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逢没有说话。
我接着问道:「我是那个小太子么?可我为何会是只女鬼?」
檀逢缓缓摇了摇头:「具体过程我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你和那太子一定有什么关联。只是阎王不想再提起,多年以来我也不犯蹚这趟浑水。」
我叹了口气:「那此事与骆无极又有什么关系?」
檀逢说道:「我说了,当年立誓之人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他骆无极。其实我知道的也很零碎,我只知道你并非什么死胎,而是与那小太子有着某种联系。只是这联系恐有些见不得人。如今骆无极引你入局,证明他知道的远比我要多。可此局他执黑子,你执白子,总要等到他先下,十分被动。我劝你还是三思,是否要入这棋局。」
「谢谢…」 我沉声说道。
檀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来也是我错。若我不是中了圈套,央你替我去阿摩寺,便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我叹了口气:「鬼王和骆无极一起设下的圈套,谁又躲得开呢?」
檀逢皱眉道:「鬼王我倒是不担心,不管他要干什么,总归瞧着不像要害你。可那骆无极不一样,自我入地府,便是他掌管异诡阁。地府之中,好似无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没人在异诡阁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说罢,檀逢微微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去找他。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大抵分辨出他说的孰真孰假,不要被他骗了。总归是…万事当心。」
「好。」
我只说了这一个字,深深看了檀逢一眼,便提剑离开了。
【40】
我返回异诡阁第六层的时候,骆无极的手中正拿着那本《十三凶煞•拂生引》,就像一切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一样。
我盯着那卷宗蹙了蹙眉。
还是骆无极先开了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将那书递给了我。
我没伸手去接,而是蹙眉盯着他,冷淡道: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骆无极轻挑了下眉:「哪里有趣?」
我寒声道:「想让我知道什么直说便可,何必弯弯绕绕?」
骆无极笑着摇了摇头:「林大人,答案和真相总要自己找才有趣。况且我知道的也不过是皮毛,恐有什么记错的、遗漏的,岂不是误导了林大人?」
骆无极振振有词,我一时竟被揶揄住了,想不出什么话来怼回去。
我沉着气,一把扯过那卷宗。
「第二卷,第九页。」 骆无极淡淡道。
我瞟了他一眼,随后乖乖翻到了第二卷的第九页。
「塑魂…造骨…」
我嘴巴微微张开,震惊得挪不开眼睛。
「这…」 我呼了口气。
我震惊并非是因为所谓的「塑魂造骨」之术,而是这本该有所记载的一页竟是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骆无极。
骆无极眸光透亮,含笑看着我:「《十三凶煞•拂生引》中记载的都是上古幽冥诡术,为帝鸢当年亲手所写,无一遗漏。可偏偏这一页是个空页。你猜是为什么?」
我横眉冷眼:「为什么?」
骆无极幽幽笑道:「因为它够邪、够毒,连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那双手沾满鲜血的龙阁帝鸢都看不下去,不肯将它记载下来。」
我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骆无极眉毛微挑,问道:「林大人,你知道…人也罢,神也罢,最重要的是什么么?」
「是什么?」 我问。
该死!我又被骆无极牵着鼻子走了。这会儿功夫我已经连问了三次「为什么」 「是什么」,活像个愣头鬼。
骆无极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眯了眯眼睛道:「是魄,因为魄是精神。只要精神还在,哪怕只有一丝,借助这塑魂造骨之术,就可重塑鬼身。即便没有生命,即便只是成为一只鬼,那人终究可以回来。」
骆无极手里的石头严重影响了我的思绪,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在我晕晕乎乎的时候,他忽然又阴森森道:
「可是塑魂很难,首先合适的魂就很难找。有的人终其一生也碰不到,有的人为此等待千年,才终于等来一个。」
「檀逢真的说对了…」我盯着骆无极的眼睛,沉声道:「昔日阎王是夺了那太子的魂,动用塑魂造骨之术才生生造出了我,让我以鬼胎身份重生。对么?」
「不不不…」 骆无极笑了起来:「林大人说错了。严格说起来,不是什么夺魂。而是阎王重塑了那鬼胎,令他做了你的魂。」
说罢,骆无极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子背上,仿若看好戏一般,伸出手来隔空指着我道:
「那死胎是霍家第一任皇帝的长子,本该是太子,可他死后做了你的魂。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林大人,你有恩要报,有债要偿,因而命中当为那霍家守最后一世江山。」
我愣住了:「你…再说一次。」
骆无极露出狡黠笑意:「你就从未想过,霍姚与姜叶颂都只是你在人间的身份,即便一个有记忆一个没记忆,为何你单单对三千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成拳头状。
接着,骆无极幽幽长叹了一声儿,可听着十分虚伪,声音惋惜中透着分明的讽刺:
「因为你的魂曾经属于那个小太子啊,即便被强大的精神压制,难免还有残存的感知。阎王安排你去还债,又不舍得你形单影只过得太过凄苦,硬要插上一脚。可我瞧着,他也不见得让你好过了多少。我一早便说过的,那是你自己的债,背着抱着总是一般沉,终究是逃不过的。不经历这些,你始终背负着这些孽债,又该如何抛却这段故事,重新变回原来的你呢?」
我的心口处就像有人拿着锥子一点点一点点扎入,由浅入深,刺痛感渐渐入髓。
其实此前我从未想过,霍姚与姜叶颂明明都只是我在人间的身份,即便一个有记忆一个没记忆,为何我单单就忘不掉三千多年前的背叛,对那楚国的灭亡耿耿于怀。原是因为我的魂还有他自己残存的记忆与感念,冥冥之中影响着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成拳头状。
我蹙着眉,心中一团怒火:「兜兜转转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骆无极摊了摊手:「林大人还满意么?」
我颤声道:「既已发誓永不再提,为何如今又要提起?」
骆无极笑了一下,眼中寒光扫过:「我骆无极最不信誓言。起初我不提,是因为没有值得一提的人。后来那人出现了,时机又未到。如今,人到,时机也到,自然可以提了。」
「好。」 我冷声道:「既如此,还请骆大人不要吝啬言语。我且先问你,你刚刚说魄是精神,那我体内的魄属于何人?」
骆无极没有直接回答我,他向来喜欢让人猜来猜去。此时又露出阴灿灿的神色,说道:
「我说过,帝鸢当年嫌这诡术太邪,不肯将其记载下来。所以这门术法最终只剩下口口相传,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其实我要感谢帝鸢,若非是她,我哪有机会卷入这是非,哪里会知道寻渠当年留下她一魄,以此挟制龙阁林拂,让他做了阎王。哪里会…」
说着,他忽然顿住了,阴灿灿笑了一下:「不知桑俞是否与你说过,能让龙阁林拂甘心俯首的,只有帝鸢。林大人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要让阎王冒大不韪,为你塑魂造骨?」
我浑身一震,仿佛让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骤然麻木,手指尖儿不停打着颤。
骆无极幽幽道:「帝鸢当年厌恶这诡术,但是可笑么?她偏偏要靠这诡术塑魂造骨,才能返回这个她含恨离开的世界。」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脸色一定十分惨白,我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了,干巴巴的嘴唇很艰难才能张开。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林大人…或者,我应该叫你,帝鸢大人。」
我眼睛瞪起,嗓子眼儿好似打了结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极其迟钝地摇了摇头:「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骆无极幽然笑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从你在霍姚的幻境中看到了帝鸢的执念,你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不敢去想,你怕它是真的。」
我周身宛若冰冻一般,直立在那儿,动都动不了。
骆无极说得对,我早有些不好的预感。地府三千多年,我见过太多的前世今生,闻过太多的悲欢离合,猜到不难,接受很难。
「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我声音冰冷,直勾勾盯着骆无极:「既是没有记载的诡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骆无极嘴角轻扬:「这诡术本就是魔族秘术,除了魔族,无人会用。昔日你就剩一缕残魄,是我,亲手为你塑魂造骨,让你重生。」
「魔族…」 我愕然一怔:「你是魔族?」
骆无极阴森森看着我:「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稳坐异诡阁?」
骆无极摆弄着手里的石头,诡异笑道:「魔族善战,他们将我困在此处,画地为牢。他们以为这样,我魔族便再无起兵之日。可我偏要唤醒帝鸢,让她带着她的恨,屠尽鬼族,杀上九重天,为我兄长报仇。」
我惊得汗毛直立,盯着他道:「你兄长是魔王惑英?」
「正是。」 骆无极咯咯笑了起来,眉眼皆颤着,瞧着好不阴森恐怖。
我诧异问道:「为何要告我这些?你就不怕我告诉…」
我还未说完,便被骆无极打断了。
「告诉谁?」 骆无极笑了:「你以为阎王是真心替鬼族卖命?不过是因为他太执着于所谓承诺,又被挖去心肝,才迟迟没有反抗。 」
我低哑问道:「那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告诉鬼王么?」
骆无极笑了,直勾勾盯着我,神色十分笃定:「你不会。因为你是帝鸢,万年前你错信了鬼族,万年后你难道还要做出同样愚蠢的选择么?」
我没有说话,脑袋里嗡嗡作响。
骆无极看着我,压着嗓子,一字一字道:「回到阿摩寺,破除幻境,你就会恢复全部的记忆。龙阁帝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我们已经上万年没有见面了。」
【41】
我好像很久没有在地府之中闲逛了。
其实地府里的鬼差不算少,日日来往的鬼魂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可不知为何,几乎不会有鬼与你擦肩而过,偌大的地府幽暗深沉,时常杳无声息,宛若只剩下你一个。
一直以来,比起热闹的凡间,我都更喜欢阴暗凄冷的地方。我总会跟别人说我出生于地府,是个死胎,因而不喜人间的一切。竟不想,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死胎,甚至根本不是一只鬼。
我是龙阁帝鸢,一个只存在于遥远传说之中的上古凶煞。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焦灼似乎漫过了震惊与恐惧。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而是即便你知道了,却无法对过去的自己感同身受。
苏温…哦不,鬼王还等着我回去救他。其实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真的等着我去救他,还是做了一场戏等着我掉进另一个早早设好的圈套。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拂。」
忽然有人喊我。
我低头看去,颈间的玉佩微微泛着橘色的光亮,阎王的声音灌进了耳朵里。
我没有说话。想着几千年来他对我唤着他自己的名字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想着自以为他对别人皆冷眼旁观,唯独待我不同,原是帝鸢前世种的因,叫我坐享其成了去。
「林拂。」
阎王又唤了一声儿。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急促,却实在听不出什么大的波澜。他没有心,便没有情感,连想表达出焦急与担心都做不到。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叹了口气,应道:「我在。」
「在何处?」 他问。
我仰头看了一眼:「雨廊桥下。」
「就在那儿等我。」
说罢,玉佩暗淡下去,亦再无响声。
我站在桥边,只等了一会儿,阎王就出现了。
他出现的时候幽暗天边似乎划过一道白光,而后就瞧见玄袍随风鼓动,他大跨步向我走来。
他好像很着急,但似乎又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直到我俩面面相觑,他只幽幽说了两个字:「走吧。」
「去哪儿?」 我问。
阎王说道:「你不是要去救人么?」
我微微一顿:「他是真的…出不来么?」
阎王点了下头:「他错过了唯一一次强行破境的机会。只能等幻境消失。但帝鸢的幻境无人能破,除了她自己。」
「为什么?」 我问。
「因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内心深处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阎王说道。
凄冷的潮湿感针扎一样渗透进我的肌肤,我苦笑了一下:「鬼王引我过去就是为了让我破除幻境,对么?」
阎王没直接回答,只是垂目道:「他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我喉咙微哽:「骆无极…他费尽心思引我入局也是为了今天。那么鬼王和他…难道目的是一样的么?」
鬼王荻珏,再情深也是,再愧疚也是,我并不觉得他会希望帝鸢屠尽鬼族,为幽冥复仇。
阎王缓缓道:「这是一场博弈,也是一场赌局。他们两个分站在两个阵营,各自下注,赌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
「那你呢?」 我盯着阎王深棕色的眼睛:「你知道鬼王的心思,也知道骆无极的计划,那你赌的又是什么?」
阎王看着我,一双幽静的眸子在暗处透着隐秘的光亮,声音沉缓而有力:「我什么也不赌,我追随你的一切选择。」
追随…我的一切选择…
我默念着,那一刻,仿佛看见了幻境之中坚韧绝望的少年,还有那个浑身是血消散于帝鸢怀中的龙阁林拂。
「如果说帝鸢的信仰是幽冥,那龙阁林拂的信仰就是帝鸢。」
那妖曾这样说来着。
就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哭,为了我,也为了帝鸢。
我正惆怅,阎王忽然又道:「我知道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你都不会放由他消失在幻境之中,你一定会回到那里。这一次,我陪你去。」
我的手臂微微抖动,想笑,却只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我还有一事要办,你先去阿摩寺,半日我自去与你会和。」
说罢,我转过身去,紧紧抓着我的剑。身后没有脚步声,阎王听话得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知道骆无极要我取剑的事,也不知骆无极取那剑要做什么。但既然答应了,我当去那裴玄度的墓陵走一趟,就当会一会那位故人了。
我到达邺阳的时候,人间已近黄昏。裴玄度的墓陵本是依山傍水,绝佳的位置。可如今在昏暗之中,竟瞧着有几分凄然冷僻。不过与他的性子倒是十分相合,孤高冷傲,连死都那样决绝。
裴玄度十七岁入朝为官,五年间六次南下,治水患、赈灾荒、平流寇,深得民心。可他得了民心,失了帝心。确切来说,是霍姚不再信任他。曾经最倚仗的,变成了最恐惧的。曾经心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变成了喉咙处一根无法剔除的刺。于是她送了他一杯毒酒。他饮下那酒的时候十分温静,只说:「愿殿下福泽绵长、百岁无忧。」
其实那酒里没毒,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忍心,她只是想借此敲打他一番罢了。可是夜宫外却传来他的死讯,和只有一行字的遗书:「难忍两相疑,与君从此辞。」
我其实一直都想再见他一面的,所以当在兰宁城第一次见到那个叫作李穆禾的少年时,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分明全然不同的样貌,可举手投足,哪怕是一个抬眼都那样相似。可他也死了,死在了乱箭之中,只留给我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好似所有对我好的人,结局都是不幸的。所以我常怀疑,几番红尘,并不是他们的劫,而是我的。
我调整了呼吸,向墓陵深处探去。周遭一片昏暗,竟无一盏摇曳的火烛,空荡凄冷得仿佛一切只是摆设。
一路走着,我在想,那剑当初随裴玄度的尸身葬了,若我开棺,他会不会气到出来见我。
我轻轻苦笑,生时害死了他,死后还要掘他的墓。天底下怎会有我这样坏的人。
我叹了口气,为了不毁坏石棺,我没用法术,而是徒手去挪动棺盖。
「裴玄度…若心有不平,便来地府找我吧。」
我默默念着,使了好大的力气,那石棺却纹丝不动,就好像被什么法术给封住了一样。
太奇怪了。
我仔细打量着,周围一片漆黑,若非鬼可夜视,我怕是要在地上摸着向前爬。
古剑都有剑灵,可如今幽静至极,却连一丝那古剑的低喃都听不见。
我将耳朵贴在棺盖上,依旧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恐怕这剑要么不在这墓陵中,要么就是被谁施术封在这石棺里了。
当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我屏住呼吸,双手运气,蓝色火焰一时擦亮了幽暗的墓陵,火光擦过那棺盖之时发出呲啦刺耳声响,伴随着棺盖移动的声音,我听到了低沉的嘶吼,是剑鸣。
棺盖缓缓移动,当露出手臂宽窄的缝隙时,我瞥见了棺底,里面竟没有裴玄度的尸体。
来不及多想,错愕之中,一把剑忽然自棺中飞出,剑鸣震碎了石棺,一抹红光直奔我而来。
我连连后退,就在那剑将扎进我喉咙处的前一秒,有人挡在了我身前,死死抓住了那把剑。
是阎王。
光看他的背影,我就能精准得认出他来。
可那剑并没有立刻安分下来。
剑身在抖,阎王似是被拖拽着跪倒在地。他左手按住了右手手臂,极力控制着那剑,颈间青筋暴起,忽然仰起头来,接着是划破喉咙般的一声嘶吼:
「吾乃龙阁林拂!」
那剑似是受到感召一般,剑身抖得更加剧烈了。
那死死抓着剑的手苍白嶙峋,关节都肉眼可见得使着力气。不一会儿,红光竟渐渐熄去,嗡嗡剑鸣也随之消失。空气归于寂静,那把剑笔直插在地面上。旁边的阎王微微侧过头,脸色苍白,竟然破天荒地,对我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42】
看到阎王,我甚至比看到那石棺里没有裴玄度的尸体还要惊愕。
「你怎么来了?」 我问。
阎王缓缓站起身来,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我,说道:「我说过,追随你的一切选择。」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足以证明他知道骆无极与我的交易。他知道我选择了将剑交给骆无极。
「这剑…是龙阁剑对不对?」
我与阎王四目相对,他毫不躲闪,亦好不遮掩,缓缓点了下头。
其实当那剑鸣渐渐平息之时我就全都想明白了。知道了这剑的由来,也明白了骆无极为何执意要得到这把剑。因为自古便有传闻,龙阁剑上可劈昆仑下可斩黄泉,看来他是要用这把剑杀出异诡阁,甚至逆那滔滔乾坤。
可比于骆无极想要这把剑的原因,我还有更想要去确定的事。
我缓步走到石棺旁,轻轻抚着冰凉的棺,幽幽道:「传闻昔日幽冥最后一把龙阁剑一直被藏在地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没给阎王任何插话的机会,接着道:「或许我该问,你的剑为什么会在裴玄度的墓中。」
阎王没说话。墓陵里静谧异常,甚至能够听见我指尖划过石棺发出的轻微声响。
「裴、玄、度。」
我一字一字念出,直直盯着阎王:「昔日死得那样决绝,也都是假的么?」
阎王静静看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心的缘故,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也很平淡:「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裴玄度死后你派人去过绥东,下过墓陵,知道那真正的裴玄度早就死了。」
「是啊…」 我轻轻笑了起来:「我是知道的。可我从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真正的容貌,为何而来,缘何而去。十年相交,我能抓住的,不过是裴玄度这个名字罢了。」
幽暗之中,阎王的脸好像更苍白了。
「我将他以裴玄度之名厚葬,可如今却不见他的尸骨,只有一把龙阁剑。」
我一步一步逼近阎王,眼里露出阴厉的光,低沉道:「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
微微一顿,阎王道:「李穆禾也好,裴玄度也罢,都不过是凡尘一粟,不值一提。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变成任何样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任何…任何样子…李穆禾…」 我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在雪桑谷的时候莫连风说是因为有人暗中保护姜叶颂,他才下不了手。我当一个人族少年如何有这样的本事,原来你早就顶替了他们。」
阎王又沉默下去。
「为什么这样做?」 我瞪眼问道。
阎王道:「霍姚是你必经的道,躲不过的劫。我不愿见你凄凉一生,遂替了那个人。」
我苦笑:「既如此,又何故走得那样决绝?’难忍两相疑,与君从此辞… ‘到头来霍姚还是凄苦一生,含恨而终。你不过为她短暂的一生徒增一道业障,又有什么?」
话从口出的瞬间,我十分羞愧。
明明三千年前有许多温柔的回忆,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日子。却因为一时的恼怒,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就好似当年先去试探人心的人,不是我。如此放肆地宣泄不满,大抵不过因为他是没有心的阎王罢了。
阎王微微蹙了下眉,说道:「那时地府出了乱子,急需我回去。」
微微停顿,却又接着补充道:「可我没说过那样的话,也未曾打算死在邺都。」
「你说什么?」 我蹙眉盯着阎王。
「我当夜驱车离开邺都,留下的信不是遗书而是辞别信。」 阎王说道。
「可是…」 我愣住了。
阎王接过话头:「可是有人以幻术造出了一个我。同样的一句话,从无可奈何的辞别信便变成了埋怨不甘的遗书。」
「谁?」 我不可置信得睁大了眼睛:「谁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长公主驸马韩言赢。
「是鬼王。」 我的声音阴森幽颤:「他想得到什么?」
阎王没有说话。
昏暗冷凄的墓陵中,我仿佛听见水滴缓缓坠落的声音,嘀嗒嘀嗒极其缓慢,听得人有些急躁。
又过了许久,阎王终于开口:「执念。」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执念…」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有根刺卡在进了喉咙深处。
就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
我涩声道:「所以他才来到人间,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过得更苦,为了利用我死后的执念,施以诡术,召回帝鸢。」
所以还是为了帝鸢。
我苦笑了一下,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在他眼中,霍姚不过是召回帝鸢的一个人皮皿罢了。
我该高兴么?还是难过?
「所以你还要救他么?」 阎王问道。
我眼帘微微低垂,寒声道:
「做姜叶颂的时候,我欠那闵荀一个承诺没有兑现。这次,就当还他。」
「好。」
阎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踏步向前走去。
如果骆无极所言不虚。那么很快,林拂将在这世界上永远消失,而这安稳了万年的八荒六合,将要翻天覆地了。
【43】
阎王一直不是一只话多的鬼。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他没有心。又或者是根本懒得去说与自己无关的事。后来渐渐我才明白,有的人只是从不愿以自己的视角去揣度别人,哪怕自己讨厌的人的讨厌之处,他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所以我曾想象过,阎王还有心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温柔克制抑或是淡泊清高,无论如何,他该是个很好的太子,如果故国不亡,也该是位贤明的君主。
阿摩寺中,他缓缓戴上了一张银色的面具,手中的龙阁剑微微散发着黯淡的光。
「你也带上吧,以防有什么万一。」 他说道。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金色面具,微微蹙眉,最终还是戴在了脸上。
被卷进幻境的时候,阎王死死抓着我的手。
我有些讶异,过去的三千多年,他从未抓住过我的手,最近不过离我几步远,甚至未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
但仔细一想,我便懂了。
他抓住的哪里是我?分明是帝鸢。
懂了是懂了,可心中竟忽然有些拧巴着,涌出些未有过的酸水儿来。
我轻声叹了口气。
四面环顾,却未看见苏温…不,未看到鬼王的影子。
「他现在不知在第几个幻境之中,我们找起来恐怕有些艰难。」 我说道。
阎王点了下头,却始终没有撒开我的手。
「其实你可以撒开了。」 我看了一眼手,说道。
阎王面无表情,淡淡道:「危险。」
我蹙了蹙眉,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骤然下坠,又被狂风卷入那古战场的幻境之中。
好不容易站稳脚,阎王认真看着我,道:「我早说了很危险。」
我轻叹了口气。他再这样下去,我都有些怀疑过去的几千年与我相处的并非阎王,而是别的什么人了。
阎王没再说话,呆呆望着不远处背靠着背的几个少年。亲眼看见自己战死,会是种怎样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想象。
又过了一会儿,阎王忽然幽幽道:
「几万年了,没想到再见到他们竟是在这幻境之中。」
我看了那几个少年一眼,叹道:「人各有命,他们早入了轮回,你也忘了吧。」
阎王缓缓偏过头看着我:「你知道么,昔日你也是这样跟我说的。说…过去已经过去,他们早就喝下孟婆汤,忘不掉的只有我罢了。」
透过阎王幽亮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一丝落寞。那是过去几千年我从未从他的眼中见到过的神色。
我微微愣住了,许久才挪动眼睛,缓声呼了口气,望着远处道:「想要破除幻境,就必须扭转那场大战的结局。」
阎王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缓缓道:「袅袅林中的那只妖说过,只有过去存在于这场故事中的人做出改变,才有可能不致梦境异常破裂。严格说起来,我并非彼时的帝鸢,许多事情不能感同身受。而你不同,你是那个可以做出改变的人。」
阎王沉默片刻,说道:
「我们还是先找到荻珏吧。」
我「嗯」了一声儿,眯眼向前望去。
所在之处满目萧瑟,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尽头。狂风卷着雪粒,划过脸颊的痛感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人怀疑这根本就不是幻境,而是我们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个属于幽冥的时代。
「林拂!」 忽然有人喊我,低沉急促。随之而来的是愈发逼近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便看见了鬼王。他顶着苏温的脸皮,倒是十分泰然。看来他早就适应了幻境中的环境,已然是不痛不痒了。
他看见阎王的时候明显蹙了蹙眉。
可他俩谁也没说话,就仿佛不认识彼此一般。
我打破沉默,与鬼王说了关于帝鸢执念的事。非是我有多想告诉他真相,只是在这幻境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彼此信任,互不抛弃。否则谁也别想走出去。
我说罢,鬼王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他眼眉低垂,青白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憋出来。
「现在你想怎么做?」 我问。
鬼王蹙眉,看着我微微一怔。
「你不是计划得很周密么?以霍姚为皿,召唤帝鸢。」 我说道。
鬼王还是没说话。
我轻轻挑眉,冷眼盯着他,说道:「难道不是么?昔日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留存了强烈意念的皿,只是你没有想到霍姚会自尽。冤死的鬼虽意念强烈,但自尽而死的鬼戾气太重,怨念太深,所以诡术失败了,它只召回了帝鸢的一丝执念。于是你不得不把她暂时封印,等待更好的时机。还有…姜叶颂,你也盯上姜叶颂了吧。」
我哼笑,而后看了一眼阎王:「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你在凡间丢了记忆,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老老实实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又做了数载的皇帝。真是可惜了。」
其实我想与他对峙的事太多了,绝非区区几句话可以了结。只是在这幻境之中,过于不合时宜。
许久,鬼王看着我,呼了口气:「异诡阁的嘴真是太松了。」
我笑着走近了,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别装了,鬼王大人。」
说着,骤然敛去笑意。
在我凛冽的目光下,苏温消失了,当鬼王荻珏阴灿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一丝丝尴尬。
阎王沉声道:「鬼王大人藏得好深啊。」
「其实你早猜到了。」 鬼王轻笑:「雪桑谷的墓室中,你假扮成我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不是么?」
阎王淡淡道:「你也不差,若不是很快发现了我,又何苦被那䖋踩在脚底,上演一出苦肉计?那时候我几乎被你骗了。」
这两只鬼阴阳怪气得很。方才是瞧不见彼此,如今却是将我当作空气。
「你们两个坏得半斤八两,就别彼此谦让吹捧了。」 我冷冷说道。
闻我此言,俩鬼一愣。
我哼了一声儿。
此时,我左边站着鬼王,右边站着阎王。何其荣幸,何其可笑。地府之中两个最厉害的人物,在我身旁面面相觑。这场景换做几年前的我看到,恐怕回去要笑得打滚。
可如今我笑不出来,只觉得十分荒唐。
就在这时候,地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之际,阎王猛地又抓起了我的手,慌乱之中,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一阵摇晃下坠后,我们果然又到了下一处幻境。
寒风之中,阎王蹙眉轻叹:「这幻境过得太快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要暂时停留在哪个幻境之中。」
「如何停留?」 我问。
阎王说道:「做出改变。」
鬼王点了点头:「一旦我们插手,以真身出现在幻境中并参与进这个故事,时空就会暂时固定,并顺着当下的幻境发展下去。」
鬼王一脸淡定,不愧是这幻境中的老手了。
我瞟了他一眼,对阎王道:「你来决定。」
阎王沉默了,似乎在思考。
鬼王见状,便迅速抢话道:
「当然选第一个幻境,那个时间距离大战不远,且只有帝鸢和南殊在。南殊是个死性子,心眼儿少得可怜,绝不会发现异常。」
「我问你了么?我问的是阎王。」 我冷冷一瞥,随后一愣。
等等…南殊?
南殊神君?当年我被推下度魂台那日,不正巧就是南殊神君渡劫归来之日么?
孽缘啊,孽缘…
我摇了摇头,连连呼气。
被我怼了那么一句,鬼王后槽牙咬了起来,瞪眼盯着我许久,终是忍了下来。
可怜我如此硬气,阎王却毫不犹豫地打了我的脸。他悠悠点了点头,口中喃喃:「他说得没错。」
???
好吧。
我叹了口气:「时不我待,现在启程。」
鬼王还没说什么,阎王却淡淡插刀道:「我们无法启程,需要等待幻境转换。」
???我如此这般向着他,孤立鬼王,他却怼我怼上了瘾。
我被揶得一哽,缓缓调节着呼吸。
阎王此时不明所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棕色大眼睛看着我。
不一会儿工夫,我这耳畔穿来鬼王一声轻笑:
「我早就说过的,看着再聪明也罢,这被挖去心肝的鬼到底是缺了些心眼儿的。」
「要你说?」
我一个抬眼,又给鬼王骂了。
这一次,阎王终于没再多嘴,而是悄悄扬起嘴角,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44】
被卷入第一个幻境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疲惫了。一个趔趄站不稳,还是阎王在我背后撑了一把。
鬼王看了我一眼,脸色不大好看,而后眼珠一偏,看着阎王道:「去吧,该你出场了。」
说着冲那不远处的南殊神君和帝鸢努了努嘴。
阎王沉默片刻,抬眼道:「还是一起吧。」
不等鬼王反应,阎王一只手抓住了鬼王手臂,顷刻之间,他俩都现了真身。
「你…」 鬼王伸出手指,怒目圆睁。
阎王也不搭理他,一个回身,在我额头上结了什么印,说道:「跟在我俩旁边。」
说罢,回眸喊了句:「帝鸢」,便率先迈开腿去,向那边走去。
帝鸢闻声抬头,琴音亦戛然而止。
阎王一套操作迅雷不及掩耳,几乎眨眼之间,还来不及反应,鬼王便被动暴露。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也跟了上去。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帝鸢问道。
「恰巧遇到。」 鬼王说道。
帝鸢微微歪了下头:「让你俩碰到一起,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阎王忽然沉默,没有应声。
那南殊神君有着好看的眉眼,此时轻轻挑眉,起身道:「既然几位有事,小神便先走了。」
走出几步,南殊神君却又忽然回过头,对帝鸢说道:「方才那些就当我没说过。天地各异,我尊重你的坚持。」
我没忍住,哼了出来。
鬼王一个蹙眉,侧头看着我。
这一看不要紧,帝鸢是个眼尖的,她问:「荻珏你在看什么?」
鬼王一愣,随后摸了摸脖子,摇了摇头。
我有些讶异,鬼王平日里趾高气扬,鼻孔恨不得长到天上去。如今在帝鸢面前,倒像是个挨训的小孩子。
阎王一脸冷漠,口中幽幽道:「鬼君莫不是痴病又犯了。」
这时我才知道,鬼王荻珏在地府之前,被唤作鬼君。
鬼王听了阎王的揶揄,眼睛一瞪,咬牙道:「你才有痴症!」
「你俩真的不打算说正事么?」 帝鸢的目光闪了一下,面具之下,似乎蹙了蹙眉。
「南殊与你说了什么?」 鬼王问道。
帝鸢抱着剑,淡淡道:「还能说什么,陈词滥调,翻来覆去。九重天神仙的那些话,你也该是听腻了。」
鬼王沉默片刻,道:「其实南殊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什么?」 帝鸢问道。
「如果幽冥归…」
鬼王话说一半,阎王却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里透着幽光,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鬼王喉咙一哽,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我们该回去了。」
帝鸢似乎并不擅长观察和揣测人心,又或许她只是懒得搭理。即便鬼王很明显得异常,她还是一个字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先回趟鬼王殿,一会儿去找你们。」 说罢,鬼王着意看了一眼阎王。
阎王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三个转过身去,我瞧见阎王向后悄悄伸出了手。
我即刻会意,一把抓了上去。
接着,几乎顷刻之间,眼前一黑,再睁眼便是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环境。
我知道我们自然不可能出了幻境,只不过是因为做出改变而顺着刚才幻境的时间点继续走了下去。我开始环顾四周,昏暗冰冷,猛地一嗅,依旧是一股子腐朽的气息。不远处似乎有一团火光,走得近了,才发现是无数烛火排列在一个阁楼的边缘,将其笼罩在微暗的橘色烛光之中。
帝鸢伸出手,手指向上轻轻一弹,门前三个火把忽然被点燃,照亮了阁楼门前几丈远。
「龙阁…」
终于看清那正中央悬着的匾,我惊呼了一声儿。
阎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微微仰头,盯着那匾额发呆。
帝鸢走了两步,微微侧过头:「看什么呢?」
阎王依旧望着那匾,说道:「只是觉得…恍如隔世。」
帝鸢三步退了回来,亦抬起头看着那匾额:「什么恍如隔世?这两个字你不是天天瞧么?与昨日有何不同?」
阎王道:「没什么不同,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帝鸢眯了眯眼睛:「林拂,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听了这话,阎王终于回过神来,难看得笑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今天的我更好一些还是昨天的更好一些?」
此情此景,我俩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这话竟是从阎王口中说出来的?他那样刻板严肃的一只鬼,竟也会问出这种问题。
帝鸢哼了一声儿:「瞧你这嘴贫劲儿,昨日今日倒是没什么不同了。」
帝鸢此话起初听起来觉得古怪。直到不久后我见到了幻境中的龙阁林拂,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彼时帝鸢不在,龙阁外传来脚步,阎王一看,竟是那幻境中的龙阁林拂正踏进外门。
阎王蹙了蹙眉,对我道:「如果我俩靠得太近,幻境的平衡会受到影响。恐怕要麻烦你出去应付他了。」
「怎…怎么应付。」 我一脸吃惊。
「可惜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冥府中所有的鬼。」
阎王声音沉沉,不像是在跟我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阎王眼睛忽然一亮,看着我道:「此时鬼王寻渠应是新娶了位夫人,是那九重天的帝姬,名为禄筝。这位夫人很少出鬼王殿,没人见过她。你就装成她,尽可能拖延时间便好。」
「可我连那夫人是长的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我说道。
「来不及了。」 阎王一伸手,只轻轻推了我一把,我再一睁眼,整个身子却是跌在了什么人的身上。
那人的手一下子扶住我,我猛地抬头,果然正对上龙阁林拂那张脸。
那一瞬间,我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整个人倾着,也没站直身子。
眼前的人眼睛圆而亮,棕色的眸子中透出微微惊愕,就那么怔然看着我。
「你是谁?」 他问。
我喉咙一哽:「禄…筝。」
「禄…」 他微微一愣,随后眼睛瞪得更大了:「鬼后?」
几乎片刻,他便露出狐疑之色,道:「鬼后从不出鬼王殿的,何故会来这龙阁?」
我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思全然不在他说话的内容上,而是想着,他这片刻间说的话恐怕比阎王小半天还有多。这张脸上多变的神情,比过去千年我在阎王脸上看到的还要丰富。
「你到底是谁?」 他蹙眉盯着我,神色中露出些寒意来。
我微微启唇,还不等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音喊道:「嫂嫂。」
我回过头,只见鬼王几个大跨步向我走来,边走边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兄长他在找你。跟我鬼王殿吧。」
「额…」 我吭哧着,看了一眼鬼王,又看了一眼龙阁林拂,说道:「我需要一个侍卫,你…也跟我回鬼王殿吧。」
说着,我又看了鬼王一眼。
其实我只是在赌,赌寻渠如今不在鬼王殿。在这幽冥之中,能安稳藏身而不叫帝鸢发现的,恐怕也只有鬼王殿了。
鬼王微微蹙眉,可随后好似忽然明白过来,说道:「那可能就要劳烦林拂大人了。」
龙阁林拂打量着我俩,许久,哼笑了一下:「侍卫?你俩跟我搞笑呢?」
「林拂!」 鬼王横眉立目。
我悄悄打量着鬼王。不知为何,分明是同一个人。他在面对幻境之中的龙阁林拂时,明显比面对阎王要暴躁许多。
我又侧头看向龙阁林拂。看他微微垂目,轻扬起唇角,这模样又有哪点像是后来的阎王呢?
我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
这功夫,龙阁林拂抬眼看着鬼王,幽幽说道:「鬼后是九重天的帝姬,她不懂幽冥的规矩。难道鬼君你也不懂么?找侍卫你大可去护卫军中挑一个,我林拂护的是整个幽冥,而不是你鬼王殿,更不是鬼后。」
说罢,那龙阁林拂抬腿就要奔龙阁而去。
我眯了眯眼睛,问鬼王道:「寻渠是不是不在鬼王殿?」
鬼王不明所以,懵然点了下头。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活动了两下筋骨。
「诶…!林拂!」 我大喊了一声儿。
「又怎么了!我不是说…你…」
龙阁林拂微微回过头,话都没说完,便应声倒地。
我的剑还悬在半空,鬼王微微张开了嘴,看了一眼我的剑鞘,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龙阁林拂,迟疑道:「就…打晕了?」
我挥了挥手:「先把这厮抬到鬼王殿再说。」
【45】
鬼王殿中,醒过来的龙阁林拂发现自己被绑了,气得眼冒红光。
「堂堂九重天的帝姬,幽冥的鬼后你这是做什么!」 他大喊着。
「鬼喊鬼叫什么!老实点儿!」
鬼王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他好像一看见龙阁林拂就有莫名的火一般,此时瞪起眼睛,好似恨不得冲上去掐他的脖子,搞得我俩像是人间那种毫无仁义道德的绑匪。
「这儿交给我处理,你去找那个谁,看看有什么可忙。」 我凛然说道。
「什么那个谁?哪个谁?」 龙阁林拂眉头紧蹙,疑声问道。
当然,没人应他。
鬼王已经会意,想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临走前也没忘再狠狠剜那龙阁林拂一眼。
待这殿中只剩下我与龙阁林拂时,我笑了,笑得阴灿灿得,低声说道: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我要做什么。我说了,我要你做我的侍卫,不会太久,可你必须寸步不离,这意味着你暂时就不能离开鬼王殿了。」
龙阁林拂无语道:「你都不出鬼王殿,会有什么危险?」
「嘘…」 我伸出手指,故作神秘:「那可不一定。」
说罢我又幽幽道:「还有,关于你口中我的身份,我虽是九重天的帝姬,可如今嫁入幽冥,自然入乡随俗,要做些鬼里鬼气的事情。」
「神经病吧你!」 龙阁林拂似乎忍无可忍。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永远也想象不到,这几个字会以这样急躁的语气从阎王的嘴里说出来。
于是我又露出了看似诡异的笑容。
「你笑什么笑啊!」 林拂以为我疯了,使劲儿挣扎着,肉眼可见已经悄悄运了好几次气。
「别挣扎了,是缚灵索。」 我说道。
「缚灵索?」 林拂一瞬间松了力气,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
我轻轻挑了下眉。
其实我也没想到,在鬼后的殿中还能找到她从九重天带出来的缚灵索。
这世上能治得了凶煞的东西本就没几个,更别说在这幻境之中我法术尽失。这时候白白送给我个缚灵索,还不是天助我也?
我轻咳两声儿,煞有介事道:「昆仑大战之后我从九重天嫁入幽冥,处境很是艰难,想我死的实在太多了。就两个月,你做我护卫两个月,我把这缚灵索送给你。如何?」
龙阁林拂狐疑地看着我:「你肯把缚灵索送我?」
九重天的至宝,天上地下不超过五件的好宝贝,若是现实中,我自然不会给。可如今是在幻境中,除了命,什么都能给,别说一个缚灵索了。
我点了点头:「我禄筝说到做到。」
龙阁林拂明显有些动摇。他蹙眉看着我,许久,才又问道:「可为什么是两个月?」
为什么?因为一个半月后就是凃河之战。无论阎王成功与否,此事都该有了了结。要么我们破除幻境,要么重新开始一个轮回,总归以两个月为期十分妥当。
但我不能说实话,我只是轻笑了一下,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林拂盯着我,眼神从初时的疑惑渐渐蒙上一抹寒意来:「九重天要做什么?」
我心下一沉,猛地抬眼。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机敏。骆无极说得没错,他不是不够资格成为十三凶煞之首,他只是不想而已。
就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若我全都告诉龙阁林拂,他会不会可以阻止后面的一切?于是我一眼不眨得望着他,缓缓问道:「若我说…两个月后寻渠会打开鬼域之门,放昆仑神兵南渡凃河,届时鬼族会反,杀妖魔一个措手不及。你会怎么做?」
彼时,空气陷入死样沉寂,幽暗的宫殿中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只闻一声极其不屑的轻笑。
龙阁林拂轻扬起嘴角,看着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我蹙了下眉:「为何不信?」
龙阁林拂淡淡道:「你嫁入幽冥不久,恐怕不知。鬼君荻珏与龙阁帝鸢乃是至交。别说鬼族不会背叛幽冥,即便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荻珏也是一定会与帝鸢商量的。」
我的手颤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龙阁林拂蹙眉问道。
我笑着,无奈摇了摇头:「你与帝鸢恐怕是这天上地下,几万年来最蠢的两只鬼了。」
龙阁林拂蹙眉不语,似是在想我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看着他一脸疑惑,我又笑道:「那你既然已经如此自信,又在担心些什么呢?倒不如从我这儿多得一捆缚灵索,即便日后有什么,也多一份胜算。」
龙阁林拂沉默不语,权衡了许久,终于轻轻扬起眉毛道:「好,我且看看九重天要耍什么把戏。」
我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