他不缺天长地久之人,他的惜妃,不,新皇后,如今不正好携手并肩么。
我等着废后诏书。
废后诏书没有来。
一国两后,当真荒唐。
我没被废,却也深处冷宫。
一餐一饭,一举一动,都被穗儿看着。
我功夫了得,哪知穗儿深藏不露,他们各个深藏不露,我的功夫,倒不值一提了。
我终究没有自尽。
就像枯草一样活着,看着日出,看着日落。
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夜夜不曾睡着,头疾却再没发过。
「皇上万岁!」
穗儿跪拜声传来,我心中似是一震,我便明白了,我在等什么。
「太医来请过脉了?」
穗儿回,请过了,没有孕。
萧珩挥了挥手,众人全部退下。
他要我有孕。
此后每夜他都会过来,又会离去。
新后没吹过长门怨,他也还是会离去。
「何不毒死我?也可刺死我!」
又一夜的缱绻中,我冷冷问他。
「怎么,不愿朕碰触你?」
「是。」
「何殇离,朕也不愿碰触你。」
「惜儿体弱,不可冒险生子,朕要你为她生个太子。」
19
「那可要让皇上失望了。」
「本宫体寒,不能孕育。」
「再贫瘠的土,朕要他长出苗来,就必须长出苗来。」
「这后宫三千,沃土千亩……」
我说不下去,一丝烦躁窜上心头。
「滚出去!」我一字一句,咬牙吼他。
「你敢骂朕?」
萧珩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脸上是帝王的盛怒。
见他一脸怒气,我竟十分欢喜。
「骂你又怎样?」
我挺了挺脖子。
「我何殇离不怕活,不怕死,不怕生不如死,我有何不敢骂你?」
「我看你还是病病弱弱,连掐死我的力气都没有。」
萧珩把我甩在了床上,欺身而上。
「想得美,朕要掐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朕不让你死,朕就要你为我和惜儿生太子。」
好!
我就为你们生太子。
萧珩,你别后悔!
皇上夜夜睡在我这个冷宫里,白天都在陪他的新皇后。
某一夜,他心动神迷,我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微微冷笑,「皇上可真动情,说对本宫没有情意,本宫都不能信。」
第二日,萧珩一声令下,我出了冷宫。
一场宫宴,接着是另一场宫宴。
每一场宫宴,他都坐在新皇后身旁。
他看着她时,面露疼惜,一丝不假,是真的疼惜。
我这个无心的人,钻心地痛。
萧珩,我知你对我没有情意,你何必如此。
他夹菜给她吃,新皇后柔情蜜意地看他,柔柔弱弱地说着,臣妾谢恩。
我的手捏成了拳。
我从不会对任何人动心,我这样,并非动心。
这种戏码连日都有。
一连又是三个月。
萧珩大概是没意思了,我又回到了冷宫。
又几月后。
我有孕了。
他抚摸着我的肚子,笑得狂妄。
「朕就说过,朕要长出苗,就必须长出苗!」
我看着他的胡子已有寸许,看他壮硕的身姿,这个笑得像孩童一般的男子,如今已是男人中的翘楚。
20
我有些恍惚,若我与他只是寻常夫妇,我们定会真正欢喜。
我摸着肚子,我曾想他胆敢让我给他和他的心上人生太子,我绝不会让他看着活着的婴孩。
不。
我做不到了。
我终究懂了,我娘为何看不透男人。
他没再来。
他来见我,本就是让我有孕,我已有孕,他自然不再来。
我听闻他出宫了。
穗儿说有人要见我,她带着我离开了我的寝宫。
要见我的人,是我最不想见的人。
我来了,她未起身。
她缩在被子里,身子在微微发抖。
她的寝宫里,只剩我和她。
她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泪轻轻滑下。
「你有孕了?你真有福气。」
我冷冷看着,不禁扬了扬唇角,「有福气的是你,本宫这腹中胎儿,可是他要给你的。」
我明明语气不善,她却浅笑嫣然。
「坐下吧,皇后娘娘,你我,不必剑拔弩张。」
「他怎么会夺了你的孩子给我,给一个死人做什么?」
她伸出她的手腕。
「你懂些医理,你自己把脉吧。」
我轻轻握住她哆嗦着的手腕,她的脉……她命不久矣。
不知为何,我忍不住落下了泪。
有孕以后,我仿佛更易落泪。
我是铁血的何殇离,我是杀人不眨眼的何殇离,我怎么会怕一个弱女子撒手而去。
她与我何干。
她与我无干,她死了,萧珩一定会难过,他对她真心真意,我不会看错。
她似看穿了我。
「皇上只是你一人的皇上,何曾与我有过男女情意。」
「他立你为后,他给你夹菜,他……」
我脸色冷了下来,收住了话。
「他与你有无情意,与我何干?」
21
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而后神色灰败下来。
「若是我与他有男女情意该多好?」
「我和他自幼相识,那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太子。」
「他曾戏言,长大后要封我做皇后。」
「我是萧承嗣的人,萧承嗣曾和我说,日后要封我为后。」
「我不曾想过做什么皇后,我只想能日日见他。」
「你们都是被他的毒控制着,我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后来才知,他也早在暗中给我下了毒,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都是拜他所赐。」
萧承嗣!
他真该被千刀万剐,我想起身去剐了他,却被她轻轻拉住了。
「不用了。」
她又笑了笑。
「前些日,我已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我的确是有些时日没去过天牢了,竟不知萧承嗣已死,可惜,让他死得痛快了。
「皇上和萧承嗣绝不是一样的人,一个心怀天下,仁慈宽厚,一个……我不想提他。」
「我只想说,皇上什么都知道,他还愿意封我为后,他说君无戏言,他说铲平叛乱,我有功。」
「我都懂,他不过是怜我受过的苦。」
「何殇离。」
她看着我,轻声问,「你的头疾怎样了?」
「都好了。」
「怎么好的?」
「不知。」
「你当然不知。」
「宫变后那三个月,皇上带着你刺他的伤,舟车颠簸,去为你寻了良药。」
「他回来后,便命人把药日日加在你饮食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没有理由骗我。
萧珩。
他是帝王,他是男子,他怎会……
「他怎会,是么?」
「皇上就是这样,你是他心头好,他明知你接近他就是想利用他,他甘愿被你利用。」
「你以为他必得利用你才能重夺这天下?」
「他以为你的匕首真的伤得了他?他不要你刺替身,是他想要你刺他,他想要看你对他有几分情意。」
我脸上一片湿凉。
我想起那夜我的匕首送进他胸膛,他曾说,「昭离,你当真要杀朕?」
他眼中有什么刺痛了我,我以为我看错了。
原来,我没看错。
多少次纠缠着的情意,我以为我看错了,我都没看错。
22
新皇后已逝。
萧珩没让人告诉我,他以为我不知。
他来了我寝宫,脸上依旧冷冷冰冰。
他在我床榻边坐下,手轻抚我的肚子,冷声冷气,「朕来看看朕和惜儿的太子,你胆敢不好好伺候他,朕要你生不如死。」
若在从前,我定会被他这冷厉的样子欺骗。
此刻,我却只觉得从前我眼太拙,他明明就丝毫都不冷厉。
「哦?你打算如何让昭离生不如死?」
「昭离?」
他眉头一锁。
「你竟敢自称昭离?」
「昭离是朕给……」
他的话,只说出口一半。
「是你给什么,给你钟意之人的名字?」
「你!」
萧珩气得咬牙,他的手,想要掐住我脖子。
他没下这个手,他不敢,我腹中有他的骨肉。
「萧珩,你说过,你与昭离要相依为命,天长地久,这话还作数吗?」
萧珩愤恨又气恼地看着我,他显是有些意外。
「不……」
我不许他说不作数,「君无戏言。」
我呢喃一声圈过他脖子,亲上他的嘴。
他想要推开我。
「萧珩,你敢动,就伤了你自己的骨肉。」
他果然不敢动了。
我被训练的那些功夫,从不曾真的用在他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亲他。
「何殇离,你好大的胆子,不许你碰朕!」
我何殇离堂堂女帝,岂由得了他许还是不许?他越不许,我偏要碰。
这夜我身如烈火,心也如烈火。
萧珩终究逃不过我的媚骨天成。
天快亮时,他却又冷着脸看我。
「朕再说一次,朕对你没有半分情意。」
「于朕而言,男女之事,本是寻常。」
我迎上他的冷脸,「不就是一刀之仇吗?」
我从枕下抽出那把匕首,扔到他面前。
「就是这把匕首,我刺过你一刀,你刺回来便是。」
23
「何殇离!」
他拿起匕首,冷厉地看着我。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刺你?」
匕首往我身前移了几分,我身子也向匕首移了几分。
「没有,我没以为皇上不会刺我,来刺好了。」
「你再往前一分,朕叫你一尸两命!」
我又往前凑了一分,他后退了一分,气急败坏地把匕首扔了出去。
啪一声,匕首没入了柱子。
他的内力竟如此深,怪不得他可以暖我的身,缓我的头疾。
「朕不是不杀你,等朕得了和惜儿的太子,朕就要了你的命!」
「她已逝,别再提她了。」
我的声音和和缓缓,他声音暴跳如雷。
「穗儿!」
穗儿进门,跪在地上,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怎么知道惜儿的事?」
「回皇上,奴婢不知。」
「你是,活腻了?」
「回皇上,奴婢就是没活腻,才要让皇后娘娘知道啊。不然天天看着皇上和皇后娘娘这样,奴婢们会短寿的。」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倒是剁了穗儿啊。
我记得他吩咐砍了管儿时,可没有一丝犹豫。
「滚出去!」
萧珩挥挥手,穗儿连声告退。
「何殇离,你当真敢!」
我微微一笑,「何殇离敢当女帝,敢刺杀皇上,何殇离有何不敢。」
「还提刺朕的事!」
我倾身向他,一把扯开他的中衣。
他攥住我的手,「你意欲何为?」
「就看看伤疤。」
「你还敢看!」
萧珩咬牙。
我的手轻轻触到那道疤,轻声问他,「疼吗?」
「你还敢问!」
「疼不疼,你说疼不疼?」
他狠狠咬向我的脖子,咬了许久……
「你不止敢刺朕,你还胆敢招男宠!你若胆敢让他们碰一下,朕早已将你碎尸万段!」
我突然捂住我的头。
萧珩正咬牙切齿,见我如此,连忙止住了话。
「不是头疾都好了吗?怎会……」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殇离,你胆敢骗朕!」
我抱住他的脖子,皱眉凝视着他,「是不是头疾好了,你就再不暖我了?」
他冷哼一声。
「朕何时不暖你了?朕夜夜暖你,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祸国妖女,朕恨不能暖死你!」
(完结。)
本文有番外,喜欢的可以进专栏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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