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废掉一个大学生?

记得大学时候有次喝酒,志强说:「以后咱们这群人里面最有出息的指定是老五,老五一定能成个大人物,我们其他人都是傻逼」。

我当时不服气,站起来说:「志强你丫别跟这儿损人,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我他妈的以后混出个模样让你们看看我究竟是牛逼还是傻逼!」

志强竖起大拇指说:「好,我等着。」

十年以后,老五成了企业高管,我是一个租住在城中村的码农,每次有人想组织大学同学会我都拒绝参加,因为没脸见他们。这次志强组织十周年聚会,我内心是抗拒的,但他提到了「那个人」。

这词儿真狠,冰凉凉的,出事以后大家不再愿意用老七来称呼他,因为心怀愧疚,觉得不安。

大三开学,老七留级了,本来学院给出开除学籍的处分,他爸妈坐长途汽车来到大学,拿土鸡蛋和甲鱼堵住了书记的嘴。虽然是农民,承包了果园和鱼塘的老两口并不算穷,当下交齐老七欠的学费,请书记、副书记、辅导员和几位老师在高粱桥无名居吃了顿奢侈的淮扬菜,开除学籍改成了留级查看,大三开学,老七变成了大二学生。

他爹妈走的时候给我们宿舍搬了箱自家种的苹果,恳请我们帮忙照看独生子,老七却坐在帘子后面玩游戏连声招呼都不打,气得志强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喘气。老五解释说老七得抓紧学习把拉下的课补上,在电脑上学习图形软件没空分心,请老两口谅解,两位老人欣慰地连连点头,掀开帘子看了儿子五分钟,转身背着彩条布包走了。

志强说:「我看不下去,出去刷夜了。」

老二说:「我也去。」

老五坐过来跟我商量,说:「老七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个办法,长此以往人就废了,得想辙把他从床上揪下来。」

我说:「能咋办,把他电源线剪断了?」

老五听了眼睛一亮,说:「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其实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老五却言出必行,也许这就是傻逼和牛逼的区别。

当天晚上我和老五没有去网吧刷夜,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前列腺保健节目,一边在阳台抽烟聊天。十一点零五分,宿舍熄灯了,楼道里响起一片哀嚎,老七的帘子后面还幽幽亮着光,他的UPS电源能让电脑多工作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可以多打一把1V1,这就是老七的执着。

我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老七生气呢。」

老五说:「生气也是好事儿,你看老七一头埋在星际里面,七情六欲都没有了,生气起码还是正常人的反应,要不生气那问题才叫严重了。」

我说:「你准备好剪刀了?」

老五说:「电源线不值钱二十块钱买一大把,我准备把他的机箱电源搞坏,到中关村换个电源一来一回一天时间,好歹让老七出趟宿舍楼。」

我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老七发现了。」

老五说:「老七模拟电路从来都没及格过,他看不出来,再说发现了就赔他呗,大不了把我电脑的电源换给他。」

终于帘子后的光消失了。我们望着靠门的上铺,借外面街灯的亮光隐约看到老七的轮廓,他在屏幕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钟,仿佛在脑海中打完刚才的一局游戏,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后脑勺接触枕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吓了我们一跳。

我和老五抽完一整盒都宝香烟,嘴里一股鸟屎味道。校园安静了,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我们不知道老七睡着没,故意打开宿舍门去厕所,来来回回,发出很大声音。帘子后面静悄悄的,既没有咳嗽声,也听不到呼吸的动静。

我说这感觉有点瘆人啊。

老五说:「没事他肯定睡着了,昨天周末不熄灯,他肯定玩了个通宵,今天得补觉了。」

我们蹑手蹑脚走到他床铺底下,捏起帘子一角看里面,十月份天气还热着,床上的人却把被子缠得严严实实,灰绿被单的色泽、味道与滑腻质感让人联想到裹尸布。我盯着老七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法确定他是否还有呼吸,忍不住想伸手探探。

老五轻声说:「他睡着了,你拿手电照着,我开工。」

我从裤兜掏出小手电打开,照着老七的电脑机箱,老五拿根筷子探进机箱电源的散热孔,拨开风扇叶片,挑出一根红色的电

线,用剪刀轻轻切断,伸手比划了个「ok」的手势。

我们轻手轻脚回到阳台,关上门点上烟,呼哧呼哧喘气,互相看看都是满头汗。

我说:「这么快就搞定了?」

老五说:「把电源散热风扇的线剪了,明天开机玩游戏没啥问题,时间一长电源发热必烧无疑,而且电源风扇不在BIOS监测范围内,主板不会报警,最迟明天中午就能看到老七下床了。」

老五不管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们击掌相庆,用暖壶里半冷不热的水泡桶红烧牛肉面分着吃了,当做庆功宴。

第二天早上去网吧刷夜的兄弟们精神亢奋地冲进宿舍,把打包的杭州小笼包往桌上一扔,嚷着说昨天在浩方遇见一伙4V4狂人,肯定也是在哪个网吧包夜的学生,打Hunters地图激战两小时本宿舍险胜,对方不服气相约在BigGameHunter富矿图4V4决战。

以志强的脾气当然不会让步,这一局打得势均力敌精彩纷呈,从凌晨两点一直打到天光大亮,地图每一寸土地都修满地堡和光炮,航母与飞龙漫天飞舞,计算机被拖得不堪重负嘎嘎作响,画面严重卡顿,双方还在不停圈兵向战场中间A过去,谁敢瞧一眼地图中央区域,密集恐惧症能当场发作。

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打拼音说「nimenverylihai,tomorrowjixulianji!」

对方估计也正处于崩溃边缘,立即回复说「yingxionglikeyingxiong,gg,baibai!」

双方握手言和,争先恐后退出业已卡死的游戏。

我叼着牙刷说:「哦,牛逼。」

他们兴高采烈地聊了半小时,突然同时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我坐在阳台抽烟,感觉很紧张。早晨一来电老七就坐起来打开电脑,隔着帘子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只能听见手指高速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机箱,我盯着电源风扇的位置,等待着那里火花飞溅冒出滚滚青烟,越等神经越紧张,叼着烟忘了抽,过滤嘴不知何时粘在嘴唇上,两根手指夹着准备弹烟灰,谁知烟纹丝不动,手指从烟屁股一直撸到烟头,滋的一声燎起了泡。我大叫一声麻痹,马上捂住嘴巴伸头去看老七,他的帘子静悄悄一丝波纹也没有。

老五临时有事要出门,走之前跟我说不用一直盯着,什么时候老七电脑坏了,催他出门去修电脑就行。我说:「没问题交给兄弟我吧」。到现在,我后悔了,这活儿太累人,比跟高手1V1还紧张。

就这样一直盯到中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上课的好学生陆续回到宿舍楼,志强他们的鼾声此起彼伏,阳台对面的二食堂飘来饭香。我烦躁地翻完半本柳残阳的武侠小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考虑要不要开机打两局电脑放松一下心情。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慢慢掀开一条缝,老七声音平淡地问:「是不是停电了。」

我说:「没有啊,风扇还转着。」

他说:「知道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老五搞的小动作终于生效了,没有电火花也没有青烟,老七的电源在片刻之前安静地死于高热。我掐灭烟头大步走到他床下,说:「老七是不是你的电脑坏了,你成天在那儿玩游戏很容易把显卡什么的烧掉,要不送到村里检查一下吧。」

老七冷淡地回答说:「用不着。」

我说:「反正电脑都坏了,你下来,一块儿去食堂吃个饭吧,听说今年经管学院新来的漂亮学妹们喜欢到三食堂的回民窗口吃拉面,咱们一起去搭讪,专找俩女生一桌的,要是成了,你一个,我一个;要是成功一半,你先上。」

老七说:「不去。」

我就有点火了,说:「你丫每天在床上窝着是孵蛋呢?人家拿奖学金的拿奖学金,准备考研的准备考研,老五被日企看上去五百强企业实习,我们几个虽然是他妈的废物好歹也混到了大三,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丫自己是什么模样?」

老七在帘子里沉默着。

我提高音量说:「志强那么看重你你一点面子没给人家留,老二好心好意给你带饭你把人家的心扔地上啪的一声摔稀碎,大家是一块儿玩星际的兄弟,玩游戏是为了高兴,就你他妈的玩魔怔了,要是你爸妈现在在这儿准能爬上去大耳光子抽你你信吗?」

「砰」的一声巨响。

起先我以为是灯管炸了,接着老七的19寸特丽珑显示器贴着我的鼻尖摔下来砸向地面,轰然溅起漫天玻璃碴。显示器线拽着机箱键盘插座和电脑桌一股脑坠落,我伸出手臂一挡,觉得上半身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踉跄两步跌倒在后面老四的床上。

睡觉的志强他们被响动惊醒,老四把杂物推开扶住我,惊呼说:「你头上流血了。」

我挣开他的手跳起来,指着老七说:「你丫是彻底不顾兄弟情面了是吧,你丫给我滚下来,今天不把你丫脑浆子打出来算我白吃了二十年大米饭。」

老四在后面拽我一把,说:「别叫别叫,你看老七的手。」

我喘着粗气睁眼看,觉得看不清,用胳膊抹一把眼窝,热热的全是血。等看到老七的时候我惊呆了,他半跪在上铺,右手握着拳头,拳头上流着血,中指上有个深可见骨的口子,几乎把手指连根切断。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痛楚,嘴角冒着白色泡沫,镜片后面的眼睛像鱼一样凸着,眼球指着我,眼神聚焦在其他地方。

「别提老子的爹娘。」他说:「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千万别提老子的爹娘。老子没有爹娘。」

我们搞坏了老七的电脑,老七用拳头砸破了他珍贵的特丽珑显示器。

这时志强怒吼一声抓住床铺用力一拉,不知从何处而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把整张床扯得倾斜,老七身子一歪跌倒下来,志强双手一捉一放,把老七扛在肩膀,说:「老四留在宿舍通知辅导员,给日本鬼子公司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找到老五,其他人跟我去医院,老二先出去借宿管的三轮车,快快快!」

志强扛着老七跑出房门,我们一窝蜂跟在后面,血滴滴答答沿着志强的胳膊肘流下,楼道里站满了人,我们推搡着围观者说让开让开,人们就跟着往宿舍楼外面跑。

外面阳光刺眼,照得我一阵眩晕。老二推着三轮车冲过来说赶紧上车,老七在志强背上昂起头来,说:「要带老子到哪去?老子刚才那局1V1还没打完,三线空投龙骑舞骚扰你们会吗,金甲虫配运输机躲坦克炮轰你们会吗,你们这些傻逼,你们懂得个屁!」

没人听他说话,志强把他平放在三轮车上,掏出条蓝手绢紧紧缠住他的手,众人推车向校医院跑。校医院值班大夫一看这阵势吓了一跳,说:「把人抬进来,留两个帮忙的,其他出去。」

我和志强留在屋里。医生解开手绢,用纱布和酒精棉球擦去伤口的血,露出白花花的伤口,再次吓了一跳,说:「怎么伤得

这么严重?骨头血管肌肉神经全部切断,两个指节间只有一层皮连着了,这可怎么缝合?」

话没说完,如喷泉般冒出的血就遮住了伤口,我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够涌出那么多血。老七一直在念叨星际的各种战术名称,说:「现在老子的二基地开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要不是4D放狗,靠第一波兵没人打得下老子的建筑学防御。」

志强说:「医生你得做点啥,这血出得太吓人了。」

医生说:「我现在只能做紧急止血处理,没法缝合,这手术不是我一个校医院的医生能做得了的,你们赶紧联系大医院接收,别耽误了,一旦组织坏死就彻底完蛋了。」

我和志强着急说:「那哪行,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大医院接收。」

医生只是一个劲摇头,绑紧老七的手腕和手指根,用纱布裹住伤口。

这时候外面乱糟糟的,老五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说:「正好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老七出事就直接到医务所来了。」

一听这情况,他立刻说:「我去打两个电话联系医院,你们别着急,回宿舍把老七的身份证学生证保险证拿上,让辅导员从车队找个车,跟门卫打好招呼。」

老五一来,我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果然没用多久他就联系好了积水潭医院,辅导员和学院副书记此时也乘车来到医院门

口,我们合力把老七抬上车放好,关上车门。

志强忽然一屁股坐倒在花坛上,说:「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出虚汗。」

这时忽然所有人都瞧着我,我才记起自己头上也流了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栽向地面。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唤,我想说:「别吵吵让我睡会儿」,但大概没能说出声来。

后来他们给我讲了老七之后的事情。学院的桑塔纳轿车把老七拉到积水潭医院急诊室,医生揭开纱布一看就说伤口太严重了要马上进行手术,由于送医及时,接合手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能保证恢复功能。辅导员在通知单上签了字,老七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做就做了七个小时,志强他们从午饭时间等到夜幕降临,新闻联播播完了手术室大门才缓缓开启,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说:「手术成功了,幸亏伤口切面比较光滑干净,预后还是比较乐观的,只要积极复健,中指能恢复百分之八九十的功能。」

志强当时就蹲在墙角哭出声来。

老七保住了手指。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可要是能重新选一次,我宁愿他那个时候变成残废,这辈子再也不要碰鼠标与键盘了。

因为一个月后,手指头还没长好,老七就疯了。

05

自从约定了同学聚会的日期,志强就每天发一条短信过来,内容不外乎是距离毕业十周年聚会还有多少天,建议自觉戒酒准备届时开怀畅饮,想向女神表白请提前拿号排队之类。

有一天我忍不住回了条短信,说:「老七现在还在那家医院吗,你上次去看他是什么时候?」

几个小时以后志强才回复,说:「那个谁还在那家医院,上次看他是四年半以前,怕他转院问了他爸妈一声,说一直都没换过病房,还在那个屋子,那张床。」

看到这条短信,我满脑子都塞满了有关老七的记忆。白天在公司稀里糊涂不知干了点啥,晚上坐地铁倒公交回来,在街对面的成都小吃打包个宫保鸡丁盖饭,买了半个西瓜拎上楼。室友没在,不知跟哪个姑娘鬼混去了,我们绝对不带姑娘回家,一来因为屋子太破太脏怕对方笑话,二来叫床声音大了楼下老头会向居委会投诉,因为开音响放日本小电影,我们被居委会大妈训了三四次了。

胡乱吃完盖饭,一边拿勺子舀西瓜吃,一边看电脑上的韩国KGL职业联赛的REP录像,双方的操作都厉害极了,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我这种废物拍马都赶不上的那种天才。这世界天才太多,碰巧我不是其中一个,这种感觉以前挺难受的,后来经常在北大清华的校园里走走,听那些穿的土了吧唧的学生聊聊天,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有些人学习十几年费了半天劲只能考上二流学校凑合毕业找个没啥指望的工作混吃等死,有些人刚会乱爬的时候就会做一百

以内的加减乘除,上小学路上没事干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千位,随便一考就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利坚。

没辙。

老七也是某种天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星际水平究竟有多高,只知道大三上学期他割断手指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他在战网上打过不少次1V1,一次都没赢过。

我用的是个战绩一般的小号,这样输了也不算太难受,一直以为老七不知道那个名为XXXXX的ID是何方神圣,直到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没去通宵,熄灯后躺在床上闲聊,说起各自的战术风格,志强说:「自己全凭手快,其实没什么大局观;老三则擅长作弊式的小技巧,比如潜伏者卡bug死角,把核弹的激光指示点丢在别人冒血的虫巢上。」

我说:「我是个很平均的选手,各种战术都会一点,没有特别专精的,所以也没什么风格可言。」

这时靠门上铺的帘子后面传来一句话,老七说:「这话老子不信,打星际其实跟写字是一个道理,同样的一支笔我在不同人手里写出来就是不一样的字,这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坐在电脑后面跟我对战,老子都能通过风格把你们认出来,比如那个叫谢谢小星星的小号。」

其他人听不明白,我可吃了一惊。我大学的女朋友叫作小星星,分后以后为纪念她建了XXXXX这个小号,就是谢谢小星星的拼音,没想到老七不仅猜出我是谁,还把ID背后的意思猜

出来了。这以后我在网上见到老七就默默遁走,再不敢跟他单挑,因为这家伙不光星际打得好,还懂心理学。

老七割掉手指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连校长都惊动了,好几个报社的记者跑到校园里来采访,辅导员每天给我们开会宣传记录,说谁敢透露一点消息,一定严肃处分。学院给老七办了一年休学,让彻底他养好伤再来重读大二的课程,医生在病历上明确写着:一个月内保持绝对静止,要恢复全部功能起码需要四到八个月时间。

但短短一周后老七就回到了寝室。他进门的时候我们正光着膀子热火朝天组装电脑,门一开,我们都愣了。我和老五因为他的事儿觉得良心不安,想凑钱买台新机子赔给他,志强和宿舍其他人一听纷纷表示要凑份子,大伙省吃俭用一人购置了点零件,攒了台配置还不错的机子出来,刚从村里买回零件,准备装好用纸箱打包,让老七带回老家去。

这时老七推开门,说:「老子回来了,刚想到一个新战术,快给老子台电脑用。」

我们呆在那儿,低头看他的手,他中指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手里握着根白萝卜。志强腮帮子动了动,没说出啥话来,老二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医生给你开出院证明了?」

老七说:「要啥出院证明,这两天辅导员没过来,老子趁护士不注意就走了,老子是要成为星际之神的人物怕这点小屁伤。

赶紧开机,我想到个巨牛逼的空投战术,赶紧的。」

我们不敢违抗他,给新机子装好系统安好星际,放在靠门上铺。老四细心,这几天给他收拾床铺换了新床单被套枕套,垃圾扔了五个大塑料袋,老七却对铺位的变化视若无睹,爬上了床,按下开机键,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发表了一句评论,说:「这个显示器有点拖影,影响微操。」

一分钟后windows启动的声音传来,他拉上帘子,再次把自己关进星际的世界。

我们面面相觑。

老二说:「这货真的脑子有问题了,指头可是断了啊,换成其他人碰一下都要疼得龇牙咧嘴,他跟没事人似的。我说这倒罢了,大伙都是食指按左键中指按右键,老七手那副模样可怎么握鼠标?」

然而键盘噼啪作响,老七似乎毫无阻碍地开战了。我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往帘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老七的右手以很别扭的姿势向内弯曲,将无名指和小拇指放在鼠标左右键上哒哒点击,我从没见过有能这样灵活地使用这两根手指。我试着叫他,说:「老七你千万注意休息手指愈合最重要,辅导员通知你爸妈了吧,他们什么时候来接你?」

老七并不回答。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全部感官和精神都集中在17寸显示器上面,割断了与真实世界的联系。

他盘腿坐在电脑桌前,穿着大一军训时的迷彩T恤,磨破脚后跟的袜子散发酸臭味道。他背微微驼着,脖子向前伸,脑袋尽量凑近屏幕,脸上映着闪烁不定红的绿的光。他抿着嘴,嘴角

有干掉的白色粉末,头一动不动,眼珠却在眼镜后面滴流乱转扫视屏幕,我觉得他两颗眼球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一颗望向画面中央奔跑的龙骑,一颗牢牢盯着左下角的小地图。

我说:「老七你听我说句话。」

他说:「妈的跟老子来这套。」这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网络那头的对手说的。

老七的眼睛发出了渗人的光,油腻的发梢因激动而起伏不定,他左手像钢琴般在键盘跳跃,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快速点击鼠标,游戏画面以我看不清的速度飞速切换,每个画面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他在这一秒钟内完成建造、分兵、编队、出击、空投和骚扰,不出一点错误,像一台高速流水线作业的工业机器人。

我盯着他裹着纱布的右手中指,鼠标每次轻微挪动都会碰到伤口,那手指不断抽搐着,显然断指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手术一共缝合了一百四十针,这是志强告诉我的,用针线连接的断指被触碰该有多疼,只要想一想我就浑身汗毛耸立,可老七根本不在乎。

我把手放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左眼,老七果然如老二所说般毫无反应,似乎能透过我的手掌看到屏幕。接着我发现他的右眼如变色龙般旋转,捕捉着显示器上的每一个微小像素,这种情景怪异之极,绝不像正常人类能够做出的动作。

我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再看,明明是个二十岁男人坐在床上玩游戏,可哪方面来看都异常之极,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七,而是某个精神异常的陌生人。

志强问:「情况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老七确实是有点儿入魔了,咱们也算仁至义尽,凑合几天让爸妈接他回老家就算了,别管了。」

志强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自己电脑跟前开始玩游戏,宿舍其他几个人也各自散了。既然事已至此,没人想再多看老七一眼,想起来的时候给他带个饭,平素就当他不存在,反正除了自言自语之外老七并不跟任何人说话。

那天晚上老五回到宿舍,说:「跟年纪辅导员聊了聊,辅导员说刚出事就通知了老七的父母,他爹妈着急想过来,开着小面包车去城里的路上撞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对方司机受伤住院,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离开老家上北京了。得知老七偷跑出院的消息,院长和书记开了个小会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己爱干嘛干嘛,等家人来接他的时候再办休学手续。」

我说:「那老七整天玩游戏,手指头能行吗。」

老五说:「给积水潭医院的大夫打了电话,医生说每隔一天去检查换药,千万不能剧烈活动,伤口要不流血不化脓就不要紧。」

我叼两根都宝点着了,分一根给老五,抽着烟说:「当年一块儿逃课去蓝宇网吧刷夜玩星际,每天瞎乐呵,想想多他妈的简

单幸福啊,现在又要找实习又要搞对象又要重修又要看着老七,太累,你说老七怎么就变成这样,为了个游戏至于吗。」

老五望着北京又黑又黄的夜空,说:「一个人一个命,没准这就是老七的命,等他休学回老家呼吸点新鲜空气,每天干干农活,晚上没事玩两把带电脑的2V2,兴许慢慢就好了。」

我说:「是啊,那就好了。」

没想到我们一语成谶。

06

6月30号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坐在窗边一边看洗头房的小姐站在电线杆前拉客,一边抽完了最后半包黄鹤楼。

室友的鼾声隔着两扇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楼上不知谁家开始娱乐活动,撞击声和压抑的呻吟声隐约传来,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听了两分钟,楼上忽然没动静了,又过几分钟响起男女激烈的吵架声。天边有闷雷轰隆隆滚过,空气又热又潮,快下雨了。

晚饭时间收到志强的短信,他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学校南门大鸭梨烤鸭店,三十人的大包厢已经订好,厨师十二点整开始片鸭子,等六只烤鸭都片好的时候要有人还没到,一律按照缺勤计入平时成绩,酒桌上先自罚三杯。」

知道他是群发的,我没回复。一会儿他又单发一条过来:「中午先一起聚,下午咱们宿舍的单独再聚,去医院你不用准备东西,在学校附近买点带过去就得了。听说那个谁最近状态不错,说不定能跟他连个机,你要还记得怎么玩星际,你上吧。」

我想了想,回:「我在想他最后玩的那局用的是什么地图,一直想不起来。」

志强又消失了很长时间。两个小时后,他回:「Luna。」

果然是Luna。

Luna是国内星际1V1比较常用的地图,各种族战力比较均衡,四个出生点也没有明显优劣势之分。老七玩的最后一局正是luna这张地图,他出生在十一点位置,惯例选择神族,采取了比较激进的双兵营狂热者Rush开局,探路农民很顺利找到了五点位置的虫族对手,在基地里晃了几圈,看到对手孵出两条小狗以后撤了出来。很标准的布局阶段,老七没有犯什么错误。

然而这个时刻,他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滚落,眼镜歪斜,双眼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看转,右手无名指哒哒哒哒不停点击鼠标,一股骚臭从身下传来,椅子被尿洇成深褐色。

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数字:「1012,1418,2031,2637,2025,狗日的2640」。那是他脑海中模拟的战局发展,连串数字是双方人口数对比。

这一幕发生在老七切断手指后的第四周。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保持着跟从前一样的生活规律,来电起床,停电睡觉,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玩游戏。期间我们强迫他到医院换了四次药,由于右手一直在运动,伤口愈合很慢,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功能恢复,绝对不能再动弹了。可老七听不进任何人的告诫,一进游戏就状若疯魔,纱布渗出血迹都没反应。

日子一久,没有人愿意再管他。几周过去,他父母终于处理完家务事,准备月底来北京帮他打包行李回家休养,辅导员来宿舍找他谈了一次,老七木然地坐在那里,根本不理睬辅导员的询问或责骂。辅导员愤愤地离开,老七忽然大声喊叫,说:「老子终于碰见可以对战的高手了别跑让老子干死你!」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没人探头看一眼。

人就是这样容易习惯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老七一拳打碎显示器切断自己手指这事儿成了传奇,人人都知道213寝室有位精神不太正常的星际高手,一开始还有人前来瞻仰,日子久了,就没人再关心,毕竟生活里还有太多比星际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当时一般在浩方游戏平台玩星际,那里比较好找2V2或者4V4的对手,随时打开频道就有几十个张地图建好等着,加进去很快就能开始。而老七觉得浩方水准太低,建个1V1地图,对方看看他的战绩根本不进来,很难找到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修改注册表加入了名为CCUP的韩国战网,那里有很多韩国职业和半职业选手,老七的战绩在其中稳步上升,胜率越来越高。尽管一直能找到对手打1V1,但并没有排行榜前列的高手出现,老七渴望证明自己,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高手对战,直到

这一天他无意中进入一张单挑地图,看到对手的ID,发现那正是CCUP排名前十的一位韩国职业选手。

老七毫不犹豫地打出「GoGoGo」,对手回复「GoodLuck」,游戏开始了。

老七兴奋地浑身颤抖,叫嚷着说:「老子要从这儿开始把韩国高手一个一个都灭掉,让老子的中国ID能称霸CCUP,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当时我和老六在宿舍,听到叫声只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见怪不怪。

几分钟后,老七呆呆地望着屏幕,看对手用机枪兵一个一个拆光了他的所有建筑。他认为这只是一个意外,打字说
「GG,AgainGoGoGo」,对手也不废话,痛快地开始第二局。老七又输了,接着毫无悬念地连续输掉第三局、第四局。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到熄灯时间,我拿出洗脸盆到了点开水准备去水房洗脸,抬头看到老七直挺挺站在宿舍门口,像个灰绿色的幽灵。

我吓了一跳,说:「老七你怎么下来了,电脑出问题了吗?有话好好说可千万别冲动。」

老七说:「老子身上没钱,借我点钱,老子要去网吧。」

当时老四老六和我在宿舍,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情,还没回来。听到老七这话,我们都觉得非常诧异,自从买了电脑以后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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