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笑了,声音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做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的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给续上的。
我规矩的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的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的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的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刷刷的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11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颤,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提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太光帝时期对阉人的放纵。
往上追溯,是洪宗老皇帝宠信宦官,导致太监专权,出了一个有名的徐千岁。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这座传承下来的府宅,处处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府内房间陈设,家具摆件,无不奢靡。
连墙角随手摆的花瓶,都是价值不菲的。
追杀广陵王后,皇帝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这座曾经徐千岁的府邸,落在了他头上。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提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番役。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的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的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是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洞房花烛那日,喝了合卺酒,他挑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神。
周彦一身喜服,衬得更加眉眼昳丽,皮肤皙白。
乌发如墨,鼻若悬胆,抿起的薄唇都如记忆深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人生转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实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改变,
这一刻,我心里是欢喜的。
可他并不欢喜啊。
他脸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说了句:「你好好歇息吧。」
说罢,转身似要离开。
猝不及防,我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周彦,你还没准备好吗?」
他身子一顿,没回答我,也没有回头,抽离了我的手。
那晚我独守空房,夜里起来修剪了烛心。
红烛火苗又簇簇燃气,欣欣向荣。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门又突然被人踹开。
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喝的醉醺醺的周彦。
他站在床边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情绪,还带着一丝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钳制了我的双手,欺身压了过来。
然后他颤抖着眼睫,呼吸温热,含着酒气吻在我的唇上。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
他又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冰凉一片,声音喃喃:「俭俭,俭俭……」
惶惶如孩童,连身子都在轻颤。
他哭了。
我心里骤然一痛,红着眼圈,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了他:「我在呢,周彦。」
可他却恍若未闻,在我颈间抽泣,一遍又一遍呢喃:「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你的阿彦哥哥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我吗,俭俭,你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可以改的,俭俭,我可以改,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俭俭,你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你说的不会回头,说过的话怎能轻易反悔,阿彦哥哥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周彦抬头看我,幽暗灯光下,他的神情无助至极,一边笑一边落泪,然后慌乱的去脱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对不对,当初你说圆房,我只是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以残缺之身面对你,净身时连伤口都是你上的药,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觉得自己破败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欢。」
「俭俭,我没做好准备而已,并不是与你生分,现在我与你坦诚相待好不好,我脱光了给你看,只求你别嫌弃我,不要再离开我,俭俭,求求你,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周彦颤抖着手,动作慌乱的去脱衣服。
我制止了他,将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轻拍在后背,轻轻说道:「阿彦哥哥,你醉了,睡吧,咱们来日方长,俭俭唱歌给你听。」
我唱了首幼年时李妈妈哄我睡觉时的曲子——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我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醒来,衣衫微乱,腰间搭了一只手。
睁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彦怀里,被他紧紧搂着。
他显然早就醒了,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黑白分明,却仿佛藏着斑斓色彩。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无比柔软,伸手捋了捋我的长发,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将头埋在他胸膛:「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身子微顿,心跳突然变得奇快,低头吻在我头发上,宠溺道:「好,我陪你。」
明德六年,春,我成了周彦之妻。
接手了提督府内宅事宜,才知周彦如今真的是权势滔天。
内外院的账本,金额大的令人心惊肉跳。
这些年,他为皇帝做了太多事。
当初五王争储,成都王被杀,广陵王身死,唯有老狐狸一样的豫南齐王,领兵来京中闲逛一番,看了个热闹便高高兴兴回去了。
萧瑾瑜虽登位,但元气大伤。
登基第二年,川黔水灾,国库空虚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是以倭寇造反,祸乱一方百姓。
皇帝开口请那些蕃王出钱赈灾,绞杀匪寇,为首的齐王第一个哭穷。
水灾一过,萧瑾瑜便拿齐王开了刀。
西厂办的案,手段狠厉,齐王一系血流成河。
面对宗室的狠戾手段,使周彦名声大噪,大宁朝的各路藩王,从此人人自危,谈西厂色变。
色变归色变,改动的还是要动,谁让皇帝难堪,皇帝便让谁好看。
周彦十五岁入安王府,一步步走到今日,为萧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将来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周彦说:「俭俭,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谁都未曾料想过今日,从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将来我,未必有好的下场。」
自古宦官掌权者,有几个好下场的。
只不过往上爬的时候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是我了然之后,选择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畏惧:「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与共。」
周彦笑了,眼底含着细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总还是要过得。
我与周彦成亲时,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贺礼的,东西实在太多,堆满了各处。
差人搬送时,有个暗色花纹的箱子比较特别,看着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匣。
我打开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时有些诧异,反应过来又面红耳赤,赶忙的合上了。
周彦正巧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手里接过箱匣,看了我一眼,弯弯勾起了嘴角:「工部赵大人说送了我一份匠心独具的贺礼,昨晚找了半宿,原来在这儿了。」
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偏他却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圆房?晚上试试?」
可见男人成了太监也是不老实的。
12
我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彦,我还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静,耳朵却悄悄红了,声音又软了几分:「俭俭,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偷摸的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厂督大人的风流史吗?」
周彦慌了下,掰过我的脸,目光对视,诚恳道:「俭俭,自我坐上这个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时推辞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没碰过,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的解释,隐约间似乎又红了眼梢:「我虽是个阉人,但绝无那种肮脏癖好,也不屑于此,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这是父亲自幼教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从不敢忘。」
说完,又委屈的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对外手段狠辣,铁面无情的西厂厂督大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竟委屈的像个孩子。
执拗的表情,莫名的像极了幼时他欺负了我,遭周伯母斥责时的不服。
其实后来他年龄渐长,少年知礼,已经不爱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脚,恰好被他看到,四周无人,他一边翻着白眼骂我笨,一边伸手扶我一把。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当下来了脾气,无论我如何解释,伯伯都是一句:「俭俭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的罚他一罚,这等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净知道欺负妹妹。」
那日伯伯罚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声音响的整个院子都能听到。
周伯母和李妈妈不仅没有阻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控诉他没少欺负我。
我记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愤怒,一脸不服:「我没有!你们莫要冤枉我!」
可见坏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别人也会认定了是你。
果然,后来伯伯搞清楚状况后,一点也不愧疚打了他:「无妨,权当给他个警示吧,反正从前他也没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个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顿就打一顿,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后来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拦住了我,打算坐实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头小心翼翼的看他,却看到他一脸沮丧,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时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会委屈巴巴的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来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还埋在心底,故而新怨旧怨,齐齐涌上心头,竟红了眼圈。
我顿觉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
周彦无奈极了,上前钳制住我的腰,凑到我耳边郁闷道:「俭俭,我怎会这么怕你呢,我记得幼时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惊肉跳,片刻不得安宁。」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的看着他:「周大人,风水轮流转,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料想过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头,满眼爱意,熠熠生辉:「不曾料想,当年那个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怎么舍得欺负自家媳妇儿呢。」
以额相抵,我与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楚楚,如今在哪儿?」
周彦眼中笑意凝结,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转瞬即逝,温柔的看着我:「管她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她家勾结宦官开采私矿,事情败露后姜春又卸磨杀驴,祸及了咱们家。」
「俭俭,若没有那场变故,父亲来年是要升迁调动到京里的,介时我会考取功名,亦或沙场从兵,待你及笄我们会成亲,如世间普通男女一样,我们会夫妻和美,生儿育女。」
「俭俭,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
他手上的玉板指触碰到我脸上,触感冰凉,让我不由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彦,或许那个时候,你娶的会是楚楚。」
「不会。」
周彦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静静流淌,情绪波澜翻涌:「即便没有那场变故,她也永远没办法跟你比,秦俭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不由的潸然泪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所以,你把她杀了?」
周彦的铁腕手段,狠戾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
从前在安王府便知,只那时我们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残忍,我也从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罢了,别人也从未对我们仁慈过。
兴许是钱塘那些年日子过的平淡温馨,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柔软。
听到楚楚可能死于他手,我还是心头一颤。
周彦冷笑了一声:「杀她岂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当初那般挑拨我们,害你远走离开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对峙的。」
提督府内,不仅有地道秘库,还有阴森地牢。
楚楚被关在这里不知多久,不见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荡荡的衣服下仅剩了皮包骨架。
皮肤很白,是终日捂出来的惨白色,没有一点光泽。
头发也是掺杂了白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眼睛死鱼一样暗淡,毫无生气。
周彦没有对她动刑,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终日老鼠蟑螂为伴,诺大一间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疯。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里正嚼着什么,动作呆滞又机械,像个可怕的鬼。
后来看清楚了,她吃的是蟑螂。
我一阵反胃,连连后退几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来人,猛的朝我扑来,隔着铁门,拼命的摇晃。
「我错了,我错了,我骗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与大人连面都很少见,胳膊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留宿大人房内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时入宫,当时根本不在房内,我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
她语速很快,说话的时候很亢奋,但声音麻木嘶哑。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行迹疯癫。
果然,说完之后,她神神叨叨的转身,神情呆滞,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说:「夫人莫怕,这女人已经疯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冲过来叨叨一番。」
楚楚被我送去了钱塘。
对此周彦未置可否。
此时他正更衣,换了一身黑色金丝蟒袍,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萨心肠。」
我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抬头看他:「我不仅要菩萨心肠,还要把菩萨请进府里。」
在府里设佛堂,供奉观音神明,是从前武定府周家便有的习俗。
周伯母和李妈妈都是信佛之人。
但周彦捏了捏我的脸,笑道:「我不信这些,夫人高兴就好。」
临了,又凑到我耳边低笑:「子之乐即予之乐也。」
我的脸刷的红了,这句青帐之内的话,被他白日里轻佻说出。
我气愤的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头,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宫了,今日有案子,估计会很晚回来。」
西厂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彦轻描淡写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几柱香。
他说他不信这些,其实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时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轮回。
他在外面杀人,我在府里念佛,求的不过是宽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但这自欺欺人,会让我心里觉得安宁。
京中人人皆知,厂督夫人是个慈悲心肠。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我都添过香油钱。
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广设善粥。
主要还是周彦有钱,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心疼。
为了避免风头太盛,我宴请了多位肱骨之臣家眷,提议一同设立疠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
疠人坊又称济病坊,多设庙宇之处,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一开始大家纷纷表示,京中天子脚下,这些地方都是有的,鲜有乞儿。
直到我说不是要在京城设立,是要在民间多流民处,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们愿意搭理我,多半是因为我是周彦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银的掏出来散落于民,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也没有强求,道只要她们愿意参与,将来何处坊局都会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妇人们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只有崔参知家的夫人,爽快的表示算她一份。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了头,当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结提督府的。
很多命妇与我打交道,要么谨慎畏惧,要么阿谀奉承,还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后,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妇人。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来后,连萧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见了我,也要交给我一枚金镶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声道:「春华夫人做的是善事,嘉尔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这些时,并未想有其他,等到春华夫人的名号传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经混的这样好。
周彦道:「从前别人提起春华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彦之妻,如今提起你来,倒只是顺口说一句她还嫁了个宦官,连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满的掐了下我的脸,将头埋在我肩上:「俭俭,我很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别人发现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里,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永远不被别人发现。」
我好笑的「哦」了一声:「那我今后不出门了?」
周彦搂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归嫉妒,别人夸你的时候为夫也焉有荣光,很是得意。」
13
明德八年,周彦问我想不想收养个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干儿子了吗?」
他那些干儿子,个个能干,身手敏捷,头脑聪明。
只可惜都是太监。
我以为他说的是子嗣传承,但周彦又道:「俭俭,我是想让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里闲庭花开,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话虽如此,几日过后,他真的领回来一个孩子。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有些害羞。
周彦说,她叫周时。
他还说:「俭俭,你不觉得她与你十分相像吗?」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显是不像的,我幼时哪有那么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软:「你那时也是很漂亮的。」
睁眼说瞎话。
我懒得理他,伸手拉过那个女孩,柔声道:「我叫秦俭,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俭娘娘。」
周时很乖,连连点头,讨好的叫我:「俭娘娘。」
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小心,好吧,当真是与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时是罪臣之女。
意外被西厂的周大人看中,洗干净了身份,送来给我做了女儿。
他总是很有办法。
明德十一年,皇帝册封了陈妃为后。
陈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员,虽得器重,但在京中并无势力。
萧瑾瑜此举,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
册封大典过后,温莛夫人邀我入宫小叙。
温莛夫人是萧瑾瑜之妹,太子的亲姑姑。
她已经四十了,中年丧夫后,因名下无子,一直养在宫中。
萧温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细纹,但妆容精致,看着也是极美的。
我与她算是半个故人。
从前在安王府,我是陶氏身边的丫鬟。
她与陶氏姑嫂关系不错,时常过来一起饮茶说笑。
对我自然也是混了个眼熟。
后来我成了周彦之妻,她偶尔会诏我入宫,闲话一番。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我们在民间设立善堂时,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进了宫,与温莛夫人相见之前,意外的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殿下。
十九岁的太子,一身月白色华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长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礼。
他虚扶了下,开口唤我:「春华。」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萧瑾瑜嫡长子。
当年安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岁。
在陶氏院里,奶娘与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脸——
「春华,你也来陪我一起玩。」
安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点点长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从前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爱笑了。
在我看来他何止不爱笑了,用深沉叵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华,你为何会嫁给一个阉人?」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阵寒意。
他凑到我耳边,幽幽的说:「我知道,是他们合计起来骗了你。」
我一脸懵,他缓缓道:「周彦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对他宠信至此,怎么舍得杀他。」
「春华,你上当了,父皇是不会疑心周彦的,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们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将你骗留在京中,嫁给了一个阉人。」
「你知道吗,得亏你在钱塘没有嫁人,若你已经嫁了人,他们会逼你和离,亦或不为人知的了结麻烦。」
我被他说的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趋利,父皇是驾驭权臣的高手,却容得下擅政专权的太监,春华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太监无根,永远忠于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子言语间的冷意,让我突然意识到,他恨阉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样,提起阉人莫名的咬牙。
后来我见了温莛夫人,提及方才碰到了太子殿下,萧温莛叹息一声:「春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先皇后虽是自缢,归根结底是死于阉人之手。」
我惊讶了下,皇室秘闻,随着陶皇后的逝世,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了。
温莛夫人说,当年皇后母族被抄后,她又被人诬陷害死了岑贵妃的孩子,实际上是御前内官权思一手策划。
皇帝宠爱权思,是人尽皆知的。
从前在安王府,那个漂亮的不似人间烟火的小太监,便深得萧瑾瑜喜爱。
只没想到,他胆子大到如此地步。
在皇帝的后宫塞人,诬陷皇后,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真像大白后,权思被处死。
太子与母亲感情深厚,从此恨毒了阉人。
我很惶恐。
将来太子登位,周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日回府之后,我冲周彦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个花瓶。
一来是怨他与皇帝合谋哄骗了我,二来是实在心慌的厉害,无力排解。
周彦任由我发火,最后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杀我的,他只是不能杀罢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气的看着他:「周彦,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笑了,眸光变得极其温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说。」
我气结,推了他一把,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哄道:「别生气,俭俭,我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力的垂下眼眸,我心里堵的厉害,闷声道:「周彦,你要记得,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将来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会容的下你。」
他「嗯」了一声:「你怕吗?」
「不怕。」
我回头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但是周彦,你要明白,海晏河清来之不易,大宁经不起再一次的五王之乱了,每一次皇权纷争,死伤在朝堂,受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彦眸光沉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些都不是夫人该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明德十二年,我已是三十二岁的妇人。
对镜梳妆,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说我生了副菩萨心肠,也长了副菩萨的脸。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萨,我乞求她指条明路。
这一年,皇帝寿辰。
宫宴开始前,内官突然唤我面圣。
太极殿内,萧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终究是无可避免的由盛转衰。
他已经四十三了。
在位十二载,朝无废事,废除苛政,整顿吏治和财政,称得上是位明君。
当皇帝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尤其是当一位明君。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勉强合适。
萧瑾瑜,一生心机深沉,机关算尽,性情凉薄。
到了这等年纪,突然对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来。
内官记载,帝念及孝存皇后,数次悲恸,泪流不止,日渐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没了九年了,萧瑾瑜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少年夫妻,却没有等来老年之伴。
自此之后,萧瑾瑜再力不从心,后宫如同虚设。
他唤我过来为他梳发。
这倒也不奇怪,他还记得陶氏最喜欢我为她梳头发。
陶氏曾说:「春华的手又轻又软,梳头时的手法跟她打络子似的,很是灵巧。」
我为皇帝梳着头发,不经意看到他藏于发间的白发,心惊了下。
萧瑾瑜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都是闲话家常——
「秦俭,你还记得晚晴那头长发吗,青丝如柳,真真是生的极好。」
「晚晴的左眼睑下,有一颗褐色小痣,她说有此痣者,今生多泪,后来她哭的时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烂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与她成亲,犹记新婚那日,朕说过,以后必定不会让她多泪,朕喜欢看她笑。」
「后来,朕应是让她伤心透了,她才会一言不发悬梁自尽,朕悔之晚矣。」
「朕这一生,结发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将来见了面,她还肯不肯对我笑……」
我从不知萧瑾瑜这样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过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话语仿佛又浮现耳边——
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来,她还是心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给谁看呢?
13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周彦也有。
皇帝寿诞不久,宫内又发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时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气的吐了血。
太医诊脉过后,说他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
太子在床边守了两日,待他醒来,父子俩又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