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为开头,写一篇文?

「嗯……」秦珏伸手把那盏天灯放飞,看着它缓缓融进那一片暖色的星光里,然后在阑珊灯火中回头看我,「不过都是生来就被枷锁拖着的可怜人罢了。」

「我不怕你。」我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远空里的满目星火,重复道。

「其实,如果我不是江静和,只是江初年的话,我是想嫁……」

「有些话要想好再说,一说出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许你反悔了。」他微凉的手指抵住我的唇畔,笑着打断我,「放灯吧。」

我抽出天灯下的纸笺,提笔想写些什么,落笔时又不知道该写什么,遂直接将空白的纸笺塞回灯烛下面,燃了灯将其放飞,动作一气呵成,似是曾经如是做过。

奇怪…… 我分明连天灯都是第一次摸。

没有纠结太久,我同秦珏并肩而立,看着那盏灯缓缓飘向如昼的夜幕。

好像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缺口骤然圆满,我紧了紧手指,小心翼翼将手靠近他正轻轻拽着我袖口的掌。

绵密的细汗把我的手心打湿,我正欲牵他,突然一个小童跑近,因为速度太快,小童来不及停步,秦珏一个闪身将我护在怀里。

我感受到轻轻的震颤,再一扭头就看见星点血红从秦珏的白衣上渗出来,像雪地里的红梅簇簇。

「对不起对不起!」那小童连声道歉,眼中溢满慌乱。

「无事,去玩吧。」秦珏温声道。

小童眼里的惊慌因为秦珏的话消散了去,「谢谢哥哥!」

「你你你,你背上的伤口被撞裂了……」不等那个孩子跑远,我就直接抓着秦珏的袖子脱口而出,他柔软顺滑的衣袖被我抓出一道印子。

「年年。」

他突然唤我的名字。

我一头雾水,仰脸看着静静站在熙攘行人间的他:「啊?」

「唔……」

秦珏伸手牵过我的手,将我的手轻轻覆于他的大掌中,他手掌里有些粗糙的老茧摩擦着我的皮肤,我的手心也被自己的汗氲得黏乎乎的。

我正欲把手抽出来,又听见他俯首在我耳边柔声细语:「你脸红了。」

他的话像是在我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直激得我脑子里嗡嗡直响,耳际发烫,甚至连思考都不会了。

而后我几乎是迷迷糊糊被秦珏牵回去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

蜡烛「啪嗒」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我如梦初醒般甩开他的手,结结巴巴想说点什么,「你,你……」

秦珏正回首替我掩门,透过那个越合越小的门缝,他轻道:「夜深了,公主早些睡…… 好梦。」

我的目光越过那道缝隙,「等一下!」

「怎么了?」他停止了关门的动作,又转而将门打开。

「你,那个……」我绕到他身后,看着他衣袍上的猩红,「你给我看一眼。」

「看什么?」秦珏问。

「当然是伤口啊。」

这话一出,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秦珏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看什么?」

救命。

能不能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我心里计算了一下让秦珏失忆的可能性,发现不太可能,于是在他诧异的目光里,硬着头皮结巴道:「伤,伤,伤口……」

秦珏:「……」

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放灯的人似乎还没走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嬉闹喧嚣穿过整个庭院停驻在我耳畔,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只余下时不时突然爆出火星的烛火。

我尴尬到脚趾紧紧蜷在一处,恨不得把地砖都给挠穿,就在我崩不住想要开口解释点什么的时候,秦珏突然笑了。

「那要麻烦公主给我上药了。」他缓步走到美人榻前,从一旁的几案上执起一瓶伤药,正是前几日我一直用来涂抹伤口的那一瓶。

这也太尴尬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瓶伤药,犹豫着和秦珏说:「男女授受不亲,要不你还是自己……」

「裂开的伤口在背上,我够不着。」秦珏平日柔和又清冽的声音里竟是含了几分委屈,就是那几分委屈将他声音里的清冽全然击碎,传至我耳畔的时候只余一片要将人融化在其中的低磁。

我大惊失色,有点不相信这样的声音是出自秦珏口中。

硬了,拳头硬了。

他这样的语气让我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的错觉,恨不得用刚刚硬起来的拳头往我自己脸上狠狠抡两拳来给小可怜出气。

我捏着拳头僵了半晌,终于咬咬牙,将伤药盖子打开,「你…… 脱衣服。」

秦珏含糊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脱下外袍。

亵衣连着外袍顺着他的动作,从他肩头滑落,先是露出一小块瓷白又线条流畅的肩,而后随着衣袍越滑越低,我看见他的背上错落地横着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积年旧疤,也有新长出来的粉色新肉,还有尚未脱落的褐色痂壳,入眼皆是一片触目惊心。

他听我的话乖乖趴在美人榻上,那道被小童撞得开裂的伤口正渗血,丝丝鲜红穿过褐的痂透出来,浅淡的血腥气混着浓重的药味在我鼻尖散开。

我抖着手用丝帕替他把血迹擦拭干净,替他上药的时候,我的手指隔着黏腻的药膏都能感受到他背上伤疤的粗糙感。

「这道疤是秦夫人打的吗?」我伸手在他脊椎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那里横陈着一道微微鼓起来的白印。

「唔……」秦珏短促地轻哼了声,似乎是从鼻腔里传出来的,又很快被他压抑住,「是她。」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美人榻上朱红的毯子,白的极白,红的极红,我看着毯子被他抓出深深的褶子,「弄疼你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被毯子蒙住了,闷闷的。

听见他说没有,我才继续给他那道长长的、正微微渗血的伤疤继续涂药。

余光见我瞥见几道已经长出新肉且贴近肤色的疤痕,于是用手轻轻点了点那两道疤,因为怕不小心弄疼他,所以我的手指只是轻飘飘地凌空划过,「那这两个呢?」

「嗯,别……」秦珏的声音里漫上浓浓的压抑感,似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同我说,「是我爹。」

「看起来是最近的,太师为何打你?」我一边问他,一边撕了条干净细布将他的伤口仔细包好。

「没什么。」秦珏笑,撑着手臂想起身,「那就多谢公主帮我包扎了。」

「不行,你告不告诉我。」我见他躲闪,倔脾气上来了,伸手按住他没有伤口的地方不让他起来。

秦珏扭头看我,眼角眉梢溢着无奈,带着暖意的烛火映在他侧脸,纤长的睫毛在他柔和如春水的眼下投射出一片鸦青色的阴影,「真的没什么。」

我想起他方才压抑的声调,于是伸手又在他那两道新肉上来回摩挲轻划,听着他意料之中的闷哼声,「到底说不说。」

他轻喘两声,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子抓住我的手腕,「别闹。」

我看见他冰雪似的脸颊酿上一丝酡红,重重疑惑不由得漫上心头,「你喝酒了?」

「没有。」秦珏道。

「那你脸为什么这么红?」我越来越疑惑。

秦珏把脸扭过去不让我看,「我没有。」

「你有。」我理直气壮,「太师为什么打你啊……」

我觉得秦珏应该是怕痒,这样轻轻挠他的背脊恰好又有点痒,于是我又将另一只手放在秦珏那两道已经愈合长出新肉的印子上前后流连,企图逼他说出来,「说嘛。」

别问,我江静和就是喜欢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横跳,今夜气氛和谐,适合作死。

「唔啊,别闹。」秦珏伸手将我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掌心的炙热烫得我瑟缩一下。

我对上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以为是真的把惹恼了,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听得他的声音里带了些鼻音:「年年,别闹,嗯?」

他和我之间的空气有一阵短暂的寂静,时间好像被冻结了一样,而他眼里的热意像是燎原之火一样朝我滚滚涌来,烧得我面颊发烫。

「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怂了,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谁想到他把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让我无法挣脱。

秦珏翻身压住我,在胸膛和美人榻间给我造了一方小小的囚笼,温热的唇瓣抵在我耳边低语,说话间时不时轻轻摩擦到我的耳垂,炙热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粘腻腻地拍在我耳后。

我的脑袋在那一瞬间「轰」地炸开了似的,只余一片空白。

他刚才说的是:「你知道这样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极近的距离让我们呼吸相缠,他的衣服还没有穿好,露出来一大片白皙的、含着力量的胸膛,其上还浮着几道刚刚愈合的疤痕。

我像傻了一样看着他脸上的艳色,过了许久意识才潮水般地翻涌回来。

前几年偷偷看的春宫话本在我脑海里惊涛骇浪似的翻腾,也是到现在我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直接一路奔到了作死这条路的终点。

「不,不知道……」我又结巴了。

他轻笑两声,并没有继续压着我,而是腾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还记得你生辰那天陛下提起你的婚事吗?」

「记得。」我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我一回府就发现我爹来了。」秦珏把衣服整理好,「他得知我没有拒婚,气得甩了我两鞭子,然后就回他的太师府了。」

外面的喧嚣嬉闹声已经散了,晚风把木窗撩开一道缝隙,也把我的记忆撕开一道裂痕,回到了那个下着淅沥大雨的夏日白昼。

那天秦珏正坐在床前给我削苹果,我还记得他和我提起秋猎的事情,还记得那条长长的、红色的苹果皮顺着他的动作愈变愈长,也还依稀记得昏昏欲睡间闻到他满身的药味。

他和父皇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装病一个月有余,直到那个时候他身上还溢着药味,我不敢想秦太师那两鞭子究竟有多重。

烛火被细细的晚风吹得晃动两下,我垂眼不敢看他,过了许久才悄声说:「对不起。」

「我不想你知道这些,年年。」

他早已经把衣服整理好了,正半蹲着身子看着我,还顺便伸手替我把有些杂乱的发丝理了理,「你只需要知道我会一直护着你,你若是不愿意嫁,我绝不求娶…… 我原本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情徒增心理负担的。」

回忆细碎,今夜的风早已经把时光掀开一角,我不能自控地回忆着秦珏待我种种,差点一句「我愿意嫁的」就直接脱口而出。

饶是我再迟钝,到现在也该知道对于他,自己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合着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声,屋内的珠帘被风吹出声声轻响,风幡皆在动,我的心也在动。

但是记忆最终定格在那个总是不怎么清晰的梦境上,所以我最后说出口的话是:「谢谢。」

秦珏轻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我,「这次是真的夜深了,公主该睡了。」

「好眠。」他移步走出去,白色的衣摆被他的动作扰得翻飞,我终是没忍住,在他替我掩门的时候叫住他道。

「你也是。」秦珏关门的手顿了顿,也柔声回我一句,而后半句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珠帘碰撞声掩了过去,「好眠。」

秦珏那块玉佩第三天正午就被补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取。

他这座宅子所在的小镇地方小,出门走两步就是私塾和街市,玉器行对面的街边还蹲了许多小孩在斗雀,我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这个,现实里未曾见过,于是趁着秦珏取玉佩的工夫也凑在那群小童身后看。

其实我对两只鸟在那儿互相咬不太感兴趣,但那群小童押了些小物赌哪一边的雀会赢,我好奇结果,所以也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那两只鸟正互相扑闪着翅膀找机会互啄,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笑,「喜欢看斗雀?」

「还好,只是以前不曾见过。」我回头看秦珏。

那块玉躺在他手上,被镶了金丝,看起来颇为相配。

我和他并肩往宅子走,「你看过斗雀?」

「未曾。」秦珏眸光沉了下去,「小时候一直想着出头,倒是没工夫顾得上玩。」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夫人不给饭吃,我半夜偷偷捉鸟雀烤着吃过。」

「爬树抓吗?」

「非。」秦珏笑道,一边从厨房抓了一把大米铺在地上,又拿了个箩筐支在米上面,「像这样。」

明亮的天光在他周身洒了层蒙蒙浅金,我扭头看他的笑颜,一时间突然词穷,脑子里只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八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珏凑在我耳边轻悄笑道,「看够了吗?」

我一个激灵才清醒过来,脸上一阵热意,结巴道:「看够了看够了!」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映着我的身影,「哦?」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的,我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热,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一样,我支支吾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自己臂弯里,瓮声瓮气说:「没看够……」

「听不清。」秦珏清冽的声音顺着午间暖风飘进我耳间。

我和他一起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因为埋着头,我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他的衣角和靴子。

「那你过来一点。」这话说出来,我甚至都怀疑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往我这里挪近了一点。

「这句话你就听清了?」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果然很适合去抬杠。

脸上的热意已经消散了许多,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气势汹汹地抬头准备和秦珏继续抬杠。

小女子不才,不过是根铁杠成了精罢了,今天我就要好好给秦珏上一课,让他知道我江初年也是有脾气的!

我心里豪气万丈,觉得自己像个没有感情的刺客,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嘴唇就撞在了秦珏的下巴上。

脾气?什么脾气?脾气是什么?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

有风把我和秦珏的头发轻轻吹动,余光间我能瞥见我们两个人被风吹得相缠的发丝。

我的脸颊也不知道被谁的头发拂得微微发痒,刚刚才退却的热意又变本加厉地袭上来,我愣了一会儿才猛然退后,「你你你你怎么离我这么近?!」

「公主让我靠过来的。」秦珏眼角眉梢俱是笑,在初秋的暖阳下,像温柔本身。

「你!」我气急,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浮着茉莉香气的空气里突然传来轻轻的鸟鸣声,秦珏附在我耳边悄声道:「嘘。」

我转头看向鸟鸣声传来的方向,支起的箩筐下有一只褐色的麻雀正小心翼翼地啄着米。

秦珏伸手轻轻拽着连在支箩筐小棍上的那条丝线,突然一个用力将那根线抽了一下,「啪」的一声,箩筐直接倒扣在地上,那只小小的麻雀也随之惊慌地扑着翅膀,动作间发出微微的扑腾声。

我看着那只麻雀,好像想到刚才惊讶失态的自己。

「从前就是这样捉麻雀的,不过用的是馊饭,要好几天才能来一只。」秦珏说。

我走上前去看着那只振翅的麻雀,用树枝逗着它玩了一会儿,它惊慌地在箩筐里乱扑,时不时连带着箩筐也被它的动作撞得移动几下。

远空突然有一只鸽子飞来,脚上系了个小小的字笺,秦珏伸手引它落下,解开它脚上的字笺。

「明日他们就来了。」他看完字笺,敛眸轻声道,微凉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带着热意的风里。

话音一入耳,我突然觉得兴致缺缺,放下树枝「哦」了一声,那只麻雀随着我逗弄的停止,扑腾的动作也变小了些。

秦珏沉默地把鸽子放走,然后俯身把箩筐揭开,那只惊慌的麻雀一挣脱牢笼就扑着翅膀飞远了。

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周遭徒留急促的振翅声和轻缓的风声。

京城离安阳不远,秦珏的人办事效率,从收到消息到出现在安阳统共花了不过四日。只不过来的除了秦珏的人以外还有皇帝野爹的人,据说我去檀溪寺祈福不慎失足坠崖的事情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

那股名为不舍的情绪直到我走到马车跟前才惊涛骇浪般涌现上来,我突然回身看了眼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侍卫们簇拥着的秦珏,心里陡然一颤。

他也正看着我,见我看他,于是蹬了蹬身下那匹深棕色的马匹,缓步踱到我面前:「陛下催得紧,我们脚程会快些。」

秦珏原本就比我高许多,现在骑在马上更是显得我像个侏儒。

他一边握着马绳,一边弯身和我说话,「大约今日傍晚公主就能回宫了。」

如果我还不知道自己对秦珏存的是什么感情,那我可能真的就是脑子被刺客打坏了。

我竖着耳朵听他温声和我说话,生怕听漏了什么,却不敢抬眼看他。一句「我不想回去」被含在嘴里咀嚼了半晌,最终我还是艰涩道:「那就好。」

我不知道秦珏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从他对我做的种种来说,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的喜欢来得太没有道理,我和他身处棋盘黑白两端,他不对我避而远之就已经让我很难理解了。

马车已经走了一段了,我撑着脑袋隔着透光的帘子瞧他,深深怀疑莫不是我那野爹斥巨资给秦珏下了降头,要不然秦珏为什么会如此待我。

他的轮廓隔着深青车帘变得模糊,好像下一秒就会化成青烟袅袅,雾散而去。

分明只有一帘之隔,可我却突然觉得像隔了万水千山一样,从前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远过——

我可以是江初年,但永远都是江静和。

就像漫天灯火里我们说过的,不管是秦珏还是我,都是生来套着枷锁踩着刀尖的人,种种选择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即便我嫁给她,也不过是害他坠入无间罢了,父皇会借着我来削弱秦家大势,到时候几个欲加之罪就能让秦家万劫不复,秦家也只会恨我,恨不得杀我而后快。

爱不爱又如何,爱不爱又能如何。

十世相许、苍穹灯火、正午罗雀,安阳种种过往皆是真实,却也只能当作大梦一场,醒来我还是深深宫阙里的江静和,他还是年少得志的秦相爷。

来世种种是否虚妄我尚且不知,可是今生事事已然像是黄粱一梦。

我不欲多想,于是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前,野爹和宫里的妃嫔们正站在前面等着我。

不,我一定还在做梦。

呸,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回宫会这么大阵仗,能让乌泱泱一群漂亮小妈和我那个头顶泛绿的王八老爹亲自等我。

我正想伸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清醒清醒,秦珏就开门探身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公主?」

「我清醒一下,清醒一下。」对着他疑惑的目光,我干笑道。

「别闹。」他轻笑道,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朵白粉相间的木槿簪在我发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给我簪一朵木槿在头上,那朵花的花瓣有些萎靡了,大约是他在路上的时候摘下来的。

秦珏也没有给我时间去问,他伸出手拖住我的袖口,让我扶着他的手下车。

和安阳小镇上遇见的布衣老少不同,我的漂亮小妈们俱是衣着华贵、满头珠翠,我头上戴着一朵木槿,在她们面前实在像个清新又做作的村姑。

「爱卿,有劳了。」我那野爹看着秦珏将我扶下来,对着秦珏露出一个老妈子一般的笑。

看见父皇的目光游移到我身上,我垂首行了个大礼,「儿臣参见父…… 呕!!!!」

实在是马车太颠簸,我一下车就弯身子行礼,连话都没说完就没忍住扶着一旁的马车干呕,只觉得满肚子酸水尽数涌到了喉咙口。

我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甚至都有点不敢抬头看我那野爹,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拖出去斩了。

「静和这是……」

安静了很久,我才听见父皇又开口道,语气里还有掩不住的喜色,「莫非爱卿和静和这些日子…… 来人呐,拟旨!」

我心里陡然一沉,父皇带着喜色的声音像一道惊雷一样炸在耳边,震得我连身体都忍不住发抖,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就见他嘴唇张合清晰道:「公主祈福遇险,秦相护主有功,朕心甚慰,决意将静和公主降嫔于秦相,全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就像是一直悬在脖子上的铡刀猝不及防地落下,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指甲将手心掐得几欲出血,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跪地道:「父皇,儿臣和秦相还不曾有过肌肤……」

「吾儿,秦相乃是良配,他这般护你,连朕都感动不已。」野爹直接打断我,对着旁边的林公公挥挥手,「赐公主府,一道叫钦天监择吉日吧。」

林公公弯腰道了句「是」,然后朝着我和秦珏笑,「哟,奴才这么一看,公主和大人真是般配极了,郎才女貌!」

秦珏拉了拉我的袖子,对我投来一个略微无奈的笑,然后双膝跪地,朝皇帝行了个大礼,深深叩首道:「臣,多谢陛下。」

我尚未说完的话被野爹和林公公堵在喉咙里,看着眼前的场面,我也知道事情再无回旋余地,只能和秦珏一样深深叩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父皇。」

磕头的动作太大,我发间那朵未簪牢的木槿直接掉在了地上,我正欲将它捡起来,就听见「咔嗒」一声,然后许多木质的圆珠应声滚落了一地——

陈贵妃正表情复杂地盯着我,死死握着佛珠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连珠串断了掉了满地都浑然未觉。

  1. 原来你就是那个杀千刀

自回了宫,我和秦珏就很难再见面了。

再见到他是在十七皇子的周岁宴上,距我回宫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眼下时值深秋,大酀朱红的宫墙内又见满陇桂雨,我伸手拽了一截下来放在鼻尖轻嗅,脑子里回想着当初回宫时发生的种种。

陈贵妃看见自我发间滑落的那朵木槿,连扯断了佛珠都不自知,而父皇看见那朵木槿以后也难得失态。

犹记得我当时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心惊胆战,秦珏还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别慌,而后也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一个多月里,我曾经打听过宫里关于木槿的传闻,可惜皇宫里连朵木槿都没有,更别提关于木槿的传闻了。

「殿下,要入宴了。」许是看我站在桂树下久久不动,身旁的侍女出声提醒道。

手里那枝桂花已经被我薅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棕色枝干,饶是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入宫那日的蹊跷,索性把手里的桂枝随手扔在小径上,「你叫林婵?」

栖梧殿的侍女一直是来了又走,所以我身边不曾有什么固定的宫人,眼前这个林婵是前几日野爹给我送来的,说是看我一直没有贴身丫头,在檀溪寺又险些出事,特地寻了个会武的女官照看我。

换成人话来说,就是我这个唯一年龄够出嫁的女儿差点被赵德妃搞死在檀溪寺,野爹心里苦,特地找了个能打的来保护我,要不然等下一个女儿及笄还要五年,实在划不来。所以我在和秦珏成婚之前千万不能被搞死,成婚以后说不定还能让林婵顺便监视一下我和秦珏,糟老头子坏得很。

「回殿下,奴婢林婵。」她朝我躬身,应道。

林婵长得好看,我这几日除了看话本子就喜欢看她那张脸,可惜她总是冷着张脸,看起来就像我欠了她十两银子一直不还一样。

夕阳的余晖已经慢慢散了,天色渐暗,晚风把墙头桂枝上浩如烟海的橙黄吹得摇曳,桂花的香气伴着秋风里的萧瑟气在我鼻间绕了两息,又随风飘远。

十七皇子的周岁宴设在泰和殿,我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同第一次见面一样,秦珏坐在我的对面,大殿中央的舞姬们动作间衣裙翻飞,头上的珠钗敲击出泠泠声响,我隔着舞姬望向秦珏,瞧见他也在看我。

见我看他,秦珏朝我粲然一笑,不知道是大殿的灯火太耀眼还是秦珏的笑太灼人,我只觉得眼前一晃,然后飞快地错开眼去看别处,这一看,就看见赵德妃正摩挲着手里的酒盏,微眯着眼看我。

救命。

突然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直直冲向大脑,就好像有条没有温度的毒蛇正「呲呲」吐舌舔着我的脚底心,伴随着檀溪寺种种一起在我脑中翻腾的还有浓重的恨意和惧意,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悄声问林婵:「赵德妃不是被禁足了?」

此前一个多月我都没有碰见过赵德妃,听说她因为冒犯了太后被皇帝禁了足,其实原因野爹和我心里都清楚——赵德妃想杀了我。

「回殿下,十七殿下是德妃娘娘宫里的嫔妃所生,如今已经过给德妃娘娘膝下了。」林婵垂身耳语道。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今日是十七的生辰宴,作为十七的母妃,赵德妃解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赵德妃见我也在看她,面上没有半分尴尬,还笑着朝我举起酒盏,同我隔空碰杯。

我心里恨不得把赵德妃吊在歪脖子树上用皮鞭蘸辣椒水抽她,然后再雇三百个壮汉轮流扇她大嘴巴子,但我没她有钱也没她有权,所以只能在她的目光下举起酒杯,也朝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十七今日周岁,恭喜赵娘娘了。」

你再笑,你再笑,坏女人,迟早有一天把你抓去喂狗,哼。

十七正准备抓周,赵德妃听见那边的动静,朝我又点了点头就挪步去了十七那里。

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十七,我突然有些好奇当年我周岁时抓了些什么东西,我生母早逝,身边的宫女一直来来去去,不曾有人和我提起过小时候的事情。

想我江静和以穷且乌鸦嘴闻名大内,怕不是当年抓周抓了个寂寞,毕竟十七那张桌子上摆着的物件都是毛笔、佩剑、棋盘这类较为高雅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要抓到什么东西才能把自己抓成一个自带乌鸦嘴的穷光蛋。

好恨,好想回到十五年前,把抓周时桌上的东西全部换成钱袋子。

别问,问就是我俗。

我正兀自想得出神,就听见父皇突然拍着手大笑两声,一边笑一边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十七,朗声道:「瞧瞧,十七抓了个酒壶,好!好!好!」

他一连三个好字,继续道:「前有古人饮酒作诗百篇,十七以后想必也是一代文豪,就赐章字吧!」

?????

抓个酒壶都能扯到文豪作诗上面,哥,你这么能扯的吗?

啊呸,爹,你这么能扯的吗?!

十七是江姓怀字辈,赵德妃见皇帝给他赐名江怀章,也是笑得合不拢嘴,遂伸手抓了个酒杯起来逗弄十七,「我们怀章这么小就知道抓酒壶了,母妃给你斟一杯酒闻闻好不好?」

她将十七抓过的那个酒壶从桌上拿起来,其中淳浓酒液顺着长嘴酒壶倒入刻着云纹的青铜酒樽中,而后举到十七鼻子边左右晃了晃,一边逗弄十七一边笑着和我那野爹说:「陛下,您瞧瞧怀章,您看他可是想和妾身抢这酒杯得紧呢!」

赵德妃拿着酒樽在十七面前晃来晃去,十七每次想要伸手抓住酒樽的时候,赵德妃就会把手移开。

父皇也被刚满周岁的小儿抢酒的样子逗得开怀,他跟着一起逗了十七一会儿,然后道:「罢了,罢了,你就把杯子给他吧!」

坐在下首看抓周的几个近臣和皇兄们也低低笑了起来,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移开眼往秦珏处瞟,万万没想到秦珏也正在看我,我脸上倏地一热,于是很快别过脸去。

赵德妃手上的酒樽已经给了十七,他伸出两只小手捧着有他半张脸那么大的酒樽,然后张嘴笑出了一串鼻涕泡,赵德妃正欲拿丝帕替他把鼻涕擦净,十七的手就直接离开了酒樽,转而蓦地直直指向了我。

「怎么了怀章?」赵德妃脸上的笑意陡然僵硬,却还是轻柔地将十七抱在怀里,声音柔和,「怎么指着六皇姐?」

十七又「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收回手去摸桌上那个斟了酒的青铜酒樽,还不忘又扭脸对着我傻笑。

「怀章这是想把酒给静和喝?」看着十七这样反复动作,父皇突然朗声笑问。

赵德妃听父皇这么一问,也僵硬附和道:「陛下圣明,想是如此了!」

她抱着十七缓步向我走来,我却能看见她握着酒樽的手已经用力到微微有些发抖。

我知赵德妃这般举动其实是不想与我有太多的接触,毕竟她前一段时间才因为找刺客杀我而遭了禁足,虽则父皇用「顶撞太后」这个罪名将事情搪塞过去了,可是该知道真相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她杀我的动机太明显,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抑或者借着这杯酒构陷于她,她也是百口莫辩的。

「那便多谢十七弟割爱了。」我伸手将酒樽接过,朝那个只会傻笑的奶娃娃道。

带着袅袅桂香的浓烈酒气从酒樽中直冲我的鼻息间,我抬袖将脸挡住,正欲将这樽桂花酒饮尽,手腕处就骤然袭上一阵剧痛,而后一阵酸麻和无力漫上我的手臂,我一个脱力,酒樽就直直砸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轻响,而其中漾着桂花甜意的酒液也跟着泼落了一地。

击中我手臂的应该是一枚小小的碎银,它于我袖间掸落,而后掉进了那一摊酒液里。

「哎呀,抱歉。」带着戏谑的男声合着酒杯翻覆声、碎银落地声传至我的耳畔。

说起来这还是我回宫以后第一次见到傅停云,他穿了身紫衣,正撑着头故作惊讶,「在下瞧见公主那儿有蚊虫,不过是随手一弹罢了,不想却无意伤到公主,真是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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