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行径,更加证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周彦似乎有所行动了。
那日我无意听到他在书房与人对话。
是他那些干儿子里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说:「干爹,不能再等了,现在下手抢占先机,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们这个时候动手,掌控好京城防卫,根本不必担心各路蕃王生异心。」
第二日,我同周彦商议,把周时送回钱塘。
周时已经十二岁了,出落的明眸皓齿,十分出挑。
我打算将她托付给窈娘等人。
京中局势莫名的变得紧张起来。
周时走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于城楼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她没走成,对此周彦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这结局。
看来,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我原以为,周彦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萧瑾瑜又岂是普通人。
周彦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也忌惮着萧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镇压着他的大山。
皇权之下,太监的权利其实没那么大。
我终日睡不好觉,照镜子发现自己鬓间竟然也有了白发。
原来三十二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华发初生了。
我对周彦说:「近来我总是梦到伯母和李妈妈,她们要带我去看花灯,周彦,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花灯了。」
周彦望着我,眸光温柔:「等日后,我带夫人去看花灯。」
明德十三年,皇帝驾崩。
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庆历。
周彦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因皇帝驾崩前,诏了他入宫觐见。
萧瑾瑜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促膝长谈了整晚,我不知谈了些什么。
但萧瑾瑜就是萧瑾瑜,他不动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彦的异心。
后来我知道,他说,放我们一家离开。
前提是,周彦把人杀了。
我触碰到了皇室的秘密。
当年太光帝驾崩之前,那位传闻中死于宦官之手的小太子,还活着。
人在周彦手中。
他手里握着王牌。
但是不知为何,与萧瑾瑜一夜长谈之后,他放弃了那张王牌。
他把人杀了。
换来了萧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与他的自由。
离京那日,风和日丽。
世上再无西厂提督周彦,也无春华夫人。
周彦将皇帝密令交给了我,让我带周时先行一步。
他说,萧瑾瑜虽说放过了我们,但是他信不过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周时先出发,若新帝有杀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才好脱身。
我静静的看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周彦,你没有在骗我吧?」
他笑了,温柔的抚摸我的脸,神情坚毅:「放心俭俭,我一定会去找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周彦三十七。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线条流畅分明,英俊倜傥。
到达钱塘三个月后,朝堂上的消息才迟迟传来。
新帝颁布了「罪已诏」。
为的是萧氏皇祖,私植阉党,祸乱朝纲。
从崇宁年间的洪宗帝不勤朝政,以太监涉政来牵制权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皇帝在位时一心炼丹向道,宦官八虎弄权,结党营私,搜刮暴敛,制造了无数奸党冤案,致民怨滔天。
五王之乱,外戚干政,纷争多年,皆因皇室皇权,依附宦官。
这份罪己诏,是为萧氏先祖所发。
我又等了一个月,终于知道,周彦骗了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说他被皇上点了天灯。
但卫离说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时候并未遭罪。
我相信卫离,她受周彦所托,带回来了他临死时穿的外衣。
我在郊外寻了处清静之地,为他建了衣冠冢。
想来他也是没骗我的,衣冠冢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并未食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死于三十七岁那年,而如今四年又过,我也已经是三十七岁的妇人。
周时已经嫁了人,夫妻和美,还有了身孕。
钱塘诸多故人,其乐融融,连凤柏年也时不时过来绣庄凑热闹。
没什么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临窗刺绣,为周时腹中的孩子绣小衣,眼力已大不如从前。
耳边忽听有人在唤我。
抬头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里桂树飘香,我隐约看到李妈妈喜笑颜开的冲我招手:「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的看着她。
李妈妈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干什么,周彦那小子也去,还说晚上顺便带你去看花灯。」
我脑子懵懵的,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讨厌我了?」
李妈妈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彦,少年模样,眉眼清亮,冲我勾起嘴角:「谁讨厌你了,讨厌你还答应带你去看花灯?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细碎的光,隐隐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秋风拂面,桂花飘香。
他牵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声音温和:「俭俭,走吧,阿彦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我从他眼中,看到那个少女的影子,眉眼弯弯,如玉年华。
是了,没错,年少时的秦俭,终于如愿牵上了阿彦哥哥的手。
(正文完)
【番外:周彦篇】
太光二十年,七岁的周彦随父调任至棣州武定府。
印象中,比父亲官高一级的贺知州是个和蔼可亲的伯伯。
他笑眯眯的摸着花白胡子,朝周父揖礼客套:「哎呀周老弟,三月接到你的调令,左等右等,本府可算把你盼来了。」
周父吓得赶忙还礼,深鞠一躬:「贺大人,万万不可,劳您亲自迎接,小人不胜惶恐。」
周彦站在母亲旁边,看着这一番热络寒暄,心里对贺知州印象极好。
接风宴上,他见到了贺知州家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贺楚楚。
都是年龄相差无异的孩子,很快混熟了,玩成一团。
父亲的任职很顺利,没有任何刁难和地方官员所谓的「欺生。」
想来真如贺知州所说,上任同知大人因病逝世,地方盐粮,捕盗江防等问题无专人打理,武定府上下手忙,都盼着新任职的周同知早早前来。
周父自幼饱读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
河工水利,抚绥民夷等事务,处理的倒也顺手,只是巡视江防时,不知被谁挤滑了脚,摔了一身污泥,惹的衙门那帮捕快偷笑。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虽是个高高在上的同知,那帮大老粗表面恭敬,有些方面还是十分怠慢的。
尤其那个鹰头雀脑的王捕头,谁都知道他是贺知州的小舅子,不好得罪。
兴许是为官路上的这份领悟,周父对周彦的教育极其严苛。
书是要好好读的,武也是要好好练的。
周彦生性好动,自幼习武,且底子不错。
说起习武,周父倒是也有羡慕的人,他对周彦道:「你这点功夫都是苦练的三脚猫,不若你岳家秦叔叔,他那才是天生的好根骨,力大无穷,能倒拔垂柳……」
倒拔垂柳,那是个什么概念?
周彦瞪大眼睛,一脸仰慕。
那位力大无穷的秦叔叔,从小就是他的偶像。
与秦叔叔家的女儿有婚约,也是从小便知。
那个女娃他是没见过的,婚约其实也只是两位热血年轻爹自个儿定下的。
据说那时屠户出身的秦父与周父在学院同窗了那么段时间。
周父与周彦一样,对力大无穷倒拔垂柳的秦父十分仰慕。
那都是前话了。
总之,周母对这桩口头婚约是十分不满的。
她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小姐,从小读了诗书的,大抵是骨子里不喜粗鄙之人的。
彼时周彦九岁,还不太能理解娶妻的含义。
但他骨子里,对那位能倒拔垂柳的秦叔叔家女儿,是十分期待的。
兴许,她也能倒拔垂柳呢……
想想就让人兴奋。
周父说,等秦俭及笄,便让你母亲带你去登门求娶。
周母说,话说这么早做什么,孩子才多大,日后有什么变故也是未知的。
只要提起这事,母亲总是不太愉悦。
但是周彦很愉悦,心里念着「秦俭」的名字,想象着一个力大无穷的女侠士,教他倒拔垂柳,胸口碎大石。
哦对了,关于胸口碎大石,是他一时好奇问的父亲,秦叔叔那么厉害,会胸口碎大石吧?
周父「唔」了一声:「应该会吧,下次见了我问问他。」
哦吼,真让人兴奋,赶快长大吧,长大就可以娶秦俭了。
可是这股子兴奋,在十一岁这年,彻底的破灭了。
秦俭登门的时候,又瘦又小,面黄肌瘦,畏畏缩缩,呆呆傻傻。
弱不禁风的小呆鸡。
落差太大,周彦不能接受,一种被骗的感觉强烈的攻击着他的内心。
气愤之下,差点飙出了眼泪——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说罢,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一向待他严苛的父亲,尚沉浸在秦家那场变故中伤心伤神,还不忘给他一巴掌。「逆子,休得欺负俭俭。」
好啊,这一巴掌记下了,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少年心性,使家教极好的周彦对秦俭下了手。
推搡她一把,骂她几句,踢她一脚,揪头发……
趁着没人看见,出一口恶气。
他也不是什么恶人,知道秦俭孤苦无依才来的周家,周母虽然也不喜欢她,还是交代下去不准欺负她。
周彦本以为出口气也就得了。
结果是越出越气。
小丫头片子是个闷不吭声的,被揪了辫子既不反抗也不求饶,就这么受着。
关键也不告状。
像一团棉花似的,打在上面软绵绵的,激不起任何痕迹。
这口气,更郁闷了。
渐而发展成了,只要见到她,就忍不住骂一句,揪一下辫子。
有时候私心里想,说不定她其实就是个倒拔垂柳的女侠,故意深藏不露。
秦叔叔的女儿,焉能是平凡之辈。
可惜,那些年的仰慕和真心,终究是他错付了。
弱就弱吧,还犟,好歹求饶一下,他也是不屑于欺负女子的。
后来总算学聪明了一点,见到他就跑。
这倒是有趣,他又有了新的坏点子。
她跑,他追。
她躲,他找。
反正不欺负欺负她,心里痒的难受。
这恶趣味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
他虽不是正统的世家子弟,但在同龄人中也是颇出挑的。
书读的好,功夫也不错,待人知礼知节。
贺知州家的夫人,每次见他都夸一句。
贺家的儿子和女儿,都喜欢跟他一起玩。
尤其是贺楚楚,一向喜欢他,冲大人们都是甜甜的道:「阿彦哥哥待楚楚最好了,不像我小哥净会捉弄人,楚楚最喜欢阿彦哥哥。」
待她最好了?
周彦细想了下,他做了什么?哪里好?
想不出来,回家见了呆头鹅秦俭,又开始手痒了。
结果这次还没伸出手揪她辫子,她反倒先局促不安的开了口——
「阿彦哥哥。」
怯生生的小奶音,眼巴巴的看着他。
周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心里有一种说出来的怪异,怪郁闷,怪憋屈,也怪痒痒……
这次没有揪她头发,可是少年秉性又令他拉下脸来,骂她——
「蠢货,不许学楚楚!」
说罢,冷着脸气呼呼离开。
哪知这笨东西一点也不听话,下次见了面还是一脸讨好的叫他:「阿彦哥哥。」
周彦生气了,暂时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
说了不要学贺楚楚,恶心死了。
欺负秦俭,已经成了他的日常。
偶尔也会失手被大人发现。
周父罚跪,打他手心。
周母责备,骂他小畜生。
连一向最疼他的李妈妈,也会护着那小东西,让他不要欺负妞妞。
旁的也就罢了,母亲那样温和娴淑的人,竟然骂他小畜生……
周彦觉得遭到叛变了。
明明母亲也是不喜欢那小呆鸡的。
小瞧她了,不知不觉,竟让大家都倒了戈。
凭什么倒戈,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女侠,学了吸魂大法。
他开始仔细观察。
其实,秦俭五官端丽,眉眼弯弯,长得还挺好看的。
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的。
一定是周家伙食太好,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还凭着一脸乖巧实诚的笑,唤醒了周母和李妈妈的柔软心肠。
说什么女孩子就是贴心,软软糯糯的,不似那个小子跟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气人。
更气人的是,那笨家伙不小心崴了脚,他难得的好心扶起了她,结果全家上下一致来讨伐他。父亲罚他跪地,打他板子。
他何时受过这等冤枉。
事情过后,他趁人不备又拦住了秦俭。
君子报仇,必要坐实了罪名才行。
周彦伸出手,打算推搡她一把。
结果这丫头吓得闭上眼,双手抱头。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下不去手了。
是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很少欺负她了呢。
是她十岁那年,险些丧命的那场温病?
哦对,一定是的,当时她已经烧的神智不清了。
母亲逼他发誓,今后对俭俭好,绝不欺负她让她受委屈。
那种情况下,他看了一眼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秦俭,也不知为何,心里难受了下。
发了誓,便意味着认定了她是自己媳妇了……
真恼火,周彦心里憋憋屈屈的,怪不是滋味的。
自家媳妇,欺负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尤其她还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
眼睛水亮水亮的,黑漆漆的宝石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少年呼吸一滞,竟觉得心里像是小猫儿抓挠了下似的,心痒难耐。
然后,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脸。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完了,她的脸好嫩好滑,手感真好,想再掐一把。
自家媳妇,自己欺负欺负就得了,旁人欺负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王通判家的那个坏丫头,哄骗她藏在井里,还把绳子给抽了上来。
楚楚口中那个「待女子温和」的阿彦哥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王嫣:「小小年纪,如此歹毒!」
惊了一众大人,通判夫人面上更是无光,从此,王嫣见了秦俭连话都不敢说。
贺家夫人有意要同周家结亲。
贺知州亲自开了口,却不料周父以礼相待,懊恼道:「贺大人,实不相瞒,秦俭这孩子不单是故人之子,她与小儿还有婚约在身……」
周母更是坦率,对周彦道:「你给我安分一点,不要去招惹贺家的女儿,贺家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你父亲申请了三次调令,好不容易被京里批准,明年我们就离开棣州,待秦俭及笄,便为你们完婚。」
算起来,他们一家已经来了武定府八年了。
周父一介文人,能在棣州站稳了脚,人人尊称一声「同知老爷」,与贺知州的拉拢不无关系。
但是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并不喜欢贺家。
周彦曾对笑眯眯的贺伯伯很有好感。
他分明对父亲很好,可周父说:「那是只吃人的老虎。」
后来,私矿的案子揭发,周彦总算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他三番四次的拉拢装傻充愣。
又为何坚持往京里申请调令。
只差一步,他们全家便可离开棣州。
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娶秦俭。
京里来的审案人,为何偏偏是个太监。
但凡来个青天大老爷,也能明明白白的看出,周家并未参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可是太监连案子都懒得审。
知州,同知,通判,县丞……
一丘之貉,全部抄斩示众。
棣州变天了。
若真死了,也便罢了。
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出面,给了那阉人一笔不少的银子。
阉人答应留他一命。
但是在牢里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直接给净了身。
周彦废了。
他再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十五岁,家破人亡,物是人非。
站不起来了,让他就这么死了吧。
他想死,可是秦俭那犟丫头不让。
死躺在那里,是那犟丫头喂药喂粥,连下半身肮脏溃烂的伤口,都是她脱了裤子亲自上的药。她才十一岁啊,一边哭一边清理伤口。
周彦的心,在那一刻直接被击碎,化作齑粉。
原来,万念俱灰的人还会被重创伤到。
秦俭固执的要他站起来,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告诉他——
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谁说她是个蠢丫头呢。
她知道燃起他滔天的恨意,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为了周家,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秦俭。
周彦去了趟牙行,卖身为奴。
他与秦俭告了别。
那小丫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一瞬间,全身蔓延着剥皮抽筋的痛。
他说:「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秦俭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他握紧了拳头,颤抖着心,极力隐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碾碎。
「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秦俭不知,出了那个院子,他便红了眼圈,落了泪。
初入安王府,他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
一个卑贱的小太监,只配给大太监当牵马小厮。
吴公公出门时,他不仅要掀帘子,还要躬下身子,让阉人踩着背上马。
安王府的仆人那么多,他与很多阉人睡一间屋。
太监也分三六九等,诸多恶趣味。
尊严,脸面,都是没有的,他学会堆满笑,对吴公公低头。
吴公公像拍畜生一样拍了拍他的脸,满意道:「长安呐,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来王府一个月,秦俭就追来了。
她抱着包袱,怯生生的说:「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周彦心里像掀起了一场海浪,秦俭以为她能留在安王府,是因为她的固执。
殊不知他心乱如麻,是如何暗骂自己卑鄙。
她才十一岁,她懂什么呢。
周彦,你放过她,让她离开……她不懂事,你不能不懂啊。
可是另一种情绪占了上头,那声音在说,留下,秦俭留下,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阿彦哥哥拼尽全力,护你一生。
那三年,秦俭在安王府埋头洗衣,那双会刺绣的手,生满了冻疮。
周彦不忍去看她,因为每一次看她在受苦受罪,心里都在滴血。
而他毫无办法。
可她每次见了他,都洋溢着惊喜的笑,如从前在周家,傻的可怜。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呢,周彦抹了把泪。后来他偷偷去看她,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遍遍告诉自己,周彦,你不能输。
你若输了,秦俭又算什么呢?
出人头地,并非那么容易。
入安王府第二年,他终于寻到机会,越过吴公公,在萧瑾瑜面前展露身手。
萧瑾瑜的目光望向他,眼底是不为人知的赞赏。
从此,他得王爷重用,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
然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好在如今,秦俭不用再整日埋头洗衣服了。
在陶氏身边,他最能安心。
周彦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从前也曾心慈手软过,结果发现厮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同伴都说他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
因为他要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需要守护的人。
秦俭十五岁,已经出落的十分标致。
般般入画的眉眼,唇红齿白,乖巧干净。
萧瑾瑜喜欢美人,秦俭算不得绝色,但那份干净皎洁是独一份的。
果然,她被看上了。
萧瑾瑜试探他,想将秦俭收房。
既是在试探,说明如今的他,在他眼里是有价值的。
周彦掩住情绪,声音低沉:「王爷,长安就这一个妹妹,绝不可能给人做妾,哪怕是您也不行。」
萧瑾瑜闻言一愣,哈哈大笑:「好你个长安,爷竟没看出你们兄妹二人还有这等野心,倒不愧是本公子身边的人。」
谁没有野心呢。
萧瑾瑜的野心明目张胆。
周彦想,秦俭终归是要嫁人的。
与其碌碌无为一生,倒不如遂了萧瑾瑜的愿。
周彦眼底沉浸了一片晦暗,秦俭,你的福气在后头。
但凡我在,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阿彦哥哥要将你推向更高的位置,一步一步,立于高处,睥睨众生。
你这一生,便交托给我吧。
只要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赵王府的冬夜,庭院萧索。
秦俭趴在窗台看月亮,秋水似的眼眸盈盈点点,映着天际残月。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呆呆楞楞的小傻子,神情恍惚。
周彦斜躺在树上,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着夜幕中的那轮月。
傻瓜,残月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呢。
你这样的人,应该身在高处,与皎月同辉。
秦俭十六岁,他终于开口,让她给王爷做侧妃。
可她是那么倔强,隐忍着泪水冲他扔了个茶杯——
「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她殊不知,此言一出,在他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原来,她心里竟是这么想的吗?
她竟然从未改变过心意?
周彦心中五味杂陈,欣喜过后,苦涩、酸胀、绝望,各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全然淹没,透不过气。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疼痛难忍。
周彦紧握拳头,指节泛白。
「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
身为王府暗卫杀手,他从不饮酒,可那晚他如一个溺死之人,急需救援。
他喝了很多酒,麻痹了那股剜心之痛。
可胸腔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东西没了。
秦俭,秦俭……是幼时与他定下婚约,青梅竹马的小秦俭,离他越来越远。
那晚,他做梦也没想到,秦俭竟然在房内等他。
恍惚之间,还以为是在做梦,可那触感如此真实。
他猛的拍了拍额头。
秦俭红着脸唤了一声:「哥哥。」
她还说:「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周彦觉得她疯了。
可他自己也疯了。
本就如此,倘若秦俭坚持,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将她推开。
甜蜜,懊恼,悲痛……但唯独没有后悔。
只要秦俭不后悔,他永远不会后悔。
入京刺杀,折了好多兄弟。
好在最后成功取了太监姜春和郑岚的人头。
在姜春府上,他还遇到了楚楚。
棣州贺家的楚楚。
砍下姜春的脑袋时,楚楚就在现场。
血溅到她的脸上,与她眉间那抹朱砂红一样鲜艳。
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情却透着兴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扑到怀里呜呜的哭——
「周家?你是阿彦哥哥对不对?」
隔了六年,她竟还能凭声音和一双蒙了面的眼睛中认出他。
哦不,是他杀人时面对惊恐万分的姜春说的那句:「姜公公,棣州武定府周家,来讨你的命了。」
杀人时,他眼底那份恨意似火在烧。
杀人后,面对贺楚楚突然的相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同样是杀意弥漫。
他没有认出她。
听她自报家门,急切的说她是贺家的楚楚,他仍是半晌才回想起来。
他这一生,背负的太多。
过往如云烟,前尘旧事天翻地覆,故人?什么故人?
他的故人只有俭俭,相依为命的俭俭。
但他还是将楚楚安顿了下来。
因为楚楚看着他,一边颤抖一边唤起他的回忆——
「阿彦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楚楚呀,俭俭最好的朋友,贺家楚楚。」
「我与俭俭关系要好,每次见面都一起画画、投壶,以前王嫣嘲笑她画的水牛是水鬼,我还教她画画来着……」
他记得,确如她所说,印象中王嫣总是欺负俭俭,贺楚楚倒是和俭俭关系不错。
俭俭应该,挺喜欢她吧?
那就把她留下,日后送给俭俭。
京中三年,云波诡谲。
五王争执不下,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防不胜防。
闲暇时会想起俭俭,初时想要给她写封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怕她担惊受怕。
王爷倒是坦然自若,他从不会给王妃写信,玉扇一摇,叹道:「京中形势复杂,大业未成,何必让妇人担忧。」
周彦觉得有些道理。
萧瑾瑜心机深沉,其余四王也不是吃素的。
入京已有一年,耗尽心力,仍知此路多难。
每天都在打,相互算计,痛下狠手。
萧瑾瑜登上那个位置,用了三年。
那是漫长而曲折的三年。
登位路上,困难重重,连萧瑾瑜都没了耐心。
他站在皇宫城楼之上,目光重重的眺望大宁江山,问周彦:「长安,他日功成名就,你最想做什么?」
周彦斜靠城墙,抱着双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柔软,勾起一抹笑。
「娶妻。」
简单两个字,说完又着重加了三个字:「娶秦俭。」
萧瑾瑜一愣,倒是很爽快的笑了下:「好啊你,总算给爷说了句实话,早在赵王府我就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绝非兄妹那么简单,竟然敢糊弄我。」
「对不住了王爷。」
周彦道歉,但声音毫无诚意:「秦俭与我有幼时婚约,我也曾想过不能误了她的终身,只她不愿,执意如此。」
「她是我此生挚爱,从未改变,长安一生,永不负她。」
十五岁入安王府,辗转九年,城楼之上,是他第一次与萧瑾瑜推心置腹。
他讲棣州武定府周同知家,严父慈母,生活无忧。
也讲秦俭的犟脾气,周家灭门后,一路追随。
萧瑾瑜也同他讲了幼时之事。
先帝不喜他生母,他幼时在宫中,过得极其艰难。
帝王之家,没有兄友弟恭,也没有父子天伦。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堂堂的安王萧瑾瑜,幼时会被身边的太监猥亵。
因他弱小,因他无人可依,连太监都认为可以欺凌。
兴许就算他死了,皇帝掉几滴眼泪,日后便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儿子。
人啊,最终只能靠自己。
站在最高的位置,掌控一切,这是他多年筹谋应得的权利。
萧瑾瑜笑了,万里江山,来之不易,但就在眼前。
那天过后,周彦觉得萧瑾瑜待他又不一样了。
他肯推心置腹,自然是信任有加。
又因各自经历,彼此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周彦提笔给秦俭写信——
俭俭,一别经年,寤寐思服,好否?安否?思否?
千言万语,提笔却寥寥几句。
想说的很多,从入京刺杀,到军营卧底,再到替王爷挡刀。
从身上的每一处刀伤,到如今大业未成。
信写好了,放在桌上,仍是没有送出去。
因为彼时更大的事发生了。
成都王被杀。
尘埃落定,接下来是萧瑾瑜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一切结束,又是半年。
京中那处宅子,是萧瑾瑜一早为他置办的,楚楚一直住在那里。
三年以来,他很少踏足。
为了迎接秦俭的到来,他亲自去布置。
院里移植了桂树,从前武定府周家,俭俭住的地方就有一颗。
整个府邸都要焕然一新,尤其是俭俭的院子,厅堂匾额上的「雨燕」二字,是他亲手所写。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房间的柜子和书架用的是楠木,床和桌椅是宝塔纹榉木。
窗花剪纸,烛台香炉,还有整套的刺绣工具……每一样都是他细细挑选。
周彦想,还是委屈了他的俭俭。
俭俭的房间,更应该用沉香木做房梁,金丝楠木做家具,金银装饰窗花,珍珠做门帘……
知道俭俭要来,楚楚仿佛比他还要高兴,跟着下人们一起打扫,一遍又一遍的问他:「大人,俭俭真的要来了吗,我与她多年未见,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她神情那样欢喜又紧张。
周彦的目光柔软下来:「俭俭她,与从前无异。」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最好的秦俭。」
最好的秦俭。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只要提起俭俭,他身上那股凌厉气息会慢慢消散。
他的眼神会柔软下来,连清冷的声音也染了几分暖意。
楚楚怔怔的看着他。
秦俭的命怎么那么好呢?
她从前也是唤周彦一声「阿彦哥哥」的,那时周彦待她比待秦俭还要好。
甚至母亲说过日后要与周家结亲,把她嫁给周彦。
她比秦俭还要更早认识周彦,那时她才五岁,明明青梅竹马的是他们才对。
可这三年,她每次见周彦,都见他行色匆匆,周身散发着冷意。
她连一声「阿彦哥哥」也不敢叫。
周彦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她知道他杀人时的狠戾,姜春的血曾溅在她的脸上。
可他提起秦俭的时候,脸上那一抹笑,仿佛又变成了从前武定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楚楚是这样嫉妒秦俭。
秦俭那种木头疙瘩有什么好呢,她想,兴许她也可以在周彦心中有一席之地的。
是的,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变故,兴许她会同他喜结连理。
俭俭来的时候,原来冷漠无情如周彦,也会紧张的红了耳朵。
在外尚能自持,回到房间,便迫不及待的将她拉入怀里,紧紧相拥,如至宝一般。
周彦看着秦俭,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三年而已,他的俭俭站在面前,眉眼如新月弯弯,眸子漆黑乌亮,笑容羞涩含蓄,美的不可方物。
他只感觉呼吸一滞,手摸上秦俭的脸,长久以来空荡荡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踏实、欢喜,像是漂泊风雨之中的船,此刻终于靠了岸。
秦俭是那么的美好,令他眼眶湿热,感受到了岁月的平静。
时光流淌,他只愿永远留在此刻,与秦俭相拥。
俭俭说她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
周彦心里泛起的喜悦与满足,快要将他淹没。
可是还不行啊,他说:「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快了,等他完成皇帝交托的任务,杀了广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