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个人，为了救他吸毒的儿子，上赶着药物「成瘾」，
只为在戒毒时，给孩子做个榜样。
他甚至不惜动手术，挑断了自己的神经。
从这天开始，父子俩余生的命，靠毒品紧紧绑在了一起……
这人叫毕强，他已经有六年时间没见到自己儿子了。
为给家里多赚点钱，毕强犯过事，服了六年刑。
每次妻子来监狱会见的时候，他都嘱咐妻子别带孩子来这种地方。
再见到儿子时，毕强的儿子可可已经从胖乎乎的小男孩长成大人模样了，就是身体瘦弱单薄，脸色也不好看，把毕强心疼坏了。
他是在和朋友的酒局上，听到了那件改变他和儿子后半生的事。
那天酒过三巡，朋友凑到毕强耳朵跟前，神神秘秘地说：「那，我听说你家小子可是没学好，在外面抽料子了！」
毕强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说自己儿子绝不会学坏。他嘴上说得硬气，心里却嘀咕起来。
妻子跟他说过，可可学习成绩不行，上完高中就再没念书家里找关系，在市里的货运公司给可可揽了点活。
那几年养大车跑货运行情好，可可挣下了些钱。
毕强心里也高兴，本想着儿子年龄再大点在市里买个房，就能准备娶媳妇的事了。
第二天，酒席散了，他一回家就给儿子可可打去电话，可可在电话里紧张地支支吾吾，毕强心里隐约觉得，儿子吸毒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可一回来还没等坐下，毕强就开口，「你是耍得油了？是不是在市里抽料子了？挣下点钱就活不下是吧！」
说着，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扯着儿子要出门，「走，咱们上派出所，有胆的就让派出所验一验，人家最公道！」
可可一把甩开胳膊，再没往前走一步，憋得满脸通红，伸手指着毕强的脸吼了一句，「这来年你没管过我，现在想起来管我了？轮不着你！」
儿子话还没说完，毕强就一巴掌呼上去把可可摔在了地上。
毕强没有停手，也没说一句话，冲着可可一顿拳头就砸下去，可可妈在一旁哭着拦不住。
儿子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往毕强心上扎。
他松开儿子的衣领子，仰面跌进沙发里，可可先开口了——
「爸，你以为我不想忌（同「戒」，山西方言）了？刚开始是跟上我跑车的朋友瞎耍了，一回两回慢慢就上了瘾。他们说这玩意好忌，忍上三天就没事了，我忍了三天没用，后来叫我忍一礼拜，我忍不住，难受得要命......」
「你真想忌？」毕强盯着儿子。
可可带着哭腔，一字一句说：「爸，我，真想忌。」
毕强把烟头用劲捻灭在烟灰缸里，「行，我帮你。」
从那天开始，毕强将自己的命和儿子的紧紧绑在了一起。
2
毕强决定帮儿子戒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儿子去市里找卖土料子的毒贩。
他花 5000 块钱买了 3 克土制海洛因。
毒贩子点完票子，瞥了一眼毕强，问可可，「这人是你哪个来的朋友？也是咱们抽货的？我看着眼生。」
毕强回了一句，「我是他老子！你个缺德东西，生儿子烂屁眼......」说完扭头走了。
毕强把十几个小包包放在自己大衣内兜里，盘算着，这 3 克是可可 15 天的量。
毕强替可可下了决心，就是儿子这辈子最后抽的毒品了。
那天晚上，毕强搬去儿子那屋，过了十点半，可可坐在床上有些不自在了，一会靠着床邦子，一会仰面躺下，一会搓脖子一会抠脑袋。
毕强知道，儿子这是毒瘾上来了。
他默默从内兜里掏出一小包白面面，捡起床头柜上的打火机，递给了儿子。
儿子先是一愣，怯生生地接下了，但很快娴熟地扯开包装，从烟盒上拽了一片锡箔纸，背过身去，咝、咝地抽了起来。
「背着我干甚？」
毕强趁儿子正上头，说他豁出去自己的老脸，给之前在上海当兵时的战友打电话，对方说有一种「脱毒片」，等毒瘾快要发作的时候吃上一颗，躺在热水里让身上的毛孔都打开，把毒素排出去，睡上一觉，顶过去就没事了。
能让人忌了，还不难受——毕强站到可可面前跟儿子商量，「这药可难买了，我战友好不容易找下，寻了个长途车捎回来，咱先试试，看看顶事不。」
第三天，可可边抽边对毕强点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毕强就从库房里抬出一个大木桶来，能睡下一个成年人。
到了晚上十点多，可可毒瘾又发作了，毕强往木桶里接好热水，把简陋的塑料包装撕开，取出脱毒片让可可吃了，再脱光衣服躺进木桶里。
热水烫得可可脸上通红，他的两条腿一开始在水里不住地抖动，后来慢慢地安静下来。
可可在木桶里睡着了，毕强就扒着木桶守着儿子，怕他睡着了被水闷着。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水凉了，毕强和老婆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可可，给他擦干了身子拖上了床。
毕强就躺在儿子旁边，寸步不离。
半夜四点多，可可开始不停地翻身，毕强醒了，还以为是自己打呼噜吵着了儿子。
可可醒了，看见毕强也跟着睁着眼睛，委屈的表情一瞬就上了脸，「爸，我难受开了，受不住，身上疼得不行，可咋办......」
毕强给可可盖好被子，哄着儿子，「忍一忍，再忍忍就没事了。」
可可背过身去，蜷缩到床缝边上不再说话了。毕强屏息凝神听着儿子的动静。
过了十来分钟，突然，可可翻过身来，一只手猛地钳住毕强的胳膊，把毕强捏得生疼，嘴里大声喊着，「爸，我实在忍不住！那个药片片不顶用，你能不能再给我取一小包料？」
毕强从没有在儿子的脸上看到过那么难受的表情，他的心一下揪着疼起来，他本能地下了床，又拿出一包白面面给了儿子。
可可接过毒品利索地抽了起来，这次不再背着他。
黑夜里，借着打火机的微光，毕强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就像饥荒时候好几天没吃饭的饿汉子看见了白面馍馍，眼睛瞪得老大，贪婪地吸着股股冒出来的蓝烟，怎么都不像个人，像恶鬼。
他第一次感到害怕。
3
毕强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所谓的脱毒片，只是一种强效的止疼药。
他只能为儿子另寻活路。
在一个朋友那儿，毕强得知了「美沙酮」，这是一种专门替代海洛因成瘾的药物，由国家管控，正规渠道需要在强戒所下设的美沙酮门诊服药。
药水像橙汁一样是橙红色的，装在一个塑料小杯里，在门诊登记过的人，一天只需要花费 10 元钱，就能喝到一杯替代海洛因的美沙酮药水。
但这意味着服药人要在公安机关备案，可可就会在公安系统的吸毒人员名单中挂上号，三年内随时有可能被查。
毕强想了想，可可年龄还太小，被打上吸毒人员的印记后半辈子就再也抹不掉了。
毕强一咬牙，决定从黑市上买。
那些黑市的伙计在美沙酮门诊喝药水时，衣服里会夹着一个敞开口的矿泉水瓶，喝进去的药水会偷偷含在嘴里，趁门诊的工作人员不注意拉开衣服，吐进矿泉水瓶里，再带出去。
这样过过嘴的美沙酮药水，会被装进颜色差不多的「红牛」饮料罐里，豁口用透明胶布封住，就 35 毫升，能卖 800 块。
毕强先掏了 800 块从黑市上买了一瓶，一带回家就告诉可可找到了「好药」，「这是政府产的药水，专门帮你忌料子的，今天晚上咱就试一试它！」
可可拿起红牛罐看了看，揭开透明胶布闻了闻，又把小手指伸进罐子里沾了点尝尝，毕强看见了，赶紧喊了一句，「你可不敢弄洒了，这是救命的药，可是金贵着哩！」
当天晚上，毕强没再给可可小包的白面面，而是给了他那个红牛罐罐，最后剩点底，毕强还把白开水倒进去涮了涮，让可可喝干净。
当晚毕强又是一夜没睡，可可倒是在自己身边踏踏实实睡到大天亮，直到第二天中午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
有效果了！毕强吃过午饭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再去找卖美沙酮药水的卖家。
他心里清楚，当初找毒贩子买的那十几包土制海洛因只剩下一包了，他得抓紧美沙酮这根救命稻草。
就这样，可可每天晚上喝一杯美沙酮药水，撑了一个礼拜。
虽然花的钱比吸毒还多了一倍，但好在效果明显。
只是毕强心里隐隐感到不安，时间拖得越久，毕强心里越害怕。
他查过美沙酮的资料，作为海洛因的替代品，美沙酮对身体的危害小很多，但成瘾性不比海洛因差。
可可天天喝这个药水，到时候药水戒不断，一天 800 块虽说是给儿子「保命」，但花费巨大，他总有供不起的一天。
毕强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天天拖着。
直到可可喝药的第 15 天，出事了。
那天，毕强也像往常一样中午就出门去买药水，但找到卖家之后才得知，去门诊藏药的那人被当场抓住关了拘留所，药水拿不回来了。
卖家那里就剩三天的存货，毕强都买了回来。
他没有告诉老婆，也没告诉可可，那三天时间，毕强几乎没怎么说话，得空就蹲在家门口的水泥板子上抽烟。
儿子的活路断了。
第 19 天的晚上，当可可再向毕强要美沙酮药水的时候，毕强眼睛红了，「儿啊，药水没了，这不是个长久的办法，你得自己扛过去啊，什么药都替不了你……」
没等他说完，可可突然一下爆发了，头上的汗珠子顺着油津津的头发往下滴，脖子上的筋一抖一抖的，他猛地站起来，一胳膊呼上去，把立柜上的红牛空罐全都打翻，冲着毕强扯开嗓子吼——
「你是要我死了是不是？将将地看见有救了，你就要闹死我！」
可可冲出了家门，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毕强不知道儿子去了哪，一屁股瘫坐在马路牙子上。
直到接到老婆的电话，说可可已经回去了，毕强这才意识到，天都亮了。
当他迈步进家，等待他的是一个更为绝望的消息：老婆告诉他，儿子昨天夜里跑出去找以前的朋友抽了一顿料子。
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歪倒在床上的儿子抬眼看了看他，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在毕强的耳边炸开——
「爸，我不忌了。」
4
毕强想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任何一种药能戒得了毒，只有毒瘾发作时硬扛过去、咬着牙顶过去，这事才可能成。
毕强把可可反锁在屋里，说什么也得让儿子顶过这一晚上。
半夜，毕强在外屋睡着，突然「咣当」一声，玻璃碎的声音，两口子赶紧起床看。
家里住的是平房，睡觉前毕强特意把院子大门也反锁了，可这会，他们的儿子正扒着不高的墙头往出翻，墙头底下已经淌了一滩血。
毕强一把把儿子从墙头上拽下来，可可像发疯一样躺在砖头地上冲着毕强又踢又打，嘴里啊啊地喊着。
「我这还有一包，给你，都给你，我的活爷爷！」
毕强掏出口袋里最后一包白面面递给可可。
可可用沾满血的手一把抓住小包，像条狗一样从地上骨碌起来，连滚带爬冲进屋里，点着了火。
可可手上的伤口又深又长，咋也止不住血，毕强等可可抽完几口稍微稳定下来，就带儿子往最近的诊所赶。
可可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不住地小声嘀咕，「爸，我又给你抬下麻烦了......」。
可可砸玻璃时把自己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的肌腱都割断了，一下缝了九针，才勉强保住了手。
等父子俩回了家，又是半夜了，毕强和老婆商量了半宿，老婆含着泪点了点头，毕强抽着烟，「哪来那多眼泪，就你心疼孩子？」
毕强知道可可不是坏孩子，就是意志力差点。这毒料子，他说什么也要帮儿子忌了。
第二天下午，毕强从家里收拾出一张行军床来，摆在里屋，让可可妈也在里屋住下，两口子轮流守着可可。
晚上八点多，毕强在行军床上垫了两层褥垫子，铺上床单，让可可躺上去试试。
可可刚往床上一靠，毕强顺势把儿子的鞋脱了，跨在可可身上，两只手死死地按住可可的胳膊，可可妈跑进来手里拿着两捆准备好的麻绳。
可可牙关咬得紧紧的，没说出一句话，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父亲，好像在告诉他，他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也知道父亲必须得这么做。
夫妻二人把可可的两条腿、躯干、胳膊都牢牢捆在行军床上，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一家三口都在里屋默契地等——等再过几个小时，可可的毒瘾发作。
深夜，可可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身体一直不停扭动，幅度越来越大。
毕强点了一支烟塞进可可嘴里，可可一口吐了，骂了一句，「你们又想整死我，是不是？」
可可的毒瘾发作了，恶鬼又占据了他的灵魂，麻绳伴随着挣扎深深勒进可可的皮肉，磨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可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毕强凑上前去，趴在可可边儿上说：「儿啊，这也是逼得我们没办法了，你咬咬牙挺过去。」
可可顿了一下，突然往父亲脸上啐了一口，扭着脖子，憋得满头是汗。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可可身上的衣服裤子都磨穿了，捆着他的麻绳都裹上了血。
毕强和老婆一直守在儿子跟前，一眼没合。
可可还在叫嚣，「你们两个死东西，等我松开了，非把你们两个做死，咱们谁也别想活！」
毕强害怕儿子不吃不喝出事，叫了开诊所的朋友来给可可插胃管。
导管从可可的鼻子里插进去，可可不停挣扎，呛得眼泪直流，毕强和老婆一齐按着儿子，边使劲边心疼地跟着哭。
胃管里打进去了水和奶粉，可可眯着眼睛稍稍安静了一会，嘴里一直念叨说身体里有虫子从下往上爬，好疼。
突然，他大喊一声，说虫子爬到他肩膀就要钻进他脑袋了，说完把脖子使劲一扭，照着自己左肩膀就下口，牙齿登时在肩膀上豁出了个血口子，还刮下来一片肉，血流了一床。
毕强心疼得再也忍不住了，拿剪刀把可可身上的麻绳挑断。
但下一秒，可可不顾肩膀上流血，站起身跌跌撞撞进了厨房，从案板上提溜起来一把菜刀。
毕强心说不好，赶忙追过去，却看见可可在他面前「扑通」跪下，把菜刀递给了毕强，「我真个是忌不了，你一刀把我给片死吧，爸，我念你个好！」
儿子的这一跪让毕强下了死决心，他要趟一条路出来救儿子——自己先吸上，再和儿子一起戒。
他不信毒瘾有这么厉害，自己当过兵，意志力强，自己戒掉了可以把经验传给儿子。
就算戒不了，再大的罪他这个当爹的也愿意和儿子一起受着，这是他欠儿子的。
5
毕强再次找到市里卖土料子的毒贩，花了一万块钱，又买下 6 克毒品。
现金递给过去之后，毒贩子从土料子小包中抽出来两包，扣下了，「你这个灰鬼，上次骂我来，这两小包算是你短我的精神损失费。」
毕强没言语，把小包装进内兜里，回了家中。
为了让自己快速成瘾，毕强第一次就吸了一小包，2 分的量。
他强制自己多吸、天天吸。
刚开始吸毒的时候，他的身体很难适应，感觉脚踩不到地，路走不稳，躺在床上看电视，画面动一下人就晕得受不了。
有十天时间，毕强什么都没做，除了上厕所几乎没下过床，饭也是吃几口就恶心，人瘦了一大圈。
好在后来他越来越适应这种感觉，刚抽完土料子的难受逐渐消失，一种全身放松的欣快感将他包围。
按料子鬼的黑话说，这就是「上道了」。
毕强知道儿子的毒瘾比现在的自己大得多，为了让自己瘾再强一点，毕强决定给自己「打针」，也就是用注射的方式吸毒。
他买了针头、注射器和生理盐水，把土料子在生理盐水中溶解化开，抽进注射器一指头高，照着左胳膊的静脉就打了进去。
拿锡纸烫吸总会浪费一些，而静脉注射身体能完全吸收，所以「打针」是吸毒十几年的老料子鬼才会用的节约成本的方法。
毕强给自己打了三四天毒针，胳膊上沿着静脉血管长了一串串小硬结。
因为土料子里的杂质多，这些小疙瘩很长一段时间都消不下去。
他就这么一直吸了两个礼拜，渐渐能体会到儿子的感受了。
毒瘾上来的时候，人会疼得失去正常的思维，那时候人已经不是人了，只要能抽一口，哪怕让他抽完就死，也愿意。
毕强意识到，只凭借意志力根本戒不了毒。
他原本以为儿子戒不掉是因为性格软弱，受不了一点罪，现在他才明白，就算再硬的骨头，也没办法抵抗毒虫。
他必须得找到新的戒毒方法，带儿子一起闯过这一关。
6
毕强跟人打听到，戒毒医院会往吸毒者的肚子里埋下一种药，治疗海洛因成瘾。
毕强问了好几个战友，说临市有家戒毒医院能做这个手术，埋进肚子里的叫做「纳曲酮」，是一种海洛因阻断剂，他托朋友联系了那家医院，说治疗效果都不错。
毕强决定自己先去试试，要是真能行，再让儿子做手术。
手术只进行了两个小时，醒来之后，他看自己肚子上裹着纱布，可能麻药劲还没过去，感觉不到疼。
毕强当天就出院了，大夫告知他这药只能管半年，半年内生理上不会想吸，但心瘾谁也替不了，得自己克服。
做完手术的当天晚上，毕强就掏出自己带来的小包土制海洛因，试着抽了起来。
刚吸进去一口，
一股恶心的胶皮糊臭味就往他头顶上冲，呛得毕强直咳嗽，肚子上的刀口也跟着颤得疼。
但毕强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这手术没白做，自己和儿子的戒毒之路终于有希望了。
半个月后，毕强带儿子在同一家戒毒医院做了手术，还特意嘱咐大夫，不要和可可提纳曲酮只能管半年的事，而这，只是毕强帮儿子克服心瘾的第一步。
回到家里，毕强拿出一小包土制海洛因叫儿子抽，刚一口，儿子就说有一股烂胶皮子的味，直犯恶心。
毕强虎着脸对儿子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不行，你最少得抽 2 分，以前见了不是香得忍不住，现在咋嫌恶心了？」
毕强逼着儿子硬是把一小包都抽完，可可头晕恶心得站都站不住，没来得及去厕所，趴在沙发上就开始吐。
饭吐干净了就吐酸水，最后连血丝都吐出来了，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干呕。
毕强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要让可可记住，以前抽料子有多舒服，现在抽料子就有多难受。
可可擦了擦嘴对毕强说：「爸，这埋下的药管用了，以后再也抽不动了。」
纳曲酮在身体里是个硬块，哪怕药效没有了，也不会被身体吸收，一直能摸得着，毕强正好告诉儿子，说他们父子俩埋下的是「长效」纳曲酮，管一辈子的。
为的是给儿子一个心理暗示，药一直在，他就一直不会想抽料子。
毕强又叫儿子把家里所有的土制海洛因都拿出来，一小包一小包的，大概还有 2 克多，让儿子自己拿剪子把塑料膜豁开，从厕所蹲便池子里都冲了进去，彻底断了以后的念想。
毕强当然知道谎言、纳曲酮都不能管一辈子，纳曲酮这种药物耐受性很强，第一次埋药能管半年时间，第二次就成了三个月，而埋药三四次以后就不再管用了。
这半年时间，就是他们爷俩逃命的时间。他得和毒品赛跑，抢回儿子。
毕强联系了一个在市里做生意的朋友，把可可送去给朋友看库房。
这样不仅可以让儿子换个环境重新生活，切断和那些跑大车毒友们的来往。而且看库房的工作跟外界接触少，还得细心负责，也能把可可给拴住。
毕强会时不时托人打听市里卖土料子的几个毒贩，都说没有再见过可可去买货。做生意的朋友也说可可本本分分，工作得很认真。
安稳度过一年之后，毕强的心逐渐放了下来。
他把儿子那辆前四后八租了出去，每个月吃点租金，自己在家里也歇了下来，把院子翻修了一遍，空出一块地来，每天种花养花。
被花围绕的时候，毕强总觉得安心，这安心几乎让他忘了被毒品折磨的儿子，也忘了自己和毒品打交道的前半辈子。
7
毕强更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个小花园，在山沟深处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起初，那里只是一片孤零零的玉米地。
玉米地旁边的平滩上，有一间砖头平房，砖头红淤淤的，扎眼得很，毕强就住在里面。
这小砖房是他自己盖起来的简易居所，他一个人住在那里，担水、生火、开灶，也没有手机，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树桩子锯成的凳子上，看一会从县城家里带过来的几本旧书。
毕强当时不能回家，他要靠眼前这片地挣大钱。
去年毕强所在的机修厂效益不好，倒闭了，毕强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没有了收入来源。
眼看着可可一天天长大，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而自己一没技术、二没文化，逼得毕强没办法，找到相熟的一位「有本事」的朋友，想谋条新出路。
朋友卖给毕强一袋「白芝麻」，说这是最值钱的「经济」作物，让他找个偏远隐蔽的地方种上。
四月份，玉米苗子已经长得有一尺多高，毕强扛着锄头把这些长出来的新苗苗都铲掉了，接着翻了一遍地，往土壤里混上泥沙石，再种上「白芝麻」。
这花不娇气，也好养，从跟前的水渠里接上水，把地浇得透湿，每二十来天施一次有机肥，花长得很快，出了丫之后，长势几天就是一个新变化。
四个月过去，当初撒进去的「白芝麻」长成了紫红紫红的花，毕强用铁丝绑好的刀片竖着割开花的果实，里面会流出来奶白色的汁液，等上个十来分钟，奶白色的汁液氧化发黑，凝结成膏状再将它们刮下来，装在铝盆子里。
这一块一块的黑膏，就是俗称的「生鸦片」。毕强养护的这一整片地，种的都是罂粟。
它们远远看上去美得让人沉醉，但靠近看的时候却触目惊心。
每一朵，都是吸人血、啃人骨头的怪物。
等全部「收获」完成之后，毕强会把所有枯朽了的罂粟果摘下来，放在太阳地底下晒干，用杵子捣碎，磨成粉，再用防潮的油布纸包起来。
剩下没用的花杆，毕强会连根拔起，点起柴火，烧个精光。
最后把生鸦片和罂粟果粉卖给联系好的收货老板。
毕强听过不少种大烟发财的故事。
他知道自己干的是违法犯罪的营生，只是当时毒品泛滥，需求量大，当地有胆量有门路的人都干这个，简直成了一种潮流，三五年挣上的快钱，比别人种一辈子地都多。
一咬牙，就把自己心里的一点侥幸，付诸了行动。
从 07 年开始到 10 年，毕强每年只种一茬，三四年下来竟然收入了一百万，早就超出了毕强给自己订的 50 万的目标。
后来风声紧了，也有了种大烟被公安抓住的事情，不少胆小的都收手了，而毕强没有。
种毒和吸毒是一样的，快钱挣得顺手了也就有了瘾，轻易断不了。
直到 2011 年，遇上公安禁种、禁制、禁贩、禁吸的」四禁「严打，所有偏远山区的土地严格巡查管理。
毕强在山沟子里被抓了现行，6000 多株罂粟花被铲除，毕强也被押进了看守所。
毕强因为犯非法种植毒品原植物罪被判处有期徒刑 6 年，直到法院判决下来，毕强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眼红贪心做的错事，要付出 6 年的自由为代价。
毕强在监狱总共服刑了 5 年 4 个月，当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和毒品的纠葛总算是结束了。
但他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始。
他的后半生将会和毒品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当初给他带来暴利的东西，终有一天让他痛到了骨子里。
8
毕强接到了一通来自公安局的电话，说可可被拘留了。
他立马骑摩托车赶到市里。
见到可可的行政拘留决定书时，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经尿检，XX 甲基苯丙胺呈阳性。」
甲基苯丙胺是冰毒。
毕强立马掏出手机，给可可之前一起吸毒的朋友打去电话，电话那头，朋友支支吾吾地告诉毕强，一开始，可可就是两种毒品混吸的。
一瞬间，毕强觉得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的幸福已经在眼前分崩离析。
他自己能成功戒掉心瘾，是因为他吸毒的目的就是单纯为了帮儿子戒毒，而不是追求毒品带来的愉悦和欣快感，事实上就不存在心瘾。
而可可在埋药后的那半年，只是将冰毒作为土制海洛因的替代品，内心对毒品带来的快感始终都有依赖。
毕强并没能帮儿子戒掉毒品，但更残酷的是，这似乎是他自己种下的毒果。
毕强自己尝过一点点自己种出来的生大烟，拿火一烫，就是一股浓浓的尿骚味，抽了两口就是想睡觉，没啥特别的感觉。
他当时只是把种罂粟花当作挣钱的手段，想着等几年挣够了钱，就回家过踏实日子。顾不得自己种下的这些东西会不会毁了别人的幸福家庭，毁了别人家的儿子。
而现在，自己儿子吸食的毒品里，有没有他亲手种下的罂粟？
在看守所门口，毕强接上脸色蜡黄的儿子，没发火没生气，平静地说了一句，「儿啊，不怕，上次咱咋忌的，这回还咋忌。」
在可可被拘留的那几天，毕强联系了之前做手术的那家戒毒医院，问有没有像埋纳曲酮药那样的手术，能戒冰毒的。
大夫告诉他，海洛因和冰毒的成瘾原理不一样，想戒掉冰毒，要把脑袋后面那根「快乐神经」挑断。
这项手术其实很多年前就被国家废止了，毕竟要挑断脑子里一根神经，风险属实不小。
而且有研究显示，快乐神经被挑断之后，人会失去对所有快乐的感知能力，很多吸毒者最后都因为抑郁自杀而死。正规的医院根本不做。
毕强最后联系上了一家民营的医院，想了想，决定还是走老路，自己先抽冰毒，上了瘾之后去试试这个手术。
多花钱无所谓，自己老命一条，但不能让儿子去冒这个险，可可还年轻。
冰毒成瘾比土制海洛因快得多，毕强抽到第三四次的时候，就明显感觉瘾上来了。
它和土料子的毒瘾感觉不一样，身上不会很疼，只是脑子里什么事都进不去，只有赶紧溜冰这一个想法，心里像猫爪子抓一样越来越痒。
可可被放出来的第二天，毕强就坐飞机去联系好的医院做了手术。
毕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脑子里什么事都没法想，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他也没法分辨是谁，整个人陷入了一段意识空洞的状态。
直到陪着他的二姐告诉毕强，「你迷糊了 15 天，差点把全家人吓死！这手术不管顶不顶用，你要是让可可做，我坚决不同意！」
这一次手术，毕强花了七八万，当飞机在毕强本地机场一落地，他就钻进朋友的车里，拿出一小袋冰毒，一把冰壶。
第一口下去，毕强就知道，挑断「快乐神经」的手术毫无意义，溜冰带来的快感立刻被唤醒，直冲头顶。
这次，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儿子，也救他自己了。
9
19 年的春节，当地没下几场雪，天气又干又冷，毕强和儿子躲在家里的里屋溜冰，只有走亲戚的来了才去客厅里坐一会。
正月初八当天，父子俩照例在家里用简易的冰壶溜完了冰，毕强挨住儿子，两人互相倚着坐在床上。
毕强突然开口对儿子说：「唉，小时候没管好你，是爸的错，但爸做的事一定不是害你了，以后日子长，你别怨我......」
说完，毕强报了警，父子俩人被送进了强戒所。
我当戒毒警察这些年来，在强戒所里很少见到在生理脱毒戒断反应激烈到需要绑起来，甚至像可可当初咬自己肩膀那样的行为发生。
大多数吸毒者被送进强戒所的前一两天，身体上确实会有一些反应，但仅限于流鼻涕、流眼泪，浑身疼得发抖，出冷汗之类。
而可可的戒断反应非常严重，他的种种行为和在家戒毒时一样。
有戒毒学员和我说过，第一步迈进强戒所大门的时候，心里头吸毒的念想就彻底断了，而只要心里头的瘾一没有，很奇怪的是，生理上的痛苦也会小很多。
我想了想，也许这就是环境吧，人在某种环境下会戒毒，人在某种环境下也会戒不掉。而区分开两种环境的，叫作「退路」。
当一群至亲的人围着你，哪怕捆着你求你戒毒，你也会挣扎、哀求，想尽办法再去抽一口；
而当一群管教民警从你身边走过，没有对你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看你一眼，你不会产生任何想法。
毕强和儿子可可在生理脱毒期过后，因为怕情绪和心理上互相影响，被分流到了不同的强戒所。
毕强住进了我所在的单位。
我问毕强，如果可可这次还戒不了，怎们办？
毕强说：「就算是戒不了，可可在里头少溜两年冰，出去以后兴许能多活两年......」
说完，毕强把淘大米的水均匀地浇在大队养的花盆里。他曾经告诉我，拿淘米水浇杜鹃花，开花的时间更长。
我站在毕强身后，看着他弯着腰，左后脑勺有一道 15 公分长的伤疤，时间不太长，还映着紫红色，那颜色和罂粟花一模一样。
后记：
这是一个父亲不断斩断退路的故事，但也是一个父亲没有退路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像是报应又像是因果轮回，毕强把自己和儿子搭进去才弄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却缺乏警惕的道理：
有的路，根本不能走，一步都不行。
吸毒人员进入强戒所戒毒两年之后，出所的复吸率是 97%。成功生理脱毒有很多办法，而如何能戒掉「心瘾」，这个问题其实无解。
那怎么办呢？很多人问过我。
我想说， 唯一让吸毒者真正戒毒的方法，就是把整个国家变成一个超级巨大的强戒所，这个大环境里没有一点毒品，吸毒者失去了念想，失去了能买到毒品的可能性，自然就戒毒了。
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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