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
「怎么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满,手指抚过我的唇。
我的脸又红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眸光微动,然后低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然后他眼中染了层雾光似的,潋滟生光,在我耳边低声轻笑:「可是你钻我被子的时候,叫的就是哥哥。」
声音欲哑,心跳铿锵有力却乱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于是红着脸,故作镇定的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哑然失笑,脸上几分薄薄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猫儿似得,捏了捏我的后颈:「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你不会,还想把我塞给陛下做妃子吧?」
周彦眉眼深沉,眼中情绪不明,却很坚定:「不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我想问,但又没问,因为周彦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一个眼神便可胜过千言万语,何需多言。
直到我见到了楚楚。
在周彦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彦两个。
贺家被抄,只活了楚楚一个。
因为当时的她,十三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她被姜公公带回了京中府邸,猥亵凌辱,沦为阉人的玩物。
整整六年。
她那时还那么小,恐惧,害怕,求饶……最终在一次次的「教训」之下,懂了规矩。
楚楚容颜娇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朱砂红,艳活新鲜。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周彦所救。
斩杀姜阉,故人相见,楚楚扑进他怀里,哭红了眼。
我在幽州三年,楚楚在京中,陪了周彦三年。
那是腥风血雨,阴谋阳谋,自顾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却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护着楚楚,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明知楚楚也是身世可怜,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从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对楚楚温柔耐心,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最后终成眷属的兴许会是他们。
周彦入宫了,临走之前唤了楚楚来见我。
他说:「你初到京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可跟楚楚说,让她好好陪你。」
楚楚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盖不住的惊喜:「俭俭,可算把你盼来了,大人说你今日会到,我不知有多欢喜。」
府邸亭台水榭,故人相见,她热情的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起了很多幼时之事。
她熟练的差遣那些下人,俨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满脑子那句「大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改变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的问她:「你与周彦,是什么关系?」
三年,不是三个月,朝夕相处,焉能不让人怀疑?
楚楚倒茶的手顿了一顿,她的手水葱一样白嫩好看,是双会画画的纤纤玉指。
「俭俭,我知道大人对你的感情,我不会破坏你们关系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楚楚无奈的笑了一下,很是苍凉:「我脏了身子,怎么配做他的人呢。」
「俭俭,他喜欢的是你,我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的,你不要介意,给我条活路,好不好?」
话里有话,一向不是我这种呆笨的脑子能够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她:「他有没有碰过你?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楚楚诧异于我的直接,低下了头,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知道的,我在阉人府里六年,他如今成了这样,我懂的怎么伺候他,怎么让他放纵,让他快乐,你是良家子,你不会的。」
说罢,她掀开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欢好的青紫痕迹给我看。
如坠深渊,浑身的血液凝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的脸白了又白。
楚楚红了眼圈,抬起头看我,诚恳道:「俭俭,我求你了,大人不舍得折磨你的,就让我留在府里伺候他,我不会跟你争的,我明白他心里只有你。」
「我从幼年,就一直爱慕着他,幻想跟他终生厮守,那个梦已经破碎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会容我,念在幼时情分,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脑子一片混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这样吗,周彦,相爱的两个人不是应该心意相通吗,那么我此刻心里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我虽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妈妈的教导下饱读诗书的,可此刻,竭尽全力在脑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话来。
周彦,不该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
7
那日周彦回府,月色正浓,来到我的房间。
换下那身飞鱼蟒衣,卸去白日里的冷漠,他眉眼之间染了几分暖意。
灯光如豆,他将我搂在怀里,摸了摸我的脸:「俭俭,我好想你,这三年无时无刻的不在想你,今日相见,仍觉像是做梦一样。」
若是从前,我定然是欢喜羞涩的,可他不知,隐约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静:「周彦,我们圆房吧。」
说罢,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刚刚触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隐晦不安:「俭俭,我是个太监。」
「可是太监也会动情,也有需求,不是吗?」
他的脸有些难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莫名的有些想笑,回想起幽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了。
与太监对食究竟是什么意思,芬玉姐姐说的时候,我没觉得恶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灯,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这个人,我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没准备好么?那么楚楚算什么呢?
我静静的看着他,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准备好呢?阿彦哥哥,我喜欢你的呀,你知道的,秦俭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抽回手,强硬的去脱他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忍着哽咽之声。
他喉结滚动,眼梢染红,额上泛着晶莹的汗,连眼神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俭俭,住手,别这样。」
那双手再次钳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叹,他如今这样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狈的夺门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次日,我搬离了周彦的府邸。
因为一早醒来,我亲眼看到楚楚从他的房间出来。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脸色微变,神情极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时候唤了我来陪他。」
她嗫喏的说着,欲盖弥彰的整理了下衣衫领口,显得局促不安。
我冲她淡淡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后来我入了宫,去了皇后陶氏身边,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与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岁在她身边服侍,三年又三年,称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王爷入京勤王那三年,留下的一干王府女眷,几乎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彦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厮杀,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便替换张嬷嬷,去给陶氏守夜。
有时陶氏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干脆坐起来与我聊天。
她问我:「春华,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长安?」
我掌了灯,同时点了点头:「夫人不是也在担心王爷吗?」
屋内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长:「我与你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那年我十七岁,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的问:「有什么不一样?」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与平日温婉宽容的她判若两人:「我担心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他若败了,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叹息一声:「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我已经趴在她膝上,眼泪流尽,浸湿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傻丫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从前也是爱王爷的呀,新昏宴尔,属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闹过吵过,他一个妒字堵的我无话可说。」
「夫为妻纲,好妒乱家,这是男人强加给我们的枷锁,我为世家女,自幼见多了宅斗手段,很早便知女人可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唯独身份,永不可弃。」
「为什么要闹呢,尊卑有别,王爷纵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动,既然这样何必讨他的嫌,对他的妾好一点,换一个夫妻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这才是道理。」
「毕竟夫妻一体,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
陶氏表情淡淡,毫无波澜:「你瞧,安王府的女人在幽州守了三年,来到京中,那些令我们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男人,哪一个身边没有解语花?连我父亲都找了位红颜知己。」
风流不羁的萧瑾瑜,即便是在筹谋皇位,身边也从未断过女人。
如此说来,周彦身边有个楚楚,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京中宦官,哪一个府里不是好几房美妾。
我的眼泪流尽了,将脸贴在陶氏的膝上,冰冰凉凉:「娘娘,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该这样啊,他们做的不对。」
「对与不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我们连说不对的权利都没有,女德女训都是他们写出来的,春华,我们反抗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妨活的明白一些,不让自己伤心。」
「娘娘,您是怎么做到不伤心的呢?」
她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几分嘲弄:「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竟是这样么,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宫内住了半个月,见了周彦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飞鱼蟒衣,绣春刀,眉眼阴冷……他总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见我在陶氏这里,也不觉得意外,而是将我拉到无人角落,强硬的将我抱在怀里。
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低头吻了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宠溺:「俭俭,乖乖的待在这里,我最近很忙,顾不上你的,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事,再来接你回去。」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皇帝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朕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陛下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哈哈一笑,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幽州便藏着掖着的,来京后又深闭固拒,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阿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的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的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的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的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8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五王之乱,以广陵王杀了成都王告终。
虽说最后登位的是安王萧瑾瑜,但他们都知道,广陵王这个危险人物,疯子一样,留不得。
此番若放他回封地,无疑是纵虎归山。
皇帝密令,追杀广陵王。
可广陵王是什么人,入京时带的是虎狼之兵,个个骁勇。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的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的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的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着门,哭的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的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径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萧瑾瑜的暗位。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朕要人,朕总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广陵王被人刺杀,世子登位。
我还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知晓后终于放了心,继而又一笑了之。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的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的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的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的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的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的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的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9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的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的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的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的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的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的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楚楚,啧啧,连副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的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的看他耍威风。
大概是因为周彦值得吧。
十岁那年,我们在贺知州府邸后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让我躲进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说我们俩一起躲在这里。
我在她的帮助下沿着绳子往下放,结果她见我到底了,绳子一收,径直跑开了。
那日我在井里待了一个时辰,根本没人来找我。
后来才知楚楚她们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壶玩了。
直到宴会结束,周伯母准备走了,大人们才发现我不在。
满处的找,最后还是周彦在井里发现了我。
他从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的抬头,看到他面色阴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是他放下绳子,又跳了下来,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彦很嫌弃我,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我蠢,猪脑子。
可当着众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给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把王嫣骂哭了。
周彦一向毒舌,虽然他过后一如既往的欺负我,但当众为我出头,骂王嫣小小年纪歹毒心肠时,我是真的耳朵红了。
细想起来,那些被周彦欺负的事,隔着十年时光望去,骂一句蠢,揪一下辫子,推搡一下,都是多么可笑的小孩子把戏。
阿彦哥哥,俭俭好想被你再次骂一句,欺负一下。
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似乎落了泪,隐约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的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的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的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的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的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安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的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我这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趟过得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楚楚,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皇后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楚楚那贱人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 「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的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劲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的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的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的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的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 「不是的…… 」
周彦笑的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皇城天子脚下,西厂禁卫,最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彦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沉冤得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潮澎湃。
我坐在镜前,心平如水,看到镜中女子,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眉眼弯弯,却是那么陌生。
夜间又做了个梦,旧时棣州,廊下一窝燕子衔泥,我茫然的走过,看到李妈妈和周伯母坐在院中闲聊,二人笑的开怀。
我唤了她们一声,回头是熟悉的面容,眼眸含笑,开口却道:「姑娘,你找谁?」
我焦急道:「我是俭俭,秦俭,你们怎么不认识我了?」
李妈妈一脸诧异,周伯母同样狐疑:「俭俭?我们俭俭才十岁,是个孩子呢。」
院里有风吹过,夹杂着桂花香,暮然惊醒,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往迹如烟觅已难,唯有人,泪也干。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的,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繅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明德五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薨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不得在宫内自戕,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出身世家之女,祖父为九州刺史,为燕山一带大族。
萧瑾瑜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三年,节节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旧臣官员,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幽州安王府,周彦不在的日子,他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王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么?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回过神来,卫离一直都是萧瑾瑜的人。
因她的话,我早早的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的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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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的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安王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双眼睛,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做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么?」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的令人胆寒,我不由的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安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的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浓黑如墨,情绪暗涌,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