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珏没有转头,「放着吧。」
下人行了个礼就又出去了,我的身子没跟着他飘,却还是站在原地动不了,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恍惚间,我瞧见他侧首将那两盏灯取走,伸手撕开灯罩,取出里面两张纸条,而后装进了一个黑色匣子里,是我第一次梦见帝师时,在佛像前放着的那一个。
秦珏全程侧着身,身影和我梦中的帝师渐渐重合,我挣扎着想动一动,去看看他的脸,却是无果。
和上次一样,我在屋子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他要转过身来的时候,周遭的场景却再一次碎裂无踪,又将我卷进了另一个陌生的场景里。
不,不对。
不陌生。
是我第二次梦见帝师时的那座石桥,只是这次要比从前亮许多,帝师身边还站了个老伯,正和他絮絮叨叨地不知道说着些什么,又过了许久,桥上人流散了,四周黑了下来,只剩下帝师一个人站在桥上。
我脑中混乱得无以复加,身体还是不能动,石桥边零散扔了几盏天灯,我斜眼强迫自己不去看帝师的背影,只心中一片茫然地盯着那几盏被丢在桥上的天灯。
这到底是什么……
帝师…… 是秦珏?
是吗?
天色已经有些亮了,风把那几盏被丢弃的天灯吹起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扑,两只手都将将提起天灯时,我的身体突然一僵——
原因有三。
其一,是我根本碰不了实物。
第二,是我现在能动了。
最后一个,是帝师忽而回过头来看我,嘴里低喃道「年年」,而后伸手想要抓住我,却是抓了个空。
帝师就是秦珏。
他那张脸我这辈子,抑或说,我这两辈子都忘不了。
每一个有关帝师的梦,都是他。
我想抓住他的手,但他却是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而后熟悉的晕眩感再度传来,这一回我站在前世公主府的寝房里,那个大概是上一世的我的人正躺在床上,床边坐了个人轻抚着她的发丝,小声讲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可是床上那个我好像在做什么噩梦,眉头皱得死紧,很快就来回摇着头,嘴中断续发出些呜咽声。
床边的秦珏忽而握住她的手,伸手安抚她,凑近她的耳边小声哄她,「别怕,别怕。」
声音中似是蕴含着无限情意,全然不似前世每回我找他时那般冷冰冰。
我忽而又想起这一世赵德妃追杀我时,秦珏把我救到安阳,醒来那日突然问我晚上要不要去看灯。
那天下午院子里没有人,夜里灯市上有个小童说,这灯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子挨家挨户发钱让办的。
分明是…… 想圆我写在天灯里的两个愿望。
我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忽而五味杂陈,两世种种俱在心中回味一遭,回味到眼眶都开始发酸发胀,将将要掉下泪来。
佛前长跪的是他。
扶幼帝教导的是他。
新房前呆立一夜的也是他。
全是他。
所以,根本是我误会他两世,这一世也戒备着不愿再信他。
一阵晕眩感袭来,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口泛着的细密又尖锐的疼痛让我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却是无济于事。
神思正慢慢被抽离,我挣扎着不想失去意识,可眼前仍是一黑,似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将我往旋涡里扯。
「啊!!!」我猛地尖叫一声,而后睁开眼弹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还没有亮,四周还是黑漆漆的。
我摇了摇头,正欲起身,手就被一个温暖的大掌扣住,耳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怕。」
我扭头看着秦珏,脑海里不停浮现他再苍老些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直接伸手抱住了他。
他被我这般举动吓得身体一震,过了很久才伸手拍了拍我的头,慢慢来回轻抚我的发丝,「做噩梦了?」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说。
「现在醒来了,别怕,我在这里。」他把我抱紧了些,唇贴近我的耳朵,却是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只是在单纯地柔声哄我,一如刚才梦中那个他。
我被他搂着哄了许久,一直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半晌才扭过头去含住他还在轻声说话的唇。
大约是这一世我第二次主动和他亲吻。
还说个屁,老子今天不仅要亲他,还要上他。
我试探着伸舌舔了舔他的唇瓣,而后学着他从前亲吻我时的样子,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薄唇,而后又吸吮一下。
我能感觉到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发愣了,他和我的身体紧紧相贴,寂寂深夜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我和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在我耳侧回响。
他按着我肩膀的手愈发用力起来,忽而动了动唇轻轻咬住我正乱动的舌尖,而后在那一小片舌尖上轻轻吮吸一口,继而他也伸出舌尖轻轻舔舐我方才被他吮吻过的地方,「年年今天怎么了?」
已经染上欲色的声音有些沙哑,含糊又断续地夹杂着唇舌纠缠间发出的暧昧的声响落入我的耳畔,叫我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就开始有些
发麻,一阵血气往我脸上奔涌,于是我稍微用了些力气咬了咬他的舌头,「别烦。」
「烦?」秦珏忽而轻笑,直接将我压倒在床榻上,惩罚似的用舌尖抵住我的舌根下方来回舔弄半晌,直弄得我全身发软,伸着舌头想勾住他的。
「年年这样一点都不像觉得烦的样子。」他偏生不如我所愿,直接在我唇角落下一个浅淡的吻,然后凑到我耳边轻舔我耳后的地方,一下一下似是羽毛轻抚,却又湿热带着情欲,挠得我心尖震颤,后腰麻软。
我和他亲密这么多次,他还不曾这般舔吻过我的耳后,这种感觉奇怪极了,半是让我想逃,半是让我软着身子逃脱不动,只能颤抖着在他的动作下从鼻腔中发出柔软的呻吟声,哪怕我根本不想出声,却是半分都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全身没有力气,只能伸腿夹住他的腰,小声道:「给我。」
秦珏按在我腰侧的手突然发紧,他另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凑在我耳边哑声说:「这回是你允我,莫要后悔。」
我掀唇欲说话,却是被他用嘴尽数堵了回去。
晚夜长长,黑夜里只剩我和他的喘息声。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体力能这般好,好到最后我几乎是哭着讨饶,却还是无果。
冬日里向来是昼短夜长,他竟是同我荒唐到天将亮时,才唤人打了热水替我沐浴。
如果不是因为我彻底没有力气了,他可能会再压着我和我厮磨一番,而后他抱着我喂了些吃的,才又哄着我叫我睡觉。
我挣开他的手,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子来。
大酀已经是摇摇欲坠,如今野爹一死更要混乱不堪,皇城里外更是有许多流民百姓惦记着这个位置,我需得牢牢把权力抓在手里,若是让他人趁机夺权篡位,怕第一件事就是要肃清前朝余孽以防夜长梦多被报复,定然会把我杀了,甚至其他宗室也一个都活不了。
如今我应当做的是扶八皇弟或者十七皇弟上位,抓牢保命的筹码。
陈家从前帮我不过是看在陈贵妃的面子上,如今陈贵妃薨逝,我也难再给他们带去什么切实的利益,再往后些时日陈家也定然和我离心,只趁着这些日子,我得抓紧时间把事情都定下来。
八皇弟和我不亲厚,甚至自小就避我远远的,十七年龄尚小,却是秦家女所出。
虽则秦珏一心系在我身上,但是不代表秦家已经对我没有威胁了,弑君之事他们多少也能够猜到七八分,把赵家推出去顶罪不过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真相是什么秦家不会不知道,他们也当知道,我下一步就要削了他们的权。
不夺他们性命,已是看在秦珏的情分上了。
倘若册十七为帝,难保秦家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前世里十七登基时我已不在人世,对我自然是没有威胁的,可是如今我不能不考虑这些事情。
八皇帝是赵德妃膝下养大,赵家一事我不知他对我有无嫌隙,若册他为帝,他会对我有威胁吗?
「赵德妃死了。」我道。
秦珏本意是想哄着我睡一会儿,见我不仅不睡还挣扎着要起身,他眉头微蹙,「别想了,睡一会儿。」
我又被他圈在了怀里,「我到现在还觉得恍惚,她和我斗了这么久,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往日赵家大权尚在,只要没有将她最后一点希望剥夺,总会是要为了赵家争一个希望的。」他摸了摸我的发顶,「她想不到我们摆她一道,连带着整个赵家都被冠上谋反的罪名,此番打击,她再也爬不起来了,若非死,她还能怎么样呢。」
未尽的话我们谁也无须再说,赵德妃知晓这次再无回旋余地,也无心再争了,与其被关进大狱搓磨一番再当着许多百姓的面斩首,不如投井来得痛快,或许还能消我心头警惕与怒火,让我应她求我的事情,留三皇兄一条命。
她向来事事权衡利弊,忍痛差人杀了赵家那几个血亲贪官是如此,和我合谋造反是如此,最后的投井亦是如此。
「从前总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只要在父皇面前讨讨好,叫他对我上心些,别将我赐婚给你便好了。」我靠在他怀中,伸手抓起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来回把玩。
「我没想过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若不到今天这般田地,我也是万万活不下来的,父皇死了,我还需得册新帝,需得和他权力制衡,要在朝中培养我自己的党羽……」我叹道,「秦珏,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可是有时候突然觉得死了才是一了百了的,赵德妃此番自尽了,往后就什么也不用再想了。」
「我耍心机戴着木槿去见陈贵妃,她将我做江初槿的替身,可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我若真的是那个两岁就死了的江初槿也好。」秦珏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我能感受到他身躯僵硬,似乎不想我说下去,我却是似无所觉又道:「至少她死在漫天烈火里,化成灰烬,便不用困在宫中,吃往后种种身不由己苦,踩在刀尖上活。」
「说实话,若是死,我也不想留尸身了,烧了好…… 烧了,就不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抓起我正把玩他发丝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倒是我折腾得你不够,你还有力气在这里说这些混话,嗯?」
「你即便是想死,」他声音又轻又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咬着我的耳尖命令似的说话,「也只能被我……」
下流话从他的薄唇中溢出,我不由自主想起方才我被他压在身下苦苦哀求时的情境,只觉得腰侧又麻了一下,一股热意冲上双颊,我羞臊地转过头去不让他吮吻我的耳尖,用手肘顶了顶他,「你闭嘴。」
父皇虽死,但是朝还是得上,如今更是混乱的时候,新帝尚未册立,朝中就只剩几个能说话的去稳定众人情绪,是以秦珏和我又厮磨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屋外天光已经大亮,我看着自窗户纸投射在地砖上的晕影,突然回想起昨夜那个真实的梦,或许说是梦不够严谨,当称为前世种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前世这些画面,但到底是我一直在误会秦珏,我心里有些怪他不和我说清楚,却是也再找不到别的理由去恨他,反而是这一世我回回避他误会他伤他良多,也应是我找一个时间和他把话说开。
他所求的重新开始,这一回我有答案了。
我下床翻了翻他从前赠我的那枚香囊,想等他回来就和他把话说清楚,但是等他的时候,我大约需要寻八皇弟过来和我谈一谈。
权力非我所求,十七断断册不得,若是我能和老八谈好条件,扶他登位未尝不可。
手中香囊被我握得死紧,我正犹豫要不要和秦珏商量一下,耳畔忽而传来一阵敲门声,「殿下,秦贵人求见。」
我和十七生母向来没什么交集,她此番来见我应当是为了册帝的事情吧?
「进来吧,本宫在偏殿更衣,一会儿就出来。」虽则不是很想见她,但该见还是得见,我心里烦躁得很,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往偏殿外走。
十七的生母正站在偏殿外面,一脸无助地瞧我,我调整好表情,替她撩开珠帘,「进来说。」
我旋身准备进去,话尚未说完,后心处却突然一阵剧痛——
「对不起,对不起……」
十七的生母一边颤声说,一边把刀子又往我伤口里捅了几分,「我不想的,殿下,可是太师,太师……」
她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可是不用说,我也已经明朗。
我能想到的,秦家定然也能想到。
秦太师不知我不会取他们性命,杀了我无可厚非。
后背传来的刺痛肖似前世姬伶杀我那一回,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好不容易知晓了前世桩桩件件,本以为能和秦珏有个好结果,却还是难逃一死。
弯弯绕绕,逃不开命运吧?
我不想让十七登位,秦家自然是想,趁着秦珏上朝去,找十七生母来刺我一刀,匕首装在袖子里,再简单不过。
「我……」
剧痛搓磨着我的神经,我终是无力地蜷在地上,开口想说些什么话,却也是再没有力气说了,只恍惚闭眼前,我听得她说:「你也别怪太师…… 他……」
往后的话,我却是再也听不清了,转而堕入一片漫无边际的墨色中。
- 我和杀千刀 BE 还是 HE?
秦珏上朝的时候,总觉得心脏一直在怦怦乱跳。
新帝尚未册立,他知晓江初年在纠结,便也没有和她再提这些事情。
总归,不管她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支持的。
弑君这件事情动静闹得大极了,现在几乎都传到皇城外去了,大臣们站在大殿里也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些事情,有些人担心新帝年幼,有些人在唾弃赵家行径,一些心里门儿清的大臣都站在前排垂眼,什么话也不说。
冬日本身萧索,平日里出门四下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的朝堂倒是沸得像一锅生猛海鲜粥,秦珏站在前面等得心烦,满脑子想回去抱抱江初年。
「先帝遗言——」
他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地砖时,高位上突然走出来一个太监,看着面生,声音是太监们惯常有的刺耳。
秦珏心下疑窦丛生,江初年方才看起来还正纠结,竟然这么快就选定了新帝?
他压下心头千般疑惑,抬眼瞧着那个宣旨的太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到珠帘后有个人踏着太监宣旨的声音走出来——
是秦太师。
太监还在说话,长长的一串口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册十七为新帝,秦太师监国辅佐新帝。
这不可能,江初年是万万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秦珏心中骤然一缩,失了智似的迈步前去揪住秦太师的衣领,全然不顾父子尊卑,「你什么意思?!」
大臣们被秦珏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安静如鸡,一旁宣旨的太监都愣住了,一时间,空气好像被殿外的气温冻到结冰凝结,大殿里甚至连个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秦太师皱眉看着这个最让他得意也最让他不省心的儿子,盯着他的眼睛僵持许久,才慢慢伸手掰开秦珏的手指。
弑君这件事情瞒不过他,如今民不聊生,宫中赵家和长公主党斗得厉害,赵家一招直接把两家都弄得身陷囹圄,此番逼宫必然是赵家和陈家江静和一起联合起来解局的权宜之计,而赵家被静和长公主过河拆桥黑吃黑一番,才拉出来顶了弑君谋反大罪。
他一直都知道江静和是个聪明的,只是没想过能狠到连自己生身父亲都杀,那他们秦家三番两次想夺她性命,如今离死还远吗?
起初想夺江静和性命,是因为皇帝执意要动秦家,他们不得不废了江静和这颗棋子,现在想动江静和,亦是如此。
秦家背后千百性命,他不能也绝不会由着江静和动他们,他作为家主,有责任护住秦家族人,作为大酀重臣,也有责任不让这种弑父之人执掌大权,对这天下百姓应当更好。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这个对江静和情根深种的儿子。
「我是秦家的家主,背后是秦家千百族人性命,秦珏,我不能儿戏,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信。」秦太师直视着秦珏的眼睛,沉声道。
秦珏身上披了件大氅,却还是止不住觉得冷,似有寒意从心底迸发出来,他瞳孔一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身体一僵,然后很快转身跑出了大殿。
年年……
他心里生出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慌忙之中也顾不得宫中禁令了,一路策马奔走在宫道上,寒风把他如墨的发丝吹得扬起,一身朱红色官袍也随风飘舞,看起来像烈焰欲燃,只他面上的表情比周遭冰寒的冷风还要凉几分。
年年,等我。
江初年的栖梧殿地方偏远,秦珏翻身下马的时候,瞧见殿外没守多少人。
自昨日江初年逼宫以后,宫中各个殿的宫人俱是大洗牌了一次,许多栖梧殿原先的宫人去了别处,又有许多宫人来了栖梧殿,江初年不喜欢人多,于是又遣走些人,他原本想让江初年多增些人手来看顾的,江初年一口拒绝道:「过几日我便搬去公主府,没几天,便不必了。」
他深吸一口气,阔步走进栖梧殿里,身上披着深重寒意,竟是将一身欲燃的红色官袍穿出冷意来。
栖梧殿寝殿外静悄悄的,宫人们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秦珏高高悬着的心这才下落了一些。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宫人们应该不是这个表情了。
还好还好。
因为知道秦珏是公主驸马,这会儿也没人拦他,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寝殿前,伸手推开掩得好端端的雕花木门——
十七的生母正坐在寝殿主殿的桌前,见他来了,朝他璨然一笑。
秦珏心里「咯噔」一下。
十七生母心里也「咯噔」一下。
她身侧的拳握紧又松开,却还是没忘此番过来的任务,极快地调整好了心情,而后伸手捧了杯茶给秦珏,「我方才同公主聊天儿呢,侄儿可饮一杯茶,是公主亲手泡的。」
秦珏眯了眯眼,打量着十七生母,这个和他同是秦家人的小姑姑。
他和她平素没什么来往,江初年更是不可能和她有来往。
刚才放下一点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他握了握拳,突然心中猛地一惊,而后延绵而来的是无尽的不安和怒意。
屋子里广藿香浓郁,铺天盖地的一屋子全是泛着寒凉的苦,秦珏是习武的,感观较常人要灵敏许多,屋子里若有若无被掩盖住的血腥味,他闻出来了。
心脏好像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然后被用沾了辣椒水的钝刀子反复搓磨,秦珏身体有些微微发抖,视线死死定格在小姑姑手中的那个茶盏上。
十七生母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眼眸深处掩着些忐忑,她不敢直视秦珏,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人气压低极。
似乎是安静了一瞬,又似乎是安静了很久以后,秦珏突然走过去接住了那杯茶。
他昨日还在这间屋子里和江初年缠绵,只今日离开些微一会儿,秦家人就按耐不住要动江初年,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去上朝,也恨自己这一世依然没有保护好江初年。
轻微的血腥味在鼻息间和寒凉的广藿香一同缠绵,还夹杂了些悠然茶香,秦珏说不出自己现在是自责和愤怒多些,还是别的情绪多一些,只他也才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是真的会头脑发晕全身发抖的,他恨不得直接上去杀了小姑姑,恨不得去屠尽全族,但理智也告诉他,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江初年就能回来吗?
他看不见江初年的人,心里总还压抑着一点希望,希望江初年只是划伤了手坐在里面等她,又或者这个血腥味来源于别处。
可是他的小姑姑就站在这里。
忽而一阵深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他突然想起来前世种种,江初年也是在弑君后殒命,只那回是姬伶杀的,只那回弑君的人是他。
手中的茶盏还带着些微热意,里面的茶应当刚煮出来不久,秦珏看着其中清澈的茶水,忽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秦家不光要杀江初年,还要杀了他,不然不会拿着一杯茶在这里等他。
也好。
十七的生母见到秦珏干脆地喝完了茶,愣了愣,没想到这样拙劣的谎言都能骗过秦珏。
但她今日来此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以她点了点头就起身准备离开,「我就不打扰公主和侄儿了。」
走至门前时,她突然听得秦珏低叹一声,「告诉他,他得偿所愿了。」
「你知道?」十七的生母心里一紧,手中的汗出得更欢快了。
秦珏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迈着步子走到了偏殿那处珠帘前面,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将我和她的尸身一同烧了去吧。」
珠帘被撩开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十七生母瞧见秦珏掀帘子进去,心里一时间百般滋味,难言又堵在心口。
秦珏一早就知道。
她方才是在他眼里看见了杀意的,但他却是喝下了那盏茶。
风从大开着的门吹进屋子里,把还在晃动的珠帘又吹得哒哒作响,她握着手帕在门外站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掩上了门。
屋子里的血腥味渐浓,秦珏方才在珠帘另一侧,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江初年,她身边还躺了把沾血的匕首。
秦珏在原地站了很久,前世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又忽而袭上心头来,不同的是这一回,痛楚中隐有些解脱之感,因为这一回他也饮了毒,不必再孑然一身等她十八余年,不必再十八年日日夜夜的深夜里恍然惊醒,摸着空荡的侧塌辗转难眠,不用…… 十八年连梦都梦不见她。
已经有些隐隐的痛楚从秦珏腹中传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压下痛意,弯身抱起了江初年软绵绵的身子,然后出了偏殿将她放在床榻上,而后又起身寻了个火折子点燃,随意扔在了屋中角落。
江初年上午才同他说过,若是死,就烧个干净,连尸身都不要留。
毒药的药性已经发作许久了,秦珏有些体力不支,腹中像有钢刀一般来回搅动,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要倒下的冲动,一步一顿地走回了床边,轻轻搂着江初年躺下,然后垂首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终究是偷来的时间。」
「同你再这般相遇一世,我很开心,年年。」
「只这一世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你,早知道便不该由着你,昨日强硬些在你身边多加些护卫。」他轻语,「也非,我今日便是不该去上朝……」
「年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疼痛带上了颤抖,却还是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年年…… 我来陪你了。」
「这一回,不用再等那孤零零的十八年了。」
……
册新帝的那一日,大酀改了年号为长曦元年,原是冷清清的孤冷宫墙里却燃了一场大火,冲天的火光将宫中偏僻处的公主殿无情地吞了个干干净净,竟是让这个潮湿又阴冷的冬天干热了起来。
宫中这场火整整烧了两日,掌实权的秦太师没让人救火,所幸被大火吞噬的那处宫殿地方偏冷,这场火也没有伤及其他地方。
最后是一场雨将大火浇灭,却还是有浓烟滚滚在宫中萦绕不散,甚至连摘星楼上都能瞧见些浓黑的烟雾。
秦太师打了把伞站在摘星楼上,目光瞟过还散着浓烟的地方,什么话也没说。
十七的生母如今是太后了,她撑了把伞立在秦太师旁边,听着雨珠敲过伞面发出来的哒哒声,过了许久才叹道:「结束了。」
秦太师轻轻「嗯」了声,又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轻声叹息:「从此,世上再无江静和。」
雨丝被风吹得倾斜,一时间太后和太师谁也没有再说话,四周空余哗啦啦的雨声。
「您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又过了许久,太后才嗫嚅道,声音被风吹散在孤高的摘星楼上,也不知道传没传到秦太师耳朵里。
秦太师摆了摆手,一步步迈着阶梯离去了,只留给她一个略显孤寂的背影。
父子一场,他没想过要真的杀了秦珏,也没想过要真的把江静和这个人从世间抹去痕迹。
那把匕首上抹了假死药,茶里的也是假死药。
太后瞧着秦太师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
秦珏和江初年这对苦命鸳鸯未死,可是秦太师已经用那盏茶、那把匕首,生生斩断了这二十余年的父子情谊。
他心里也是苦的吧?
暮冬里的这一场雨哗啦啦地下了数日,看不见个尽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秦珏自醒后就一直在下雨。
他伸手关了窗,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点了些灯烛,才又坐到床边,看着床上正闭着眼的江初年,而后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直到痛意钻心时才忽而笑了出来。
不是梦。
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安阳的宅子里,身边有郎中贴身伺候着,枕下还放了一封信。
信封里是一大沓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银票,最下面躺了张字笺,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定然山河无恙。」
秦太师终究是对他和江初年留了情面。
从此世间再无江静和,只余一个江初年。
雨滴把窗檐敲得哒哒直响,秦珏没有再去回忆,转而伸手握住江初年的手,垂首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从前我救你来安阳,是你坐在这个屋子里自言自语,如今却是我看着你自言自语。」
「年年,我们成亲吧,我差下人寻了绣娘,你的喜服已经在绣了。」他垂眸看着江初年纤长的手,伸手和她十指相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日我看见你倒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可是瞧见你手里紧紧攥着我赠你的香囊,我又有点开心。」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应他,他就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过了许久才突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半是哀求半是威胁:「你若是再不醒来,我便要生气,生气起来就该把你往死里折腾了,听见没有?」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却是安静,只是这一片静寂里,突然有人呼吸乱了几分,平常人听不出来,可是秦珏听出来了。
他心里骤然一跳,猛地抬头去看床上正躺着的姑娘。
那人还闭着眼躺在床上,苍白的唇角却是微微勾了起来,就像上一回在安阳,他重伤卧床时装睡偷听她说话时一般。
更像死气沉沉的暮冬里,唯一的一抹春色。
(终)
番外:前世
秦珏第一次见到江初年是在秋猎的时候。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太热心的人,但是看见江初年坠马的时候却下意识地上去接住了她。
彼时江初年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她瑟瑟发抖地靠在秦珏怀中,半晌才怯怯地抬起头道:「谢谢哥哥。」
秦珏愣了愣,这大约是他这些年第一次听见「谢谢」这两个字,半晌他才轻笑着回了句,「不客气。」
江初年并不敢抬眼看秦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小声道:「您的马跑了。」
枯黄的树叶簇簇而落,被秋风吹得飘飞,打着旋轻轻落在地上,他瞧着江初年还带着稚气的侧脸,「无碍。」
营地离这处荒野有些远,他平日不太喜欢用轻功,但是现在怀里还抱了个小姑娘,无奈才踩着一旁的树干借力凌空腾起,带着小姑娘飞回了营地。
江初年好像很害怕,一路上将头深深埋在秦珏怀里,身子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些。
她总让秦珏忆起自己小时候,他小时候也是这般怯怯懦懦的。他心下恻隐,将她放在营中软榻上,柔声哄她:「我们回来了,别怕。」
「我…… 本宫手臂有些疼。」江初年道。
江初年的手臂脱臼了。
他又帮小姑娘接好了手臂,其实秦珏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热心,暗忖许是这个小姑娘太像幼时的他,所以他才这般多管闲事。
皇帝向来不是个好动的,早早带着奴仆回了行宫,秦珏只得亲自又将江初年送至行宫处,她身边并无贴身婢女,住在行宫最偏僻的一间屋子里。
他向来都是面热心冷,今日管这个小姑娘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了,所以将小姑娘送回去以后他便准备离开。
不想小姑娘却扯住他的衣角,从头上拔了根簪子给他,「今日谢谢您,本宫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根簪子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您是个好人…… 这簪子虽抵不上救命恩情,但我,本宫以后若还有什么定是会报答您的,您可否留一个名字给本宫,来日……」
秦珏一路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这般高位,所有人只道他是个笑面阎罗,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他半蹲下去平视江初年,「公主问我要名字,自己却不曾留名字。」
「我,我叫江初年,行六。」她直接将簪子塞给了秦珏,道。
原本秦珏不欲收那根簪子的,但是江初年直接将簪子塞给了他,秦珏只得无奈笑笑,「臣记住六殿下了。」
那根金簪成色并不好,宫里娘娘打赏给大丫头的珠钗首饰似乎都要比这根簪子好些,秦珏回府以后却将它放在了书房里,而后唤来身边随侍的姬伶,「你替本相打点一下宫里,平日里叫下人们对六公主好些。」
「六公主?」姬伶做了秦珏五年随侍,头一次见秦珏吩咐关照谁。
秦珏提笔写字,并未抬头,「嗯,怪可怜的,像我。」
之后时光匆匆,秦珏那日吩咐了姬伶以后,就把江初年搁到脑后了,再见是在江初年的及笄宴上。
秦珏喜静,宴席过半他就出去了,走至太液池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他。
「您是秦大人?」江初年气喘吁吁地问他,似乎是追着他跑了一段。
秦珏颔首,「公主。」
夜风寂寥,周边浩如烟海的槐花被风吹得洋洋而坠,铺了一地雪白。
江初年脸上已经不见从前稚气了,她穿了一身黛色衣裙披着月光站在那里,似是鼓起很大勇气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我知这两年是大人替我打点,让我在宫里过得不那么难,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大人,听闻大人难以安寝,我,我绣了个荷包给大人。」
虽则今日是江初年的及笄礼,但是江初年并不受宠,宴席的主角是她那几个皇兄,她溜出来许久也没人寻她。
她举着荷包,声音越来越小,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里面是安神香…… 但我绣工不好,还是求了宫女教我的,希望大人…… 不要嫌弃。」
「公主如何得知臣是秦珏?」秦珏看了她半晌,问。
江初年嗫嚅道:「我之前打听过……」
秦珏突然轻笑出声,「公主可知道送香囊是什么意思?」
「是,是……」江初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是定情之意。」他轻笑道。
江初年脸上方才才褪下去的红又袭了上来,荷包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被她捧在手上,她一时间收起来也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手忙脚乱了许久才道:「若是以身相许,其实……」
秦珏垂眸打断她:「臣非好人,也非公主良缘。」
他余光间瞟到江初年握紧了那个香囊,原以为江初年会又羞又气地跑走,却不想江初年道:「是不是好人又有何重要呢,您待我好,之于我,您就是好人。」
夏夜里的风带着槐花的甜意,秦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天际传来的柔柔鸟鸣声合着越来越大的心跳声传入他自己的耳畔,他握着宫灯的手紧了紧,总觉得这种不受自控的情绪既危险又陌生。
最后他还是没有收下那个荷包,江初年对他不过是感激之情,他心里清楚,也知自己并非她良配。
秦珏原以为自己能将恍然一抹心动深埋在心底,直到江初年十六岁生辰时皇帝指婚,江初年羞涩瞧他,说了句「好呀」。
静和…… 也心悦于他?
「轰」地一下,秦珏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断了。
他差点答应,但正欲开口时却突然想到秦家,想到朝堂上见不得光的晦暗处,一句「臣也觉得公主很好」堵在喉间说不出来。
他若是与江初年成婚,秦家和江初年都不得善终。
半晌,他才艰涩道:「公主高贵,臣…… 恐不是良配。」
皇帝和秦家站在对立面上,这几年的争斗也愈发激烈起来,皇帝怕秦家有不臣之心,秦家怕皇帝赶尽杀绝。
江初年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总是要物尽其用的,所以最终皇帝还是将她指给了秦珏。
成婚前一夜,姬伶跪在他脚边,道:「公子对姬伶有救命之恩,姬伶无以为报,知公子心悦公主,甘愿替公主挡明枪暗箭。」
江初年之于秦珏,是可念不可说。
若是秦家知晓他对江初年有情,只怕江初年死得更快;如若皇帝知晓他对江初年有情,只会抓住他的软肋逼死秦家。
他知晓被抓住软肋的滋味,就像他之于他生母,一个人有了软肋只会死得更快。
秦珏看着姬伶沉默半晌。
姬伶又道:「公子这些年偷偷对公主做的种种姬伶都看在眼里,姬伶无心悦之人,公子正需要一个偏宠的妾室让秦家和陛下都将视线从公主身上移开,如此就当姬伶报恩了。」
如若秦珏不爱江初年,反而偏爱其他人,秦家暂且不会对江初年下手,皇帝也会觉得江初年没什么旁的利用价值,暂且放过她。
眼下正是深冬,书房里燃着炭火,秦珏却还是觉得冷,「你…… 叫人给她换了炭火吗,她不受宠,份例的炭火太劣质。」
「打点过了。」姬伶低着头。
「嗯,这样她许是会在屋子里待得久些,不至于大冷天被炭火的气味熏得出门乱晃。
又过了很久,秦珏才开口:「若抬你做妾,我不会碰你。」
「姬伶知晓,姬伶只想报公子对姬伶一家的救命之恩。」她道,「姬伶对公子绝无半点心思。」
姬伶原本姓赵,是罪臣之女,但姬伶的父亲同秦家结党,秦珏当年思忖许久还是救下了姬伶一家,将他们隐姓埋名安排在秦府做些杂活。
半晌,秦珏才道:「我会给你家人一笔钱。」
「是。」
成亲那日天凉,秦珏在新房外面站了一夜,也看着屋子里的灯烛燃了一夜,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才轻轻拂了拂门框,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对不起。」
天明时降了霜,秦珏一身喜服原是灼灼欲燃,却被一层白霜盖去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后来江初年主动找了秦珏好些次,都吃了闭门羹。虽则秦珏总是偷偷跑去看她,但是成亲后第一次正式见她,是江初年提了两盏天灯来找他。
随侍来通传的时候秦珏正在看当时江初年送他的那根簪子,听见随侍的声音,他动作一顿,垂眼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叫她进来吧。」
「秦…… 大人。」江初年来的时候秦珏刚把簪子藏好,她局促地站在秦珏书房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
秦珏笑着看她,「可以直呼臣的名字。」
虽是入了冬,但是近日一直在下雨,甚至渝州起了水患,遍地流民。
秦珏深呼吸了两下,试图让自己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江初年是挑的雨停的时候来的,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门外檐下滴水的声音,秦珏只觉得自己心跳声太大,所幸还有水珠「啪嗒啪嗒」的坠落声将他不听话的心跳声掩了过去。
「我听下人们传,说是最近很不太平,有流民进京了?」江初年问。
秦珏道:「嗯,不过已经控制住了。」
「那就好。」
江初年安静了很久,又找话说,「我方才听下人说,这几日京城里在夜里不下雨的时候点天灯祈福,我…… 我想出府去看看,我还从未见过。」
京城百姓在点灯祈福不假,但是流民的威胁始终是在的,秦珏怕江初年遇到危险,于是皱皱眉:「以后去吧,明年上元我同你出府去看。」
江初见又道:「那…… 我叫下人买了两盏,你同我一起放吗?」
屋外已近黄昏,秦珏擦了火折子将屋内灯烛点亮,「等不下雨了吧。」
「等不下雨了,我陪公主放。」
秦家本是忠良,秦太师看不得百姓如此,几乎每天都会在朝堂上和皇帝起争执。
皇帝和秦家的斗争愈演愈烈,秦珏抿了抿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和江初年走得太近,今日确实是他忍不住了。
他正欲开口寻个由头让江初年离开,却看见她腰间挂的那枚竹青色香囊,「这荷包和你去年要送我的,有点像。」
「啊,就是那个。」江初年垂头看了看,然后冲秦珏笑,「你不喜欢,我就自己戴着了。」
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拳,秦珏又许久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可以…… 给我吗?」
「可以可以!」江初年很开心,笑着将那枚荷包送给了秦珏,上面绣着并不工整精致的几支瘦竹。
她离开以后,秦珏叫来了随侍,「你去公主的院子外看看,看她今夜会不会放天灯,若是放了,你就将那两盏灯扑下来带给我。」
江初年放的灯在飞出去以后,被秦珏的随侍捞了下来。
那两盏天灯上分别写了两个愿望,一是想在上元时同秦珏一起出府看灯去,另一个是望大酀百姓安康,山河无恙。
秦珏将那两张字笺小心翼翼地抚平,同那跟金簪一起放进了一个黑色木匣里。天灯许愿太过虚妄,江初年的愿望秦珏想要一一帮她实现。
秦珏同往常一样,总是夜里偷偷跑去江初年的卧室看她,偷偷亲吻一下她的额头,或者悄声和她讲讲话。
可他不曾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江初年的时候,江初年已经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最后一次见到江初年是在弑君那天。
皇帝已经下了旨意,要将秦家赶尽杀绝,秦太师带着数百族人跪在他面前,求他篡位。为了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为了秦家族人。
秦珏总觉得江山是江家的江山,江初年想要的山河无恙,也是江家的山河无恙吧?但是百姓疾苦,秦家族人性命也都是活生生的,秦珏无奈极,却也只得应了。
他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就见姬伶浑身是血,手上正拎把剑猖狂地笑,她满身血迹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浸湿,「公子,姬伶受够了,凭什么姬伶要看着公子爱着公主?!」
「我连喜欢您都不敢说,生怕您将我赶走,却要日日夜夜看着您是如何爱江初年的。」姬伶苦笑着跪在地上,「若是我告诉公子我的心意,公子必然是会将我赶走的,对吗?」
「公子,姬伶是真的想报恩的,可是您,您表面装出一副宠爱我的样子,却未曾碰过姬伶,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是她。」她捂着脸低泣,「从您救下姬伶一家起,姬伶就对您萌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公子,整整八年,我什么也不敢表示出来,只装得像个木头人,您这三年每次给公主打点,问起公主的状况,都是姬伶亲手替您办、亲口给您汇报,甚至连公主今日穿衣暖不暖,您都会过问。我…… 我也有心的,公子,我也有心的……」
「你不该碰她。」秦珏走上前去,颤抖着将江初年抱起。
「是,姬伶不该,可是人都是贪心的,公子。您装着宠我,姬伶心里却知道您真正所爱。我想沉溺在大梦里,可是这梦境它朝生暮死,姬伶需得亲手掐破它,您知不知道,这比千刀万剐还要疼些?」姬伶好像疯魔了,原先还捂着脸哽咽,突然又转而又大笑道,「您身边的位置和假恩宠,都是姬伶自己求来的,姬伶是想过报恩的,可是,可是,我,我高估自己了……」
「公子,我高估自己了……」她道,「您连弑君都在考虑着她的愿望,考虑着她的感受,若不是遍地哀鸿,若不是秦家百人性命悬在刀下,为了她您也根本不会弑君的,对吗…… 可是凭什么在秦家族人性命面前,您因为她犹豫了?」
「啊…… 对了,我都和她说了,我说你篡位了,这天下如今姓秦…… 哦,我还说你爱她,她不信,哈……」
「你猜,她死前恨不恨你?」姬伶道,「公子让我爱而不得,我也要叫公子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比刚才大了些,血腥味散在风里,有被雨点砸落的残红浮在积水里打转。
秦珏是第一次知道人在难过极、痛极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他抱着江初年还冒着血的尸体,伸手堵在她胸前那个血洞上,「年年,公主…… 公主?」
江初年未曾回应她,眉眼被雨水浸湿,平日里总是笑着看秦珏的那双眼睛还睁着,却是再也没有情绪。
惊雷骤降,忽而大雨倾盆。
秦珏抱着江初年的尸体坐在雨里,温热的眼泪被急急降下的瓢泼大雨浇冲了个干净,他抖着手抱起江初年,颤声呢喃:「雨大,我们不淋雨,年年,我带你回卧室。」
「去叫郎中来……」他急急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脚下的雨水被他的动作拨弄出阵阵轻响,只是他并未回头,「一起把姬伶带走凌迟了吧,最后一块肉剜掉之前,不能让她死。」
有随侍把姬伶带了下去,惯常跟着秦珏的那个随侍试探道:「公子,公主已经……」
他话未说完,秦珏就打断他,吼道:「本相叫你去!」
江初年怎么可能死呢,她只是受伤了,秦珏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又对江初年柔声呢喃道:「你还要同我一起过上元,养好了伤我们就去好不好……」
「年年,我爱你……」
他抱着江初年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很轻,和方才吼随从的时候判若两人,「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等你好起来,我们重新行一次昏礼,这次我不会怠慢你了…… 嗯?」
「我总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能护着你,你什么都不必知晓……」秦珏颤声道,「我错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秦珏平日温润,这还是随侍第一次听见秦珏这样吼人,他看着秦珏抱着公主走远,突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去请了郎中,回来的时候却见到秦珏同江初年一起倒在卧室门口。
秦珏的手死死搂着已经僵了的江初年,他们花了许多力气才将两个人分开。
大雨又接连着下了好几日,秦珏也一连昏睡了好几天。
他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见江初年将那根金簪塞给他,梦见江初年挑灯给他绣荷包,梦见江初年一个人放天灯。
梦境的尽头,江初年穿着一身嫁衣坐在新房里,他执着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她却笑着同他道了句「再见,哥哥」。
秦珏猛然惊醒,他下床抓着随侍的领子怒道:「公主呢?!」
他记得自己分明是和江初年一起回的卧室。
「公主,公主薨了……」随侍颤声道。
「薨…… 了?」秦珏喃喃自语道,「薨了……」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些事情,可是又总想不起来忘了什么,直到这句「薨了」,他才恍然想起那天回府时看见江初年浑身是血地躺在雨里。
「哈,薨了……」秦珏突然笑了,笑过了又哭,反复许久突然拿起佩剑往自己身上捅,一刀一刀,任由鲜血顺着白色的寝衣流。
一旁的几个随侍愣了几息,而后一起制住了他,「公子,万万不可,现今江山不稳,您万万不可!」
「是啊…… 江山…… 山河无恙,我…… 她,她许了愿的……」秦珏听了这话,手里突然脱了力,随侍很快就将他手里的剑拿走,放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荷包…… 荷包…… 我的那枚竹青色的香囊呢?」他安静下来以后,突然摸了摸身侧,又在屋子里四下乱翻。
随侍跪在他脚边,「公子您染血的脏衣向来都是扔了的,那枚……」
「你把它扔了?!」秦珏红着眼问他,声音里含着怒意,却并未嘶吼出声,像一头负了伤的野兽在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