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有薄薄的茧子,还有一道疤。
我挠了挠那道疤,回头冲着他笑。
他眼底有疑惑。
我们第一次一起上街。
今天的天气很好。
我停在卖酒的老伯面前,笑着道:「我家将军说你的酒极好。」
老伯一个劲地作揖,又送了半斤给萧行提着。
萧行付了钱提着酒壶,视线扫过我们相握的手,又看向我。
百姓把他围住,都来问他要是朝廷来兵攻打,大家要做什么。
城中的民兵可要上阵。
萧行交代大家守城不出就行,他说着,忽然一顿,猛地攥紧了我的手。
噗——
他喷出一口血来。
尔后盯着我,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街上安静了,就连风都停了。
接着,满街喧哗起来。
哭声四起。
我蹲在萧行身边,手依旧被他握着,他没有闭眼,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九月二十七,萧行中了剧毒,药石难医,仅续着一口气。
满街人为证。
萧行被抬去了军营。
晚上我坐在桌边,被我娘指着鼻子骂:「云屏卿,你和你爹一模一样,不择手段目光短浅!」
我爹投奔太子时,我娘就反对。
「这些事你不懂,我自有计较。」我对我娘道。
我娘听着跌坐在椅子上,因为这是我爹当年回她的话,若干年后,她的女儿又用这句话来回她。
「你奸可以,可你不能害忠良,那是萧行,萧行啊!」我娘道。
我没说话。
「作孽!」我娘失魂落魄地出去,「你云家世代被人骂,和我没关系,我不管了,不管了!」
九月二十九,萧行没醒。
漠北军心虽急但不乱,这就是萧行的能力,他就是真的死了,漠北也不可能乱。
十月初二,朝廷兵马到漠北,因为萧行将死,他们军心极振奋。
但漠北南城门紧闭,拒不迎战。
十月初三,蛮子来了,三千兵马强攻北门。
但北城门紧闭,拒不迎战。
漠北被围,一时内忧外患。
乔敏亦陪我坐在院中喝茶,焦虑不安地问我:「夫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知道。商会准备的米炭都足吗?」我问道。
「足!先前朝廷封商道时,我们就备齐了。」
我点头。
乔敏亦在院子里踱步,瘸着的腿高高低低的,让我想起宋岩的上峰训他,他来求我帮帮他。
他上峰有腿疾,走路也是高高低低,人很凶。
我本不同意,但宋岩一直求我。
宋岩求人的时候最俊了。
眼梢红软我见犹怜。
我还想看他求我!
十月初四,漠北成了一个瓮。
被两军围困的第一天。
我收到了蛮子的来信,让我想办法开北城门。
我将信烧了。
在漠北成为一个瓮的第十天,宋岩的信到了,他在信中让我出城,他派人护送我回京。
我将信烧了。
在漠北成为一个瓮的第十五天,京城的消息到了,宋岩以通敌罪下大狱。
罪名和证据是他和蛮子往来勾结的信件。
信当然是我写的,城中探子那么多,我一言一行,瞒不过萧行,也瞒不过京城的人。
朝廷打漠北,任何下作的手段都可以用,但唯独不可以和蛮子勾结。
事情的性质不同。
如今蛮子和朝廷兵马这么默契地里应外合,不是勾结无法解释。
在漠北成为瓮的第十七天,宋岩求我的信到了。
我给他回信,让他等我回京。
这一天好消息不断,蛮子粮草尽绝,不得不退兵,京城里圣上关了太子禁闭。
宋岩是太子的得力属下。
而攻打漠北,也正是由太子全权负责的。
圣上才四十八,他会不会猜测他的儿子,想提前继承大统?
10
十月二十二。
我在乔敏亦的帮助下,出了城。
城外有宋岩的人在等我,我弃车换马,一路疾行往京。
走前,我在家中留了一封信和一张药方。
信很长:
「我想以色侍君,奈何将军坐怀不乱,到底欠了将军大恩。
能随将军到漠北,是我乃至我族人的幸运。
漠北是将军的漠北,更是我云氏族人未来的家,往后还请将军照拂一二。
至于我爹和将军的仇,就交给我来报吧。
将军读信时会笑吧?我一女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口气。
我曾经读过一本江湖话本。
一位侠客有一副旷世子母刀,与敌人生死相搏时,他常有意被敌人挑开母刀,敌人以为制胜正得意时,侠客的子刀忽出,亮一杀招,每每都能得手。
我爹便是那母刀,而我则是子刀。
请将军信我,静候佳音。」
十月二十九,我到了京城。
风餐露宿七日,我已形容枯槁。
我去了刑部牢房,这一次我站在木栏外,宋岩在里面,他看见我,激动得红了眼眶。
宋母求我,「大小姐,元安能有今天不容易,他什么都没有做,是冤枉的。
「你一定要和圣上解释,信都是你写的。你是妇人,又是戴罪之身,债多不愁。
「你若能保住元安,也是给你自己积德。」
我看着宋岩,「宋大人为何不求?」
这是宋岩当时对我说的话。
他也向我跪下来,眼梢红软,我见犹怜地求我。
「元安求大小姐相救,元安出去后,一定娶大小姐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样的宋大人真是风流倜傥。」我蹲在他面前,「那宋大人等我!」
宋岩欣喜地看着我。
一个时辰后,我在书房见到了圣上。
圣上在位二十八年,庸庸碌碌无功无过。
他问我:「你既有胆回来,想必是做好了准备,说吧,朕听着!」
我应是。
「当日在牢中,我勾引萧行以色诱之,他为与我长相厮守,所以带我越狱逃去漠北。」
圣上不惊讶,因为此事他肯定查过了。
「但我不喜萧行,我与宋大人才是情深义重。」
圣上面露轻蔑。
「萧行中毒,是你所为?」圣上问道。
我应是。
「是宋岩让你勾结蛮子?」圣上问我。
我急迫地否认:「不,不是!和宋大人无关,都是我做的。」
圣上将拦截的信件丢在我的脸上,他怒道:「你区区一个妇人,杀萧行勾结蛮子做什么?」
这些信,我放在一起,亲自送去邮驿站的,路上被人劫走,在我预料之中。
我磕头,胡言乱语地辩解:「真的是罪妇做的,和宋大人没有关系,请圣上明察。」
我形容憔悴,满眼泪花,像极了为夫顶罪的无脑蠢妇。
「闭嘴!云申之多精明的人,却生了如此蠢钝的女儿。」圣上拂袖,呵斥我,「你勾结蛮子的事,萧行真的不知道?」
我错愕地看着圣上。
「蛮子让我杀他,圣上为何觉得萧行勾结蛮子?」
萧行坐牢的罪名,就是勾结外邦,通敌卖国。
提供罪证的是他的副将。
萧行一「死」,他以往所有罪名不证自破。
「你回京,为宋岩证清白,你可知道你的结果?」
我点头,「罪妇,罪有应得。」
圣上倾身盯着我,「他许诺了你什么,让你不惜千里为他赴死?」
「民妇不是为他,只是说明真相而已。」
圣上轻蔑地笑了,「宋岩莫不是许你为云氏洗脱罪名?」
我心虚垂着头。
「他哪里来的自信?」圣上道,「他都是阶下囚了,朕让你死,谁能救你?!」
我依旧垂着头,并不反驳,也不慌张。
圣上立刻明白了,我的从容不是来自宋岩,而是太子。
我不能直接说太子,我和他没有直接的联系。我要做的,就是拼死「护」宋岩。
其他的圣上自己会有答案。
圣上勃然大怒,几步过来,捏住我的脖子。
他仪态尽失,「朕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我慌张错乱,回道:「是,是圣上和太子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嘛!
11
我被打了三十庭杖。
关在萧行曾住过的牢房。
我被打不是因为我给宋岩「顶罪」,而是我的袖子里,掉出来一把匕首。
圣上问我为什么行刺他。
我闭口不言。
有时候,猜疑比事实影响更深。
圣上会猜什么?他的儿子等不及了,杀忠将萧行、勾结外邦、让他得力属下愚蠢赴死的未婚妻来行刺他。
太子等不及想他死。
这三十庭杖,值得。
此刻我躺着,与宋岩遥遥对视,我与他笑了一下,他带着哭腔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再理会他,我在等。
两日后的半夜,狱卒在讨论圣上训斥国舅。
隔日,刘贵妃小产,她说是皇后所为,圣上当即扇了皇后一耳光,说她是毒妇!
这是开始。
我强撑着。老狱卒给我喂了水,低声道:「大小姐既走了,为何又为宋大人回来送死呢?」
「多谢。」我和他笑了笑。
「大小姐是好人。」狱卒低声道。
京城百姓都以为我杀了萧行,现在骂我比骂我爹的还要多。
「我不是好人,也不想做好人。」我道。
好人是萧行,可他得到了什么?
穿过琵琶骨时,他疼吗?
静坐在此的半年,他心寒吗?
我心寒!
我发烧了,迷糊间狱卒告诉我,圣上废了太子。
「今天是初几?」
「初六。」
七天!圣上比我想得还要急。
我坐起来,看向宋岩。
宋岩也在盯着我,一字一句问我:「云屏卿,一切都是你设的局,是不是?」
「不然呢,宋大人真觉得自己风流倜傥,让我念念不忘?」我冷嗤一声。
宋母在那边声嘶力竭骂我贱人,说我和我父亲一样奸。
宋岩怒火中烧,「你杀了萧行,害死了我,又设局废太子,此事早晚败露。云屏卿,你和你爹一样无耻,没有下限。」
我抚了抚鬓角的乱发。
「你太粗浅了。行事手段分黑白,但结果不分。」
宋岩仰头看中我,满面错愕。
我平静地道:「我爹是奸臣?这十五年间的朝堂,哪一位朝臣的功绩,有我爹的一半?
「庸碌的皇朝,愚忠只会泯然于众,和圣上一样碌碌无为。
「我爹剑走偏锋,便是背负骂名又如何?他考取功名时立下的志向,全部达成了。」
我睨着宋岩。
「我爹死了,你能取代他?宋岩,你连我爹鞋底踩着的蝼蚁都不如!」
庸碌的君主,无能的太子,连杀了施政挡道的人,都怕背负骂名,得借别人的手,可以预料他登基后,不会比他的父亲英明。
我在萧行坐着的地方坐下来。
牢房的门打开,宋岩被扣住,他脖子上的铁链,和我进来时的那天一模一样。
「云屏卿,你也会不得好死,你这个贱人。」
我笑着与他挥了挥手。
宋岩一头磕在木栏边,他抠着木栏,他害怕了,「大小姐,你说你这辈子都会帮我的,你去和圣上解释,我不想死。」
「你配吗?」我问他。
宋岩被拖了出去,他红着眼绝望的表情,我可太喜欢了。
我很累,后背溃破疼痛难忍,我不得不再次躺下来,但能看到在地上打滚的宋母,倒也有趣。
这一天宋岩被砍了头,半年前我爹也死在那里。
人总要有选择,我的选择是保住族人性命,为父报仇,以及……不污了萧行的名。
百姓需要他。
12
从今往后,骂我将成为宋母活下去的信念。
「太子就是太子,他是圣上的嫡长子,宠着呢!
「等圣上气消了,太子之位还得是他的。
「到时候将你这贱人千刀万剐!」
宋母说得有些道理,又没道理。
没有选择,我会盯着唯一的储君人选不死不休?
皇后手狠,太子之下连死了八位皇子,各式各样的死法。
但如今后宫还有两位皇子。七岁的端王和三岁的十一皇子。
所以,我在等!
很快。
有多快呢?
宋母骂累了睡着的时候,就有人进了我的隔间,那人穿着黑色连帽斗篷,蹲在我面前。
「云大小姐在等我吗?」
「国舅爷好。」我抿着干裂的唇,「您怎么来了?」
对面的人是忠勤伯,端王的舅舅张贵妃的哥哥。
他当然不是国舅,但他的梦想一定是国舅。
他笑了,皱纹更深了,「大小姐真的毒死萧行了吗?」
「怎么可能。」我抚了抚鬓角,「他是我夫君,这世上哪有女子杀夫君的。」
忠勤伯笑着点头,「我就说,云申之精心栽培,要送入宫做皇后的女儿,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我点头。
「不过,我怎么听说,萧行和你没有圆房呢?」忠勤伯问我。
「这里脏乱,国舅来做什么的?」我不答反问。
忠勤伯负手踱步,走了个来回停在我面前,「你算到我会来救你?」
我摇头。
「我这不是在问您?」
他重新蹲下来,压低了声音,「明晚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但是云屏卿——」
「嗯?」我看着他。
「我救你,你就要让萧行帮端王。」
「我要死了,救出去也是烂命一条。」我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您也别辛苦了。」
被动地赌别人对我的感情,这种蠢事我不会做的。
更何况,我笃定忠勤伯会救我。
他拿我掣肘不了萧行,也会将我送进宫里协助他妹妹。
当我成为圣上妃子的时候,即便太子东山再起,也有我云屏卿首当其冲,过后才是端王。
果然,忠勤侯磨了磨牙,低声道:「明晚子时,会有人来带你走。」
我露出感激之色,「那辛苦国舅爷。」
忠勤伯对我的态度不满,但又不能现在辩个黑白,只得负气而去。
第二夜,我离开了牢房,子夜的京城和半年前并无不同,下着雪,四周几声狗吠。
一个有功夫的婆子背着我。
我虚虚睁开眼,打量着夜景。
活着,真好!
一粒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不等那粒雪花融化时,忽然一阵烈风席卷而来,紧接着我被抛入了半空,像是那粒雪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稳稳当当地接住我。
我笑了。
我被暖暖的大氅兜头裹住,捆扎在胸前,紧贴着像传闻中的那把子母刀。
我动了动,却被他拍了一下,「你很重,动来动去我抱不动。」
「嗯。」我应了他。
萧行强迫忠勤伯去太子府。
太子府的守卫形同虚设。
再一次证明,萧行握着的绝不仅是漠北,他在京城已是手眼通天。
我们进了太子卧室。
萧行将剑递给忠勤伯,对忠勤伯道:「我看着,你动手!」
剑在忠勤伯手里发出嗡鸣声,他在发抖。
萧行好耐心,我却是等不及了,讥讽道:「伯爷,你不杀我们可就走了,往后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将军,伯爷胆小怕事,我们走吧。」
「看出来了,走吧。」萧行抱着我,转身要走。
「等等!」忠勤伯用枕头捂住了太子的脸,换成了匕首扎进了太子的胸口。
太子挣扎了几下咽气了。
「国舅爷,我和将军要赶路,您也早点回家休息。」我提醒萧行,「将军别忘记了剑。」
萧行嗯了一声,抱紧了我离开了太子府。
这一夜,萧行回来过吗?没有!
萧行没有回来,那么救我的自然不是他。他没回来,太子的死也不会和他有关。
至于忠勤伯,圣上活一天,他和端王的命就捏在萧行手里。
杀本朝太子,诛九族也不够的。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萧行抱着我走了一刻钟,他推开了一扇门,随后我的大氅被解开。
暖风扑面,我推开遮掩的东西,看到了他。
他脸色黑沉,眉眼染着浓浓的疲倦,一双眼睛冷冷盯着我。
「大小姐好心机。接下来,你还要再算计谁?」
13
「将军。」
我笑着,因为心虚,我已不知怎么面对他。
萧行抬手,打断我的话。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高兴他来救我,但更不想他来。
天一亮,太子被害之事事发,圣上一定会动雷霆之怒,到时候他带着我,不好脱身。
「我只想问你,你从看见我开始,就算计到今日了吗?」
我摇头。
「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萧行又问道:「那现在你看看,下一步怎么走?」
他盯着我,语气疏离不怒自威。
我心头滞涩,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你会来。」
「所以,你原本的下一步是入宫?」他问我,正极力压抑着怒火。
我垂眸,没有接他的话。
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靠我自己,是无法永远护佑我家人平安的。
进宫,是我付出最小但收获最大的选择。
只有握住权柄,才能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
萧行起身,已是怒极,却又生生忍住了,「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
「你想进宫,我成全你!」
萧行不再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天亮,萧行推门而入,我坐在床边等他。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但下一刻又绷着脸。
「想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
「你要进宫?」他说这话时,眼底翻腾着怒火。
我摆了摆手,「不,我要回漠北。」
萧行一怔,表情极快地变了变,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喝完。
「云屏卿,漠北不是你想去就去,想离开就离开的地方。」
我点头应他。
萧行盯着我看。
他要走,我喊住他:「我需要一身干净的衣服,如果可以,还想沐浴。」
他脚步一顿,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就走了。
丧钟响了!
京城现在肯定很乱,我有些懊悔让他去给我找干净的衣服。
我悄悄打开门朝外看,视线一扫,忽然撞在他的目光里,我赶忙打开门,「买衣服没有遇到危险吧?」
「不用你关心。」他将衣服丢下,又出去。
过了一刻,他又提了一桶热水,还拿着伤药进来。
做这些时他都没看我。
我沐浴更衣,自己涂药,萧行隔着门问我:「好了没有?」
「马上。」我对着镜子,后背的伤结痂又撕裂,已是惨不忍睹。
萧行似是没有离开。
我胡乱倒了一堆药粉在后背,赶紧穿好衣服打开门问他:「怎么了?出事了吗?」
不是有事,他不会站在门外的。
他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我沾着药粉的手上,却没说话。
我在房里躺了三天,有时是醒着的,但多数是睡着的,萧行并不理我,像个狱卒丢下饭碗就走了。
第三天的夜里,我跟着萧行出了小院,院外停了三匹马,我走上前牵住其中一匹,却见两位侍卫走来。
他们一人牵走了一匹马,冲着我尴尬地道:「夫人,这马是我们的。」
那我骑什么?我看着剩下的一匹。
萧行已经翻身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形势紧迫,马不好找,委屈云大小姐了!」
「没有,没有。」我走过去,他将我拉上马背。
这不是第一次和他共乘一骑,但上次我是抱着献身的心情,无惧无畏的。
今天的心情却不同。因为我没了当着他面脱衣服的坦荡,当然就会缩手缩脚。
他生气我对他的不信任,气我给他用毒,我都能理解。
他不接受我以色报恩,待回了漠北,我再寻其他的方法报答他。
「抓紧了。」萧行在我耳边低声道,「摔下去,我不会捞你。」
我没呛他,听话地抓着马鞍扶手不动。
萧行明显怔忪了一下,其后再没有和我说话。
我们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上了官道后一路疾驰。
我几次想问他,这几天京城发生的事。
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风极冷,我瑟缩了一下,萧行忽然勒马停下来,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忽地将我抱起来,调转了个方向坐着。
与他面对面。
我错愕地看着他。
「抱紧了。」他蛮力让我双臂圈着他的腰,再用自己的大氅将我裹在了胸前,「不要乱动,否则将你丢下去。」
我想抬头看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可什么都看不见。
只因为温暖,而昏昏欲睡。
14
我睡着了。
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见到了我爹。
我爹让我放下,选个夫婿和和美美去过日子。
我告诉他,太子死了,是萧行逼着忠勤伯动手的。
我爹说,现在的圣上虽非明君,可再换太子变数更大,对萧行对我们家都不是好事。
对于我们而言,太子死了是一绝后患。
我说了很多,抱着他一直哭。
我爹问我后背的伤疼不疼?
我哽咽着道:「疼。我没想到庭杖打在身上那么疼。我躺在牢里的时候,老鼠闻着血腥,在我身上跳来跳去。」
「爹,我好害怕。」
我怎么能不怕呢?我是我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天下事我都能纸上谈兵,但苦头我却从未吃过。小时候绣花扎着手了,都要掉几滴眼泪的。
可我的避风港去了,我只能忍着,代替他保护家人。
无论跪着做事还是站着做人,我要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活着!
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重重的叹气声在我头顶响起,我像掉进冷水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迎面就是萧行的脸。
我在他胸前,只露着脸,离他极近,呼吸相缠。
他的五官清俊目光温柔。
看着他,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慌忙垂下眼帘。
马停在路边,他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带走我脸颊的泪。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委屈?」
我撇开眼睛看向别处,没说话。
「和我说话,不是哄就是骗,一句真话都不告诉我?」萧行掰过我的脸,语气里透着不满。
「我没骗你。」我辩解道。
「那你就是一直在哄我?」
我没法反驳。
「又不说话?」萧行等了一会儿,磨着牙道,「不说就不说。云屏卿,你就是没有心!」
他将我塞进大氅里,策马继续走路。
我坐不稳,不得不抱紧他。
萧行第二天就给我寻了马车,让他的四个属下陪着我赶路。
他走前丢了一句:「你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再来找我!」
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到了漠北,我娘和婶娘她们抱着我哭了通。
沐浴的时候,我娘看着我后背的疤,一面哭一面骂我爹,又觉得不解气,便又开始骂我。
我握着我娘的手,「都过去了,往后我们就在漠北好好生活。」
我娘瞪我,「你心思那么多,娘不信你会好好生活。」
我娘说萧行不娶我,她重新给我寻婆家,只有成亲了,我才会安分守己。
我由着她去折腾。
伤好后我去了学堂。
太子之死最后的处理我听到了。忠勤伯当天晚上就放了一把火,火势之大,太子抬出来的时候,已是焦灰了,验尸没得到线索。
京城抓我的皇榜张贴出来,说我是乱臣贼子,见者可就地格杀。
朝廷的兵从漠北退了回去,圣上知道萧行没死,萧行也上书解释了情况,说他身体暂时未愈,待康复后再去京城。
圣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今的萧行已不是他想杀就杀,想见就敢见的了。
乔敏亦来找我,问我马市还开不开。
「不开了,但生意却可以继续做。」我和乔敏亦道,「这边的面和粮极好,可以走货。」
漠北的百姓都知道我是云屏卿。
他们不在乎我的身份,但不再喊我将军夫人,而是改口喊我大小姐。
大小姐的婚事,在我娘和婶娘们的努力下,成了漠北人人操心的大事。
许多年轻的男子在我学堂外等我。
我有空时便多聊几句,不得闲便约下次。
但也奇怪,这些人无一例外,相约的时间都没有赴约。
多了几次,我都要怀疑自己的容貌,是不是真的像萧行说的那样丑,令人憎恶。
乔敏亦红着脸道:「大小姐要是丑,那天下就没有漂亮的女子了。」
我哭笑不得。
「明日有新戏,大小姐可想去听?」他问我。
「行啊。」
但第二天我去了戏院,乔敏亦居然也爽约了。
过了几日都不见他,倒是我身边,竟除了夫子外,一个男子都没有了。
「乔敏亦。」我路过酒肆时,看见了他,「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却不料,乔敏亦看到我,脸色大变,掉头就顺着巷子跑了。
那样子,仿佛我是索命的鬼。
「跑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专门去他家找他。
他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只道:「想想您错在哪里,该,该道歉的人或者事,您,您要勇敢面对!」
道歉?我正要问,乔敏亦露出半张脸,左右四顾,丢了两句话就闭门不出了。
「您快去找将军,不然所有接触您的男子,都要被将军请去谈话的。」
「将军很和蔼,您别怕,别逃避。」他道。
15
我站在街上,四周行人如织,不断有人与我打招呼。
我笑脸应着他们,心里的感觉却很奇怪。
实际上,我依旧猜不透萧行的意思。
大妹说萧行对我有意。
夜深人静我也犯过春思,觉得他两次救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但一见面,遐想就破裂了。
他横眉冷对,又总说我丑,厌我虚伪行事不够坦荡。
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不说情投意合互相欣赏,就连最起码的「见色起意」都没有。
哪可能是喜欢。
难道还在恼我给他用毒?
但他不像我,行事不择手段,他是坦荡的人,事情既已说开了,不会耿耿于怀。
没想通,我就不想去惹他厌弃。
我依旧上午教书,下午跟着师父行医,隔天去商会坐坐,日子极充实。
「人呢?」我到了学堂,奇怪孩子们都不在,大妹在晒书,擦着汗回我,「夫子说放假三天,去踏青。」
放假?
「怎么不和我商议?」
大妹鬼鬼祟祟地说她也才知道。
我只好去找师父。但全年无休的师父,今日居然也休息,医馆大门紧锁。
我在医馆在逗留了一刻,去了商会。
极巧,平日总有人来往的商会,今日却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整整三日我无所事事,每日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
好不容易熬过三日,早上我在院中洗漱,眼见隔壁婶子在我院前溜达来回了三次。
我问她:「您有事吗?」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我继续梳头,婶子又道:「啊,大小姐!」
「嗯?」
「正巧遇见您了,您不知道吧?我告诉您,将军生病了,病得极严重。」
我惊愕不已。
「我还有许多事做,忙死了忙死了。」婶子念叨着便走了。
我准备去医馆找师父一起去,刚拐弯,那卖酒的老伯,竟天刚亮就摆酒摊子。
老伯见着我就道:「大小姐,上回将军说酒好喝,老朽再给他送两瓶,您今儿一定帮我拿给他。」
「要不,过了今儿就馊了。」
我提着酒站在街角,一刻钟后,手里多了一把青菜、一双鞋、一串肉以及一支羊毫。
都是必须今日交给萧行的,理由千奇百怪。
我提着一手的东西,揉着眉心。
「大小姐,您是不是要出门?」一位老伯将马车停在我面前,「我正要去军营取东西,捎您一程?」
我点头道:「那给添您麻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
半个时辰后,我站在军营外,这是我第一次来。
本以为军营很脏乱,尘土飞扬,遍地牛羊马粪。
可实际却是路上新铺了青石板,路边杂草都修剪得一样高,进了军营后,屋脚的蜘蛛不见了,蛛网换成渔网,还黏着一网的野花。
路上见到的都是老兵,容貌也都不大俊。
我仰头看着暖阳,心里也晒进了阳光。
到了萧行营房外,我敲门进去,他逆着光躺在床上,看见我却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咳嗽道:「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病了。」我将东西放在桌上,「哪里不舒服?」
我拖着椅子坐床边。
他背着我道:「死不了。」
「我看看?」我柔声问他。
「萧某没这福气。」他道。
「将军?我错了!」我坐他床沿了,歪着头看他,「您大人大量,原谅我可好?」
他哼了一声,「错哪里了?」
「错在只想以色报君,却不付出真心。」我低声。
他一怔,身体僵了一下,但却没有说话。
我又哄了十多句,他依旧不开口。
「看来是我多情了。」我叹了口气起身要走,「那您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
我刚起身,手腕却被他抓住了。
他攥着,却犟着不回头。
我看着他的手,低声道:「我是对您有些心动。可您觉得我丑,厌我行事不磊落。
「我就想,您这样出色的人,应该找个情投意合,互相欣赏的女子,携手一生才不可惜。
「我几次献媚脱衣,将军都黑脸对着。」
我憋出几滴泪来,语调哽咽着:「我这一生都要留在漠北的,我不想因纠缠将军,而成了笑柄,余生在这里难立足。」
「谁敢笑你!」他咬牙道。
「你!」
「我没有。」他道,依旧不回头。
「你就是有。」我余光看他,开始低声抽泣。
他听着我哭,就猛坐起来一把将我扯进怀里。
「怎么这么爱哭!」他柔声,有些无措。
16
萧行抱完了,又将我推开。
冷着脸,像是在懊恼。
但我的眼泪确实掉不出了,只好不装哭了。
「你这女子,我早该知道,你的话不可信。」
他恼着绷着脸,指了指我眼角未尽的泪花,「真哭还是假哭?」
「眼泪分什么真假?从眼睛出来的,就算不是眼泪,也不可能是汗。」我牵了他的手,偏着头看着他,「嗯?」
他丢开我的手,踱步走了个来回,又很焦躁地停在我面前,「我是问你的心,是真还是假!」
「将军对我呢?」我反问他。
「这还用问?」萧行凝眉,「我像是骗人的人?」
我摇头。
「我也是真心的,将军也该对自己有信心。」
「你如此优秀,哪家的姑娘能不动心?」
他耳尖微红,神态不自在。
他吃我这一套,于是我捏了捏他的脸。
他一愣,耳尖的红便迅速晕染开了。
早知道他有这个意思,我便更自信些主动来找他,省得患得患失这么多天。
但我也能理解他对我的感觉。
在他看来,我行事肯定是不择手段的,所以他对我不信任。
就像我当着他面哭,他便觉得我是在用手段,而不是真的因为伤心。
这事我不反驳,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将军真喜欢我?」
他不说话,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