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只麻雀,好像想到刚才惊讶失态的自己。
「从前就是这样捉麻雀的,不过用的是馊饭,要好几天才能来一只。」秦珏说。
我走上前去看着那只振翅的麻雀,用树枝逗着它玩了一会儿,它惊慌地在箩筐里乱扑,时不时连带着箩筐也被它的动作撞得移动几下。
远空突然有一只鸽子飞来,脚上系了个小小的字笺,秦珏伸手引它落下,解开它脚上的字笺。
「明日他们就来了。」他看完字笺,敛眸轻声道,微凉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带着热意的风里。
话音一入耳,我突然觉得兴致缺缺,放下树枝「哦」了一声,那只麻雀随着我逗弄的停止,扑腾的动作也变小了些。
秦珏沉默地把鸽子放走,然后俯身把箩筐揭开,那只惊慌的麻雀一挣脱牢笼就扑着翅膀飞远了。
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周遭徒留急促的振翅声和轻缓的风声。
京城离安阳不远,秦珏的人办事效率,从收到消息到出现在安阳统共花了不过四日。只不过来的除了秦珏的人以外还有皇帝野爹的人,据说我去檀溪寺祈福不慎失足坠崖的事情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
那股名为不舍的情绪直到我走到马车跟前才惊涛骇浪般涌现上来,我突然回身看了眼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侍卫们簇拥着的秦珏,心里陡然一颤。
他也正看着我,见我看他,于是蹬了蹬身下那匹深棕色的马匹,缓步踱到我面前:「陛下催得紧,我们脚程会快些。」
秦珏原本就比我高许多,现在骑在马上更是显得我像个侏儒。
他一边握着马绳,一边弯身和我说话,「大约今日傍晚公主就能回宫了。」
如果我还不知道自己对秦珏存的是什么感情,那我可能真的就是脑子被刺客打坏了。
我竖着耳朵听他温声和我说话,生怕听漏了什么,却不敢抬眼看他。一句「我不想回去」被含在嘴里咀嚼了半晌,最终我还是艰涩道:「那就好。」
我不知道秦珏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从他对我做的种种来说,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的喜欢来得太没有道理,我和他身处棋盘黑白两端,他不对我避而远之就已经让我很难理解了。
马车已经走了一段了,我撑着脑袋隔着透光的帘子瞧他,深深怀疑莫不是我那野爹斥巨资给秦珏下了降头,要不然秦珏为什么会如此待我。
他的轮廓隔着深青车帘变得模糊,好像下一秒就会化成青烟袅袅,雾散而去。
分明只有一帘之隔,可我却突然觉得像隔了万水千山一样,从前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远过——
我可以是江初年,但永远都是江静和。
就像漫天灯火里我们说过的,不管是秦珏还是我,都是生来套着枷锁踩着刀尖的人,种种选择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即便我嫁给她,也不过是害他坠入无间罢了,父皇会借着我来削弱秦家大势,到时候几个欲加之罪就能让秦家万劫不复,秦家也只会恨我,恨不得杀我而后快。
爱不爱又如何,爱不爱又能如何。
十世相许、苍穹灯火、正午罗雀,安阳种种过往皆是真实,却也只能当作大梦一场,醒来我还是深深宫阙里的江静和,他还是年少得志的秦相爷。
来世种种是否虚妄我尚且不知,可是今生事事已然像是黄粱一梦。
我不欲多想,于是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前,野爹和宫里的妃嫔们正站在前面等着我。
不,我一定还在做梦。
呸,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回宫会这么大阵仗,能让乌泱泱一群漂亮小妈和我那个头顶泛绿的王八老爹亲自等我。
我正想伸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清醒清醒,秦珏就开门探身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公主?」
「我清醒一下,清醒一下。」对着他疑惑的目光,我干笑道。
「别闹。」他轻笑道,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朵白粉相间的木槿簪在我发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给我簪一朵木槿在头上,那朵花的花瓣有些萎靡了,大约是他在路上的时候摘下来的。
秦珏也没有给我时间去问,他伸出手拖住我的袖口,让我扶着他的手下车。
和安阳小镇上遇见的布衣老少不同,我的漂亮小妈们俱是衣着华贵、满头珠翠,我头上戴着一朵木槿,在她们面前实在像个清新又做作的村姑。
「爱卿,有劳了。」我那野爹看着秦珏将我扶下来,对着秦珏露出一个老妈子一般的笑。
看见父皇的目光游移到我身上,我垂首行了个大礼,「儿臣参见父…… 呕!!!!」
实在是马车太颠簸,我一下车就弯身子行礼,连话都没说完就没忍住扶着一旁的马车干呕,只觉得满肚子酸水尽数涌到了喉咙口。
我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甚至都有点不敢抬头看我那野爹,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拖出去斩了。
「静和这是……」
安静了很久,我才听见父皇又开口道,语气里还有掩不住的喜色,「莫非爱卿和静和这些日子…… 来人呐,拟旨!」
我心里陡然一沉,父皇带着喜色的声音像一道惊雷一样炸在耳边,震得我连身体都忍不住发抖,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就见他嘴唇张合清晰道:「公主祈福遇险,秦相护主有功,朕心甚慰,决意将静和公主降嫔于秦相,全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就像是一直悬在脖子上的铡刀猝不及防地落下,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指甲将手心掐得几欲出血,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跪地道:「父皇,儿臣和秦相还不曾有过肌肤……」
「吾儿,秦相乃是良配,他这般护你,连朕都感动不已。」野爹直接打断我,对着旁边的林公公挥挥手,「赐公主府,一道叫钦天监择吉日吧。」
林公公弯腰道了句「是」,然后朝着我和秦珏笑,「哟,奴才这么一看,公主和大人真是般配极了,郎才女貌!」
秦珏拉了拉我的袖子,对我投来一个略微无奈的笑,然后双膝跪地,朝皇帝行了个大礼,深深叩首道:「臣,多谢陛下。」
我尚未说完的话被野爹和林公公堵在喉咙里,看着眼前的场面,我也知道事情再无回旋余地,只能和秦珏一样深深叩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父皇。」
磕头的动作太大,我发间那朵未簪牢的木槿直接掉在了地上,我正欲将它捡起来,就听见「咔嗒」一声,然后许多木质的圆珠应声滚落了一地——
陈贵妃正表情复杂地盯着我,死死握着佛珠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连珠串断了掉了满地都浑然未觉。
- 原来你就是那个杀千刀
自回了宫,我和秦珏就很难再见面了。
再见到他是在十七皇子的周岁宴上,距我回宫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眼下时值深秋,大酀朱红的宫墙内又见满陇桂雨,我伸手拽了一截下来放在鼻尖轻嗅,脑子里回想着当初回宫时发生的种种。
陈贵妃看见自我发间滑落的那朵木槿,连扯断了佛珠都不自知,而父皇看见那朵木槿以后也难得失态。
犹记得我当时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心惊胆战,秦珏还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别慌,而后也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一个多月里,我曾经打听过宫里关于木槿的传闻,可惜皇宫里连朵木槿都没有,更别提关于木槿的传闻了。
「殿下,要入宴了。」许是看我站在桂树下久久不动,身旁的侍女出声提醒道。
手里那枝桂花已经被我薅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棕色枝干,饶是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入宫那日的蹊跷,索性把手里的桂枝随手扔在小径上,「你叫林婵?」
栖梧殿的侍女一直是来了又走,所以我身边不曾有什么固定的宫人,眼前这个林婵是前几日野爹给我送来的,说是看我一直没有贴身丫头,在檀溪寺又险些出事,特地寻了个会武的女官照看我。
换成人话来说,就是我这个唯一年龄够出嫁的女儿差点被赵德妃搞死在檀溪寺,野爹心里苦,特地找了个能打的来保护我,要不然等下一个女儿及笄还要五年,实在划不来。所以我在和秦珏成婚之前千万不能被搞死,成婚以后说不定还能让林婵顺便监视一下我和秦珏,糟老头子坏得很。
「回殿下,奴婢林婵。」她朝我躬身,应道。
林婵长得好看,我这几日除了看话本子就喜欢看她那张脸,可惜她总是冷着张脸,看起来就像我欠了她十两银子一直不还一样。
夕阳的余晖已经慢慢散了,天色渐暗,晚风把墙头桂枝上浩如烟海的橙黄吹得摇曳,桂花的香气伴着秋风里的萧瑟气在我鼻间绕了两息,又随风飘远。
十七皇子的周岁宴设在泰和殿,我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同第一次见面一样,秦珏坐在我的对面,大殿中央的舞姬们动作间衣裙翻飞,头上的珠钗敲击出泠泠声响,我隔着舞姬望向秦珏,瞧见他也在看我。
见我看他,秦珏朝我粲然一笑,不知道是大殿的灯火太耀眼还是秦珏的笑太灼人,我只觉得眼前一晃,然后飞快地错开眼去看别处,这一看,就看见赵德妃正摩挲着手里的酒盏,微眯着眼看我。
救命。
突然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直直冲向大脑,就好像有条没有温度的毒蛇正「呲呲」吐舌舔着我的脚底心,伴随着檀溪寺种种一起在我脑中翻腾的还有浓重的恨意和惧意,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悄声问林婵:「赵德妃不是被禁足了?」
此前一个多月我都没有碰见过赵德妃,听说她因为冒犯了太后被皇帝禁了足,其实原因野爹和我心里都清楚——赵德妃想杀了我。
「回殿下,十七殿下是德妃娘娘宫里的嫔妃所生,如今已经过给德妃娘娘膝下了。」林婵垂身耳语道。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今日是十七的生辰宴,作为十七的母妃,赵德妃解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赵德妃见我也在看她,面上没有半分尴尬,还笑着朝我举起酒盏,同我隔空碰杯。
我心里恨不得把赵德妃吊在歪脖子树上用皮鞭蘸辣椒水抽她,然后再雇三百个壮汉轮流扇她大嘴巴子,但我没她有钱也没她有权,所以只能在她的目光下举起酒杯,也朝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十七今日周岁,恭喜赵娘娘了。」
你再笑,你再笑,坏女人,迟早有一天把你抓去喂狗,哼。
十七正准备抓周,赵德妃听见那边的动静,朝我又点了点头就挪步去了十七那里。
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十七,我突然有些好奇当年我周岁时抓了些什么东西,我生母早逝,身边的宫女一直来来去去,不曾有人和我提起过小时候的事情。
想我江静和以穷且乌鸦嘴闻名大内,怕不是当年抓周抓了个寂寞,毕竟十七那张桌子上摆着的物件都是毛笔、佩剑、棋盘这类较为高雅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要抓到什么东西才能把自己抓成一个自带乌鸦嘴的穷光蛋。
好恨,好想回到十五年前,把抓周时桌上的东西全部换成钱袋子。
别问,问就是我俗。
我正兀自想得出神,就听见父皇突然拍着手大笑两声,一边笑一边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十七,朗声道:「瞧瞧,十七抓了个酒壶,好!好!好!」
他一连三个好字,继续道:「前有古人饮酒作诗百篇,十七以后想必也是一代文豪,就赐章字吧!」
?????
抓个酒壶都能扯到文豪作诗上面,哥,你这么能扯的吗?
啊呸,爹,你这么能扯的吗?!
十七是江姓怀字辈,赵德妃见皇帝给他赐名江怀章,也是笑得合不拢嘴,遂伸手抓了个酒杯起来逗弄十七,「我们怀章这么小就知道抓酒壶了,母妃给你斟一杯酒闻闻好不好?」
她将十七抓过的那个酒壶从桌上拿起来,其中淳浓酒液顺着长嘴酒壶倒入刻着云纹的青铜酒樽中,而后举到十七鼻子边左右晃了晃,一边逗弄十七一边笑着和我那野爹说:「陛下,您瞧瞧怀章,您看他可是想和妾身抢这酒杯得紧呢!」
赵德妃拿着酒樽在十七面前晃来晃去,十七每次想要伸手抓住酒樽的时候,赵德妃就会把手移开。
父皇也被刚满周岁的小儿抢酒的样子逗得开怀,他跟着一起逗了十七一会儿,然后道:「罢了,罢了,你就把杯子给他吧!」
坐在下首看抓周的几个近臣和皇兄们也低低笑了起来,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移开眼往秦珏处瞟,万万没想到秦珏也正在看我,我脸上倏地一热,于是很快别过脸去。
赵德妃手上的酒樽已经给了十七,他伸出两只小手捧着有他半张脸那么大的酒樽,然后张嘴笑出了一串鼻涕泡,赵德妃正欲拿丝帕替他把鼻涕擦净,十七的手就直接离开了酒樽,转而蓦地直直指向了我。
「怎么了怀章?」赵德妃脸上的笑意陡然僵硬,却还是轻柔地将十七抱在怀里,声音柔和,「怎么指着六皇姐?」
十七又「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收回手去摸桌上那个斟了酒的青铜酒樽,还不忘又扭脸对着我傻笑。
「怀章这是想把酒给静和喝?」看着十七这样反复动作,父皇突然朗声笑问。
赵德妃听父皇这么一问,也僵硬附和道:「陛下圣明,想是如此了!」
她抱着十七缓步向我走来,我却能看见她握着酒樽的手已经用力到微微有些发抖。
我知赵德妃这般举动其实是不想与我有太多的接触,毕竟她前一段时间才因为找刺客杀我而遭了禁足,虽则父皇用「顶撞太后」这个罪名将事情搪塞过去了,可是该知道真相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她杀我的动机太明显,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抑或者借着这杯酒构陷于她,她也是百口莫辩的。
「那便多谢十七弟割爱了。」我伸手将酒樽接过,朝那个只会傻笑的奶娃娃道。
带着袅袅桂香的浓烈酒气从酒樽中直冲我的鼻息间,我抬袖将脸挡住,正欲将这樽桂花酒饮尽,手腕处就骤然袭上一阵剧痛,而后一阵酸麻和无力漫上我的手臂,我一个脱力,酒樽就直直砸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轻响,而其中漾着桂花甜意的酒液也跟着泼落了一地。
击中我手臂的应该是一枚小小的碎银,它于我袖间掸落,而后掉进了那一摊酒液里。
「哎呀,抱歉。」带着戏谑的男声合着酒杯翻覆声、碎银落地声传至我的耳畔。
说起来这还是我回宫以后第一次见到傅停云,他穿了身紫衣,正撑着头故作惊讶,「在下瞧见公主那儿有蚊虫,不过是随手一弹罢了,不想却无意伤到公主,真是抱歉了。」
酒杯砸在地上的声音着实是有些响了,十七被这一下动静吓得哇哇大哭,野爹见十七原本笑得开开心心,突然来这么一下扫兴的事情,也拔高声调道:「来人,还不快清理干净!」
有婢女鱼贯而入,走至我席间清理那滩狼藉,泰和殿里安静了一阵,又有大臣开始敬酒缓和气氛,只不过气氛还没轻松下来,就又被骤然拉紧,因为进来打扫的婢女突然颤声惊叫道:「这酒…… 这酒里有毒!!」
听见这话,赵德妃像是条被投进开水的活虾似的,陡然弹了起来,指着那婢女说:「你胡说,这酒里怎么可能有……」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突然噤了声,因为我和她回首看向那滩清澈的酒液时,那粒浸在其中的碎银已经从银色转成深深墨色。
原本还试图活络气氛的大臣们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齐齐噤了声。
一时间,偌大的泰和殿里就只剩下了呼吸声和十七不合时宜的尖锐哭声。父皇绷着脸,平静的面皮下是掩也掩不住的汹涌怒意,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向我和赵德妃这里走来,步子不快,但似是每行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
赵德妃像傻了一样,到父皇走近了,才突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陛下,妾没有,您要相信妾,妾万万不会在怀章的周岁宴上做这种事情啊!」
父皇只是垂首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大约是在思考,放在身侧的手轻敲那枚红玉。赵德妃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垂着头把十七紧紧抱在怀里,也不敢去哄正尖声哭泣的十七。
许是过去了很久,父皇才动了动嘴:「德妃……」
那一瞬间,德妃的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她一只手抱着十七,一只手去扯父皇的衣角,仓皇摇头道:「陛下,陛下,妾一向是听您的话的,您相信妾,妾没有……」
正说着,一阵凉意自我后心处向全身蔓延,我下意识地挪开脚步,转身间直见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持刀直直向我奔来,而后从大殿窗外又闯进来许多刺客,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刀剑出窍声,「保护陛下!!」
林婵反应快,一个旋身将我拽到角落里,她伸腿踹翻一个刺客,从他手上将长刀夺来,将我护在身后,「殿下别乱动。」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泰和殿突然像炸开了锅一样,刀剑声声中,父皇身边的侍卫和一群黑衣人正缠斗,有些臃肿些的大臣正抱头蹲在席下瑟瑟发抖。
隔着人群,我看见秦珏取了佩剑往我这里杀过来,他身前蜂拥般堵了许多刺客,那些人的血溅在他一身朱红正装上,我和他的目光短暂地相撞,正看见他对我比了个口型,他说:「年年等我。」
这些刺客来得蹊跷,他们的目标好像是我,毕竟在那杯毒酒被傅停云打翻以后他们才蜂拥而来,想来是一杯酒没有毒死我才进来的。但是林婵和我移到角落,却并没有多少人冲我而来,反而是在和父皇身边的侍卫缠斗。我的内衫被自己的冷汗浸得有些潮湿,林婵这边的刺客好像越来越多了些,我一边颤着手从脚边刺客的尸体上捡起一把刀用以自保,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住眼前局势。
父皇浑身完好地被身边几个护卫平安护送至泰和殿后门,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再转眼一看面前缠斗的护卫和刺客,突然急切道:「林婵,走,走!」
我原以为这些刺客的目标是我,在和林婵跑到角落以后又觉得目标是我那个野爹,因为林婵虽然也在和人打斗,却统共不过三四个人,这样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刺客想杀了我的野爹,但是看林婵这里正和人缠斗,走错地方罢了。再者,这些刺客实在是太多了,我扭脸看见几个大臣也正持剑和刺客相杀,秦珏那身红衣似乎都被刺客的血氤湿了,但他却动作流畅,并未受伤,似乎刺客的武艺非常低,只是人多拖延时间罢了。而野爹也毫发无损地被护着离开了,一切都像是花花架子障眼法一样,如果用这样的方式去刺杀一个皇帝未免太过儿戏,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做出一副要刺杀皇帝的样子,然后让父皇毫发无损离开,等侍卫们放松警惕,再杀了我?
但我这话说得似乎有点晚了,因为就在我一个「走」字话音刚落时,林婵就被一掌掀翻在地,而后那人随手抄起一把滴着血的长刀,凌空跳起往我的面门劈来,我身后是泰和殿金碧辉煌的墙,退无可退。
泰和殿里的刀剑碰撞声、逃命奔走声、搏斗痛呼声似乎都离我远去,我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冷汗自我额角滴滴滚落,能听见汗珠滴落在我衣衫上的轻微声响。
秦珏正被一群刺客堵着,这次没人来救我了吧?
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要花这么大手笔弄死我,赵德妃不可能有这个胆子,但是秦家就算恨我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杀了我,毕竟今晚已经闹成这样了,杀了我那个便宜野爹可比杀了我要划算多了。
这个杀手大哥也不像檀溪寺追杀我的几个憨憨,想来是深谙「反派死于话多」这个道理,所以拿起刀直接往我脸上劈,就连我想说点什么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我垂下头不敢去看那把离我越来越近的利刃,甚至有点想抱着刺客哥的大腿声泪俱下告诉他我是江初年,他要杀的是江静和,和我江初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其实……
我最想知道的是谁要杀我。
年幼的时候我总梦见自己婚后被刀剑穿心,幻想着不嫁人换自己岁月安稳、寿终正寝,也总是时不时会漫无边际地想自己以后会以何种方式死亡。
檀溪寺那次是我活这么大第一次和死亡咫尺之遥,秦珏舍命救了我,这次秦珏想必是没有办法救我了,其实直到杀手执刀扑来前我还是心存侥幸的,我从未想过死亡是这么突然的事情。
我垂着头,全身细细密密地发着抖,眼泪不受控制地簇簇而落。
长刀带起来的那阵寒风离我越来越近,我又突然猛地抬起头对上那把离我越来越近的长刃。
在人世间走一遭,我桩桩件件皆是身不由己,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半点不能掌控,凭什么我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就算是死,我也要亲眼看看这把刀是如何自我头顶落下。
就算死,我也要亲眼看看自己是如何死的,亲眼看看是谁置我于死地,即便化作厉鬼冤魂我也决意要扰得他们永世不得安生。
泪眼模糊间,我看见那把刀停在我鼻尖上堪堪一根头发丝那么近的地方,那个刺客似乎是没想过我会突然抬头,他短暂地愣了一下,握着刀的手突然停住。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的动作快于大脑,伸手用之前从刺客尸体上摸下来的长刀猛地捅进面前杀手的身体里,我的手好像有些发抖,耳边是利刃没过皮肉的声音,趁着他怔愣,我偏头避开他停在我头上的刀刃,发了狠地将手里的利刃又往他身体里深了几分。
没人能救我,只有我能救我。
鼻息间缭绕着的浓重的血腥气叫我几欲作呕,温热猩红的液体喷溅在我手上,我头一次知道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是黏腻带着湿意的,像撕开一块被浸湿的丝帛。
突然「咣」的一声,傅停云持剑自刀柄处将杀手那把长刀挑起,兵刃落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震得我耳朵几乎都要听不清了,他那件紫衫也溅上了许多鲜红,我的胳膊突然被他拽住,整个人被他半拖半抱在怀里,「我带你走。」
他足尖轻点,在几个刺客的尸体上凌空越过,我余光间看见秦珏身边的几个刺客突然放下刀朝我和傅停云的方向追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已经是呼啸的风声了,傅停云大约是会些轻功的,别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刚才一垂眼看见傅停云带着我腾在空中差点吓得哭出声。
在我感觉自己快被夜风吹成猪头的时候,傅停云才在一处屋檐上停下来,「许久不见了。」
我伸手揉了揉被吹得发僵的脸,「谢谢。」
「许久不见,公主都定亲了。」傅停云突然笑了两声,同我玩笑道,「原还想借着救命之恩要公主以身相许的,罢了罢了,在下若是回不去东夷,怕是往后过不下去就要上门到公主府当面首了。」
嗯?
还有这种好事呢??
美滋滋。
但我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我不仅想要面首,还想白嫖,「我没钱。」
傅停云挑眉,「我有。」
深秋夜里寒凉,我又刚刚出了一身冷汗,现在突然一阵风吹来,像是冬夜里突然一桶冰水浇在我身上,冷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碎星零散散地挂在静谧的墨色天幕上,我和傅停云坐在屋顶上,周围只有轻缓风声,好像刚才泰和殿的惊心动魄是一场幻觉。
「刚才毒酒的事情也多谢世子了。」我说,「不过世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正巧撞见了。」傅停云看着我笑,突然伸手替我把脸上的鲜血揩掉,蹭得我脸有些疼。
他的目光自我面颊移至我脖子上那枚璎珞长命锁,「今日入宴前,我闲着无聊去御花园走了走,看见十七殿下的生母在教他认云纹,把一堆东西摆出来硬教着他指云纹的。」
「他们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外面守了许多个宫女,倒也是小心翼翼。」
「所以世子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我笑问。
「殿下的命可是梁上君子救的。」傅停云继续说,「入宴以后十七殿下就死抓着带云纹的酒壶,公主这块长命锁上刻的也是云纹,加上她们今日在御花园那般小心翼翼,我就起了疑心。」
后来抓周时十七的生母提了一嘴饮酒,赵德妃才拿了酒樽给十七斟酒,傅停云注意到酒樽周围有白色的粉末,又觉得十七生母教着十七指云纹一事太过蹊跷,才在赵德妃举杯走向我的时候用碎银子打麻了我的手腕,正巧借着那枚碎银看看酒中是否有毒。
「殿下,十七生母是秦家女。」傅停雨突然看着我道,原本声音里的三分戏谑也完全收住了。
即如此,今夜种种其实都能解释了。
十七生母偷偷教十七认云纹,因为知道我时常带着那枚云纹长命锁,借酒下毒杀了我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他们算准了赵德妃又或者是宴席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把十七指着我和喝酒一事联系起来。左右十七已经过给了赵德妃,到时候拿着酒盏走向我的必然也是她,借着她的手毒死我,还能嫁祸给赵德妃,秦家一口气除掉两个肉中刺,再划算不过了。而后傅停云恰好撞破此事,毒酒翻覆,于是秦家后备的刺客就继而杀进泰和殿。刺客做出一副要杀父皇的样子当障眼法,实则我能想到这些,野爹必然反应过来也会发现这些刺客不对劲的地方,秦家恨我但更恨父皇,如果能趁乱杀了他,就绝不会让刺客这样放过他转而杀了我,这样想一圈下来,父皇不会怀疑刺客是秦家派来的,只会怀疑是赵家因为水坝一事想要杀我灭口。
而秦家知晓秦珏待我种种,必然不会给秦珏机会救我,是以刺客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不是傅停云恰好在御花园撞见十七生母行事,将她和秦家的身份联系起来,那么必然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赵家自导自演了一出障眼法想杀了我。虽则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赵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但如果秦家在这个思路上加以引导,就可以是「大家都觉得赵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所以赵家选在了这个大家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动手」,以此来把罪责推回给赵家。
如此秦家既能让我无法和秦珏成婚以延缓大势被皇帝削弱的速度,给秦家争取更多时间,又能给赵家一个狠狠的打击,何乐而不为。不管便宜爹能不能想到今夜是秦家布局,他都不会再怪罪秦家,他要用赵家,但赵家杀我一事全然忤逆了他的意思,就算是借着秦家的手给赵家一个警告,他也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归咎于赵家头上。而他只消装出一副被蒙骗的样子,赵家的恨意自然会分出大半给秦家。赵家是皇帝一手扶持,没了皇帝帮扶只会日渐衰败,如此打击一番,赵家依然是野爹的好狗,往后只会更听话,恨意旨意交织,他们会咬秦家咬得更狠。
不管是赵德妃身后的赵家还是我,不过都是父皇和秦家博弈里的棋子,今日之事秦家稳赚,父皇不亏,从头到尾伤害的都只是手里的棋而已。
今夜桩桩件件在我脑海里又涌现一遍,我突然觉得不甘,如若檀溪寺我就送了命呢?如若今夜我就命丧那杯毒酒抑或着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呢?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傅停云。」我叫他的名字,在他的目光下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本宫助你回东夷。」
我没有靠山,秦珏就算有心护我也未必能护住我,若是能助傅停云回东夷,他同我利益相关,不管是回东夷前还是回东夷后,都会是我的倚杖,至少能保我不必如今日这般无助。
夜色深黯,他披着一身月光看我,晚风将他的发丝微微扬起,他目光灼灼,眼里似是燃着星点火光。
「好。」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才突然笑着应我,「不过万望殿下好好留着您自己这条命,万一在下哪天不想努力了,也好去公主府捞个面首当当。」
他正说着,又捞起我的胳膊,脚尖一个用力,带着我一起飞檐走壁,「想是刺客们应该都走了,我送你回栖梧殿。」
栖梧殿外自我回宫后就多设了几个守卫,傅停云带我落在了殿前那棵桂树下,桂树繁茂,从守卫们的角度看过来,很难看见树下有人。
细小的桂花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落在我和他的发间,傅停云刚要张口对我说什么,我身后就传来一阵轻柔的男声,吓得我一个激灵。
「年年。」我回首看秦珏,他提剑站在月下,一袭红衣被鲜血染透,他的声音艰涩,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和怒意,「对不起,我事先,我事先不知道。我若知道,决计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哦?」傅停云斜倚在那棵桂树下,双手抱胸,漫不经心道。
秦珏执剑的手紧了紧,他没有看傅停云,目光追着我被风拂起的发丝起落,半晌才缓缓看向傅停云,「今日…… 多谢世子。」
「秦大人谢我做甚?」傅停云轻嗤,话里隐着讥诮,「站在何种立场谢?谢我救了殿下让你秦家千百人性命再悬于刀下,还是谢我从秦家的刀下救了殿下?」
柔和的月光透过树隙落在秦珏身上,将他那件染血红衣照得斑驳,他就那样定定站在那里,看起来颇有些凄艳。
傅停云见他不说话,不知道怎么想的,忽而抬手替我将头发上的落花轻拈下来,还替我正了正簪子,「不请恩人进殿喝杯茶吗?」
秦珏手上的剑突然抵在地面上发出轻微但尖锐的摩擦声,我转过头去看他,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漫着股复杂的情绪,像是隐忍的怒意,也像是自嘲。
傅停云似是没有听见秦珏的剑响,嘴角浮起一丝笑,眼睛里也盛着深深笑意,「公主这栖梧殿外增了许多守卫,我平日都进不来,不知道公主殿里窗前那几株兰草还好不好?」
我刚想说话,就听见一阵「咔咔」的声响自秦珏处传来,我目光下移,见他正紧紧握着拳,其上青筋和骨节都凸显得分明,他突然笑了,缓步走上前来将我虚虚揽在怀中,虽则他并未碰到我,但是他周身那股掺杂着松香的浓重血腥气还是让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世子自重,静和同本相已有婚约在身。」他直直看着傅停云,轻慢道,声音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哦?」傅停云的手原本放在我发间,我被秦珏拉开以后,他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收回手,「在下记得秦大人只是订婚,还未成婚吧?」
他轻哼,「再说了,你秦家将殿下视作肉中刺,秦大人又当如何护住公主,像今夜这般吗?」
「本相自当护着她,保今日之事不再发生。」秦珏凑近他,「据说东夷王上病危,世子不若关心一下自家事情,嗯?」
傅停云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尽收,原本斜斜倚在树干上的身体绷直,伸手重重抓住秦珏的衣领,声音急迫,「你又是如何得知?!」
「重要吗?」秦珏轻声道,脸上挂着副温润的笑,又伸手将傅停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本相劝世子早些回府看看,想必世子插在摄政王身边的暗信也快将信传到了。」
「多谢。」傅停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他和秦珏擦肩,「虽则有些事物在下不及秦大人那么珍视,但若是相爷保护不好,在下会横刀夺爱的。」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着实是跳得很,一会儿是婚事,一会儿是东夷王廷,一会儿又是什么劳什子珍宝,我被他们两个弯弯绕得头有些发晕,索性转身去薅那颗桂花树,秦珏的轻笑声在凉夜里被吹得很远,我听见他对傅停云说:「世子不会有这个机会。」
傅停云朝我眨了眨眼算道别,他足尖轻踩着树干借力而上,很快就消失在被夜色覆着的重重屋檐间。
我和秦珏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我才问他:「你受伤了吗?」
「小伤,不碍事。」他道。
算算日子,我和他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过了,加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不清不楚,所以我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不知道再和他说什么。
回宫后,我所见皆是天下最浮华,显得安阳种种更像南柯一梦。我夜里时常会梦见安阳街道上抱着天灯的布衣姑娘,时常会梦见玉器行对面看斗雀的平民孩童,可是醒来时看见的却是空荡荡的栖梧殿和外面零散穿着重铠的侍卫。
人间烟火处,孤冷宫墙里。
似是在人间,不似在人间。
我和他的往昔种种也像是栖梧殿里燃着的冷香,风一吹就消散在空气里,好似从未有过。
「对不起。」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又柔声道,「我把他们杀光了,别怕。」
我知道他在为今晚十七周岁宴的事情道歉,他说他不知道,我是相信的。但是他即便知道又当如何,秦太师势力比秦珏大,秦珏阻止不了他,最多是时时看护着我,可是总也有他无法顾及的时候。
「我相信你的。」我转头看他,他正一瞬不错地看着我,眼睛似乎有些发红。
秦珏的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说话的声音闷闷的,「我说过护着你,是我食言。」
「你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秦珏,我躲不掉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年年……」他说,「我就快可以和太师抗衡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会卸任……」
我知他意思。
秦珏并非无能之辈,但是秦太师势力过大,他需得慢慢来,也只有他比秦太师强,才能保我无虞,才能带着整个秦家千百族人慢慢远离朝堂暗涌,保秦家族人性命。
秦太师的确心怀天下,是忠良之辈,可惜永远和野爹意见相左,永远要压父皇一头,左右他做决定。父皇在意手里的权力,秦家在意百姓苍生,他容不下这样三番五次在朝政上忤逆自己的秦家。
一边是我,一边是秦家几百号人的性命,我不欲为难秦珏。
我也需得自己强大起来。
宫道上传来亥时的梆子声,隔着重重楼阙夹着风声传入我的耳中,有几滴带着凉意的水珠敲在我的衣衫上,我抬目看了看墨色的苍穹,「嗯,下雨了。」
「你喜欢我。」他含糊应了声,突然道,虽然用的并非问句,但是柔和的声线里是掩藏不住的试探和忐忑。
细细的、冰凉的雨滴竟是烧得我脸热,我条件反射地想要否定,但是一句「不喜欢」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喜欢他。
很喜欢。
浸染着湿意的桂花香气从我鼻尖萦绕而过,我突然有些庆幸现在是夜间,周围未有宫婢掌灯,他看不见我脸上几乎要蔓延到耳际的晕红。
我一直不愿意多想,甚至不太愿意直面的事情被他寥寥几字摆上了台面,这叫我一时间有些无措。我向来喜欢逃避,感情也好,争权夺利也好,我好像从来没有正面面对过,只是苟且在角落里期望命运的垂怜。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上我的大脑,我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颤抖,「对。」
好像被话本子里的土匪上了身,我又朝他走近了几步,把他逼得退到桂树上,然后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让他俯首平视我,而后一字一顿在他唇畔道,「我就是喜欢你,怎么?」
他轻轻推了推我,「衣服上都是血,别弄脏你的…… 唔……」
他剩下的话被尽数堵在喉咙口,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勇气,我直接覆唇堵住了他的嘴。
秦珏今夜是饮了酒的,他的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我试探着咬了咬他的嘴唇,然后伸了舌尖在他唇间舔了一圈,我素来不喜欢酒里那股又呛又辣的味道,所以今晚并未喝多少酒,但是这会儿尝到他嘴里的酒气,我竟觉得有点甜,仿佛已经有些醉了。
他原本轻轻推着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我的腰间,今日我穿得不多,他手掌上的热度透过衣衫径直烫到了我的脸上心上,惹我一阵战栗,原本是我踮着脚揪着他的领子强吻他,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他反客为主地俯身小心翼翼吻我。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湿软的唇在我唇齿间流连,我的舌尖同他无意识地缠绵,我不敢睁眼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时不时吮咬一下他的舌尖,轻微的落雨声混着我和他唇齿交缠的延绵水声,而最清晰的是失了控的心跳声,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还是…… 我们的。
「年年,此番是你先招惹我,往后莫要后悔。」亲吻的间隙,他含着我的唇含糊道,话音里带了些轻喘。
「你刚才说,唔……」我几乎不相信这般柔软到要滴出水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但还是钻了空子试图转移话题,「别,嗯,别弄脏我的什么?」
他搂住我转了个方向,将我抵在树干上,伸手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颚,轻笑声自他的胸腔溢出,「晚了……」
秦珏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在我耳边悄声笑:「现在只想弄脏你。」
有细微的酥麻感从我的脊椎一路往上,我只觉得腿软得站不住,如果不是他的手在我背后托着我的腰,可能我会直接软倒下去。
「你,嗯……」我嘴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复又被他尽数吞了下去,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夹杂着满园花香和我相缠,我偷偷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能看见我和他亲吻间嘴角牵出来的纤细的银丝。
我心里一颤,一阵热意涌在脸上,然后又猛然闭上眼,任由他带着我的一切感观沉沦。
不知道多久以后他才放过我,我被他抱在怀中,突然想说点什么压一压方才暧昧的气氛,「我会对你负责的。」
???
这话好像也不太对。
我不会真的被土匪上身了吧。
「那我便是公主的男人了,」秦珏似乎很开心,他笑得愉悦,对上我的眼睛深深道,「我只属于公主一人,但是公主也只许有我一个男人。」
「不然呢?」我问。
他在我耳边轻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我会杀了他。」
「你不是向来温润如玉的?」
「公主知晓的,珏只对您这般。」
「方才有一句还未曾回你…… 我爱你。」他说,「年年即是许了我,就不许反悔了,我很小气。」
我靠在他怀里,伸手覆住他的大掌,正欲应他一句,脑海里却突然翻腾起来,无数曾经梦中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涌现而来,像是平地惊雷一样炸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在他怀里僵了许久,才忽地哼笑一声,「姬伶也说你爱本宫,本宫倒从来都不知道。」
我…… 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原来扰了我十数年的梦,从来都不是梦。
是真真切切的昨日种种。
我不过是重活一遭,又经历一遍而已。
秦珏的身体陡然僵硬,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像是被风吹得发颤,「年年说什么?」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甚至用力到全身都在发抖,「我听不明白……」
方才还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好像下得大了些,将桂树上的花叶砸了几片下来,秦珏抱着我,他怀里温暖,我却只觉得冷。
「本宫生辰那天,你为何不拒绝?」我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三年前你又是如何得知本宫要坠马,渝州水患一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秦珏,不要告诉本宫你会未卜先知。」
他握着我的手收得越来越紧,似乎生怕我将手抽走,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漂亮的眉眼,又问他:「你知道被一剑穿心的感觉吗?」
我的手指在他眉眼间轻轻游移,然后缓缓摩挲过他的脖颈来到心脏处,在他心口轻轻画圈,「那天就如今日这般下着小雨,我在门口等你,等来的是姬伶拿着你惯用的那把剑刺进我的心口。」
秦珏和我已经有过一世姻缘,姬伶是他在和我大婚那天纳的妾室。
那天下着蒙蒙微雨,树上的残红纷纷落了一地,在雨水里打旋。
那天我坐在公主府的长廊下等秦珏,等到的却是姬伶拿着秦珏惯用的那把剑刺向了我。
她并未给我一个痛快,那把剑被她一点一点一厘一厘地刺进我的心口,我无力挣扎,只得感受着冰冷的刀刃缓缓没入我的胸口,感受着温热的鲜血蜿蜒在我衣衫上,又被凉风冷雨吹凉。
而后她捧着我的脸笑,边笑边对我说话,她说:「江初年,你知不知道秦珏篡位了,现在的天下应当姓秦,不姓江了…… 你已经不是公主了。」
我还记得温热的泪水合着冰凉的雨水糊在脸上的温度,也许是我当时又惊又怒的表情取悦了她,也许是我胸口晕开的血迹取悦了她,她笑颜里尽是扭曲的快意,「我若是说他爱你,你当是不信的吧?」
「其实公子是爱你的,江初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叫你当个明白鬼。」
「嗤…… 他从未爱过我,一直都是…… 都是我一厢情愿。」胸口的痛意磋磨着我的神经,我看着姬伶凝着恨意和快意的表情。
秦珏和我立场相悖,爱我的可能性还不如野爹放过秦家的可能性大,他对我敬而远之我是理解的,千万般过错不过是我对他动了心。
栖梧殿三年关照,我以为是他对我有意,直到成婚当日他抬了姬伶做妾,直到我盖着盖头在新房里枯坐到天明,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因为在成婚当天抬了姬伶做妾,父皇借着机会夺了秦珏近一半的实权。他势大,即便当了驸马也不至于一下被剥了所有权力,我却是没想到他对姬伶情深至此,甚至愿意用大半数实权换纳姬伶做妾。
若是有的选,十六岁生辰那日,父皇谈及婚事时,我绝不说那句「好呀」。
若是有的选,我绝不爱上他。
是以我死前对姬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是我夺了属于你的东西,如今还给你了。」
再往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那日我一直死死盯着公主府的大门,希望能再见秦珏一面,可是直到我死,都未曾看见他。
秋风瑟瑟,吹得天穹上降下来的细雨斜了方向。
秦珏好像在发抖,他手劲太大,勒得我有些疼,于是我动了动身子,想挣脱他。他却像是受了惊的动物一般,又将我抱得更紧,「别走。」
他将下巴抵在我头顶,声音沙哑似哀鸣,甚至还带了些哭腔,最后一句更是轻哑到几乎要被风声盖过,「求你……」
看见他这样,我差点以为他真的是爱着我的。
前世我不知,但是今生他拼死相护,事事考虑我周全都是真的。可是他的爱实在是莫名其妙,如果说他前世是爱我的,又怎么会任由他的爱妾一剑刺穿我的心口,又怎么会在大婚那日不管不顾地纳了姬伶,又怎么会直接弑君将江山改姓秦?
甚至连放一盏天灯的时间都吝啬给我。
如若他今生是爱我的,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契机让他爱上我,甚至我和他第一次说话都是在前一阵子的宫宴上。
总不至于是我长得太好看了吧?
种种念头叫我有些头昏,他对我的态度实在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信他爱我,但也不信他为我做的种种是不爱我。他面色发白,看起来是不太想听我提起这些事情,可是我心里乱极了,也难受极了,是以也不想让他好受。
我忽而一笑,附上他的耳,一字一顿道:「秦珏,你不爱听,我偏要说。」
「姬伶杀我统共用了半个时辰,统共花了半个时辰,将一把剑从我的前胸穿入后背,我痛得晕过去时她又将我掐醒,秦珏,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