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珏眉目中藏着笑,「那同世子比呢?」
我骤然反应过来刚才说了什么昏话,甚至想伸手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不过傅停云刚才已经走了,想我静和乃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于是我想都不想就直接道:「自然是秦大人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仿佛在秦珏耳间看见一抹艳色,他整张脸上都溢满柔和愉悦的笑意,宛若暮冬早春里消融的冰雪。
突然,秦珏伸手把我刚系上的那枚黛色香囊轻轻扯了下来,然后取下他腰间系着的那枚七褶竹青香囊小心翼翼给我系上,「同是安神之效,竹青色和殿下今日的衣裳要更配些。」
??????
秦珏拿自己的香囊换走了傅停云的香囊?!
?!?!?!
不是吧不是吧,他们不会真的是我猜的那样吧?!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只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连自己是怎么进屋的都记不清了。
这也太刺激了,兄弟。
不过记不记得我是怎么进屋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淋了一遭雨以后真的生病了,浑浑噩噩地连自己睡了几天都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是黄昏了,赤橙的霞光从屋外照进来,投了一片掺了红的金在地砖上。
昏沉间,我随意动了动脖子,隐约还能借余光看见门外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不过…… 我寝殿的门为什么开着???
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凉水从头泼下来一样,我瞬间又清醒了七分。
但是我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偷的,可能贼进来了还会嫌我穷忍不住给我放二两银子接济接济我。
想到这里,刚刚提到喉咙眼的心又一下落了回去。
我把视线往别处移,目光刚对上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林公公和破锣似的嗓音惊得打了个寒战。
「哟,公主您睡了四日了,可算醒了!」林公公声音高亢,「陛下,公主醒了!」
果然,我一抬眼就看见我那皇帝野爹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瞧着我。
难受,还不如进贼呢。
我看着父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恨不得再白眼一翻晕过去。
但是晚了。
一旁的太医直接扑上来给我号了个脉,老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恭喜陛下!公主身体已经无碍,真是天佑我大酀!」
我此前十六年活得像个孤儿,娘走得早,皇帝爹装瞎看不见我,宫里侍女也基本不见人影。今天这阵仗我还是头一次见,吓得我一时之间有点懵。
那一刻,种种念头在我脑海里纷然而过,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夺舍了狗贼皇帝最宠爱的十三公主,直到我那野爹开口说话。
他抚着那块朱砂红玉沉吟道:「静和啊,你和朕说说……」
我的目光飘到他那枚红玉上,说来也奇怪,陈贵妃求的玉父皇日日戴着,但一个月也不见他去看陈贵妃半次。宫里人人皆知陈贵妃无宠,但陈贵妃不争宠不树敌,且母家强势,宫中也无人敢轻慢与她。
「说说,你梦见的那位住持还说了些什么?」
其实野爹来看我并非因为关心我的身体,主要还是怕我病死了。
那天我告别秦珏回寝殿以后,就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开始睡觉。
我殿里的宫女见我迟迟不起床用膳,这才来叫我,但是我一直不予回应,她差点以为我死在床上了,遂伸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呼吸滚烫,她才知道我病了,去请了太医。
皇帝今天正好收到渝州加急来的书信,差了林公公来传唤我,这才得知我病了,请了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来。
父皇开口以后一旁的林公公和太医都噤了声,他脸上的表情算不上好,渝州修堤坝的银钱统共三万多两,被贪了一万余两。
我听着野爹半是怒火半是纠结的声音,半晌才道:「梦中住持只道灾祸与水有关,旁的儿臣就不知道了……」
晚风寂寂,夕阳落于云层尽头,只余一片微弱的红光在渐渐灰暗的天际挣扎。
因为父皇觉得我的梦印证了,才会在这里等我大半天。
但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以后就算把堤坝修好又或者是灾害平定都与我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了。
野爹这样利益至上的人应该是不会就此事顾念我太多功劳的,可能性更大的是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以后该怎么把我当刀子使还怎么把我当刀子使。
但倘若这件事的影响再大一些,让我能从其中赚到一分半分的人心或者口碑,野爹就会迫于面子和舆论压力保我性命,至少不会在我身上让人落下太多话柄。
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我脸上却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之色,「唰」地一下跪在地上朝我的野爹父皇行了个大礼。
「儿臣愿去檀溪寺为父皇祈福,为大酀百姓祈福,求神明佑我大酀无恙!」
檀溪寺坐落在城外一座背水而立的高山顶上,矗立在云雾缭绕和草叶繁盛间,其下设了台阶千阶。
我到山脚下的时候已过黄昏,马车颠得我头晕眼花,下车的时候我差点扶着婢女的手把早膳都给吐出来,再抬眼望望蜿蜒而上的千阶石梯,我恨不得两眼一翻晕过去。
身旁的侍婢搀着我一步步往檀溪寺攀,这里僻静极了,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布衣的香客,周遭俱是枝繁叶茂的古木和杂草。
等登上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我刚想活动活动缓解腰间的疲乏感,那托着我的手的侍女就反手攥紧了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她在我耳边低语道:「得罪殿下!」
起初我还不明白她在得罪我什么,一头雾水之中我被她逼至山巅断崖处,山顶夜风瑟瑟,她的声音被风递到我耳边:「怪就怪殿下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淦,我就是再傻也该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这明摆着就是要杀了我。
「静和公主心系大酀,祈福时不慎失足跌落山崖,」她说,「这个死法公主还满意吗?」
一阵凉意自背后升起,我用力甩掉她的手,退了两步让自己离断崖远一些,却没料到夜色中有几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拔了剑直冲我而来。
沉沉夜色被刀剑泛出的银光点亮了些,刺客朝我扑来的风声和飒飒夜风混响交缠。
我并未习过武,体态不灵活,堪堪避开了两剑,但肩膀却被刺中了。
虽然我不受宠,却也没受过伤,这阵钻心似的剧痛几乎让我站不稳,我甚至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处氤湿我的衣裙。
混乱之中,其中一个刺客蒙脸的遮面被我扒开了,他的脸映在银光锃亮的剑峰上,我能认出来这是今天随我一起来的随侍。
这个想杀我的人必然身在宫中,但是又不太可能是我的皇帝野爹,毕竟他留着我还有别的用处。
会是谁?
肩头的剑伤处不断在渗血,我躲避的动作将伤口不断撕扯得愈发疼痛难忍,意识也渐渐涣散,我隐约听见有人粗哑着嗓子道:「她看见我的脸了,别让她活。」
淦,想我江初年没有死于成亲,居然今日要成为这几个憨批的刀下亡魂。
再想想我还没有体验到富婆枯燥无味又朴实无华的生活,还没包养四五个像傅停云和秦珏一样好看的面首,一阵悲戚漫上心头,我嗫嚅启唇说了句模模糊糊的话。
想是那群憨批没有听清,居然停止了追着我砍的动作,粗着嗓子问我,「你说什么?!」
或许是风太大他听不清。
我又一字一顿地忍痛含泪重复一遍道:「大、侠、饶、命!」
刺客:「……」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下,我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撑着身子跑开,那几个刺客很快反应过来,追着我道:「杀了她,别让她跑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涣散,眼前也出现了层层重影,身后刺客的追杀声于我来说也渐渐模糊起来。我跑得越来越慢,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那刺客的刀尖紧跟着就覆在了我的脖颈前。
罢,罢,来世投个好胎吧。
人生真他娘的艰难。
我闭上眼,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停止了挣扎,等着脖子上那阵剧痛的降临——
「咣!」
是刀剑相碰的声音。
我用尽力气想要再睁开眼,却不由自主地堕入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密林里,我影影绰绰地看见身边有一道人影,于是企图支起身子来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不想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一阵剧痛将我的神智拉回七八分,面前的人竟是秦珏。
高大茂密的树丛遮天蔽日,仰躺着看过去竟然见不到半点星光,秦珏好像没有生火,只是静坐在我旁边闭着眼养神。
「咳……」我想张嘴问他话,但是喉咙一阵干痛,大半天只发出了一个音节。
他注意到我醒来,遂靠近我了些,小心翼翼地将我枕在他腿上的头正了正,伸手替我揉起太阳穴来,力道适中,「别乱动,小心伤口。」
想来是秦珏突然出现救了我,我忍着喉间刺痛,哑声道:「谢谢。」
夜里寒凉,我有些发抖,他将盖在我身上的外袍紧了紧,「我们在檀溪寺山腰的林子里,殿下忍一忍,等天亮了臣带殿下找医馆。」
忽而一阵微风刮过,吹落了几片落叶在我身上,秦珏将那两片落叶拂开,「追杀殿下的人还没走,生火怕再把他们引过来。」
「秦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渝州一事,陛下震怒。」他沉吟了片刻,继续道,「按理来说这件事牵扯深广,但陛下只处理了两个县令,然后又补了银两叫人加固堤坝。」
我忽而想起来那个女刺客欲推我坠崖时说的话,她说我惹了不该惹的人。
说到底我一直以来想得还是简单了些,以为我借此立功就能稍微掌控一些自己的命运,不至于到连嫁娶都没得选的地步。可是渝州一事牵扯到朝臣氏族,我动了别人的利益,他们自然是留不得我的。
到底还是一步一步把自己拖进了更深更暗的深渊。
我听见秦珏继续道,他的声音轻柔,无端令我心安:「今日下朝时在回府路上听闻静和公主要去檀溪寺祈福,街上的百姓都在传公主仁善,臣一阵后怕,直接回府取了快马一路赶到檀溪寺。」
深夜如渊,夜风渐急。
「公主触碰了别人的利益,臣…… 恐有人要对您下手。」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全身发冷,他的手是温热的,也是我唯一能汲取暖意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秦珏那只握着我手的大掌渐渐收紧,甚至他整个人都有点微微发抖。
他平日里柔和清冽的声音嘶哑到几不可闻:「年年,差一点,差一点……」
「差一点我就要后悔一辈子,年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生,我在夜色中看着他面部朦胧的轮廓,只觉得周遭一片寂静,耳边唯一能够听见的就是我乱了节拍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活了这么些年似乎从未体验过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也不知道面对这种感受该做何反应。
我垂着眼感受着胸腔里愈渐急促的心跳,有些不知所措。
「秦珏。」我叫他。
「嗯?」
犹豫了半天,我终于艰难地问出口:「你知道心跳加快是患了什么病吗?」
他愣了愣,继而紧张道:「公主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想了想,但又觉得浑身难受,肩上的剑伤也阵阵隐痛地凌迟着我的神经,「不对,哪里都不舒服……」
「公主先安心睡一觉,臣在公主身边。」他伸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等天亮了就去医馆。」
我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疲惫极了但是又睡不着
「刺客是宫里的人。」我突然小声自言自语道。
秦珏静了半晌,「赵德妃的母家似乎在渝州。」
我与宫中诸位娘娘都不熟悉,只知道赵德妃进宫时家境微寒,这几年升迁速度极快,连带着赵德妃膝下的三皇子背后都不乏支持者。
「前朝后宫向来难分,可是年年,你想过为什么对方知道是你让陛下去查渝州一事吗?」他轻叹一声,那天在摘星楼唯一多余的人只有赵德妃一个,「殿下不该蹚这趟浑水。」
这是他第二次和我说这句话,只是这次我没有反驳他,以前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水患一事会牵动朝堂上多少暗涌。
如果赵德妃的母家从渝州小吏一路升迁而上,中间除了皇帝的提拔还免不了各种明里暗里的花销,加之三皇子背后各种事情的打点,水坝的银两被贪走半数也可以说得通。
可是野爹花了这么多心血提拔赵家,就是希望赵家能够和秦家分庭抗礼,即使发现是他识人不清,但是必然也舍不得在这个关口刮骨疗毒。
再过分一些,就算我死在檀溪寺,他怕也就是寻个理由禁足赵德妃以示警告,不会真的降罪给赵家和赵德妃。
这样不问百姓苦难,只知道权力争夺的皇帝还能让大酀苟延残喘多久?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经被赵德妃一事带来的怒意冲散了大半。我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又沉默了许久,我终是抵不住浓重的倦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距离梦见洪水一事已经过去近半月,此后我基本没怎么做过梦了,这一觉我睡得不沉,耳畔总能隐约听见刀剑声声。
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间装潢简洁的屋子里,蒙蒙日光从糊着素锦的支摘窗外透进来。
我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已经结起了微褐色的痂,动作间有个女声道:「姑娘醒了,快去找郎中。」
整个屋子里除了两个侍女装扮的人就没有其他人了,我拧着脖子环视四周都不曾看见秦珏的身影,于是道:「秦珏呢?」
「姑娘不问问这是哪儿吗?」她顾左右而言他。
「……」
我好像还真不知道这是哪里。
别是有人在路上捡到我,然后见我颇有些姿色,把我卖进青楼了吧???
但想我一不会弹琴二不会书画,只会对着棋盘发发呆这样子,就算被卖进青楼也要被赶出去,毕竟青楼里的姑娘个个才貌双全,而我只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废物。
果然,只要我是个废物,就没人能够利用我,嘿嘿嘿。
想到这里,我悄悄松了口气,又转而望着那侍女。
见她表情躲闪,我又重复道:「秦珏呢?」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有一个侍女出去请郎中了,只余下我和她大眼瞪小眼。
过了很久,她才败下阵来似的小声道:「此地是大人的私产,大人还未醒。」
秦珏过往对我的种种相护顷刻间漫上心头,我虽不明白他为什么护我至此,但现在好像又有一点点明白了,可是想去深究理由,又还是不明白。
一团乱麻。
思绪沉浮间,我听见自己颤声问她:「什么叫还没…… 醒?」
这样犹疑的、带着恐惧的声音竟不像是我平日说话的一贯语气。
她移步把我带到秦珏的屋里,两间屋子的陈设差不多,秦珏正闭着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平日里总弯着笑意的嘴角也垂了下去。
我定定站在门前不敢迈步上前去看他。
刚才过来的时候那个婢女和我说,秦珏背着我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身伤,白色的衣袍被血浸成参差错落的红,有深得发黑的暗红,也有新添上去的猩红欲燃,活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他硬撑着直到郎中给我包扎好伤口喂完药才晕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再三强调让婢女照顾好我,让她们不要对我提他受伤的事情。
「你先下去吧。」我又在门口站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对那个婢女说。
平日里秦珏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坐在他床边看了他许久。其实他睡着以后看起来一点都不温柔,反而像是冬日里冷冰冰的霜雪,抑或是房前檐下冻手的冰凌。
我忍不住伸手把他绷着的唇角微微向上提了提,「你什么时候醒啊?」
屋里一片安谧,没有人回应我,徒有几不可闻的秋风从微微支着的窗缝中吹进来,在我耳畔绕圈。
我的鼻尖有些发酸:「你要是现在醒,我就装作不知道你受伤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我。
我将手从他的唇角移开,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将他微蹙的眉心抚平,「那你不要垮着个脸嘛……」
回应我的仍是耳畔轻悄的风声。
初秋的风不凉,只是到底带了些萧瑟,我日日醒来都会奔到秦珏的屋子里看着他,直到夜色沉沉的时候才回去,可是每次回应我的都是空气。
连这座庭院都被我跑熟悉了,听这里唯二的婢女说,这座宅子在京城旁边的安阳,是秦珏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为了安置母亲置办的。
秦珏的母亲亡故以后,秦珏只留了两个侍婢日日打扫院子,她们那天见到秦珏满身鲜血地带着我过来也是震惊的。
他这座宅子地势较高,其下走不远就是檀溪寺山下的那条河。
有时候我坐在秦珏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就会忍不住去猜那天他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是先杀出重围,带着满身刀伤和昏迷不醒的我凫水躲避追杀,然后再一步步扛着我东躲西藏地过来的吗?
还是两个日夜未曾合眼,精疲力竭地负着刀伤和一个我这样的累赘,一个追兵一个追兵地杀掉,再背着我登高上来的?
「秦珏,别对我这么好。」
今天是我醒来的第八天,我照旧坐在他床前自言自语,刚才郎中来给他换过药,据说他大部分伤口都已经恢复结痂了,只是风寒严重,身上的温度一直退不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是觉得心里闷闷的,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他那张卸去笑意的脸:「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你说来世种种太虚妄,可我总觉得,就算我从下辈子开始连着嫁你十辈子都还不清。」
长久的安静以后,我突然听见一个极轻的声音,像是气音一样。
「真的吗?」
我简直是虎躯一震,一边怀疑自己耳鸣,一边连忙垂眼去看秦珏。
他正对着我笑,是一如既往的、我熟悉的温柔。
果然话不能瞎说,淦。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硬着头皮挤出一句话:「你听错了。」
他没有理我,只是又偏头看着我柔声低语:「可是为什么许往后十辈子,不许今世呢……」
一阵燥热直冲我的面颊,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你你你你你」地结巴了半天,说不出旁的话,「我去叫郎中。」
跨出屋子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话。
我依稀听清他说了句「我大概没有来世了」,又觉得像是听岔了什么,遂转头问他。
「你方才说什么?」
他怔愣一
下,又看着我笑,「公主听错了,臣刚才不曾说话。」
「我都没有自称本宫了,你能不能不要左一句臣右一句臣。」
听得心烦。
不过我原就不怎么信前世今生这些东西,秦珏如此态度我便没有再多问。
我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又想起有东西忘了给秦珏,于是拿了东西又折返回去:「对了,这个是你落下的吗?」
那枚玉佩自我醒来时就放在枕边,碎成了三瓣,我从未见过它,如果不是我的,极有可能就是秦珏的。
虽然秦珏很有钱的样子,这枚玉佩做工粗糙,看起来不像是他的东西;但是我不敢乱扔,只得放在枕下好好保存。
他愣了一下,这次倒是没有继续自称「臣」,听起来舒坦多了:「是我生母留下的遗物。」
那枚玉佩粗糙到就连我这个穷鬼都看不上,秦家是开国功勋,钱权样样不缺,否则我那个便宜皇帝爹也不会忌惮至此。
秦夫人生前虽然不受夫家喜爱,但母家也强势,我万万没想到秦夫人会给秦珏留这样粗糙的一枚玉佩,遂不过脑子道:「你外祖不是定远将军吗?」
说完这话,我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捐给御膳房做麻辣脑花,再把舌头割下来一起捐过去,免得我下次再不长脑管不住嘴瞎说话。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抱歉……」我看着秦珏接过碎玉,嗫嚅道,生怕戳到人痛处,惹这位哥一个不开心也把我摔成三瓣,虽然秦珏这个脾气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秦珏朝我笑笑,「公主道歉做什么。」
那枚碎成三瓣的玉佩躺在秦珏的手心,窗外的天光直直照在其上,隐隐还能够看见其中数不清的、细小的絮状裂纹。
他垂眸看着那枚玉佩,许久才叹了口气,「秦夫人是我杀的。」
秦珏是秦太师的妾室生的。
他第一次见到秦夫人是五岁的时候,秦夫人育有一子,却还是央了秦太师要把秦珏养在膝下。
原本庶子被主母要来养在膝下是件好事,可是秦夫人很是怨恨秦珏的生母。
父辈之间的恩怨情仇秦珏知道的并不清楚,可是自他被秦夫人过继去以后,秦夫人每日给他吃的是馊饭馊菜,天天挑着秦珏身上痛感强但不容易留下伤口的地方凌虐,甚至借秦珏来要挟他的生母乖乖听话。
秦珏为人温润、处事圆滑,我以前总以为依秦珏这样的性子,他应当是秦家嫡系最受宠的一位公子,却半点都不曾想过他的从前是这般暗无天日的。
「夫人用我的性命做要挟,逼着我的生母一刀一刀把脸划花。」
秦珏握着那枚玉佩,似是敛眸神游天外,嘴角惯有的笑意比床头几案上那碗凉透了的汤药还要苦、还要凉。
「当时其实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夫人说,倘若我敢哭一声、闭一下眼,她就在我的生母的脸上多划一刀。」
「我自裁过,被夫人救了,她逼我亲眼看着我生母亲手割掉自己的舌头。」
「夫人不想让我死,我也不敢再自裁。」
秦夫人甚至因为秦珏自裁的事情,逼着秦珏的生母自割舌头,然后差人把她按在恭桶上吞秦夫人的排泄物,就让秦珏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我没想到随意一个不过脑的问题,会让秦珏这样把自己的伤疤揭得血淋淋。一时间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但也只是堵在喉咙口而已。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伸出食指轻轻抵在他唇畔,不想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后来秦珏学着去笑、学着去把所有的情绪藏进心底、学着去圆滑世故,拼命让秦太师看见他,借着秦家大势和自己的早慧一步步爬到高位,而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安阳置办了一处宅子,把已经疯了的生母安置在这里。
秦珏生母死前是清醒过的。
她用瓶瓶罐罐的胭脂盖在覆满刀疤的脸上,把从未离身的那块玉塞进秦珏手里。因为说不出话,她只能想触碰又不敢似的轻轻用手将秦珏的嘴角提出一个微笑的弧度,然后支开秦珏自尽了。
爬到这个位置,秦珏的初心不过是想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是真的到了这个位置,才发现事事皆身不由己,他要保护的不是想保护的人,而是身在其位该保护的人。
他伸手把我抵在他唇间的手指轻轻握住,「别道歉。」
可能是刚刚病愈的原因,他手心是冰凉的。
我的手指同他的手掌相触的刹那,我触电似的甩开他的手,而后听见他自胸腔溢出的闷笑声,我又强作镇定道:「不道歉就不道歉!」
「后来我把秦夫人杀了,当初和她一同行事的人都被我杀了。」
秦夫人死前瞪着眼睛骂秦珏是个孽种,甚至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他杀了秦夫人这件事是秦家人尽皆知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但没人敢提及此事半个字。
夜色已经沉了下来,把最后一片挣扎在天际的晚霞吞噬殆尽,我起身擦了火折子把房间里的烛火尽数点亮,又听见秦珏轻声说:「我不是好人,一直都不是。」
「公主会怕我吗?」
我背对着他点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
其实如果我是秦珏,我可能就不单单是杀了秦夫人那么简单了。我可能会把她挂在歪脖子树上用皮鞭沾凉水抽她三天三夜,再把她千刀万剐凌迟,趁着她没死透直接伤口上撒点盐沉河。
这么想想我好像还挺恶毒。
况且秦珏身居高位,年龄不过二十五而已,他如果说自己是个好人我才觉得像在骗小姑娘。
等会,我好像就是小姑娘?
哽住。
碎玉于他手中碰撞出琅琅轻响,烛火把初秋的凉夜烧得炙热,一句「不怕」在我喉头反复来回,也灼人极了,叫我始终说不出口。
以前我是怕他的,总希望离他远一些;可是他待我好,至今不曾做过伤害我的事,反而是次次以命相护。
那我还怕他吗?
我伸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深深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刺客打伤了,要不然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想不清楚。
「这块玉……」我扭头看他,他就斜倚在床上没有动,复杂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唯有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碎玉的棱角。
他凝眸间的热意太滚烫,我慌乱错开目光,「这块玉,你要不要拿去补一下?」
我变了,我好像不是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静和了,难受。
「公主陪我同去吗?」他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笑意,低到仿佛在和人耳语,却在泛着凉意的夜色里传得很远很远,甚至绕着我的耳畔来来回回绕了几个圈。
「你才刚刚醒。」我说。
他的手指在床榻上轻敲两下,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虽是比平日缓慢了些,但看起来好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躺了这么久,出去走走也好。」
「公主从前可曾逛过街市?」他继续道,边说边拿了套衣服出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宫,自然是不曾逛过的。
但我脑子里似乎总能隐约抓住些关于街市的画面,这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牛逼坏了,毕竟虽然我没逛过但知道街市是什么样子的。
「不曾。」我诚实道。
秦珏拎了把佩剑,「今天好像有灯看,公主想去看看吗?」
「你在床上躺了这么些日子,又如何得知今夜有灯可看?」我问他。
他一愣,然后轻笑,「方才听见下人说的。」
「你胡说,我刚才拿着玉佩来找你的时候宅子里都是空的,你那两个婢女分明出门去了!」
据说修水坝还缺个抬杠的,我觉得我就很合适。
「公主站在这里,是要看我更衣吗?」秦珏松了松寝衣,走到屋子里那扇六折屏风后,我看着那扇屏风上雕着的鸟兽图,半晌才反应过来,一阵臊意从脚底板冲到脸上。
但我对这些实在太好奇了,一是以前不曾见过,二是想验证一下是不是和我脑海中时常浮光掠影般拂过的画面一样,所以最后还是跟着秦珏出去了。
深重夜色被一盏盏明晃晃的橙红映得亮如白昼,漫天星河之中还零星向上飘着几盏天灯,细小温热的火光融进银色的星辰之间,把平日里冷清又高不可攀的夜幕都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色。
秦珏将玉佩交给玉器行以后就同我在街上闲逛,人群熙攘,我和他一步步走得缓慢,偶有孩童嬉闹间撞到我,他就伸手牵着我的衣袖,把我和他拉得又近了许多。
「秦珏,我……」我的身高才堪堪超过秦珏的肩膀一点点,说话时不得不抬眸看他,只是刚刚叫出他的名字就又被一个小童打断。
「喂,你那盏天灯上写的什么?!」
我又垂眼去看几个低矮的小童。
有个穿着橙色布衣的女孩将天灯护在怀里,其中微弱的火光把她的衣衫照亮一小片,「你懂什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嘁。」一群孩子里有个锦衣小童不屑道,「就算不说出来也不会灵!再说,今日又不是上元,我娘说这灯会是镇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婢子挨家挨户给钱让今晚一起放灯,你的愿望能实现就有鬼了!」
我骤然想起今天下午秦珏宅子里是空荡的,又想起秦珏刚醒就莫名知道今夜有灯看,但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秦珏找人放灯是什么动机,想来想去最终得到「想多了」这个结论。
再想去深究,那群小童已经追逐着跑远了,他们挪开之后,我才看见街边那个挤满人的花灯摊子,转而问秦珏:「所以这样许的愿真的不会实现吗?」
「试试,回了宫怕是很难再出来了。」秦珏将银钱轻轻放在摊主面前,回身拿了两盏天灯,「我和公主离京这么久,怕是赵德妃会假意殷勤,让赵家人守着城门,美其名曰找寻你我,实则想先一步结果了我们。」
他把其中一盏天灯递到我手上,其中烛芯还未点燃,和周围低空一片黄澄澄的天灯格格不入,「我已经叫人传信回去了,不日便会有人来接我们。」
初秋夜里的风比白日里要冷些,颇有些深秋的萧瑟气,周围燃灯的烟火气却将凉风暖热。
和天灯缓缓升空那样缓慢的速度不同,周遭一些行人走得要快上许多,动作间撩拨得缕缕轻烟散入我的鼻息间,竟然将秋日里的萧瑟和寂寥烧得一丝不剩,
「秦珏。」我叫他。
他方才找摊主借了个火,把天灯点燃,「嗯?」
「我刚才想说的,我不怕你。」
我看着他被灯火衬得愈发柔和的面容,终于把纠结了一晚上的话说出来,「你我生来俱是踩着刀尖,如若不拿着这些刀杀光欺你辱你之人,被刀子戳穿的就是你。」
「嗯……」秦珏伸手把那盏天灯放飞,看着它缓缓融进那一片暖色的星光里,然后在阑珊灯火中回头看我,「不过都是生来就被枷锁拖着的可怜人罢了。」
「我不怕你。」我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远空里的满目星火,重复道。
「其实,如果我不是江静和,只是江初年的话,我是想嫁……」
「有些话要想好再说,一说出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许你反悔了。」他微凉的手指抵住我的唇畔,笑着打断我,「放灯吧。」
我抽出天灯下的纸笺,提笔想写些什么,落笔时又不知道该写什么,遂直接将空白的纸笺塞回灯烛下面,燃了灯将其放飞,动作一气呵成,似是曾经如是做过。
奇怪…… 我分明连天灯都是第一次摸。
没有纠结太久,我同秦珏并肩而立,看着那盏灯缓缓飘向如昼的夜幕。
好像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缺口骤然圆满,我紧了紧手指,小心翼翼将手靠近他正轻轻拽着我袖口的掌。
绵密的细汗把我的手心打湿,我正欲牵他,突然一个小童跑近,因为速度太快,小童来不及停步,秦珏一个闪身将我护在怀里。
我感受到轻轻的震颤,再一扭头就看见星点血红从秦珏的白衣上渗出来,像雪地里的红梅簇簇。
「对不起对不起!」那小童连声道歉,眼中溢满慌乱。
「无事,去玩吧。」秦珏温声道。
小童眼里的惊慌因为秦珏的话消散了去,「谢谢哥哥!」
「你你你,你背上的伤口被撞裂了……」不等那个孩子跑远,我就直接抓着秦珏的袖子脱口而出,他柔软顺滑的衣袖被我抓出一道印子。
「年年。」
他突然唤我的名字。
我一头雾水,仰脸看着静静站在熙攘行人间的他:「啊?」
「唔……」
秦珏伸手牵过我的手,将我的手轻轻覆于他的大掌中,他手掌里有些粗糙的老茧摩擦着我的皮肤,我的手心也被自己的汗氲得黏乎乎的。
我正欲把手抽出来,又听见他俯首在我耳边柔声细语:「你脸红了。」
他的话像是在我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直激得我脑子里嗡嗡直响,耳际发烫,甚至连思考都不会了。
而后我几乎是迷迷糊糊被秦珏牵回去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
蜡烛「啪嗒」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我如梦初醒般甩开他的手,结结巴巴想说点什么,「你,你……」
秦珏正回首替我掩门,透过那个越合越小的门缝,他轻道:「夜深了,公主早些睡…… 好梦。」
我的目光越过那道缝隙,「等一下!」
「怎么了?」他停止了关门的动作,又转而将门打开。
「你,那个……」我绕到他身后,看着他衣袍上的猩红,「你给我看一眼。」
「看什么?」秦珏问。
「当然是伤口啊。」
这话一出,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秦珏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看什么?」
救命。
能不能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我心里计算了一下让秦珏失忆的可能性,发现不太可能,于是在他诧异的目光里,硬着头皮结巴道:「伤,伤,伤口……」
秦珏:「……」
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放灯的人似乎还没走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嬉闹喧嚣穿过整个庭院停驻在我耳畔,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只余下时不时突然爆出火星的烛火。
我尴尬到脚趾紧紧蜷在一处,恨不得把地砖都给挠穿,就在我崩不住想要开口解释点什么的时候,秦珏突然笑了。
「那要麻烦公主给我上药了。」他缓步走到美人榻前,从一旁的几案上执起一瓶伤药,正是前几日我一直用来涂抹伤口的那一瓶。
这也太尴尬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瓶伤药,犹豫着和秦珏说:「男女授受不亲,要不你还是自己……」
「裂开的伤口在背上,我够不着。」秦珏平日柔和又清冽的声音里竟是含了几分委屈,就是那几分委屈将他声音里的清冽全然击碎,传至我耳畔的时候只余一片要将人融化在其中的低磁。
我大惊失色,有点不相信这样的声音是出自秦珏口中。
硬了,拳头硬了。
他这样的语气让我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的错觉,恨不得用刚刚硬起来的拳头往我自己脸上狠狠抡两拳来给小可怜出气。
我捏着拳头僵了半晌,终于咬咬牙,将伤药盖子打开,「你…… 脱衣服。」
秦珏含糊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脱下外袍。
亵衣连着外袍顺着他的动作,从他肩头滑落,先是露出一小块瓷白又线条流畅的肩,而后随着衣袍越滑越低,我看见他的背上错落地横着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积年旧疤,也有新长出来的粉色新肉,还有尚未脱落的褐色痂壳,入眼皆是一片触目惊心。
他听我的话乖乖趴在美人榻上,那道被小童撞得开裂的伤口正渗血,丝丝鲜红穿过褐的痂透出来,浅淡的血腥气混着浓重的药味在我鼻尖散开。
我抖着手用丝帕替他把血迹擦拭干净,替他上药的时候,我的手指隔着黏腻的药膏都能感受到他背上伤疤的粗糙感。
「这道疤是秦夫人打的吗?」我伸手在他脊椎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那里横陈着一道微微鼓起来的白印。
「唔……」秦珏短促地轻哼了声,似乎是从鼻腔里传出来的,又很快被他压抑住,「是她。」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美人榻上朱红的毯子,白的极白,红的极红,我看着毯子被他抓出深深的褶子,「弄疼你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被毯子蒙住了,闷闷的。
听见他说没有,我才继续给他那道长长的、正微微渗血的伤疤继续涂药。
余光见我瞥见几道已经长出新肉且贴近肤色的疤痕,于是用手轻轻点了点那两道疤,因为怕不小心弄疼他,所以我的手指只是轻飘飘地凌空划过,「那这两个呢?」
「嗯,别……」秦珏的声音里漫上浓浓的压抑感,似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同我说,「是我爹。」
「看起来是最近的,太师为何打你?」我一边问他,一边撕了条干净细布将他的伤口仔细包好。
「没什么。」秦珏笑,撑着手臂想起身,「那就多谢公主帮我包扎了。」
「不行,你告不告诉我。」我见他躲闪,倔脾气上来了,伸手按住他没有伤口的地方不让他起来。
秦珏扭头看我,眼角眉梢溢着无奈,带着暖意的烛火映在他侧脸,纤长的睫毛在他柔和如春水的眼下投射出一片鸦青色的阴影,「真的没什么。」
我想起他方才压抑的声调,于是伸手又在他那两道新肉上来回摩挲轻划,听着他意料之中的闷哼声,「到底说不说。」
他轻喘两声,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子抓住我的手腕,「别闹。」
我看见他冰雪似的脸颊酿上一丝酡红,重重疑惑不由得漫上心头,「你喝酒了?」
「没有。」秦珏道。
「那你脸为什么这么红?」我越来越疑惑。
秦珏把脸扭过去不让我看,「我没有。」
「你有。」我理直气壮,「太师为什么打你啊……」
我觉得秦珏应该是怕痒,这样轻轻挠他的背脊恰好又有点痒,于是我又将另一只手放在秦珏那两道已经愈合长出新肉的印子上前后流连,企图逼他说出来,「说嘛。」
别问,我江静和就是喜欢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横跳,今夜气氛和谐,适合作死。
「唔啊,别闹。」秦珏伸手将我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掌心的炙热烫得我瑟缩一下。
我对上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以为是真的把惹恼了,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听得他的声音里带了些鼻音:「年年,别闹,嗯?」
他和我之间的空气有一阵短暂的寂静,时间好像被冻结了一样,而他眼里的热意像是燎原之火一样朝我滚滚涌来,烧得我面颊发烫。
「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怂了,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谁想到他把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让我无法挣脱。
秦珏翻身压住我,在胸膛和美人榻间给我造了一方小小的囚笼,温热的唇瓣抵在我耳边低语,说话间时不时轻轻摩擦到我的耳垂,炙热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粘腻腻地拍在我耳后。
我的脑袋在那一瞬间「轰」地炸开了似的,只余一片空白。
他刚才说的是:「你知道这样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极近的距离让我们呼吸相缠,他的衣服还没有穿好,露出来一大片白皙的、含着力量的胸膛,其上还浮着几道刚刚愈合的疤痕。
我像傻了一样看着他脸上的艳色,过了许久意识才潮水般地翻涌回来。
前几年偷偷看的春宫话本在我脑海里惊涛骇浪似的翻腾,也是到现在我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直接一路奔到了作死这条路的终点。
「不,不知道……」我又结巴了。
他轻笑两声,并没有继续压着我,而是腾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还记得你生辰那天陛下提起你的婚事吗?」
「记得。」我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我一回府就发现我爹来了。」秦珏把衣服整理好,「他得知我没有拒婚,气得甩了我两鞭子,然后就回他的太师府了。」
外面的喧嚣嬉闹声已经散了,晚风把木窗撩开一道缝隙,也把我的记忆撕开一道裂痕,回到了那个下着淅沥大雨的夏日白昼。
那天秦珏正坐在床前给我削苹果,我还记得他和我提起秋猎的事情,还记得那条长长的、红色的苹果皮顺着他的动作愈变愈长,也还依稀记得昏昏欲睡间闻到他满身的药味。
他和父皇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装病一个月有余,直到那个时候他身上还溢着药味,我不敢想秦太师那两鞭子究竟有多重。
烛火被细细的晚风吹得晃动两下,我垂眼不敢看他,过了许久才悄声说:「对不起。」
「我不想你知道这些,年年。」
他早已经把衣服整理好了,正半蹲着身子看着我,还顺便伸手替我把有些杂乱的发丝理了理,「你只需要知道我会一直护着你,你若是不愿意嫁,我绝不求娶…… 我原本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情徒增心理负担的。」
回忆细碎,今夜的风早已经把时光掀开一角,我不能自控地回忆着秦珏待我种种,差点一句「我愿意嫁的」就直接脱口而出。
饶是我再迟钝,到现在也该知道对于他,自己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合着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声,屋内的珠帘被风吹出声声轻响,风幡皆在动,我的心也在动。
但是记忆最终定格在那个总是不怎么清晰的梦境上,所以我最后说出口的话是:「谢谢。」
秦珏轻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我,「这次是真的夜深了,公主该睡了。」
「好眠。」他移步走出去,白色的衣摆被他的动作扰得翻飞,我终是没忍住,在他替我掩门的时候叫住他道。
「你也是。」秦珏关门的手顿了顿,也柔声回我一句,而后半句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珠帘碰撞声掩了过去,「好眠。」
秦珏那块玉佩第三天正午就被补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取。
他这座宅子所在的小镇地方小,出门走两步就是私塾和街市,玉器行对面的街边还蹲了许多小孩在斗雀,我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这个,现实里未曾见过,于是趁着秦珏取玉佩的工夫也凑在那群小童身后看。
其实我对两只鸟在那儿互相咬不太感兴趣,但那群小童押了些小物赌哪一边的雀会赢,我好奇结果,所以也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那两只鸟正互相扑闪着翅膀找机会互啄,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笑,「喜欢看斗雀?」
「还好,只是以前不曾见过。」我回头看秦珏。
那块玉躺在他手上,被镶了金丝,看起来颇为相配。
我和他并肩往宅子走,「你看过斗雀?」
「未曾。」秦珏眸光沉了下去,「小时候一直想着出头,倒是没工夫顾得上玩。」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夫人不给饭吃,我半夜偷偷捉鸟雀烤着吃过。」
「爬树抓吗?」
「非。」秦珏笑道,一边从厨房抓了一把大米铺在地上,又拿了个箩筐支在米上面,「像这样。」
明亮的天光在他周身洒了层蒙蒙浅金,我扭头看他的笑颜,一时间突然词穷,脑子里只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八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珏凑在我耳边轻悄笑道,「看够了吗?」
我一个激灵才清醒过来,脸上一阵热意,结巴道:「看够了看够了!」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映着我的身影,「哦?」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的,我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热,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一样,我支支吾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自己臂弯里,瓮声瓮气说:「没看够……」
「听不清。」秦珏清冽的声音顺着午间暖风飘进我耳间。
我和他一起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因为埋着头,我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他的衣角和靴子。
「那你过来一点。」这话说出来,我甚至都怀疑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往我这里挪近了一点。
「这句话你就听清了?」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果然很适合去抬杠。
脸上的热意已经消散了许多,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气势汹汹地抬头准备和秦珏继续抬杠。
小女子不才,不过是根铁杠成了精罢了,今天我就要好好给秦珏上一课,让他知道我江初年也是有脾气的!
我心里豪气万丈,觉得自己像个没有感情的刺客,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嘴唇就撞在了秦珏的下巴上。
脾气?什么脾气?脾气是什么?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
有风把我和秦珏的头发轻轻吹动,余光间我能瞥见我们两个人被风吹得相缠的发丝。
我的脸颊也不知道被谁的头发拂得微微发痒,刚刚才退却的热意又变本加厉地袭上来,我愣了一会儿才猛然退后,「你你你你怎么离我这么近?!」
「公主让我靠过来的。」秦珏眼角眉梢俱是笑,在初秋的暖阳下,像温柔本身。
「你!」我气急,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浮着茉莉香气的空气里突然传来轻轻的鸟鸣声,秦珏附在我耳边悄声道:「嘘。」
我转头看向鸟鸣声传来的方向,支起的箩筐下有一只褐色的麻雀正小心翼翼地啄着米。
秦珏伸手轻轻拽着连在支箩筐小棍上的那条丝线,突然一个用力将那根线抽了一下,「啪」的一声,箩筐直接倒扣在地上,那只小小的麻雀也随之惊慌地扑着翅膀,动作间发出微微的扑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