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去过蓝宇网吧,因为他觉得网吧电脑破旧,鼠标键盘容易出问题影响状态。
老四说:「借你钱可以,老七你得告诉我们到网吧干啥去。」
老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老子要跟高手单挑,不能打半截停电,快点给我钱,对手已经建好房间等着了!」
我们都听说老七对手的ID,那是一位在星际争霸韩国KGL职业联赛中颇有名气的选手,不由得跟老七一样激动起来,带着他离开宿舍到阔别已久的蓝宇网吧开好机子,老七插上自己的键盘鼠标耳机进入星际,到CCUP频道一瞧,韩国人还在1V1地图中等待,他立刻点击开始游戏。
我点上烟说:「没想到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老七跟职业高手对战。」
老四说:「没准职业高手背后都是作弊器呢,游戏齿轮之类的。」
游戏开始,我们围在老七身旁看他的屏幕。依旧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左手在键盘上噼啪弹跳,老七右手还是别扭地弯曲着,用无名指和小拇指点击鼠标,他的中指换成薄薄一层纱布包裹,露出青紫色的指甲盖,看起来有点吓人。
短短五分钟后,战斗结束了,我们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战斗在一张很小的双人地图上展开,老七采取了较稳妥的单兵营龙骑攀科技路线,依靠优秀的建筑学和微操能力,他极少在前期吃亏,没想到对手单重工出了四辆布雷车,以精准到令人
恐惧的操作击杀了老七的四只龙骑,强拆堵路建筑,当地雷在老七的矿区炸开,他打出GG退出游戏,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挑。
老七输了。老七坐在电脑前,身上蒸腾出酸酸的热气,嘴角紧紧抿着,头发一缕一缕垂在鬓角。
我们在旁边说:「输了就输了,谁让对手是打职业比赛的呢,结账下机回去睡觉得了。」
老七并不看我们,口中喃喃说:「老子居然会输,老子可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老子绝对不能输!」他在私聊频道里打出一长串汉语拼音,要求对方不要逃跑,继续跟他单挑,韩国人不知看懂没有,回复一个ok,再次建立了1V1地图。
于是老七输了第六局,接着是第七局,第八局。这时就算以我的水平也能看出老七跟韩国人之间有着绝对实力的差距,对方在操作、战术和大局观等各方面全面碾压,若不出现致命失误,老七几乎没有胜利的机会。第八局打得非常憋屈,老七的每次空投都被对手预料到,每个考验微操的小战场都会吃亏,每回拓展分基地都被重重阻挠,只能以单矿维持生产,直至经济枯竭,我能感到是对手在有意玩弄老七,以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强大,就像逮住耗子的猫松开爪子让猎物仓皇逃跑,无论跑得多快都无法远离危险,随时可能被一口咬穿头颅。
游戏结束,老七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不动不说话。
我说:「韩国鬼子太他妈欺负人了,咱不打了,走吧。」说着话伸手去拉他的鼠标线。
老七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发出吓人的响声,他说:「别动老子的鼠标键盘,老子已经想到怎么对付他了,再打一局老子一定会赢!」
我看他右手的纱布慢慢渗出血来,指甲盖变得愈发青肿,怕他一怒之下又做出自残的举动,只能退后一步,一面看着,一面打发老四打电话去找老五和志强过来。
第九局是空战地图,足足打了四十分钟时间,这是老七最接近胜利的一次战斗,海盗船与飞龙在地图的每一个角落交火,战线犬牙交错,双方都耗尽了三块矿区的所有资源。最后韩国人获得胜利,因为开分矿稍早,占了半队飞龙的便宜。
这局打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半,蓝宇网吧里只有一帮咋咋呼呼打CS的大一学弟,老五和志强没法赶过来,老六熬不住趴在旁边桌上睡了,韩国人打字问:「sleep?」
老七立刻回复:「nosleep,gogogo。」
对手说:「ok,goodluck。」
第十局开始,超大八人地图的黑屋游戏,韩国人似乎想用各种办法展示自己的强大,告诉互联网彼端这个心高气傲的中国人谁才是胜利者。老七身上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已经一个礼拜没换过,浸在汗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右手纱布上的血迹越来越明显,他不停用衣袖擦去鼠标垫上的血痕。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是怎样,如果更敏感一点,应该能察觉老七比平时更加焦躁、更游离于现实之外,这是危险的信号,但
身处蓝宇网吧的我缺乏那种观察力,没能对老七的状态做出正确判断。
半个小时后,老七输掉了第十局。没有休息时间,第十一局紧接着开始,这是一张容易防守的富矿图,双方防御性开局,很快到达人口上限,接下来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一边争夺资源一边攀升科技,许多在平常战斗中不会用到的兵种和魔法相继出现,老七的手速变得更快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密如雨点,他的专注力达到顶峰,整个人与显示器牢牢锁定在一起,十七英寸之外的世界他看不到,正如他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对别人的触碰都毫无知觉。
网吧管理员到卫生间上厕所,回来路过停下来看了两眼,惊讶地说:「这不是当年BlueFan服务器上的那位高手吗,213宿舍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学长吗。」
他说:「是啊BlueFan战网就是我架起来的,今年大四没事干到网吧打工,当年那场单挑作为裁判全程目睹,非常感动,那之后没空管理,战网关闭了,没想到今天又能碰见故人。」
他和我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说:「不对我认错人了,这不是当年213宿舍的那位天才。」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双手揣兜,叼着烟转身走了。
第十一局结束,老七的防线被雷兽、小狗、女皇和蝎子组成的混合部队冲垮,他打出了gg。
时间已是凌晨五点,网吧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我抽着烟坐在老七背后,看他身体慢慢绷紧,像一张过分用力拉开的弓。
我说:「算了吧老七,你赢不了的。」
他忽然用牙咬住右手中指的绷带,用力把纱布扯了下来。那根青紫的手指暴露于空气中,一圈细密的缝合痕迹像个戒指套在指节上,血正从缝合处渗出来。他甩甩手活动手指,断掉的中指只能稍微上下移动,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但这对老七来说已经够了。
他恢复了食指中指握鼠标的姿势,伸长脖子望着屏幕,在聊天频道里打出「lastgame」。对方回复说:「okey,finalround,goodluck。」
我说:「老七你疯了?」
老七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跟我有正面的眼神接触。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
第十二局开始,Luna地图,双兵营开局。最开始他点击鼠标的动作还不熟练,每一次中指敲击都伴随着身体的颤抖,我知道他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几分钟后动作变得灵活起来,老七找到了最佳的竞技状态。
他满头汗水,嘴唇干裂,因为没空上厕所刚刚尿湿了自己的裤裆,可我能看出他喜欢自己现在的姿态,一个坐在黑网吧廉价电脑椅上的二十岁肮脏男人,一个全身心投入于钟爱游戏之中
的求道者,一个被大学踢出门外、刚尿在椅子上的社会渣滓,一颗为胜利可以付出一切的争胜之心,我能体会到他的愚蠢与执着,他的卑微和伟大,他全部光辉都在此刻燃烧的热烈人生。
我听见他用疼痛和兴奋大声喊着: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啊!
他的手速一定超过了500apm,我看不清鼠标在屏幕上的运动轨迹,只看到每个农民都运行在最高效的路径,每个兵营都在全负荷运转,每队士兵都出现在最恰当的地点,每一次走位、每一次分兵、每一次克隆操作都如教科书般经典。双方兵力开始第一次接触,狂战士的双刀在刺蛇身上溅起雪亮的等离子火花,我的脸上忽然一热,伸手去摸,是一点殷红的鲜血,为了全力操作部队老七的手速进一步提高了,受伤的中指舞出虚影,键盘与鼠标的轻响奏出一曲激奋的歌。
我说:「老七加油啊,你一定要赢,一定会赢!」
一队半的狂战士与两对半的小狗、刺蛇混合编队正面碰撞,队形每秒钟都在改变,红血的士兵被拉到队伍外围,护盾充盈的战士突入中央,包围与反包围,突破与反突破,战斗瞬息万变,这是我见过最高水准的正面作战。一时间看不出是哪方占据优势,刚生产出来的士兵立刻投入战斗,双方在地图中央不停绞杀,同时偷袭部队各从左右绕过,老七与对手同时展开三线操作,在主基地与分基地互相攻防。
我忽然理解了他们沉迷于星际的理由,这无疑是一场纵横捭阖的棋局,比象棋更加诡谲多变,比围棋更加残酷血腥。狂徒化
烟飘散,刺蛇沦为肉泥,尸体在战场堆积,老七手指弹动键鼠的速度已经超出我的视力,化成一片虚影,我的烟头掉在裤子上,才发现太专注于眼前战况,整支烟没抽一口就已经烧完。
老七忽然大叫一声。
或许是手指的疼痛超出极限,一名狂战士走位出现问题径直冲进刺蛇的口袋阵,立刻被对手消灭。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倾倒,微小损失逐渐化为灾难性的连锁,战线开始向老七基地的方向推进,越来越多的刺蛇和潜伏者涌现,老七被迫收缩防线,积攒兵力准备一波反击,这孤注一掷的反击若能成功,便是胜利,若失败,就是灭亡。
我看到四名光明圣堂武士出现在队伍里,不由得握紧拳头,这可能是反败为胜的关键。
第一个闪电出现在刺蛇群中,对手的队伍出现慌乱,战阵出现一个缺口。老七的大部队趁机倾巢而出与虫族展开正面碰撞,四队刺蛇与潜伏者展开队形准备齐射,就在这时,四名圣堂武士同时动了,四个闪电拼合成一个矩形的巨大闪电网,将大片刺蛇笼罩其中,紧接着第二个闪电网落在敌人头上,前后相差不过两秒钟。
双重闪电矩阵!这是老七最引以为傲的操作,以他梦想中的完美形态出现在战场之中。
但就像未卜先知,刺蛇的队形改变了两次,准确地躲开了两个闪电网,只有六七只刺蛇化为血水。没有第二次机会,刺蛇的准确点射将圣堂武士消灭,潜伏者埋入地面,虫族远程部队的
威力在此刻展现,老七的狂热者一个接一个消失于酸液之中,随着两名执政官的覆灭,神族的阵型瓦解了,虫族大部队碾过数十名士兵的尸体冲向第二分基地,摧毁了老七的经济命脉。
这次老七没有主动打出gg,他坐在那里,看着对手将自己的建筑物一个接一个摧毁,直到最后一个水晶塔在酸液中爆裂,画面一暗,游戏彻底结束。
我的心脏还在嘣嘣直跳,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战斗。窗外阳光柔柔地洒进来,照亮熟睡者们的后脑勺,灰尘在光柱中飘起,蓝宇网吧迎来又一个平静而疲惫的清晨。
我说:「老七,我服了你了,你做的是对的,你能成为职业选手,肯定行。等你爸妈来了我跟他们解释,你放心。」
老七不说话。
我说:「就到这儿吧,韩国人是厉害,但你也一点儿不差,咱们回宿舍补个觉,以后还当好兄弟。」
老七不说话。
我说:「老七你别生气了。」说着话伸手拍他的肩膀,感觉在拍一块僵硬的木头。我凑过去看,发现老七的目光凝在GameOver的画面上一动不动。
我说:「老七。」
我替他按下Enter键返回战网大厅,韩国人留下几个字就下线
了,他说:「GoodGameMyFriend,GoodGame。」
我说:「老七你看韩国人说你打得好呢,你打的确实好。手疼吧,咱们先去趟医院。」
这时候旁边老四醒了,惊叫一声说不对,老七出问题了。我才注意到老七的模样,他双眼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球一样,嘴巴微微张着,露出泛黄外凸的牙齿,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边。我抓住他双肩摇晃,他的脑袋随之晃动,似乎脖子上支撑着的只是个没有重量的空壳。
老四说:「他不喘气了,老七不喘气了!」
我发现他的胸膛果然没有起伏,赶紧把他放倒在地,凭借体育课学到的些微急救知识给他按压胸腔。
他这绷得太紧的弓放出一支穿云裂石的箭,然后就「砰」的一声崩断了,一直以来精神并不稳定,老七的脑子里早埋下了定时炸弹,他在战局崩溃的时刻崩溃了,也或者是在彻底认输的时刻放下了担子,放下自己笃定信赖的一切。
网吧里的所有人围绕在身边,我给他做着急救,一下,两下。救护车的声音非常遥远,被防盗栏割碎的阳光毫无温度,蓝宇网吧的气味和颜色在时间中消褪,我看见老七的脸随着按压动作左右偏摆着,像摇头否定着什么东西。直到一切越来越远。
对那名职业选手来说,或许是跟一位陌生的玩家打了几局有趣的对战而已,但这几局有趣的对战对老七来说,就是整个人生。
他输了。
07
7月1日终于还是没下雨,是个闷热的太阳天。
中午十二点整,我走进学校南门的大鸭梨烤鸭店,这里与十年前同样喧闹闷热,充斥着廉价烤鸭的油脂味道。3号包厢里面只坐了寥寥几个人,看见我进门,都站起来欢迎,我认识其中一两个,却叫不上名字:其余的大概眼熟,不能确定是不是同学。
师傅推着小车进来开始片烤鸭,刀子从鸭子的皮下组织划过,带着黄澄澄脂肪的鸭皮脱落,被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捏起,放进水渍未干的白磁盘。
志强走了进来,笑着说:「召集人反而来晚了,待会儿自罚三杯。」
我觉得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他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什么都没说。
人陆续来到,213宿舍的兄弟们来了四五个,老二毕业后卖保险业务特别忙,基本上跟大家断了联系,这次也没能出席。老六学习不太好,到最后没能拿到毕业证,回老家找关系当了个初中老师,山高路远,也就没回来。兄弟见面自然唏嘘,谈起当年情谊觉得激动,可中间横亘着老七,总是无法痛快交谈。
这顿饭跟所有的同学会一样冗长无趣,有钱的炫耀车钥匙和名表,有权的打电话让司机拿酒来,班花成了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妇,当年躲在角落没人注意的妹子稍稍整容,成了IT企业年
度选美冠军。吃吃喝喝,瞎聊假笑,一直拖到下午四点才终于结束,大家寒暄之后各自离开,钻出大鸭梨的旋转门各奔东西,服务员开始收拾桌子拖地板,我们几个坐在那儿抽着芙蓉王,觉得百无聊赖,志强说:「行了好不容易聚一次,咱们去看那个谁吧,东西我买好了。」
老五刚结账回来,把信用卡放进钱包,说:「我没怎么喝酒坐我的车去吧,我带着笔记本呢。」
我们离开饭店,走到一辆新款奔驰轿车前,默默地掐灭烟头。车子开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到了积水潭医院,这里跟十年前也没什么变化,人们拥挤在候诊大厅,号贩子钻来钻去,空气中一股臭脚丫子味道。
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我觉得很紧张,看其他人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我们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志强握起拳头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说已经按家人的吩咐给准备好了,病人父母现在不在北京,有什么事儿到护士站找她,等完事了叫她来收拾东西,病人目前比较稳定,但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他的情绪。我们道谢之后进屋,关闭病房的门。
老七坐在病床上,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电脑没开机,他望着黑屏幕里面的自己,嘴里喃喃念着数字:
「1213,1518,2029……」
志强说:「老七啊,我们来看你了。」说完话,鼻子就红了。
我不想看这个画面,抽出床头的病历本翻着。
非器质性精神障碍……急性发作,精神分裂症。自闭,人格不完整,认知障碍,持久性妄想型精神障碍。精神残疾。
治疗方案……奥氮平效果不佳,氯氮平。
观察报告……无害。对外界刺激无反应,妄想……星际争霸电子游戏,持续在打游戏的妄想,周期性,无休止。
志强说:「老七啊,每次来看你都得陪你打一把,这次你们俩打,我们看着。」
我回头看,老五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拉根网线,把笔记本和病床上的台式机连在一起,打开两台电脑。志强搬把椅子,说:「坐下吧,你陪老七打一把星际,让他高兴高兴。」
我说:「行。」
进入熟悉的星际争霸画面,选择UDP联机,建立主机,一切跟当年在学校机房里做过的一样。时光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十几年都没有半点重量。
老七被送到医院救活了,但是彻底疯了。
他没法再回到现实世界,一直沉浸在那局输掉的游戏当中,或许在他的脑子里那局1V1一直没有打完,他的闪电矩阵一次又一次降临在对手的刺蛇头上。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他会吃东西喝水排便,可那只是为了妄想中的那句游戏而进行的必要准备,他
分不清是在现实中吃掉一个馒头,还是在蓝宇网吧的昏暗灯光下吃完一碗冷掉的泡面。
作为辅助治疗的手段,医生会让他偶尔使用电脑打一把星际,他会郑重其事地跟电脑打一场1V1,但并不是交流,只是身体的自然动作,因为每一个操作都深入骨髓。他会输给电脑,只为了反复练习一名狂战士的分兵操作,拉出队伍,放回去,拉出队伍,放回去,乐此不疲。
画面显示:lao7加入了游戏。
我点击开始,5,4,3,2,1。Luna地图,1V1,我出生在11点位置,神族,双兵营开局,派农民探路,发现老七在5点钟位置,虫族。他依旧很厉害,我们很快在地图中央展开激战,狂战士与刺蛇壮烈赴死,建造,死亡,建造,死亡。
我转头看老七的脸,一张消瘦的平静的脸庞,眼珠依旧凝固着全无神采,因为疏于剃须,脸上长满黑黄的胡茬。我指挥士兵冲向前方,忽然想起老七说过的一句话来: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老七能认出我来吗?
正在这时,滴滴一声轻响,星际的公共聊天窗口出现一行汉语拼音:nihao。
我随手回复:nihao。紧接着醒悟过来,这个服务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在网线这
端,他在网线那端。我僵硬地扭过头看其他兄弟,他们都围在
老七周围,因为老七的手指正在键盘上敲击。
老七:haojiubujian。
我:haojiubujian。
志强用手捂住脸,老五扭头看窗外。我看到老七的右手挪动鼠
标,断掉一节的中指艰难点击右键。我的分基地正在遭遇攻
击。
老七:你是谁。
我:你不记得我了?
老七:我是谁。
我:你是老七,我们宿舍的老七。
老七:我们在干什么?
我:我们在连星际啊。
老七:我们为什么要连星际?
我:因为你喜欢星际。
老七:你不喜欢吗。我:我喜欢。
老七:有我喜欢吗。
我:一样喜欢。
屋里很热,吊扇慢慢转动,一颗梨子在托盘里腐烂。我有种强
烈的不真实感,不知这段对话是真的在眼前的游戏里发生,还
是我这段毫无重量感的时光里的一段乱码。
老七:你是谁。
我:你不是问过了?
老七:你是谁。
我:我回答过了。
老七:你是谁。
我:我就是我啊。
老七的眼球似乎转动了,向我望了一眼,我不知那意味着什
么。
老七:我是老七。
我说:是的。
老七:你是老几。
我说:你应该知道的。
老七:老子都知道。老大是志强,山东大汉,老子喜欢他。老二是河北人,爱钱,喜欢钻研买卖,老子喜欢他。老三湖北人,会作弊,喜欢占小便宜,老子还是喜欢他。老四黑龙江人,个子高,胆小,老子喜欢他。老五北京人,啥都会,啥都能干得好,老子当然喜欢他。老六云南人,彝族话说的比普通话利索,考试永远考不好,老子照样喜欢他。我是老七,山西人,说话口音老被你们嘲笑,梦里说着一嘴流利的京片子,我知道他们也喜欢老子我。
我:对,我们都是兄弟。
老七:那么你是谁。
我想了想,愣住了。
我是谁?我的记忆里有每个兄弟的影子,但偏偏没有自己的,213宿舍七兄弟,明明没有第八个人,为什么我会在其中经历一切?我分明记得志强搂着我的肩膀叫兄弟,和老二一起刷夜,让老三帮忙准备小抄,跟老四打篮球,陪老五泡妞,听老六唱山歌,跟老七单挑星际1V1,我不是其中一份子,……我是谁?
我:我是谁。
老七:老子懂了,你就是老子我。
我:你说什么?
老七:老子一直在原地没有动,太久了,没法玩星际,难受得快要死掉,所以就有了你。
我:我不懂。
老七:我懂了。老子不能动,所以你替老子长大了,毕业了,工作了,看了世上的景色,亲了漂亮的姑娘,吃了好吃的东西,喝了美酒,玩了很多年的游戏。有多少年了。
我:毕业十年了。
老七:十几年了,值了。
我:我还是不懂。
老七:我懂了。你就是我,老子在脑袋里造出来的我,老子被星际困住了,所以有了你。我记得的所有事情,都成了你记得的事情,你要把我记得的事情重演一遍,像看电影一样看,所以就不能扮演我。你扮演所有兄弟的角色,把记忆编得圆满了,你是志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也是老子我。
我:我大概明白了。
我大概明白了。
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志强他们的动作凝固了,像室内的空气忽然结成了胶冻,仔细看去,一切都在慢慢模糊。外面阳光散漫,城市还是那副模样,但远方的楼与云都是写意的,根本不具有任何细节。
我知道为何这个城市十年间没有任何变化,那是因为我经历的一切来自于老七的记忆,老七不会记得未曾出现于这世上的事物。
所以我们用着十年前的手机,住着十年前的楼房,吃着十年前的饭菜,坐着十年前的汽车,用十年前的方式上网玩游戏。时光确实没有重量,因为时光本身是一个假象。
我从第三者的角度重历了老七的故事,在漫长时光中慢慢思索,想通了有关星际的一切答案,那无关正确与错误,只是一时一地、一人一刻的选择。
老七没有错,其他人也没有错,如果看起来错了,只是时光太短,没能让分歧痊愈弥合。
所以一切也该结束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轻飘飘的幻象,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过去,和那些未曾发生的未来。
我转向老七,老七也望着我。我闭上眼再睁开,眼皮变得非常沉重,天旋地转,时光破碎,我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旅行。
08
我睁开眼睛,脸上一热,那是志强的一滴眼泪。
「你们挤这么紧,是要闷死老子啊。」我说。
-完-□张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