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周玄不在，她特意让人叫了我去上房做针线。
「深深，听说你很会做靴子。
」江小婉坐在榻上，身边立着两个丫鬟，俨然一副官家太太的模样。
其实女红一事我并不擅长。
送给周玄的那双靴子，我反反复复做了一月有余。
「小太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我笑得恭敬。
「周玄说他脚上的靴子不太舒服，我就想着给他重做一双，可是我又不太行，」江小婉满脸无奈，「深深，你来帮我好吗。
」「好！」我依旧笑着。
那天我并没有帮上多大的忙，江小婉其实什么都会。
正月十七日是江小婉的生辰，我提前好几天就托小厮去外面打了一副银丝鬏髻，几乎用了我所有的银子。
江小婉见了，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拿在手里。
等到周玄来时也不忘展示，「周玄你看，这是深深送我的。
」周玄看看鬏髻又看看我，笑了起来，「深深，你怕是把所有身家都送小婉了吧？
」「不会吧？
」江小婉抢先回答，「深深又不像我这般穷，连个簪子都买不起。
」江小婉的话让我和周玄都有些尴尬，我只好拿起酒杯庆祝，「小夫人喜欢就好，深深庆小夫人的寿！」周玄便也跟着我端起了酒杯。
那日的寿宴，江小婉百媚丛生，周玄一表非凡、少年得志。
两个人琴瑟和鸣，令在场的人无不艳羡。
我坐在下席，看着宴席上觥筹交错，竟有一丝落寞。
女人相互之间的喜与不喜，是很容易感受到的。
江小婉不喜欢我，我猜得出原因，却无法讨厌她。
一个普通人想要在生活给予她的磨难中保存住真善，有多难，我比谁都清楚。
因此江小婉为了得到她想要的，去耍一些无伤大雅的手段，我是能够容忍的。
但是，我却远远低估了江小婉的卑劣和狠毒。
清明节的女眷踏青，江小婉显得异常兴奋，亲自跑来为我挑选了一件华丽的衣裳。
我想，或许她终日如金丝雀般被关于笼内，好不容易可以看看广袤天空，所以才如此亢奋。
可到了城郊，她又选在高地上最显眼处歇息，就不得不让我起疑了。
还有远处不良子弟明目张胆的窥觑，我都看在眼里。
那日，江小婉待我热情备至，跟在府里时判若两人。
我耐着性子等着，想看她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临近傍晚的时候，不远处寺庙的钟声响起，江小婉突然拉起我的手说：「深深你听到了吗？
这附近有寺庙，我想去给周玄祈福，你陪我吧。
」以周玄为名的要求，让我如何拒绝？
寺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面积不大，有几间僧房，方丈见我们一行人是官宦家眷打扮，慌忙让进内间，吩咐小沙弥上茶。
各人见了礼，吃了会茶，江小婉便提议让方丈带她参观寺院，「深深，我看你脸色不好，许是累了，你留下再歇歇吧。
」我笑了笑，说：「好，你们去。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我和一个小沙弥，连我的丫鬟迎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江小婉的心思，我便已猜到了几分。
小沙弥年纪不大，给我倒茶时总是偷眼觑我，一口一个女施主请喝茶，殷勤得不像出家人。
过了一会，我用手扶额说有些头晕，让他出去候着。
果不其然，小沙弥走后不久，内间就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我认得，是白日里偷觑的一个不肖子弟。
「你是谁？
怎么出现在这里！」我吓得起身，赶紧退到房门口，发现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了。
「姑娘如此美貌，没有人陪岂不可惜？
」那人露出了一副淫邪的嘴脸，慢慢向我靠近，「小生最懂得怜香惜玉，保证让姑娘此行不虚。
」说完就朝我扑来。
我侧身一闪，趁他扑空失衡时捏住了他的手腕，接着迅速转身，在他膝关节上猛一踢，「哎呀」的惨叫声还没出口，他就已经被我制服在地，挣扎动弹不得。
「你！小贱人，快把爷放开！」那人骂骂咧咧，满口污秽，「否则让你生不如死！」「闭嘴！」我压着她脊背的膝盖猛一用力，「说，谁让你来的！」「啊！疼！女爷爷饶命！」越是跋扈的人越容易被制服，只这一下，地上的人就开始满嘴告饶，「我说，我说！是一个妈妈子给了小的五两银子，要小的成这桩美差！其他我一盖不知啊！」这人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女爷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早知道女爷爷有这等本事，我打死都不……」没等他说完，我一掌拍在他的后脑上，这人便瘫软在地。
我起身走到窗前，轻身一跃就跳了出去。
急转身来到门口，见江小婉带着一个婆子正慌忙想逃，而我的丫鬟迎儿在窝棚处被两个大汉牵制着，哭成了泪人。
我撩起裙裾走了过去，静静地盯着两个大汉，「你们打不过我，自己走还是让我打一顿再走。
」两人面面相觑，扔下迎儿就跑。
我摘掉塞在迎儿口中的布条，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朝江小婉走来。
「深深！」江小婉吓得直哆嗦，「我和刘妈妈正要进去救你！这贼寺庙竟敢干这种肮脏之事，我回去告诉周玄，让……」「啪！」一记耳光打在江小婉脸上，将她那漂亮的俏脸打得肿起了半边，我捏住江小婉的两腮将她重重按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恨得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跟我提周玄！」眼泪立马从江小婉的眼里流了下来，她哭得楚楚可怜，「深深，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你相信我。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江小婉的脸颊变得青紫，人也有些晕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江小婉，刚才的一记耳光，是替周玄打的！这一记，是替你自己！」我说完放下手，江小婉的身子就软软地顺着墙滑了下来，旁边的婆子去扶时，她早已晕了过去。
想当年，我的本事连普通男子都承受不住，何况是柔弱的江小婉。
周府的正房里，我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跪在地上摇摇晃晃的江小婉，满心凄凉。
不管怎样，江小婉都赢了。
她是周玄宠在心尖上的小夫人，是还没过门时周玄就叮嘱过我要让着的人，而我，却不管不顾将她打成这副模样。
我和周玄的缘分，怕是要到头了。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周玄直冲了进来。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的目光居然先落在了我的身上，「深深，你有没有伤到？
」等看清了屋里的形势后，他才在江小婉身边跪下，将她抱进了怀里。
江小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周玄怀里抽抽噎噎，好不凄惨。
我也想哭，可我满脑子都是愤怒，流不下一滴来。
「周玄，是我打的她，但是你要问清楚我为什么打她！」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悲伤，我说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玄哥哥，」江小婉已经许久不这么称呼周玄了，「深深今日在寺庙里被一个男人欺负，她冤枉是我做的，不是我。
」江小婉的话刚落，我看到周玄的身子抖了起来，他抬头看我，眼睛依旧明亮。
可我却分不清他眼里的感情，是对我的，还是对江小婉的。
过了许久，周玄才慢慢开口，「深深，你先回屋里，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晚上，周玄推门进来，月光在他身后铺了一地。
我将手中的玉佩放回妆奁里，抬头望他。
「是想你娘了吗？
」周玄走到我身边，手抚上我的脸颊，那里有白日里打斗时留下的一块淤青，「她的坟在哪里，我明日带你去祭扫。
」周玄说得温柔，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伤处，缓解了我些许疼痛，也让我的心微微悸动。
「对不起，深深。
」周玄在我身前蹲下来，「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他声音颤抖，满是痛苦，「是我没有处理好，如果真让你受到伤害，我怕是这一生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周玄对我的情义，这些年的患难与共，如何比不上他和江小婉的那点短暂美好。
可周玄却不清楚。
我叹了口气，「周玄，替我另寻一个住处吧。
」「为什么？
」周玄的眼中出现一丝惶恐。
「你我非亲非故，我住在这里到底有些不便。
」我试图解释，「其实，你上次说的要替我寻一户好人家，我并非没有考虑，只是……」「不行！」周玄打断我的话，径直站了起来，「深深，你是在怪我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周玄如此激动。
「我上次这么说，是还没有考虑周全！」他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子，欲言又止。
「周玄，我今年十九岁了，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何不能？
」周玄着急地抢过话去，「住一辈子又何妨，若别人说什么闲话，我就娶了你！」这句话一出口，我和周玄俱是一愣。
时间，仿佛在我和他之间凝固，再也无法流动。
我红着脸，有些局促，「江小婉不会同意的。
」周玄似也意识到了他的冒失，耳尖都有些泛红，「我不准你走，总有法子解决的。
」周玄站在窗前，背着满身月光，说得异常坚定。
江小婉设计害我的这件事，最后以那无赖的收监为终。
迎儿告诉我，那日周玄来我屋之前，曾对江小婉发了很大的脾气，并罚她一月不得出房门，以反省自己的过错。
江小婉挨了打，又受了责骂，生了一场重病，病好后再不来我屋里。
日子似乎消停了许多。
但我知道，矛盾既然还在，就终有一日还要爆发。
六月十三日，周玄升翰林院修撰，满京城的显贵都来庆贺。
这其中，包括了一直不来往的周府。
「你与安儿如今都功成名就，是你父亲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周家兴旺。
下月初三是母亲的寿辰，还望玄儿不计前嫌，回府看母亲一眼……」周玄坐在堂上，看着周太太写来的拜帖，脸色阴沉。
一旁的江小婉款款起身，走到周玄身边提醒道：「送帖子的人还在外面候着，先打发了吧。
」出事之后的江小婉，变得更加谨慎体贴。
周玄缓了缓神色，打发人收了礼，又将送帖子的人请了进来，吩咐道：「替我请母亲安，就说下月初三我一定带家眷前来拜访。
」打发人走了，周玄转头看着我和江小婉，有些无奈，「到底是一家人，我若不去恐招惹闲话。
深深，你和小婉做几身衣裳，到时候与我同去。
」「我不去！」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拒绝。
许是反应太过强烈，周玄和江小婉都疑惑地看着我。
「我……这是家宴，我去不合适。
」我支支吾吾地解释。
「你是我府里的人，有什么不合适？
」周玄想了想，问我，「深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周玄一如既往的聪明，有些事，我确实不该瞒他。
去周府的前一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周玄一身戎装，弯下身点着我的鼻子，笑道：「小影儿，你可想我？
」从梦中醒来，窗外一片漆黑。
我拭掉了脸上的泪，叫迎儿，「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小姐，已经亥时了。
」迎儿打了个哈欠。
我思忖了许久，吩咐道：「你去前边请大人来，我有话要说。
」我的秘密，不能再瞒着周玄了。
我坐在床榻上，心扑通乱跳。
七年前的那场杀戮历历在目，我亲人的血溅到了将军府的每一寸土地上。
一夜之间，我就从杜府的小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任谁都不会想到，连年征战沙场，护国安民立有大功的杜将军，竟惨遭灭门。
而陆升，那个陷害我爹通敌的人，却从此平步青云、风光无限。
当年，若不是我娘抵死将我护在身下，恐怕连我也做了那些军士的刀下亡魂。
「影儿，去京城周府，去找你的……」我娘的最后一句话终是没有说完，我知道，他们死不瞑目。
我娘让我去找的，是京城富商周正尹。
他弃官从商之前与我爹相交甚厚，他的大公子周安，是我的未嫁夫君。
想到周安，我的泪又流了下来，他曾在将军府住过好些日子。
变故发生前的半年，他还陪我在后院习武，歇息时拉着我的手问我：「小影儿，你为何长得这么慢呀。
」我有些疑惑，嘟着一张小嘴问他：「为何要长快？
」「长大了，我就可以娶你了。
」周安看着我那张涨得越来越红的小脸，哈哈大笑。
「才不嫁你！」我赌气说道，「我要嫁我爹这样的将士，能英勇杀敌，保家卫国！」「那我就不做商人了，随你爹习武如何？
」周安眼神熠熠，说得极认真，「小影儿，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孩？
」「小影儿」，周安总喜欢这么叫我。
「深深？
」我的思绪被匆匆而来的周玄打断，我抬起头，红着眼看着这张与周安相似的脸，委屈地泪水汹涌而下。
「怎么了？
」周玄慌了手脚，「是做噩梦了吗？
」他一脸焦急，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
想起流浪时，我冷，他就敢肆无忌惮地将我抱在怀里，而此刻，他再想上前抱抱我，却多了那么多顾虑。
一股无助的悲凉笼罩了全身，我只有咬住下唇，才能控制住不让自己放肆大哭。
「周玄，其实周老爷的死还有别的原因，你知道吗？
」我努力抑制着，可声音依旧抖得厉害。
周玄被我的话惊到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闪了闪，「我爹的死？
深深，你如何知道？
」他终于肯走上前来，在我床榻前的椅子上坐了，盯着我，满脸狐疑。
「我认识你的时候是个乞丐，但我之前不是的。
」我看着周玄，「我爹和我娘被人陷害至死，而那个人，也是害死你爹的凶手！」周玄倒吸了口气，正预说什么，门外突然有人匆匆拍门。
「深深，你说清楚，是何人？
又为何？
」周玄不管门外的声音，皱着眉继续问我。
「大人！大人！小夫人不好了！」门外的拍门声愈加响了。
拍门喊叫的人，正是江小婉的丫头。
「她怎么了？
」周玄烦躁地冲门口问了一句。
小丫头声音带着哭腔回道：「小妇人晕了过去，还……还吐了一口血！」「什么？
」周玄腾起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时才止了步子，「深深，你先躺下歇息，我去看看就来。
」看着周玄匆匆而去，我禁不住苦笑，「你即走了，她还能让你再来吗？
」果真，第二日临出门时我才见了周玄，而他的身后跟着昨夜刚吐了血的江小婉。
江小婉全然不像刚病过的样子，打扮得光鲜亮丽，气色比我还要好些。
看着欲言又止的周玄，我径直上了轿子，心里暗暗苦笑，「果然还是青楼出身的女子会耍些手段。
」江小婉的病不管是真是假，都阻断了我跟周玄解释的机会。
而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一定会让他怨上我几分。
也好！该来的总会来的。
比如周府，时隔多年，我不还是要来了！周府依旧阔绰，大门气派巍峨。
我下了轿子，跟在周玄和江小婉的身后。
纵使做好了准备，内心依旧忐忑不安。
一行人踏上大门的台阶时，周家人早已经闻讯迎了出来。
只一眼，我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周安。
他还是那样耀眼，身形笔直修长，完美得像天神。
「小影儿？
」周安也一眼望到了走在最后的我，英俊的脸上先是惊疑，继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小影儿，真的是你！」「周安哥哥。
」我向众人施礼，抬起头时，眼中已有了泪。
本该是一场客气的寒暄，变成了我跟周安的旧人重逢。
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喜极而泣的周安。
「小影儿，你居然还活着！」周安走到我面前，不顾一切地将我抱住，「为什么不来找我？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语道：「太好了！太好了！活着就好！」周安的激动，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当年他是那样喜欢我。
可这又在意料之外，几年过去了，他竟还这样喜欢我。
家宴上，周安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他担心自己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不见。
而与我相隔数人的周玄，始终沉闷着，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家宴进行到一半，周安偷偷扯了我的衣袖，压低声音在我耳旁说：「小影儿，我们去后花园，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其实，我也有许多话要说。
周府后花园的凉亭里，周安抓起我的手握在掌心，「小影儿，这些年你一定受了许多苦。
」他的手温暖宽厚，有这些年在沙场上磨出的老茧。
我低下头，轻轻说道：「多亏有周玄，我才能活下来。
」周安抓我的手紧了紧。
「周安哥哥，其实我去周府找过你，那时候周伯伯刚去世，门子进去通报后将我赶了出来。
」我看着周安的眼睛，继续说，「我就守在周府门口，等你出来。
」周安的身体微微一颤，声音带着几丝痛苦，「是我娘，她怕受到你爹的牵连。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有几人能似周老爷一般，不顾性命地为同僚申冤？
「后来我才知道你那时并不在府里。
周安哥哥，你跟随刘将军去西北，是因为我吗？
」虽然猜得到答案，但周安的肯定还是让我心中一悸。
「我爹死前已经有了证明杜伯伯清白的证据，奈何他一介平民，人微言轻，告官无果反招来杀身之祸。
」周安叹了口气，「只有我立功封官了，才有机会替你们杜家沉冤昭雪，才能为我爹报仇雪恨。
」周安语气悲恸起来，「小影儿，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我想你在天之灵，看到我也能上阵杀敌，会欣慰吧。
」「但是周伯伯不想你涉险，如果我在，一定也不会要你去的。
」周安竟真的因我的一句话，就提起刀剑，拼死沙场。
「小影儿，陆升虽然现在位高权重，但是他的霸道专权已经引起了许多大臣不满，我正在暗中网罗正义人士，搜集证据，一定扳倒他，为我爹和陆伯伯报仇！「深深！」我和周安正说话，周玄突然走上前来，拉起我就走，「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周玄喝了不少酒，脸红得厉害，呼吸也有些急促。
「玄儿，」周安将他拦了下来，「小影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且替我照顾她几日，待我安排好了就接她走。
」周安的话，让周玄瞬间红了眼眶，他嘴唇发抖，拉着我的手不自觉多了几分力气。
「兄长无须多虑，深深在我那儿住惯了，不急着走。
」周玄直直地看着我，眼中多了些异样的东西，似忧，也似怨。
那日回到府里，周玄径直来了我的屋。
见他酒尚未醒，我让迎儿备了一壶浓茶，刚要斟给他喝，手一把被他抓住，茶洒了满桌。
「你喜欢的人是他，对吗？
」周玄红着眼，「你从前对我的好，也是把我当作他！对吗？
」周玄把我往他身前拽了拽，「深深，为什么骗我？
」有泪从他的眼中流了下来，「你是杜长风的女儿，与我的兄长早有婚约！」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情有义！」「对不起。
」虽料到了周玄会有如此反应，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心痛无比。
我将手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周玄，我初识时不说，是不敢。
后来，是不愿。
我……」我话还没有说完，周玄俯下身就吻了过来。
我整个人被他裹在怀里，失去了重心，胸腔中的空气也一瞬间被抽走。
周玄的唇冰凉又柔软，带着压抑已久的情感，疯狂地让我几乎窒息。
这个吻，猝不及防，但又酝酿了许久，隐忍了许久。
「周玄……」我含混不清地喊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
他放开手的那一刻，我重新跌倒在椅子上，泪如雨下。
「深深！」周玄亦满脸是泪，「我不能再假装不爱你了，更不能看着你嫁给别人，谁都不行！」克制了那么久，他到底还是借着醉意，说出了一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我十三岁认识周玄，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却相伴着走了六年。
周玄说的没错，我对他好，是因为他那张跟周安相似的脸。
可那是初识的时候。
「周玄，」我平静地回答他，「我忘不了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更忘不了那时候是谁陪在我身边，把他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
」周玄悲痛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初见时是我骗了你，可是从那时起我就只是那个小乞丐深深。
」我继续解释，想将心刨给他看。
那些患难与共的情意，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周玄，早就深深刻进了我的心里，不忍分离。
可我和他，都有一份年少的感情，有一份割舍不开的羁绊。
因此，我们只敢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各自的内心，不敢去窥探对方，更不敢逾越。
哪怕是我面对郑仁的纠缠，哪怕是他要娶江小婉，我们也只敢以「好」的名义成全对方，却不能以「爱」之名加以阻拦。
我看着周玄，喃喃道：「你若爱我，就娶我！」第二日周安来时，周玄刚刚出府。
我拿着门童送进来的拜帖，犹豫了许久，还是见了。
周安和七年前一样，只要一看到我，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欢就会喷薄而出。
「小影儿，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语气温柔，盯着我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周安哥哥，今日周玄不在府里。
」我小声说道。
「没关系！我今日只想来看看你，」他说完从腰间摸出一包银子来，塞给我，「你暂且在这里住着，但你的吃穿用度都需我来负责！」「我不要，用不着的。
」我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还给他，「周玄待我很好，所用之物都一应俱全。
」「可是，」周安略犹豫，「那你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匆匆站起身来欲走，「小影儿，娶你之前，我定会送你一份大礼！」「周安哥哥！」我起身叫住他，「其实……我在这里很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的眼光落在了周安腰间的香袋上，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个香袋，是他送我玉佩后我的回赠之物，上面别别扭扭的刺绣，也是我这双惯于使刀的手一针一针绣上去的。
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直带着。
而他赠我的那枚玉佩，在我明白自己的内心后，便搁置了。
我望着周安离去的背影，心蓦地一紧，本就不坚定的意志又有所动摇。
之后几日周玄异常繁忙，终日不在府里。
就连送我的胭脂，都是让小厮拿进来的。
周玄不来见我，也不去江小婉那里，回来以后就在书房歇了。
那日醉酒后的话，我和他都再没提起过。
他的刻意躲避，也是因为缺乏勇气吧。
庆历二十二年秋，奸臣陆升贪赃枉法，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一应罪行全部暴露。
其时太子殿下监国，闻之大怒，责令即刻诛杀此贼，籍没其全部家产，陆升后人永世不得为官。
这个消息，是周玄和周安一并带来的。
「小影儿，」周安拉起我的手，「太子殿下还下召恢复陆伯伯的清誉，追封他为忠勇将军，并找寻他的家眷，重修杜府！」周安的这份大礼，着实盛情难却。
那天夜里，月光冲破阴云，照亮了整个院子。
我一身素服朝北跪着，将我爹生前最爱的金华酒祭奠给他。
若我爹和我娘在天有灵，定能安息了吧。
祭奠完起来，我一转身看到了站在月下的周玄，他穿着一身白色缎子常服，被这皎洁的月光裹着，显得异常清冷。
没有任何言语，我跟着他来到花园的凉亭。
深秋的夜已经有了几丝凉意，周玄自然地站在了风口处，将我护在里面。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
」我看着周玄，率先打破了沉默。
周玄无奈地笑了笑，「是兄长，这些年他费了许多心思，哪怕遇到危险，也从没想过放弃。
」「我知道，」我低下头，「你和他都是坚定的人。
」「我和他不同。
」周玄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我会退缩。
深深，小婉有身孕了！」周玄的这句话，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在我本就不平静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巨浪。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该想到的，他们已经成亲这么久了。
心里的酸楚让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可眼睛依旧干涸。
「恭喜你，周玄。
」我思忖了良久，最后送上了发自内心的祝福。
「我没有机会了，是吗？
」周玄抬头望着那轮明月，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悲伤，「深深，我想娶你，那日……」「不过是醉话罢了，那日的话，你和我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打断了他，「周玄，我和江小婉没办法相处。
」是的，我和江小婉没办法共处，而周玄，不可能不管她，何况现在她还有了身孕。
终究，我们还是错过了。
想明白这一点，我突然释然，抬头笑望着周玄，「满月的时候，不要忘了到杜府来请我来吃酒。
」说完，我便一个人起身回了房里。
这世间，有什么是一世都放不下的，大概是没有圆满的情了吧。
可是久而久之，人们往往忘记了这情，到底是放不下，还是不想放下。
我离开的那日，周玄没有来送。
反而是江小婉，挺着大大的肚子，把我送上了马车。
「深深，你走了我很高兴。
」趁没人时，江小婉坦白说道。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我知道，周玄日后也有可能会娶他人，但无论如何，这个人不能是你！」她挽着手绢，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而且我也知道，纵使没有我，你们也不会在一起。
」江小婉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不想再与她纠缠，就伸出手去，想放下车帘。
没想到江小婉却拦住了我，突然哭了起来，抽噎不止。
我觉得好笑，「江小婉，此时周玄不在，纵使在他也不会觉得是我欺负你，你何必还要演戏。
」江小婉不理我，任自己哭了好大一会，才使劲咬住下唇，瓮声瓮气道：「谁演戏！我今后都犯不着再演了！」她顿了顿，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深深，对不起！你恨我吧！」「我也犯不着恨你！」我语气也软了下来，「你费了那么大劲终于如愿了，好好待他！」我终于放下车帘。
帘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也将我和江小婉，还有这周府，彻底隔离开来。
杜府重建的宅邸被安置在了京城，流亡在外的杜家人都闻讯赶了过来。
如今爹娘不在，我便是这府里的主人。
周安一路策马跟着车子，将我送至大门口。
马车停下后，他掀帘子将我接下来。
「小影儿，看你的府邸，气不气派。
」他指着我身后的大门问道，「恢复了身份，今后还练剑吗？
我可以奉陪。
」周安想迎我过门，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但是我不应承，他也不问，只是坚定地陪在我身边，丝毫没有动摇。
「周安哥哥，成亲的事容我再缓缓。
」我向他解释，「这些年发生了许多，我要重新适应。
」「反正逃不掉，」周安笑着，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再让你几日又何妨！」后记又一年老夫人的寿诞，我在花园里逗心儿，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进来。
我避之不及。
慌乱中，突然有人喊了我名字。
「深深。
」来人是周玄！深深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了。
我看着周玄，恍如隔世。
他比昔日黑了许多，身子也更壮实了，不过那双眸子，还是透着一如既往的坚韧。
「何时回来的？
」我将心儿交给奶妈，赶紧吩咐人看茶，邀周玄往花园里的石凳上坐。
「昨日刚回的，」周玄看着奶妈怀里瞪着眼睛，满脸好奇的心儿，上前握了握她的小手，转过脸来看我，「像你！」我笑了笑，「旁人都说她更像周安，我也觉得像我。
」「家眷有没有一同回来？
」下人上了茶，我在袅袅茶气中看着坐在对面的周玄，想到时隔多年，我和他竟然都已为人父母，心里多了几分异样的酸楚，还有几分欣慰。
「南边的事还没有了解，所以我自己先回来看看，也做提前的安置。
」如此客套的交谈，以前我和他之间从未有过。
我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为他将茶填满。
「深深。
」周玄又叫了我的名字。
我茫然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这次去南城见到了郑仁，说起你成亲的事，他至今还耿耿于怀。
」周玄说着，笑了一下。
可那笑里，分明带了几分苦楚。
我的心，也莫名一酸。
「江小婉如何？
」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还是那般，喜欢与我耍些心计。
」提到江小婉，周玄的言语里依旧满是包容。
「深深，若当年我坚定些，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周玄低垂着眉，声音极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大人，夫人！前面要用饭了，老夫人让我请二位过去。
」小厮突然出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就来。
」我硬了一声，同周玄一起起身。
临到花园门口时，我止住了步子，看着周玄笑道：「深深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用了，其实，你该称我嫂嫂的。
」周玄微微一愣，继而也笑了一下，回道：「好！」有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的好。
不管当初，我更愿意做周玄的深深，还是周安的小影儿。
都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前厅，我看着正在和众人寒暄的周安，他是那样出众，那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