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空空如也的酒盏,抬眼看他,「抱歉,我不知道。」
傅停云和我的关系说起来也奇怪,说起来像是盟友,却又有些像朋友,每一次见面都是打打闹闹的,他方才张口说出他要走,我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半晌才讷讷同他道了句歉。
若我早些知道傅停云今晚就要走,今天我是断不会出宫的,至少要同他好好说一声再见。
「本就无法声张,道歉做什么。」他突然笑出声来,连眼睛里都溢出些盎然笑意,悄声和我说:「东夷王庭混乱,边境士气低迷,我同陈贵妃说好了,我此番悄悄去边疆,借大酀势直接打到东夷王庭,待到夺了权,割两座城池给大酀,就暂不与大酀摩擦了。」
其实夺权哪里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我知道他只是故意把它说得很轻松,心里知晓深浅,却还是和他说:「你道要当我的靠山,可莫要死在东夷,需得记得万事小心。」
他应我一声,一口气把酒盏中的酒饮尽,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和我说。
「近十七年了,殿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眼看着我,叹了声,「我是摄政王嫡子,质子原不该是我的。」
傅停云的身世我零散听见过些,如今他这般一说,倒也是能连起来了。
他是东夷摄政王嫡子,原本要换过来的是摄政王庶子,只他爹宠妾灭妻得很,不顾傅停云母亲的哀求把傅停云迷晕换走了小妾的孩子,导致傅停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前往异域的路上,他试过逃走,可惜他那个傻子爹拿傅停云母亲和她腹中幼子做要挟。
东夷连年挑衅大酀,从未顾及过傅停云身为质子在大酀的安危,而傅停云也不得归家,连母亲病逝也只能从书信中窥见。
「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突然「咦」了声,而后丢了锭银子在酒桌上,又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大酀至东夷路途遥远,只此一别,往后再难再见了。」
我心头也莫名袭上一阵伤感,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又打趣我道:「不过秦珏往后若是欺负殿下了,随时欢迎殿下来东夷当娘娘,我定当由着殿下欺负。」
「你走之前不如去旁边的医馆看看脑子。」我心头那阵轻悄的伤感被他这一句话骤然驱散,下意识地同以往一样张嘴刺他。
他突然丢了个东西给我,我下意识接住,却发现是个羊脂玉佩,其上雕着匹栩栩如生的凶兽,「我说真的,殿下是对于我来说很特殊的存在,我并不清楚这种特殊是什么,但殿下往后若是有困难,拿着这枚玉佩寻东夷在大酀的驿馆,都是可以找到我的。」
「本身是道别不成的,既然在这里恰好碰见了,就好好道个别,我可不是特地来找你的……」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又抬高声音说道,我跟着他一同走至酒肆后的马厩,看着他翻身上马,然后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两下,「真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我,衣摆被风扬起了个柔和的弧度,我看着骑着马在夜色中渐渐走远,突然张口又叫他。
似是没有想过我会叫住他,他勒马回首,扬起头问我:「怎么了?」
我和他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也不知道我这般小的声音他能不能听见,「还会再见的。」
「好,那我就等着再见公主的那天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声在茫茫夜色里清晰地传至我耳际,而后合着一阵渐渐急促的马蹄声,我看见他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凄然深夜中。
我握着那枚玉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梆子声传入耳中,才又恍然想起被我急忙揣在袖袋里的图纸。
我和傅停云喝了两盏酒,不过半盏茶时间,卖木簪的摊子离酒肆有些远,我和秦珏来时花了至少一盏茶时间,秦珏一个来回肯定需要更久,这段时间足够我去图纸上标着的地方看看了。
若是去的话,倒是能看看那侍卫话中虚实,若是真实的,再慢慢做打算,一举把赵家这些事情全部捅出来。若是假的,那就只当是散步了,我只是去看看,并不打算做什么,一个人应当不会遇见什么危险,等我溜达回来的时候秦珏应该正好回来。
计划通。
没有犹豫太久,我就抬步往那处宅子去了,酒肆和宅子离得近极,拐过一条街再走几步就到了。
宅子的门是虚掩着的,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我凑近去看了看,里面确实有几只用来装银子的大箱子,而庭院里空无一人。
赵家这么有钱的吗,一箱银子丢在院子里还不锁门的。
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我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心中莫名疑窦丛生,近期事事在我脑海中又浮现一遍,最后定格在了那个侍卫死前写下的「另怯」二字上。
不对,这不对。
这件事是从草人而起的,赵德妃却没有带着人来搜我的寝殿,放草人的侍卫又屡次发出不小的响动,好像是刻意等着我去抓他一样。因为他塞草人闹出来的动静,我抓了他,然后毫不费力地从他嘴里套出了赵家私宅的事情,而后他被灭口,短短的时间里赵德妃带着人来抓我,我藏起了侍卫尸体边上的两份图纸,而后今天在路上又有人撞我,提醒我要来赵家私宅看看。
宫人说那个侍卫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抓他审问的那天他却是能说得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往外倒,直接就把赵家私宅的事情说出来了。
如果…… 他是故意被我抓住的呢?
如果他是故意在放草人的时候发出动静,故意被我抓住,故意等着我问他话,然后稍微抗拒两句说出了赵家私宅的线索引我过来呢?
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但是小厨房到栖梧殿点点路程,有没有可能林婵找我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抹脖子了?
整件事情如果都是故意设局引我入套,那么就是有人故意找侍卫放草人,屡次引起我的注意,然后让侍卫恰到好处地透露线索给我,再找人杀了他增加可信度,那个杀了他的人完全可以约定好就在那个时间杀了他,然后把我引到小厨房去栽赃给我,所以赵德妃会来得那么快,所以那个侍卫会只画一半地图,所以他会在死前冲我摇头,留下两个歪扭的血字。
这一切都进展得太过顺利了,唯二的意外就是我拿着秦珏带给我的罪证反将了赵德妃一军,当上了长公主,还有那个侍卫死前留下的字。
另怯,别去。
我的心猛然一跳,只觉得这些日子遇见的所有疑点都一点点清晰了起来,只是我太过自负,未曾仔细想过这些。
寒意在我四肢百骸里流淌,甚至连我的头皮都有些发炸,我深吸一口气,急急转身就要出去,却是不知道赵家私宅的大门处什么时候又立了一个人,正抱着胸倚在门上看着我。
- 走反贼的路,让反贼无路可走
「公主现在要走,怕是晚了些。」他的笑容和从前一样油腻,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惋惜,「奴其实挺喜欢公主的,只立场不同,便抱歉了。」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只戒备地向后退了两步,「我道这空无一人的院子何故不锁门,原来赵大公子在这儿等着本宫。」
「奴也的确等到了公主,不是吗?」他调笑两声,突然抬手挥了挥,「公主勾结渝州重臣行贪墨之事,又三番两次栽赃于我赵家……」
赵家私宅的大门被彻底打了开来,从外面进来了许多禁军,动作间身后佩剑和身上软甲蹭出琅琅细响,赵大公子还兀自说着话,声音比剑甲摩擦声要刺耳多了,「陛下召三殿下与渝州诸位赵家臣子进京,公主心知纸包不住火,竟是趁着今夜要杀了他们灭口,您可真是好狠的心!」
宅子门口已经有许多百姓探头进来看热闹了,我甚至都来不及辩驳,又有人从屋内拖了几具盖着白布的板车出来,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走近赵大公子,而后朝他微微躬身,叹了口气道:「吃食中下了砒霜,几位大人已是无力回天。」
如果说我方才还没搞清楚状况,到现在我也该是明白了。
赵德妃从一开始就想着拿这件事情设计我,她用草人作饵,让我抓住了那个侍卫,然后从侍卫手中拿到赵家私宅的地图,又杀了侍卫增加整条线索的可信度,最后把我引到赵家私宅来。三皇兄和赵家几个在渝州的重臣同属赵家一脉,他此去渝州也是不作为,贪了许多赈灾款,赵德妃清楚自己儿子的德行,就算没有我那天反将她一军说的话,她也会找个由头让野爹把把三皇兄和渝州那几位大臣召回,她也算准了我想掰倒她想疯了,笃定我一定会来,而后在赵家私宅杀了渝州几位重臣灭口,再栽赃在我身上,反把贪墨结党种种罪名扣在我身上,说是我急不可耐想要杀人灭口,以防自己的罪名被抖出来。
蠢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是我。
这整件事情有太多蹊跷,可惜我从来没有去细想过,自负地一步一步踏进了赵家从一开始就给我准备好的陷阱,中间的反抗和意外也不过是和他们的计划殊途同归罢了。
「本宫何故同你赵家远在渝州的臣子结党。」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们自己贪墨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这般栽赃本宫,不觉得太没有道理了吗?」
周遭百姓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几乎要盖过了我的声音,我说话时他们安静了一下,不过只是静了一瞬,而后又窃窃私语了起来,「这不就是静和长公主嘛,前些日子还在传她仁义,谁知道是这种人!」
「可不是嘛,还把自己的罪名栽赃在亲兄弟身上,真是毒妇!」又有人在那里说道,他们来来回回讲的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殿下何故要同他们结党,奴便是不知道了,恐怕还是要问问您自己。」赵大公子笑道,「他们的确罪无可恕,是我赵家管家不力,便是陛下要赐死他们,我赵家也绝不偏袒,只公主这般作为实在是太令大酀百姓寒心、太令陛下寒心了!」
我被他这一番假装大义的话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本宫才来不过半盏茶时间,何以同各位大人把酒言欢再拖到毒性发作?」
如果中间没有遇见傅停云的话,我在他们吃食中下毒而后毒死他们还能牵强地说得过去,但是因着遇见一回傅停云,我来这里连脚跟都没站稳,赵大公子就跳出来要抓我,不免生出些漏洞来。
我并非透明人,走过来的时候也有百姓瞧见了,听得我说完,有些人也开始说,「原来这就是静和长公主,我方才还瞧见她了,的确才来不久。」
「如此说来还是奴误会长公主了?」赵大公子无所谓道,「此事影响恶劣,却也不能笃定是殿下所为,不如先将公主送回宫中禀了陛下,由陛下做定夺。」
听得他这番说辞,围在我身边的几个禁军对我比了个手势,「殿下请。」
这件事的漏洞颇多,但是所有的线索都直直往我身上指,因为牵涉了许多官员,野爹先下令将我软禁了起来,直至此事被查清为止。民间这些日子传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许多人跪在宫门口请愿,言一定要把凶手斩首示众,父皇迫于压力,不得不许下承诺,说最后若是查明我是凶手,也不会有半点包庇,一如当年江初槿那件事情一样。
再见到秦珏是被软禁的第三天。
我正欲就寝的时候,偏殿的窗边突然发出一阵「哒哒」声响,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而后秦珏跳进来捂住了我的嘴,「是我。」
说起来也好笑,从前栖梧殿的守卫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自从我被软禁以后,栖梧殿被侍卫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铁桶一样。
「你怎么进来的?」我退后了些,问他。
「你同我说过不乱跑,我倒是没想到,你支开我一会儿能捅这么大娄子。」秦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神有些凉,带着三分愠怒,「遇见这般事情你也不知道同我说一声吗,非得自作聪明往火坑里跳,嗯?」
我无可辩驳,却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我……」
「你不想欠我的?」秦珏冷哼两声,见我一直垂眸不说话,一口气突然泄了去,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叹了口气,「你又何曾信我。」
「现在……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我被软禁着,外边的消息到不了我这里,沉默了许久我才问秦珏道。
事情如今已经被野爹交由别人去查了,这个过程里赵家能做的手脚很多,要定我的罪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秦珏所言和我所想的出入并不多,只他沉默一会儿又道:「不过三殿下如今也被软禁着,陛下言他若是有贪墨一事,必定也剥了爵位流放苦寒之地,此事是陈御史在查证,三殿下这般也落不着好。」
他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年年,我当护你,这件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温柔的唇又轻轻顺着我的额头下移,轻轻摩挲过我的鼻尖,最后停在我的唇间轻轻舔咬,而后微微伸了舌尖往我嘴里探。
他并未束发,只松松散散在背后用发带扎了一道,垂首间有发丝落在我脸上,挠得我有些发痒,我便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秦珏见我躲他,又抬步逼近我两步,把我抵在角落里叫我退无可退,而后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俯身又在我唇间落下一个吻,不同于方才的轻柔,反而是带着些微侵略感,齿尖轻轻磨着我的唇畔,待到我感觉到丝丝刺痛,又温柔地用舌尖轻扫几下,痛和痒来回充斥着我的感观,叫我不由得有些腿软。
只他伸手撑着我的身子不让我软倒下去,探舌入我唇齿间又轻舔我的牙龈,我只觉得痒,便伸舌想要把他的舌推出去,他却是又绕着我的舌尖逗弄我,还时不时轻轻咬一下它,「别躲着我,年年。」
我双颊发烫,垂着眼不敢看他,余光见瞥见我和他唇齿交融间带出几缕极细的银丝,又很快地在我们的动作间断开,而他正揽着我腰的手也是烫得惊人,似是有一块烙铁正烫着我的肌肤,自腰间肌肤烫到心里去了。
有难言的麻痒感自他和我相触的肌肤处游散开来,趁着亲吻的间隙,我气喘吁吁地含糊道:「没有躲你,就是痒。」
他哑声轻笑,按在我腰上的手又紧了紧,惹我一阵战栗,「哪里痒?」
秦珏平日声音不是这样的,只有我和他稍微做些亲密的事情才会是这种低沉又带着些沙哑的声音,此番带着笑意在我耳边撩拨,直接将我脑中正绷着的弦给撩断了去,我莫名其妙脱口一句:「哪里都痒……」
话方才说出口,我的意识才回笼,看着秦珏含笑的眼,我尴尬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不是,我是想说脸,脸上哪里都痒。」
他只是笑着看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不知道信没信我的说辞。
我对上他的眼,又触电般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你,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珏听我说完,却又是笑了,声音里似是含着钩子,让我耳朵直发痒,「年年想我怎么进来,嗯?」
屋外寒风瑟瑟,吹得枯枝晃出些微微响动,屋内却是热得让我有些发汗,耳边只余秦珏的轻喘声。
我讷讷道:「秦珏,帮我一件事。」
秦珏习武,要溜进栖梧殿并不算什么太难的事情,又因着现在已是深夜,侍卫们多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是以他又带着我溜出了栖梧殿。我被他搂在怀里,裹在厚厚的大氅内,只能感受到动作间带起的风声飒飒。
我被禁足软禁期间不得见任何人,就连吃食都是婢女给我放在门口的,是以秦珏今夜来寻我,我央了他带我去寻陈贵妃。
陈家和我已经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如今陈御史主动接了三皇兄的案子,也是在和我表明立场,我需得寻个时间去找陈贵妃商议解决对策才对。
秦珏说他当护我,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到永昼宫的时候,陈贵妃还没有睡下,她把我留在了寝宫,而后把秦珏支去了小佛堂。
晚夜风急,吹得屋外已经凋零的花树瑟瑟作响,时不时有枯枝敲在窗檐上,发出哒哒轻响。
等到秦珏的脚步声远去以后,她才扭脸看我,沉默了许久才掀了掀嘴皮子,「说说吧。」
我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才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屋子里燃着的是沉香,温温热热的,叫人莫名有些心安。
她伸手拨了拨炉子里的香,面目被薄透的白烟掩住,「查这案子的人和赵家私底下交情不浅,三皇子一事又拖在我们手上,怕是赵家也会顾及这些,一时半会这两件事怕都不会有什么进展。」
「静和鲁莽了。」我沉默半晌,又朝她叩首。
我一个不注意,也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起来吧。」她道,「这件事在外面倒是闹得沸沸扬扬,赵家造的证据一个两个都在往你身上指,现在有许多人都在传呢,若你真是凶手便该杀了你。」
「百姓们才不管真相是什么,今天说这个他们就信这个,明天说那个,他们就信那个。」陈贵妃一步步走近我,把我拉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如今他们的日子也不好,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逮着你这件事更是把所有怒火倾注在这上面,静和,我们没有办法的。」
她说得对,我们的确没有办法,除了拿着三皇兄彼此做人质拖延时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温热的、保养得宜的手在我脸上反复摩挲,眼神却是飘忽,声音忽而又颤抖了起来,全然不似方才沉静:「阿瑾,阿瑾,娘亲答应过你的…… 答应过你的……」
她在透过我看江初槿,我知晓。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江初槿很像,她央陈家央陈御史把我推上长公主的位置是因为江初槿,如今帮我一半是利益纠缠,一半也是因为我像江初槿。
我站在那里任由她捧着我的脸抹泪,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才又抓着我的手道:「你说这苍生百姓恨不恨他?」
听得她这话,出宫那日在街道上所见所闻骤然浮现在我面前,我忽地想起他们脏污不堪的脸,混着血迹斑斑和泥土灰尘的衣衫,还有起伏不绝的挥鞭声和夹杂着痛呼的骂咧声。
恨吗?
不恨吗?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眼眸中的仇恨和声音里的怒火,而京城之外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君主不问苍生苦,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玩弄权术,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为了活下去毅然奔上一条结局已定的死路。
「当是恨的。」我脑中回忆了许久,才张口艰涩道。
「那你呢,静和,你恨不恨他?」她声音飘忽,又问我,「他拿你做棋,从未顾及你的生死,甚至直接把你推进死局中,静和,你恨不恨他?」
说不恨是假的。
我自出生起就未曾享受过来自父母的爱,一直被囚在一方小小的宫殿里受尽白眼,因着父皇对我的轻视,连宫婢都可以随意朝着我翻白眼,直至十五岁之前,我甚至连热饭都没有吃过几顿。而后至我适龄婚嫁时,他又猛然想起我来,却是三番两次将我往死路上推,似乎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他的棋,死生不由我。
不等我回答,她就又转过目光盯着地砖,讷讷道:「本宫也是恨他的。」
未尽的话我晓得,江初槿的死她从未有一天忘却过,她曾经哀求着求他再努努力留江初槿一命,结果却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在万民谩骂中葬身火海。
她话音方落,眼神忽而狠戾了起来,「静和,本宫想你活下去,你也想活下去,那就杀了他,杀了他以平苍生怒火,解你我之恨。」
我被她的眼神和话语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若是野爹不退位的话,那么我和赵德妃的事情拖到最后,我也是难逃一个死字,可如果野爹退位,陈家抑或是我暂时掌了权,可保我性命无虞。
我想我是理解她的,她想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替她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宫中皇子们年纪尚幼,三皇子下面就是八皇子,可是八皇子也不过十四岁而已,若是杀了野爹,能掌权的只剩下三皇兄。可是三皇子背后是赵家,与我对立,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八皇子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弑父弑君这个念头太过疯狂了,我一时间脑子里混乱无比,却是又想到前世我死前姬伶同我说过的话。
秦珏弑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若是父皇不死,死的就是他。
梦中我在摘星楼上见到的滚滚洪流、见到的被冲垮的城墙和堤坝、见到的凫在泥黄色大水里生死不明的人们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静和,本宫给你时间考虑。」她见我呆滞地站着不说话,忽而笑了,「只你得知晓,本宫前几日已给哥哥传了秘信,让他秘密携小半数人回京。如今东夷和大酀只是摩擦,带小半数人马秘密回京并不影响任何,东夷质子依然可以带着大半人马突剿东夷王庭。静和,你只有半个月时间考虑,半个月后,本宫的哥哥当进京了。」
她这话一出口,就是我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她的哥哥带了小半人马秘密回来,宫中有半数禁军握在赵家手中,还有些兵马尚养在京中,即使东夷边境小半数人马也已经很多了,但是若一定要硬碰硬是根本打不过京中兵马的,若是败了,陈家陨落,我也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不逼宫,父皇继续在位,拖得久了我也难逃一死。
那日流民们的话骤然又响在我耳边,前世秦珏所作所为又骤然袭上脑海里。
因为知道要死,才会拼死相搏。
与其让江山改姓,为什么不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只有有了权势,才不必为了生死之忧提心吊胆;也只有握住权势,才能有余地让这天下更好。
「好。」我道。
今夜以前,我只想要活着,可是现下我却突然明白了活着是一件何其困难的事情,若是没有绝对的权力,不踩着尸身血海爬到高处,在这个世界里又何谈活着?
只是陈贵妃的哥哥毕竟只带了小半人马回来,即使路上再秘密,临近京城的时候还是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野爹虽然器重赵家,却也没把所有的禁军给赵家,只是给了大半而已,就连京中闲置的兵马也需得要将军手上的半块虎符和野爹手上的另半块虎符才能调动,届时所有的禁军加上京中兵马一同对付陈贵妃哥哥带回京的人马,依然是凶多吉少。
「陈家似乎还有个小将军在京中。」我沉吟半晌,问道,「将军手上都掌着半块虎符,若是能拿到另一半,兴许胜算会大些。」
但是偷虎符未免有些不太现实,陈贵妃并无圣眷,我也难以出入野爹居所。
「儿臣想……」我紧了紧手,脑中突然想起赵德妃来,决意试着赌一把,「儿臣想见见赵德妃。」
当前已近子时,宫中大抵已经没几个人是醒着的了,陈贵妃称了病差人去寻御医,亲口点名要赵德妃来侍疾,宫婢百般为难却还是转身去请了赵德妃。
永昼宫的每一间屋子里似乎都置了几颗夜明珠,寝殿中也不例外,熠熠生辉的明珠悬在屋内四角,合着烛火点点,把整间屋子都照得明亮非常,似是也应了「永昼」二字。
羡慕,嫉妒,酸。
我什么时候才能这么有钱啊,呜呜呜。
陈贵妃和我一起等着赵德妃,等了许久,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因为我还在禁足期,陈贵妃便是直接让我从偏殿溜走去小佛堂等着,等只剩下赵德妃的时候她再差人来叫我。
和我的栖梧殿不同,陈贵妃寝殿偏殿中是有门的,正省得我爬窗出去。
我刚刚掩上门,就隐约听得屋内传来个急切男声,「你感觉如何了?」
是野爹。
他说话那瞬间,我正好把门掩住,再往后的话我就听不见了。
冬夜寒凉,我的脸大约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红了,我猜我的脸现在看起来大概有点像宫中冰窟里白里透红的猪头肉。
寒风刺得我耳朵有点疼,我拢了拢衣衫,加快脚步往小佛堂走去,还未进门就见秦珏站在门口皱眉看我,而后快速地走过来把我整个人罩在大氅里:「冷不冷?」
我被他捂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耳朵舒服些了,他寻了个椅子压着我坐下,伸手捂在我的耳朵上轻轻揉弄取暖,「怎么过来了?」
「你还没走啊……」我小声说。
秦珏将游移在耳朵上的手移至我面颊上,轻轻捏了捏,「在等你。」
我由着他捏了一通脸,突然一阵恶趣味涌上心头,张嘴阴阳怪气地想逗他玩玩,「等我还是等别人啊?」
一开口就知道是老阴阳师了。
他的手顿了顿,而后倾身咬牙在我耳边哼笑道,「小没良心,不等你我还能等谁。」
柔柔的发丝抚得我脸颊发痒,我推他一下,「哦。」
佛堂正中的神龛前还燃着香,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梦见帝师时的光景,心里一阵莫名的低落。
秦珏见我不说话,又伸手拍了拍我的发顶。
「从前,你篡位的时候,是不是也挺为难的?」陈贵妃所言还在耳边回响,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张口问他。
他好像整个身体都僵了一瞬,半晌才艰涩道:「年年,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好,我若说未曾篡位恐你也是不会信的,但是前事已矣,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而后他蹲下身子平视我,声音里带上了些诱哄和不易察觉的不安,「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朋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张了张口想和他解释,说我没有要怪他的意思,但是话在喉咙里徘徊两圈以后,最终还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咽了回去,「想想你应当也是为难的,如今我也体会一遭这种感觉。」
他抓在我肩头的手猛地紧了紧,而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启唇,「年年是…… 什么意思?」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些事情要和秦珏讲一讲,他每回都叫我有事情要和他说,其实许多事情我和他商量商量结果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差的,虽然逼宫这件事情已经没得商量了。
奇怪,但我就是有点想告诉他。
该死该死该死,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和他减少牵扯了,但是现在居然还是忍不住想把这些事情和他讲。
我他娘的大概就是又当又立第一人吧,呜呜呜。
算了,不说了。
不行,还是说吧,前面都说了那么多了,他猜也该猜到了,就等我再给一个准话了。
我又纠结了半天,才别过头道:「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话一说出口,秦珏似乎也惊了一下,只是很快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调笑道:「那怕是往后就要轮到年年护着我了,若是朝中有人欺我,我便搬你的名号压他们了。」
「只是…… 望年年削了秦家人手中大半权力,留他们一条性命了。」
「那是自然。」我犹豫着问他,「你…… 你是重臣,我…… 夺权,你不觉得我大逆不道,有悖伦常?」
毕竟这话说出口之前,我心里还隐隐约约有点害怕秦珏觉得我大逆不道,连自己亲爹都这么整,简直恶毒凶悍不是人。
虽然野爹也从来不干人事,我对他不干人事也说得过去,但是旁人若是听见弑父这两个字,恐怕早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臣子只是个职业罢了。」他顿了顿,趁我不注意在我额头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凑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况且…… 我也只心甘臣服于你。」
???
他这张嘴怎么越来越会说了,我日。
真是该死的甜美。
幸好佛堂里不算太亮,我低着头他应该看不出来我脸红。
方才陈贵妃逼我弑君时,我忽地就想起前世的秦珏,大约前世的他起初也和我一样为难,从前我不理解,如今却是多理解了几分,再看他就觉得原本已经没剩多少的隔阂又少了几分,余下仅剩的一些芥蒂在我心里和浮萍野草一样胡乱摇晃。
只是每回我想和他重新开始时,心口还是会忍不住地绞痛。
「你,你倒是说说,你当如何用我的名号压别人?」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侧脸,我头又往下垂了几分,而后转移话题道。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轻轻裹住了我的手掌,大拇指在我虎口处来回轻抚,「你我之间的关系早些时候就是人尽皆知,不需多言,别人也知晓公主是我的。」
被他抚过的地方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我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同他顶嘴:「什么你的我的,秦大人怕是想得有点多,我若真有权有势,必然先包十几个面首开心开心。」
呵,论作死,我自称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秦珏语气突然有些泛凉,似乎比屋外的冬夜有过之无不及,「怎么,我一个人满足不了公主吗?」
我扭脸没看他,身上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又凑近我了些,抱起我然后一个旋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把我牢牢按坐在他的腿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