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我将脸埋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声音闷在他的衣衫里,「我一直在等你,想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你呢?你是不是正被簇拥在龙椅上?」
「别说了,别说了……」他哽咽道,「我没有,年年,我不曾……」
前世诸多爱恨怨念如骤雨般纷然落下,我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摆,拼命忍住眼中将要涌出的热意,打断他道:「可是秦珏,我好疼,真的好疼。」
「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秦珏伸手轻轻拍着我的后心,力道轻柔,搂着我的那只手却用力极了,「这一世没有姬伶了,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我什么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别不要我。」
他伸手拎过靠在树干上的那把长剑,将它递入我手中,「你…… 你若是怨,就用它刺我,往日所受的痛苦我陪你同受。
「只…… 留我一命就好,我不想从此往后见不到你了。」他嗫嚅道。
其实被姬伶杀死前,我是真的想捅死秦珏,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诸般苦楚。
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利剑穿心苦。
可是现在剑在手里,我却颤抖着下不去手,爱恨不过就是此消彼长,循环往复。
我自己也不清楚是爱他更多,还是恨他更多。
「秦珏。」我叫他。
他抱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小声应我,「嗯。」
我将剑举起抵在他后颈上,微微用力:「倘若我一定要杀了你呢?」
有血液顺着原本血迹干涸的长剑流了下来,他只是闷哼了一声,却还是抱着我不放手,「只求公主以后不要忘记我。」
手上的力气突然尽失,我戚戚然放下手,剑砸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在安阳的时候我曾经疑惑于为什么自己会放天灯,知道天灯的字笺压在哪里,其实我从前是自己在公主府里放过的。
我提着两盏天灯去找他,想同他一起看一次灯,他许我来年上元去看,我却没等到那个时候。
后来那两盏天灯我自己放了,许的愿望是希望和他一起看一次灯。
未曾宣之于口的是想听他说一句爱我。
前世到死都没能实现的东西在今生猝不及防实现了,可我死前最后所求却是来生不要再和他遇见了。
我伸手揪住他的领子,他顺着我的动作俯首和我平视,并没有让我花多大力气。动作间,我仰头轻轻蹭过他的嘴唇,隐约尝到一片湿润的咸涩,不知道是他的眼泪还是我的。
「秦珏,我爱过…… 嗯。」我蹭着他的唇畔轻道,未说完的话却被他堵了回去,他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急切莽撞,似是决意不要听我接下来的话似的。
纠缠许久,直到我脱力软倒在他怀里,他才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不听。」
「你方才才许了我的。」他闷声道,「前世桩桩件件都是我自作聪明,最后伤了你,你别不要我,今世我断不会重蹈覆辙了。」
我将他环在我腰上的手掰开,「昨日已死。」
「即便我今生再嫁你,你又当如何护我?」我对他的话有些将信将疑,不管前世种种到底如何,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再怎么解释,我也无法求证。
虽则我的情绪一时半会还放不下,但是我和他的缘分本非良缘,就像前世我及笄那日送他荷包时他说的「臣非良缘」一样,我和他的亲事牵扯太多,我应当同他有个了断,「我不愿嫁你,以后…… 也别再见了。」
「婚事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即便和亲东夷,我也不会嫁你。」我的手紧握成拳,强迫自己继续把话说下去,「前尘种种,忘了吧。」
千错万错,错在前世秋猎我被他救下,错在前世我对他动了心。
我抬步欲走,不料他突然拉住我,然后沉默半晌艰涩道:「今世我当护你,你恨我也好,我不会放手了。」
「若是怕不得善终,你我可以不成婚,但是我会解决横陈在我们中间的障碍。」秦珏道,「年年,你许了我,今生今世,往后十世,你都是要嫁我的。」
我用力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却是徒劳,「放手。」
「我难进后宫,赵家秦家如今都盯着你。」他似是没听见我那句「放手」,转而道,「年年,记得那朵木槿吗?」
- 衣冠禽兽秦大人
近几日细雨连绵,我头上簪了朵木槿,撑着伞立在永昼宫,而入目满园粉白木槿叫我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紧。
雨丝打在园中花叶上,发出「啪嗒」轻响,有几朵粉白被细雨砸落在湿软的泥地里,花瓣上覆了星点深褐。
原来皇宫里是有木槿的,不过是全都植在了陈贵妃的永昼宫罢了。
那天秦珏和我分别的时候,曾在我耳边轻道:「年年,你知不知道,陈贵妃从前有个女儿,行一,名唤江初槿,木槿的槿。」
秦珏这话如惊雷滚滚砸在我耳边,我当时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我行六,上面只有一个四皇姐和三皇兄,行一的是已经被废黜的太子,行二行五皆是已经夭折了的皇兄。
行一的江初槿又从何而来?
在我尚在思考的时候,秦珏在我额间落下一吻,同我道了声「好眠」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我一夜没有合眼,脑中不停思忖着我同秦珏的前世,和陈贵妃的女儿。
陈贵妃母家强势,三皇子几次三番献殷勤都吃了闭门羹。秦珏回宫那天给我簪木槿,应当是想让陈贵妃注意到我。如今对我提起江初槿一事,想必也是暗示我去向陈贵妃寻求帮助,好让我在秦家赵家的虎视眈眈下寻一个安身的资本。
他明白我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可我如果承了他的情,却是和他更断不开关系了。可我如果不承他这个情,朝堂后宫暗流汹涌,我身为公主却没有后台,又当如何自保?
我是想和秦珏做个了断的,可是我自己也分不清想做了断是出于我和他的婚事谁也不得善终多些,还是出于我对他的恨意占上风多些。
如果没有婚事之间的诸多牵扯,我还想和他断开吗?
他说前世桩桩件件是他自作聪明,可是即便前世有误会也已经无法再去求证。但如果不提前生,就当昨日已死,只这一世他大约可能也是爱我的。上一世我因他而死,这一世他甘愿为我舍命,我做不到毫无芥蒂,但也做不到把他此前对我的种种好都视而不见。
愁,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而后思忖整夜,天明时我让林婵寻了朵粉白木槿给我。
靠,啥他娘爱情不爱情的,命重要。
真香,木槿真香。
在外面站得太久,我的衣衫已经被细雨氤湿了一些,就在我腿酸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陈贵妃的婢女才传我进去。
偌大的永昼宫里只住了陈贵妃一位,我跟着宫人走了许久,才见到正在礼佛的她。
三足黄铜香炉里燃的檀香温暖又厚重,伴着雨天特有的阴郁潮湿气化作青烟袅袅而上,轻飘飘地浮满了整个佛堂。
陈贵妃只是回头轻轻瞟了我一眼,而后又转头默默捻着佛珠在神龛前呢喃默念着什么,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只得在地上垂首跪着,等她叫我起来。
宫人把我带到就退下了,佛堂里只剩下我和陈贵妃两个人,我跪着,她背对我站着。昏暗的天光透过窗纸溜进来,照得空气里的浮尘无所遁形,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屋外模糊的淅沥雨声和陈贵妃小声含糊的念经声。
我已有一夜未曾合眼,现在又跪在这里一动不动听着陈贵妃小声喃喃,不由得一阵困意袭来,我拼命掐着自己被衣裙覆盖的大腿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眼前景象却还是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恍惚间,天光中陈贵妃的身影分裂成好几个,我轻轻摇了摇头,试图看清她,却不想一个眨眼,陈贵妃的身影就幻化成了一个躬身长跪的中年男人,而屋子里的神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佛像。我看不清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只听见他念经的声音和陈贵妃的重合,好像所念的是同一篇经文,他声音低哑,只叩首在那里含糊道:「吾愿用…… 再见吾妻一面。」
他说话声音太轻了,我只能听清楚一半,剩下一半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疑惑间,我又四下环顾,却见四周满殿神佛,分明不在永昼宫的小佛堂里。
淦,大兄弟,这就很吓人了。
我吓得呆坐在原地瑟瑟发抖,甚至开始怀疑是昨天一夜不曾合眼导致我过劳而死。
别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救命。
自那个中年男人说完那句含含糊糊的话后,他便一直叩首小声诵经,我等了许久,才壮着胆子站起身走上前去,却是整个人凌空飘着,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他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
他的身子隐没在日光中,总是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我心里疑窦更重,蹲下身子想将他的脸看清楚,却只瞧见他额角上有道深深的伤口正流血,而他的侧脸也沾着些血迹。因着他匍匐在地上,我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面容,索性我也跪在地上趴下身子,想试着看清楚。
我调整好姿势,正欲抬眼,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漫了上来,眼前又涌上一片没有边际的漆黑。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差一点就能看见了,气死我了!!
我忍着晕眩,努力睁开眼,混沌顿开时,眼前却又是陈贵妃的背影。
她还在对着神龛低声诵经,我又惊又疑地四下看了看,才发现我还好端端地跪在永昼宫的小佛堂里,方才大约是我太过疲惫,跪着小憩了一会儿。
方才那个长跪诵经的中年男人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总觉得他给了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心下莫名有些怅然。也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看清他的脸了,非得在这个时候醒来,气死了气死了。
算了,就当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很感动。
已经临了黄昏了,我在这里从正午跪到将将黄昏时,只觉得自己膝盖发麻,想回到今天天明时打自己两个耳光,如果能重来,我选择不来。
怕不是我还没被赵德妃或者秦太师杀了,就已经跪死在这里了。
我心里正腹诽,陈贵妃却突然转头居高临下地看我,启唇轻缓道:「说吧。」
她语速轻缓,声音里却是十足的压迫感,甚至给我一种周身空气都变凉了的错觉。
虽则我是来抱她大腿的,但是如果我直接爬过去抱着她的大腿说「赵家秦家都要干我,您救救我吧,求求了」,她肯定会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然后把我轰出永昼宫。
且陈贵妃不可能是个傻子,她应当是知道我簪着木槿来见她是寻求庇佑的,既然她都这么问我了,目的必然是让我亲口把寻求庇护的话说出来。
但我,江静和,作死能手,我、偏、不、说。
是以我向她叩首行了个大礼,「儿臣回宫时,陈娘娘掰断了佛珠,直直看着儿臣,儿臣疑陈娘娘有话要与儿臣讲,今日得了闲才冒昧求见。」
她此番试探我,若我先将求人的话说出来了,她必定会借此拿捏控制我。且如果我先说出来,必然是代表我一点底牌都没有了,她与我并无感情利益中任意一个纽带牵扯,没有理由平白庇护我,如果我表现出没有底牌的样子,她直接就可以知道从我这里得不到利益交换,也必然是不会护我的。
她哼笑一声,缓步走近我。
屋外雨声未歇,天色已比方才暗下去许多了,佛堂里四角摆了夜明珠,使得屋子里不那么昏暗。
陈贵妃手上捻数着佛珠,木珠相撞的脆响声混着几乎轻到听不见的脚步声在我心头摩擦,我垂眸看不见她的表情,入目只有她精致的丝绢衣角和绣花锦鞋。
「静和,你很聪明。」她伸手摘掉了我簪在发间的木槿,放在指间轻轻把玩,「不过本宫不喜欢争来斗去。」
听她这么说,我也不想和她再打哑谜,索性直接又行一礼和她直说:「陈娘娘早已猜到儿臣心思。」
那朵木槿已经有些萎靡,微微卷起的花瓣被她一片片撕下抛在地砖上,花瓣坠落翩飞间还不经意在空中打几个转,将屋子里潮湿的檀香气缠入丝丝木槿花香。
她撕完最后一片花瓣,随意将花茎扔在地上,「赵家想杀你,秦家也想杀你,本宫凭什么护你?」
凭我江静和空手套白狼,干啥啥不行,白嫖第一名。
陈贵妃母家镇守边疆,握兵权,近年东夷时不时会和大酀有小摩擦,全然不顾及质子处境,傅停云也是恨极东夷王庭的,东夷如今王庭内乱,他此番想回东夷夺权,如果能借陈家大势,必然能够分一杯羹。如若傅停云能成功回东夷,短时间至少可以保证不犯大酀边疆,于陈家也不算坏事。
我恭敬道:「儿臣同东夷质子相熟。」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陈贵妃擦了火折子将四周灯烛点亮,又过了许久才踱到我身边。
她突然伸手抬起我的脸逼我直视她,冰凉的护甲顺着她手上的动作在我脸颊厮磨,「本宫的女儿若是活着,想也是如你这般聪慧……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江初槿生于木槿花簇簇盛开时,也死在木槿花开得最繁茂的时候。
陈贵妃进宫那年是延曦三年,延曦四年就怀上了孩子,而当时父皇才刚刚继位不久,皇位尚未坐稳,后宫更是没有多少人,陈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理所当然是宫里的第一个孩子。
大酀三百余年的历史里,每一代帝王最头疼的问题都是外戚,陈贵妃母家兵权在握,原本陈贵妃是不该有孩子的,可她颇得圣宠,因着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多次把避孕汤药换掉,最后还是在进宫第二个年头怀上了孩子,而后瞒到四个月显怀的时候才让野爹和其他宫人知道。
但怀都怀上了,还能咋的?
野爹知道以后也把陈贵妃有孕一事瞒了下来,可是皇家有子嗣这种事,再怎么瞒也瞒不了多久。
为防外戚,大酀帝王不纳母家权势过强的女子入宫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陈贵妃原就已经是个例外了,如今又有身孕,于是朝臣纷纷谏言,要野爹效仿祖上,要么就夺陈家兵权,要么就杀了陈贵妃,抑或者让陈贵妃腹中孩儿生不下来。
彼时正有外敌入侵,陈家正在边疆洒热血,夺个屁的权,所以就剩下后两个选择——杀了陈贵妃,或者杀了陈贵妃的孩子。
野爹本身皇位就没坐稳,手上没握多少权力,朝臣进言他是需要听从的。野爹也知道祖上有杀太子生母的先例,但陈贵妃腹中孩儿性别尚不明,于是他拖延道:「若陈贵妃诞下皇子,必诛之,若是皇女,则留一命。」
屋外的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陈贵妃许是看我跪了整整一下午,让宫人给我抬了把椅子叫我坐着,我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膝盖酸软,踉跄两下,踩过周围一地木槿花瓣。
她随意瞟了一眼被踩烂的花瓣,闭目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原就是皇子生母母族不许显赫,皇子妃母族不准势大,驸马不允握实权,执意要生下她,是我的错。」
「可她是个女孩。」她沉默了一会儿,叹息着说,「我生她的时候正逢连日暴雨滂沱,又值外敌来犯,前朝见她是个女孩,又说她是个天降妖孽、祸害。」
野爹起初并未被这些流言影响,执意保下了江初槿的性命,可是大皇女是妖魔的流言传得愈发厉害,到江初槿两岁的时候,连京城百姓都在传陈贵妃诞下了一个妖魔,大酀多地饥荒内涝、边关战事不断,都从江初槿出生开始。
「百姓朝臣,千百人跪在宫门口请愿,言一定要杀了我的女儿,将这……」她说到这里,眼泪从眼中滑了出来。许是太过悲戚,她伸手在眼角揉了揉,又捂住眼睛,将脸埋在手里,深呼吸两下才继续道:「将这妖魔烧了祭天才好,才可平息苍天怒火,保大酀无恙。」
百姓和朝臣们给的压力最后还是让父皇崩溃了,陈贵妃跪地哭号,求他保下江初槿。可是最后父皇还是摇了摇头,将江初槿交由百姓们处置,他伸手甩掉陈贵妃的手道:「一边是百姓怒火和朝臣威逼,一边是阿槿性命…… 抱歉了。」
「她才两岁,什么也不知道,只会躺在我的怀里叫阿娘。」陈贵妃声音颤抖,「她走的那天我也在,我看着她那么小那么小的身体,被绑在柱子上,被滔滔烈火一点点烧到面目全非。」
江初槿被烧死示众的那一日,手里还握着一朵从宫里花树随手摘来的木槿花。
而后陈贵妃和父皇的关系彻底崩溃,她开始避着父皇,不愿见人,每夜梦中都徘徊着江初槿被烧死时百姓们魔鬼似的、畅快的笑声,还有江初槿两年来成长里的一点一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忽而一阵悲恸袭上心头,不管是江初槿还是我,又或者陈家、赵家、秦家,还有父皇,谁又不是身不由己。
我的婚事和几百人的性命系在一处,陈贵妃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烈火吞噬,父皇要在悠悠众口权力制衡和第一个孩子的性命里做抉择,傅停云自小被亲生血脉送到异国他乡做人质,秦珏一步步攀上高位才发现根本保护不住想要保护的人。
我们之间没有谁能真的抛去枷锁活着,没有谁能得到真正想要的。
江初槿死后,有宫人在父皇面前提到她,父皇起初还是冷静的,后来直接暴怒着红了眼,将那几个宫人杖毙,又将皇宫里所有的木槿花移了个干干净净,从此再无江初槿,只有而后生的皇女随了初字辈。
江初槿和木槿是宫里老人埋在心底的秘密,再也没有人敢提及这些事情一字半句。
故事太长了,陈贵妃脸上的泪迹已干,她说完以后就沉默着没再说话,只无神地看着我,像是穿过我看其他人、看往昔种种。
屋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佛堂里灯火摇曳,我和她谁也没出声,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站起身走向我,「你找我,抱了八分利用的心思。」
她这话说得没错,我找她确实只求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陈贵妃是个冷清清身居高位又母家强势的妃子,却没想过她有过这样血淋淋的过往,也没想过我来找她,会让她把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一点点撕开给我看。
她的伤口永远也不会痊愈。
我低着头,思忖许久,才应道:「是。」
陈贵妃又将我的脸抬起,她手掌温热,护甲冰凉,脸上强烈的温度反差让我有些不适。她看着我的眼睛,许久,突然叹气道:「你很像她。」
「皇姐高贵,静和不敢。」我跪地道。
她又俯身捧起我的脸,「叫本宫一声母妃。」
陈贵妃这般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是答应保我,同意给我撑腰,可我却突然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借着一朵木槿揭了她的伤疤,让她回忆起江初槿,是我设计她将对女儿的情谊移到我身上。
可是我也想活着,想争一争,所以抿唇思想斗争许久,我终是开口唤她:「母妃。」
听见那句「母妃」,她突然又落了泪,眼神飘忽,边哭边笑哽咽道:「好,好,母妃此番护着你,绝不若从前那样,绝不让你再受到半点伤害。」
我向她叩首行了个大礼,低声道:「儿臣…… 多谢母妃。」
陈贵妃眼神又骤然清明,「嗯」了声,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回吧,本宫倦了。」
从永昼宫出来的时候我的腿已经软到不像样子,走路时还在微微发抖,小佛堂里的地砖是玉砌的,又冷又硬,我正准备扶着永昼宫外的宫墙歇一歇,不料一转眼就看见一旁有个人影——
父皇正负手立在那里,他定定看着我,身后只跟了个小太监替他掌灯。
我原以为野爹是知晓我来找陈贵妃,闻讯而来要敲打我一番,谁料他只是定定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今天一天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我先是在陈贵妃处战战兢兢了一天,而后被野爹吓出一身冷汗,再然后在宫道上碰见了秦珏,被他强行抱回了栖梧殿。
我本来还算是清醒的脑子又糊成一团,直到他将我放在殿中美人榻上,我的神思才回来了几分,「男女授受不亲。」
「你我六礼只差一礼,已算夫妻。」他温声道,「我知你会去永昼宫。」
屋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几日的雨下个没完,我突然想起渝州水患一事,遂问,「近日阴雨不绝,渝州……」
「渝州已经涨水了,即便前些日子陛下已差人加固堤坝,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垂眸道,顺便还伸手替我将鞋袜褪去,「你出永昼宫时腿都在抖,可好些了?」
我看着他的动作,如遭雷击,脑中空白一瞬后飞快地收回了脚,「你别碰我。」
烛火轻晃,我不愿看他,只看着墙壁上和他缠在一处的剪影。
秦珏微微愣了愣,因着我把脚往回缩了些,他的手堪堪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却又伸手将我的脚拉了回来。
一阵热意上脸,我又将脚往回抽,却因为今日跪得太久,腿脚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故而没有挣开他的手掌,「我说了你别碰我!」
他没有说话,而是把我的裙角往上掀,直撩到膝盖上方,露出我两边发青红肿的膝盖才停下动作,「唤宫女给你拿两个煮鸡卵来,我帮你揉一下。」
「我自己会揉。」我道,「你快些回府。」
秦珏没理我后面那句话,语气里含了些无奈,作势要大声唤宫女进来,「年年若是不唤婢女,那便要我来唤了。」
他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是走的偏门,四下无人。虽则我和他定了亲,按理说六礼行了一礼就已经是名字记入族谱的夫妻关系了,但是我和他到底没有行最后的迎亲礼,我也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我这里,只得无奈对着门外唤,「给本宫取两个煮鸡卵……」
「是。」婢女推门欲进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我听见推门声,吓得半死,「不必进来,只要两个煮鸡卵!」
虽则我和秦珏在屏风后面,但她要是真的进来,看见秦珏捧着我的小腿,难不成我还要说一句「本宫准备和驸马云雨你快滚」吗,以后还做不做人了,呜呜呜。
「好了,你快走。」我一阵羞臊,推了推秦珏。
他声音很轻,「外面下雨了。」
方才我注意力一直在秦珏身上,如今一听才发觉外面的雨好像下得比刚才要大了许多,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
「我这里有伞。」我移开眼不看他,半晌才道。
他的手指在我小腿上打着圈摩挲,听我说完这话,忽而轻轻笑出声,「年年,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我不想。」我不死心地把腿往回抽,他手上的力气把控得很好,既不会让我挣脱,也不至于弄疼我。
自想起来前世记忆以后,和他待在一起总叫我感觉很混乱,我想我是恨他的,但是爱和恨总是相依在一起,他离我越近,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越狠不下心去恨他、狠不下心去和他了断。
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免得我一直像个软骨头一样。
愁死我了。
秦珏唇角的笑意似有些苦涩,「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一遇见你就嘴巴笨,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解释…… 但是我不曾爱过姬伶,也未曾夺江家江山,更不曾预料过你会因我而死。」
「是我错过你一世,薄你一世,这一世我想保护好你,年年。」他看着我,小心翼翼道,声音里甚至有些央求的味道,「你也是心悦我的,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和我解释前生的事情,字字句句都戳在我最过不去的坎上,我的确对他和姬伶往日的恩爱心里膈应极了,也介意他娶我以后夺了江家江山,虽则秦家和父皇不死不休的局面我心里也清楚,但姬伶和我说「这天下如今姓秦」时,我的确是失望的。
约莫是我自私了,若是野爹还在,秦家就要亡,我怨不得他。
「谁说我心悦你的……」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扭脸小声转移话题道。
我的脸大约很红,我不太想让他看见。
「公主自己说的。」秦珏凑近我,将我的脸掰正,强迫我和他对视,「公主还许了我往后十辈子,还允诺此生只有珏一个人,公主想是记得的。」
「那是我未曾想起来前尘往事,如今我想起来了,自然是不作数了……」现在已经不是脸热了,我只觉得现在自己的脸像是凑在火堆旁边一样发烫,秦珏的目光太热切,我索性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况且你说了,我就要信吗?就算我说我上一世虽则嫁了你,但一直心悦东夷世子,也是无法求证的。」
「哦?」我闭着眼看不见秦珏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些,「心悦谁?」
「傅停云!」我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生怕他听不清,「就算我说我上一世根本不喜欢你,一直都喜欢傅停云,你也没办法考……」
唇间突然缠上来一个温热湿软的物事,我惊愕地睁大眼,正对上秦珏带了丝醋意的双眸,他同我亲吻,伸出舌尖狡猾地拨弄着我的舌尖,我躲避他就追逐,动作间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屋外雨声愈渐急促了起来,合着风声在窗棂外发出琅琅声响。
秦珏伸手拖着我的腰,因着怕压到我的膝盖,他把我双腿分开,半压在我身上,贴着我的唇畔柔声道:「我不喜欢你提别的男人。」
我全身僵直,侧过脸去,「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也不恼,转而在我耳侧呢喃道:「从前公主未曾明确心意,珏不欲勉强冒犯。但是如今年年说过心悦我,也许诺过我,珏自然不会应允公主反悔。」
他呼吸间带出的热气喷在我耳后,我身上窜起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脊椎处蔓延至小腹,我伸手推他,却听见他道:「我们昨日说过的,此番是公主先招惹的我,公主再要后悔也是晚了。」
好恨,为什么我昨天主动亲他,好恨。
他拖着我腰际的那只手确实越发用力了些,另一只手把我的脸掰正,而后嘴唇轻轻覆在我的唇畔舔咬,每一次动作都是短促轻柔,却一下接着一下,扰得我难受极了,好像有只小猫在我心间抓挠。
我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松柏熏香的淡淡香气,脑子一懵,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按住他的头,用力咬了一下他的嘴唇,直到嘴里带了些淡淡的血腥味才松开按着他脑袋的手。
他的胸膛贴在我身上,低笑时我能感受到他胸腔中的震动。屋外冷风凄凄,我却觉得全身都像烧起来了一样,我伸脚想踹他,不料此番动作却更像是我伸腿盘着他的腰,而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腿心处隔了数层衣衫,被一个凸起来的硬物抵住了。
啊啊啊啊啊淦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什么翩翩君子都是骗人的,翩翩君子会拿枪抵人吗?!!!!
我乱动的腿骤然僵直起来,「你干吗?!」
「年年自己要乱动的。」他的声音带了鼻音,听起来低哑压抑极了,「不许乱动了,嗯?」
「你……」我结巴半晌,数次咬到自己的舌头,「你不要脸。」
「嗯,不要脸。」秦珏抵着我的唇畔低语,动作间方才被我咬出来的血丝被蹭到了我嘴上,他又含住我的唇吮咬几下,先是轻轻舔我的唇瓣,而后舌尖探入我的口中,轻轻舔舐着我的牙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失了所有动作软瘫在美人榻上任由他亲吻我。
我的舌尖无意识地追着他的动作,过了许久我才缓过神来,喘着气讥诮道:「你就是这样对姬伶的吗?」
只是我声音太虚软,没什么气势。
「我不曾碰过她,不曾碰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秦珏突然笑了,哑声问我:「唔…… 吃味了?」
我扭头不理他,心里恨不得掐死自己。
说好了和他保持距离,说好了和他尽量做了断,这他娘的距离确实保持了,只有一根手指那么近。
了断个屁。
屋内烛火突然「噼啪」一下,爆开一朵橙色的光点,秦珏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心悦谁?」
我还是不理他。
他埋头在我颈间,见我一直不说话,又用了些力气咬了咬我的耳垂,牙尖抵在我耳际那一小块软肉上轻轻厮磨,「年年心悦谁?」
「哈啊…… 心悦你,心悦你……」他咬得并不疼,反而是让我全身战栗,使不出半分力气,「呜,别,别咬了,嗯……」
「我也心悦年年。」秦珏满意地放过我。
我难得抬眸看,就见我两条腿正缠在他腰上,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而他托着我的腰半压在我身上。
这也太他娘羞耻了,如果不是我知道我和他没做到那一步,光看这个姿势是真的像我从前偷偷藏的春宫图。
我正欲推开他,就听见寝殿门发出一声轻响,透过屏风,我看见宫女模糊的身影正轻轻走进来,「殿下,您在哪儿?」
她四下环顾,没有看见我,便转身抬步往屏风这里走来,一步步宛若踩在我心上,「奴婢给您取了煮鸡卵。」
我一个激灵,连忙道:「放在几案上就好!」
「殿下无事吧?奴听您声音虚浮,可是生病了?」自我和秦珏定了亲,野爹愈发怕我死在栖梧殿里,连带着宫里婢女也怕我有个头疼脑热,「可要奴帮殿下寻太医来?」
雨滴自屋檐滴落在窗沿,发出延绵不绝的敲击声,婢女脚步声轻缓,我心跳声剧烈。
「不必,本宫身体无恙!」我深吸两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年年,腿不要夹这么紧。」秦珏在我耳侧悄声道,「再这般…… 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他的温度仿若隔着数层衣衫烫在了我的肌肤上,我不由得整个人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因为方才自己太过紧张,已经是两条腿下意识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
「那奴先退下了?」宫女的脚步堪堪停在离屏风几步远的地方,犹疑地问我,「殿下真的无恙?」
「你先退下罢,本宫…… 唔!」我话说到一半,秦珏又坏心地咬了咬我耳际的软肉,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侧颈的肌肤上,叫我忍不住轻喘出声,「本宫无事,你先下去吧。」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把秦珏吊起来打。
婢女心里大约也是觉得莫名其妙,但是看我坚决说自己无恙,于是便将煮鸡卵放在了几案上,替我掩好门离去了。
这一段时间里,我只觉得煎熬极了,直到听着婢女的脚步声消失在耳边,我才狠狠推了秦珏一把,「秦大人僭越了。」
只这一下并没有推开他,他搂着我亲了亲我的额头,然后伸手将我整个人凌空抱起往屏风另一侧的床榻走。
屏风旁立了个香炉,缓缓升腾的白烟被秦珏走动间带起来的风忽地搅散了。
我被他吓得半死,在他怀里挣扎乱动,「秦珏,你,你别乱来……」
他把我放至床榻上,欺身压住我,勾唇笑问:「若我就是要乱来呢?」
明亮的烛火在他侧颜晕上一层柔和的暖光,他平日里淡色的薄唇现在却宛若上了一层浅淡的唇脂,是带了些潮湿气的红。
我被他堵得一阵说不出话,他倒是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我的脸,没有继续难为我,「别怕,我不乱来。」
宫女拿来的煮鸡卵还是热的,秦珏旋身去几案上取了鸡卵,一点点将橙色的外皮拨开,而后捧着我的腿用鸡卵替我打着圈滚膝盖上的淤青。
即便他力道轻柔,在鸡卵碰上我的淤青时,我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腿。
他垂眼替我滚着瘀伤,见我要把腿从他手中抽出来,安抚似的俯首在我光洁的小腿上轻轻落下一吻,「一会儿就好。」
我「嗯」了声,就靠在床头没有继续说话,任由他拿着温热柔韧的鸡卵在我膝盖处的淤青上轻轻滚动。
「你我重新开始可好。」他突然出声道,却并未抬头看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替我揉着瘀伤。
他好像非要把这个问题摆到明面上来讲,我自己都尚未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又如何对他做承诺?
前世我爱了他一世,今生我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上了他,说我对他没有心思是假的。退一步说,他虽则上一世与我成婚后种种行为都是漠视我,却也没有哪里真的伤害到我,除了因为姬伶间接的那一次。这一世他对我百般好,说我不动心也是假话。
但是前生的梦我零零碎碎做了十几年,今世秋猎初见他那一次我下意识避开了,说到底,我内心深处还是想要逃避和他的纠缠。
我阖眼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又说:「我不曾负过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打更的梆子声响了好几下,几乎要被屋外浩大的雨声尽数掩去,似有雨珠敲在窗外低矮的草丛灌木间,在满耳延绵雨声里发出短促的脆响。
我累极,闭目思忖秦珏和我说的话,一方面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另一方面是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到底是没有回他只言片语。
按说前世种种已然清晰,我是不该再做怪梦的,但迷蒙间我却好像又梦见了那个跪在佛寺里的中年男人。
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只是觉得他带给我的熟悉感肖似上回梦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只是这回梦见的好像是他再年轻些的时候。
这一次他背对着我,负手站在石桥上,许是才下过雨,足下的青石板被氲出了些深深浅浅的墨色,和他一身黑色衣袍相衬极了。
他身边站了个小厮模样的人,正提着灯站在他身后,「帝师,天将亮了。」
黑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小厮又朝他躬身道:「您这五六年来,每年上元都要在这儿站一夜,原您就是夜夜无法安寝,需得借着饮酒入眠,奴实在担心您的身体……」
「天下未稳,我还不会死。」黑衣男人终于开口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仿佛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凌还要凉些,凉到我觉得心里有些细密刺痛,「我许过她。」
小厮似乎不太明白男人嘴里的「她」是谁,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但是因着黑衣男人已经示意让他离开了,也只得行了个礼提灯退下。
待到小厮退远后,黑衣男人挺直的腰背终于垮了下来。他伸手扶住石桥的护栏,垂头将脸埋进臂膀里,整个人微微发着抖,肩膀抽动,嘴里发出嘶哑的啜泣声,「今年放灯的人格外少,若你在,恐怕要热闹些。」
「我母亲葬在这里,我原想带你来这里看看的。」他泣不成声。
「昨夜我喝了些酒,好像看见你了,可我伸手想摸摸你的脸,你的影子却散了。」小厮退得很远,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儿自言自语,「我知你不喜酒味,所以只喝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这也太巧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黑衣男人在说谁,不过我也不喜欢酒味。但这事我没告诉过什么人,只前世的时候在栖梧殿和婢女抱怨过。
黑衣男人的声音也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听起来有些像秦珏,但是秦珏说话从来都是温声含笑的,和这个男人方才和小厮讲话时那种凉到让人血液几乎结冰的威压感丝毫不搭边。
虽则不确定他是不是佛前那个中年男人年轻些的时候,但我还是觉得一阵好奇,于是抬步想绕到他身前看看他的脸。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 我想你了。」他还在不停地说话,嘶哑悲伤的声音在将将拂晓的天色里消散得很快,「等河清海晏时,我便去陪你。」
我走上前时,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物件正好掉了下去,我隐隐约约瞥见一抹金色,下一秒就被金属落地声震得耳朵发疼。
我猛地睁开眼弹起身子,就听见林婵的声音,侧首一看,她正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天色已经大亮,她大约是进来唤我起床的,天光照映在地上碎掉的瓷碗上,我看着微微透光的白瓷,心里想着梦里那个黑衣男人,心情有些不虞。
每一次都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能看见了。
我裤子都脱了,怎么说也不能就给我看这个吧,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何故砸碗?」我深吸一口气,坐起身子问林婵。身上的被子被掖得严实,想是昨夜秦珏走的时候替我掖的。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奴今日听宫人在传,渝州涨水了,奴的家人都在渝州…… 故失手砸碗,望殿下恕罪。」
上一世我没有登过摘星楼,但是水患是真,想必之前梦中野爹派去赈灾的巡抚贪墨也难出谬误。
水患一事于我来说是个机会,我是决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果换作前一阵子的我,也许我就直接向野爹请旨去渝州了,虽则没有公主赈灾的先例,但是有梦境加身,野爹已经信我八分,说不定会直接准我去渝州。
但是我已历了几番生死,知晓赵家和秦家都恨不得三天之内杀了我,渝州路途遥远,难保我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是万万不会去渝州的。
「既然后宫都已经知晓此事,父皇可是已经派人去渝州了?」我问林婵。
「已经出发好几日了,是三殿下自请前去。」
三皇子好大喜功,是赵德妃所出,而渝州地方高官也是赵家一脉的人,如果我那个梦没有出错的话,那么三皇子此去应当是拿着公款旅游去的,百姓该怎么惨还是怎么惨。
想我江静和差点成为赵家刀下亡魂,老子今天就要参赵家一本,叫他们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作百因必有果。
等赵家不行了,我必定斥巨资雇三百个壮汉围着赵德妃吹唢呐,呵。
但是空口无凭,我需得有证据证明三皇兄此去啥也不干光花天酒地了。我身在后宫,并没有什么渠道获得这类消息,秦家和赵家斗得狠,想必秦家此番也是会盯着三皇兄的。
思及此,我嘴巴快过脑子,「替本宫宣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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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会儿,为什么我遇见事情第一个会想到他??
我可以找十七的生母做点肮脏的交易呀,宣秦珏来干吗,馋他身子吗?
该死,这该死的男人真是该死的甜美。
「是。」
我话音刚落,林婵就麻利地把一地瓷片收拾干净出门了,把我那句「别宣了」彻底堵在喉咙口。
雨天潮湿的空气顺着门缝扫进室内,把满室干燥的木香浸得湿漉漉的,分明才到深秋时分,天就忽然冷了起来,有些冬天的感觉。
我将身上的被子紧了紧,只觉得人是铁床是磁,现在能起床的一定是铁人。但是想到秦珏等一会儿要来,还是不情不愿地准备起身更衣。
屏风处忽而「哒」地轻轻响了一声,我皱眉望去,却不见任何异常。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扭回头继续往衣橱走,却不想寂寂雨声中,屏风处又传来「哒哒」轻响。
鼻息间的潮湿气好像比方才要浓了些,似乎还裹挟着丝丝清淡的桂香,我凝神望去,却不见屏风后有任何动静。
但我清晰地知道,外面有人。
日哦,怕不是偷偷摸摸来杀我的吧。别看野爹给我栖梧殿派了侍卫,但是也就是做做样子,林婵一个人能打他们十个,她长得好看,来的那日有不长眼的侍卫调戏她,被她用肌肉感化,呸,被她用肌肉征服了。
我突然万分后悔支使走了林婵,如果外面的人真是来杀我的,她和秦珏过来的时候就该给我上坟了,或许坟头草都能长个一两指高。
现在扯着嗓子叫人可能会死得更快,情况坏一点的话,说不定外面的侍卫都被解决掉了,我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
罢了,如果真是来杀我的,挣不挣扎都是死,还不如挣扎一下,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逼自己冷静下来,将已经有些乱了的呼吸声努力放轻,伸手就近拿了支簪子举在身前,缓步向屏风处挪了过去。
- 不是喜欢捆绑和滴蜡吗?
我在屏风前静静站了几息,屏风后却没有再传来任何动静。
手里的簪子已经被我掌心渗出的细汗氤湿,我紧了紧手,小心翼翼地抬步越过屏风——
屋子里的窗户大开着,雨丝因着风从窗外斜扫进来,将地砖打湿了一大块,而屏风后空无一人,只有我紧紧握着簪子浑身戒备地站在这里。
现在的我看起来大概有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意思,但是老子是真的有点害怕,害怕到恨不得蜷在墙角瑟瑟发抖。毕竟这个窗户开得这么大,怎么也不可能是风吹的,屋外屋内又都没有人,那就只剩下一些类似冷宫冤魂这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我心里默念了三遍「冤有头债有主」,然后哆哆嗦嗦地准备关窗,不料却发现窗纸被轻微撕裂了一点点,和其后木架隔开了两指宽的距离。
分明栖梧殿前几日才换过窗纸,只短短几日,窗纸上不太可能会有这样一个欲裂的凹缝。
那个凹陷大约有我三指宽,看起来像是有人用力抠挖过,抑或是塞过什么东西。
莫不是栖梧殿进过贼,走的时候嫌我太穷给我偷偷塞了个钱袋子在窗户上?
不是,问题是钱呢?
钱呢钱呢钱呢???
我正摸着那处凹缝神游天外,就突然听见一声哼笑,吓得我下意识握起手上的簪子抛掷了出去。
木簪直直冲进雨里,划出一阵破风之音,白纱似的雨幕中忽而闪过一个红色的残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傅停云捻着簪子站在我面前了。
「公主可是在找这个?」他将一个灰蒙蒙的草人举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把我方才掷出去的发簪簪回了我头上。
听得他说话,我才缓过神来,「世子未免太喜欢爬窗了些。」
「非也,在下这次原是想正正经经求见的。」他晃了晃那个草人,将它比在窗纸上那个空隙处,「恰巧看见有个侍卫装扮的人在往公主窗间塞东西,所以将它取了下来,公主不会怪罪吧?」
那个草人和窗纸上的凹陷恰好契合,被硬木窗架挡住,极难发现。我走上前去将那个草人拿过来,「多谢。」
他凑过来和我一起看那个草人,就见草人已被戳得千疮百孔,后面贴了个字条,歪歪扭扭写着个「江」字,因为沾了雨水,墨迹已经有些晕开了。
傅停云和我都不傻,用屁股想想也都明白是有人想要栽赃嫁祸给我,大酀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加上不断的天灾祸患,如今在我这里搜到一个写了皇族姓氏的巫蛊娃娃,别说是降罪了,野爹估计能气到把我五马分尸然后像挂腊肉一样挂在城门示众。
想想到时候我被分成六块摇摇晃晃地挂在城墙上,隔壁小孩都他娘要馋哭了,呸,隔壁小孩都他娘要吓哭了,我江静和以后就是他们的童年梦魇,说一句「静和公主今晚来找你」就能止小儿夜啼。
还好这一回把这阴损玩意发现了。
「殿下,我又救您一次。」傅停云忽而凑近我笑问:「您当如何还?」
「世子要本宫如何还?」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而关上窗,收起了一脸玩笑之色,「这草人,似乎是个侍卫留下的,他穿了软甲。」
宫中侍卫皆着银色铠甲,好认得很,宫里侍卫头子是个赵家人,能够支使得动侍卫的人也就是野爹还有赵家人。
这招阴损,傅停云若是晚来些,的确是要给我上坟了,只是那塞草人的侍卫未免忒不小心,塞的时候弄出「哒哒哒」的动静,简直就是在给我送人头。
我想了想,把草人背后写了「江」字的纸条撕掉,然后又将草人塞回了凹缝里。
「如若是侍卫,那应当是赵家行事,宫中侍卫头领是赵家人。」我抬眸看傅停云,不想他原就和我凑得极近,我这一抬头差点蹭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