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陛下终于下旨,说要诛我九族”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我攥着剑的手微微一抖。

骆无极说的没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我长到百岁,才有自己的名字。那时候阎王大人问我,可有中意的字?我想了许久,才选了林拂这个名字。拂有拭意,我曾想着我的使命就是拭去往生者的所有痴念,渡他们去另一番红尘。至于为什么是林,那是因为地府有传言,阎王大人的姓氏便是林,传闻中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少原。

骆无极见我不语,又接着道:「起初听到你的名字我确实有些惊讶。听说这名字是你自己选的,我便更加惊讶了。毕竟…这不是个顺口的名字,不是么林大人?」

我没有说话。

骆无极笑了一下,说道:「也许冥冥之中你们有着什么缘分,也说不定。」

我微微蹙眉,问道:「关于龙阁林拂,你还知道什么?」

骆无极道:「虽说冥卷记载,十三凶煞皆在凃河之战中魂飞魄散。但多年来,地府一直盛传着一种说法。」

「说什么?」 我问道。

骆无极轻笑:「他们说…龙阁林拂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悄悄躲了起来。终有一日待他东山再起,便会杀回地府,为幽冥复仇。」

「复仇?」 我苦笑了一下:「鬼族就那么害怕报复么?」

鬼族做了亏心事,自是有各种古怪的担忧。可是幻境之中那龙阁林拂明明是魂飞魄散了。或许是因为亲眼所见,所以听到这种传闻,便更加唏嘘。

我思量功夫,骆无极忽然幽幽道:「如果你在幻境里看到了凃河之战,你就应该知道,妖魔二族也好,十三凶煞也好,究竟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对于鬼族来说,血腥背叛就是终身的枷锁,永世的梦魇。所以有这样的传闻…也并不稀奇。」

我一惊,抬眸盯着骆无极:「你知道那个幻境?」

骆无极轻笑起来:「我是异诡阁的骆无极,这世上很少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哦?」 我冷眼瞧着他,问道:「既然如此,那骆大人可知道那位龙阁林拂的来历?」

「来历…」 骆无极抻了抻嗓子,拖长调子故作神秘道:「虽说无从考证,但我这儿确有一个…传闻。林大人想听一下么? 」

我算是发现了,骆无极总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刻问一些没有意义的屁话,反复在我的底线处纵横跳跃。

「你说呢?」 我冷眼盯着骆无极。

骆无极笑道:「传闻林拂死后,曾因大闹冥府被关押在天悬境。帝鸢与冥府约定,若她能救出林拂,便要地府饶过林拂过错,并将其纳入幽冥护卫。最终帝鸢拼死杀了三头䖋,闯入天悬境带走了林拂。自此林拂被收编,于是才有了后来我们所听闻的幽冥十三凶煞。」

我恍然:「你此前说的…帝鸢徒手斩杀了三头䖋,救出的那个重犯…就是他?」

骆无极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即便后来虽是龙阁林拂更得民心,但十三凶煞的首领却一直是龙阁帝鸢。」

「他倒是…难得讲道义。」 我说道。

骆无极没有再作评论,而是突兀问道:

「你相信因果循环,天道轮回么?」

骆无极看着我的眼睛里绽放着奇异的光,我不知道他在期盼着什么,可听着语气总觉得是意有所指。

「你指什么?」 我问。

骆无极想了想,道:「如果你欠了什么东西,总有一日要有所偿还。今日不还明日还,总归是在你的命局里,躲也躲不开。」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说道。

骆无极忽然笑了,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对于龙阁林拂而言,帝鸢是那个前世为他收尸的人,也是那个带他走出天悬境的人。所以他甘心臣服于帝鸢麾下,永不背叛。哪怕最后一刻就连帝鸢曾经最信任的知己都背叛了她,龙阁林拂也至死不弃。」

我皱眉盯着骆无极:「知己…帝鸢的知己是…」

我忽然寒气上头,惊呼:「是鬼王?你是说鬼王背叛了帝鸢?」

骆无极一副稀松平常的神色,说道:「他兄长背叛幽冥,他最终选择与他兄长站在一条战线上,于兄弟之情,倒是无错。只是若帝鸢还活着,恐怕绝不会原谅他。」

原谅…何谈原不原谅?在那帝鸢执念所造的幻境之中,根本从未出现过荻珏。他的背叛也好,曾经的惺惺相惜也好,在帝鸢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终归不是她的牵绊。

想到幻境,我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骆无极没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个,帝鸢在九重天上可有什么故人?」 我问。

骆无极笑了:「故人?仇人倒是不少。下一个问题。」

我蹙了蹙眉:「你知道阎王的来历么?」

骆无极道:「阎王的事…我只能告诉你,据我所知,他也曾是天悬境的犯人。其余的…我就没什么好说了。」

「你是没什么好说,还是不想说?」 我冷冷问道。

骆无极哈哈笑了两声儿:「林大人,你以为我能强迫阎王说出他不想说出的秘密么?」

说罢,身子前倾,嘴角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压着嗓子道:「骆某既在地府,总归是要忌惮些,有些该知道,有些不该知道…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恐怕还见不到林大人给我带回的礼物,我就要魂归西天了。」

「骆无极!」 我伸出剑来,喝不得上去扎他个千疮百孔。

骆无极面不改色,淡淡说道:

「林大人别气。地府有地府的规矩,骆某再张扬,总归也要做做样子的。况且骆某不才,诸事也不过靠着’传闻’二字。」

微微一顿,他又问道:「不知林大人是否听说过当年妖魔二族之所以没有被一网打尽,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 虽说不明所以,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骆无极道:「因为一只妖。那只妖耗费千年修为,只堵住幽冥涧道短短一壶茶的功夫。可也就是这短短一壶茶的功夫,放了妖魔一条生路。」

我蹙眉问道:「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骆无极笑了:「那只妖曾为幽冥守天悬境,昔日也正是他为帝鸢放开了第一道关卡,让她有机会同那三头䖋一较高下,救出林拂。所以…林大人,她既与帝鸢乃是旧识,一定比骆某知道的要多得多。」

帝鸢…怎么这么多旧识?鬼王、阎王…如今又来了一只妖。不是传闻龙阁帝鸢的人缘挺不好的么…

我狐疑看着骆无极:「那只妖…没死在大战中?」

骆无极点了点头:「地府接替冥府之后,抓了许多所谓恶鬼怨灵,那只妖作为战俘,也被关押起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眉头微微拧起,问道:

「关押在何处?」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果然,下一秒,只听骆无极幽幽说了三个字:

「袅袅林。」

【36】

袅袅林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在幽冥的时代,那里还叫作天悬境,专门关押作恶的妖魔鬼怪。骆无极口中的那只妖,我也知道。但不过是巡逻时候瞧过几眼,听闻是幽冥时候的犯人,却不曾想还有那样一段旧事。

其实想来很是唏嘘,他曾替幽冥守天悬境,最终自己却被关了进来。明明是幽冥的英雄,却作为战犯被关押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上万年。

如今想要见他,必须要进袅袅林。而想要进袅袅林,就必须有其他几位押魂使的帮助。檀逢倒是好说,去九重天成亲那位也不是没门儿,只是其余那二位各有各的麻烦。一个成了孟婆一个被关了起来,这时候再让他们得罪地府,是难上加难。

果不其然,我这刚同孟婆说了几句,她便叉腰问我道:「林拂,你还是人么?」

「我…」 我很羞愧道:「我是鬼。」

「丫的…」 孟婆龇了龇牙。

「怎么还骂人呢?」 我瞄了她一眼。

「骂你?」 孟婆嘿嘿一笑,随后怒目圆睁:「我还打你呢!」

说着,一只碗就冲我砸了过来。

我落荒而逃,逃跑时还不忘喊道:「你再考虑考虑啊!」

随后,我只听到身后传来雄厚而响亮的一个字:「滚!」

刚在孟婆处碰了壁,下了奈何桥就碰见了檀逢。还不等我开口,他就神神秘秘地拉着我一路往宣琅殿去了。

殿外,瞧着四下无人,檀逢便着急道:

「上次你不是让我帮你查苏温么,我给你查到了。」

「嗯,查到什么了?」 我问。

「我说了,你可别吓死。」 说着,檀逢又四下瞄了几眼,压着嗓子道:「苏温已经投胎去了。」

「投胎?」 我眉头猛然一蹙,嘟囔道:「还真有苏温这号鬼。看来是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何时开始…替了真正的苏温。」

「你说啥?」 檀逢一脸问号。

「没什么,你接着说。」 我说道。

檀逢便继续说道:「还有,几日前和之前的同僚闲谈,听说了件事儿。你听了可千万别背过气去。」

我冷哼一声儿:「这世上还有事值得你林大人背过气去?」

檀逢声音咳嗽两声儿,贼兮兮说道:

「鬼王在二十几年前下过度魂台,他在人间的名字,叫闵荀。」

我先是一愣,随后腾然站起。

「你看看,说好了不气…」

檀逢叹了口气,活生生将我拉着又坐了回去。

「可有根据?」 我瞪眼问道。

檀逢道:「燕奴菏你知道吧,酒过三巡,从她嘴里挖出来的消息。你说准不准?」

我微微蹙眉:「异诡阁第五层的燕奴菏?」

檀逢点了点头。

完了,若是燕奴菏嘴里说出来的,八成就是真的。这燕奴菏是异诡阁的新秀,被认为是最适合在未来接替骆无极的人选。可她这鬼有一点不好,喝多了酒嘴便不牢靠,最喜欢把地府八卦掏出来讲。基本是十有九真,最后一个半真半假。

「怪不得。」 我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怪不得?」 檀逢问道。

我一拍桌子,压着喉咙道:「怪不得他当日那么生气,我当他是有病,平白替那闵荀抱不平。」

檀逢点了点头,而后抬眼看着我,幽幽道:

「还有个事儿,想听么?」

「还会有更坏的消息么?」 我眯着眼睛,总觉得还有什么爆炸性消息等着我。

果然,檀逢向前又凑了凑,几乎要贴近我的耳边,才低声儿说道:

「三千年前,你掉下度魂台那日,鬼王也在九重天上。听闻他也让人蹬下去了,凡人姓名便是…韩言赢。」

一瞬间,我脸成酱色。

明明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见总归是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是怒火大于惊讶,咬着后槽牙,看着檀逢问道:「这也是燕奴菏告诉你的?」

檀逢左右看了几眼,用手挡着嘴巴,悄悄道:「是檀玉。」

檀玉便是檀逢的弟弟,昔日那与九重天的女神君成亲的押魂使。

「好哇…闵荀,韩言赢…荻珏…」 我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笑道:「若再来个苏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啊!」

檀逢用手挡着嘴,以更加细微的声音说道:「但据檀玉说,九重天上没人承认推鬼王下去。私底下闲聊都怀疑他自己演了出好戏要嫁祸九重天。谁想到他渡劫归来也没去天上找麻烦。这都成了悬案了。」

好家伙,他鬼王掉下去没人承认就是悬案。我林拂掉下去没人承认,传出来就是我犯了错让神仙给扔下去的。这帮传小道消息的怎么看人下菜碟儿呢?

我带着一股气,硬邦邦道:「行了,苏温的事儿我知道了,鬼王的事儿也知道了。多谢。」

「所以…」 檀逢一脸愁苦,说道:「现在的苏温…肯定不是苏温了,那他是…鬼王?」

还不等我回答。檀逢忽然一抖,左右看了看,警惕道:「他不在吧?」

我哼了一声儿:「放心吧,他还在幻境中。」

「什么幻境?」 檀逢一愣。

「以后有机会再同你细说。」 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檀逢伸出手在我嘴边轻轻打了一下,说道:

「看给我们林大人气的,嘴都歪了。」

檀逢说得没错,我嘴都气歪了。我甚至都不想救苏温出来了。就让他困死在里面,也算是给过去几千年的这笔孽债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反杀鬼王,估计我也会名垂青史。

可惜,我林拂虽脾气不好,性子古怪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徒。幻境之中若非是他,我也无法好生生站在外面。如此,我又怎能放任他不管呢?

害…

我叹了口气,看向檀逢,认真道:「檀逢,十万火急,我需要进一趟袅袅林。」

檀逢一惊,恨不得蹦起三尺高。他明知故问道:「有阎王令么?」

我乖乖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做梦。 」 檀逢摆了摆手。

「檀逢!」 我想撒娇,但我一张嘴,就像要跟人家打架,声音雄厚,竟略带磁性。

檀逢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道:「便是我肯,我弟弟肯。另外那俩也绝不会同意的。」

我刚张开嘴,声音还没从喉咙里挤出来,檀逢便又道:「林拂,你太毒了你。那俩哥们都惨成什么样了?一个孟婆,一个犯人,你是非想让他俩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他俩都已经兜着走了…」 我小声儿嘟囔着。

「泯灭鬼性,丧尽天良…」 檀逢啧啧两声儿,频频摇头。

「我…」

我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

我与檀逢皆没有回头,但都沉默了。几秒后,檀逢低声儿问道:「你觉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我极其卡顿地点了两下头。

我与檀逢几乎同时慢慢回过头去,看见离我俩几步距离的地方,阎王就那么站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

檀逢吓得向后一弹,我这心里也突突了两下。

「你要进袅袅林?」 阎王幽幽问道。

他的眼睛定然看着我,宛若静谧的湖泊。

那一刻,我忽然平静下来,说道:

「是的,我要进袅袅林。」

阎王道:「你可知道这不合地府的规矩。」

我当然知道。若不是知道,我直接同阎王开口便好,还用厚着脸皮去求另几个押魂使么?可如今是赶鸭子上架,不求他也不行了。

我缓缓起身,对着阎王拱手道:「我问几句话便走,绝不耽搁。」

说罢,我从怀中掏出令牌,递给阎王道:

「押魂使林拂,今日请入袅袅林。」

「林拂…」 檀逢拉了拉我的衣角。

所有人都知道,押魂使交付令牌意味着什么。不计后果,以命相抵,大抵是这地府之中最高程度的承诺。

阎王没有接下我的令牌,而是缓缓转过身去,伸出右手,捻下一张黄纸,道:

「传吾令,集五位押魂使,召唤凶兽,放林拂入袅袅林。」

我心下欣喜,再抬头时,阎王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37】

袅袅林中雾气缭绕,低头看不到脚,抬头看不着天。空气中透着一股子腐朽的味道,你只要深深吸上一口,便会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喘不上气来。所以在袅袅林里,我一般是不敢大口喘气的。

袅袅林里的鬼都是恶鬼,但他们很怕押魂使。确切来说,他们很怕押魂使手中的鞭子。此刻我拎着一根泛着红光的长鞭走在罩罩雾气之中,所有的鬼都躲了起来。

但那只妖没有。

他已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万年,早炼成了一颗平常心。别说见着押魂使,就是阎王来了,他也不见得挪一下屁股。

每次远远看见他,总觉得有些魔幻。

一只妖穿得无比整洁,静静坐在黄土堆上弹琴。那场面,没点儿想象力真想象不出来。

这地方我路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这样靠近,甚至没有一次看清楚这只妖的样子。

如今离他越来越近,终于看得清楚了。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瞧着像只好看的狐狸,可据说他并非是只四脚动物。

这妖身子板儿有些单薄,连抚琴的手指都是雪白纤细的。很难想象,他这样一只妖,是如何死死挡住幽冥涧道,为妖魔二族拖延时间的。

靠近的时候,我叹了口气。声音极其细微,却还是被他听到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明显的一愣,眼底随即溢出难以掩饰的光彩。

「是你?」 他脱口而出。

「你见过我?」 我问。

那妖微微一怔,眼中华光散去,摇了摇头:「是我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 我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下去。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我在地府三千多年,还从未出现过与旁人撞脸的情况。况且他被关押在此处近万年,第一次见我又能将我认成什么人?

那妖摇了摇头:「我也只见过她一次真容,方才瞧见大人的眼睛,与她有几分相似。可仔细看去,又不那么像了。」

「你说的是谁?」 我问。

那妖看着我,轻笑了一下:「故人。」

我点了点头:「不想说便算了。我也不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那妖微微摇了下头,嘴边浮着一抹淡淡笑意,一副看透世态炎凉的老成感。可他偏偏顶着一副少年皮囊,看着就像是个故作深沉的小屁孩儿。

「在下押魂使…林拂。」

我拱了拱手。这是第一次,我自报家门时犹豫了一下。

林拂这个名字,我用了太久。可忽然有人告诉我,这名字可能不是我的,那种感觉就仿佛让人强塞了一口干粮,又噎又堵,还说不出话来。

那妖听完我的话,又是一顿,微微抬眼看着我:「你说你叫林拂?」

我点了下头:「如何称呼?」

「桑俞。」 那妖说道。

我点了点头:「我的时间不多,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从异诡阁骆无极处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与幽冥有很深渊源。今日来是想问你些关于龙阁帝鸢的事。」

「帝鸢…」 他缓缓叹了口气:「如今的地府…还有人记得她么?」

我淡淡道:「盛名不朽。」

「不朽?」 桑俞笑了,带着些不屑:「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命最宝贵。若命都没了,其余的不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说话。

随后,他又接着道:「所以我不会去死,即便让我在这地方再待上万年,我也不会。」

他说的这话到不像是给我听的,倒像是给自己听的。听闻几千年前他就已经破了袅袅林中的迷瘴,这些年来独处高坡,以琴为伴。好似除了离开袅袅林,他没什么不能做,但困在袅袅林里,又是什么都不能做。

可能是孤独久了,如今他瞧着云淡风轻,一副参透红尘的模样,不像只被关押多年的妖,倒像个出尘绝世的仙。

我心中好奇,随口问道:

「其实袅袅林中关着的都是恶鬼,怨念极重。你为何也被关了进来?」

那妖轻轻笑了:「你又怎知我怨念不重?」

微微停顿,他又问道:「因为我瞧着不像?」

我没说话。

他幽幽冷哼:「袅袅林以怨气为养分,为地府所用。他们要我怨,我偏要平息这怨。不过这道理,我也是想了千年才想得明白。」

我蹙眉看着眼前的妖,实在想不明白他将这话说给我听是为了什么。而且他的措辞十分奇怪。他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你们」。就好似我并非地府中的鬼,也不曾千百年得看守这袅袅林。

我叹了口气:「说回帝鸢吧。我在人间执行任务的时候无意闯入了她执念所造的幻境。可那幻境太碎片化,甚至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帝鸢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我说得过于直白了。桑俞愣了数秒,而后才又恢复平静神色。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丝挑衅。

「是阎王放我进来的,你…」

我话还没说完,桑俞忽然抬眸盯着我,眼中寒色骤起,嘴边却带着浅浅笑意,幽幽道:

「骆无极也好,阎王也罢,他们有各自的理由让你来找我,也许也得了各自的好处。可这与我无关。我若告诉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好处?还不知你是否有用,就急着要好处?」 我轻哼了一声儿。

桑俞缓缓道:「我虽不出袅袅林,可我知道的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多。否则骆无极也不会让你来找我了。我大概是这地府之中唯一知道旧事还愿意重提的人。即便标好了价格,总归…是天上地下的独一份儿。」

害…他说的有道理,我竟无从反驳。

「你想要什么?」 我蹙了蹙眉。

「自由。」 桑俞轻叹了口气,平静的眼眸深处微微绽出光亮:「若有朝一日你做了这地府的主人,我要你还我自由。」

「天方夜谭…」 我气得笑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桑俞看着我,十分认真道:「我当然知道。就这一个请求,你应还是不应。」

不是我不想应。而是应下这个承诺总觉得是诓骗了这只妖。虽说是他自己平白给自己挖了坑,可我怎好眼睁睁看着他闭眼睛跳进去?

「你…确定?」 我打算再提示他一下。

岂料,他无比坚定,说道:「确定。」

「好…」 我还是晕晕乎乎的。

等我当上地府的主人…恐怕冥河之水要倒流。

我叹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么?帝鸢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桑俞轻笑:「我又不是帝鸢,也没入过幻境。我能做的是把所知道的故事告诉你。执念为何,该如何破除幻境,不是我的事。」

「你…」

一瞬间,我觉得我被骗了。可仔细想想,我好想也没失去什么,不过一个荒诞得不能再荒诞的承诺,又能如何呢?

于是我无奈道:「那烦劳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桑俞没直接说什么,而是反问我道:「骆无极都和你说什么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桑俞说出骆无极这个名字的时候十分自然,仿佛这个名字曾无数次从他口中如此脱口而出。

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和帝鸢幻境无关的事情。

我将从骆无极处听来了挑重点讲了一遍。其间桑俞一直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可听到「道义」二字,桑俞轻轻笑了,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我问。

桑俞没回答我的话,而是淡淡问道:「你有信仰么?」

我摇了摇头:「我只信我自己。」

桑俞点了点头:「信自己,也是信仰。总归是一种坚若磐石的信念,你无条件地相信,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可道义这东西太薄了,人世间斗转星移,道会变,可信仰只是自己心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

桑俞道:「帝鸢的信仰就是幽冥。上古时期,她曾为幽冥四处征战。后来烽火渐熄,帝鸢组建了一只幽冥护卫,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幽冥。世人总说龙阁帝鸢没有情感,可在我看来,没人比她更有情,也没人比她的信仰更加坚定。」

「信仰…」 我蹙了蹙眉。桑俞说的这些让我忽然想起幻境中的第一个场景来。帝鸢同那神仙说:

「你生于九重天上,自然觉得九重天是明,而幽冥为暗。而我长于幽冥,于我而言,幽冥是明,九重天才是暗。所以在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明与暗,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罢了。」

此刻我才忽然明白,那个幻境存在的意义。那是帝鸢最深的意念,也是她坚定的信仰。幽冥无论在别人心中是什么样子的,在帝鸢的心中,永远代表了正义与光明。

「可是信仰…与我说的道义,并不冲突。」 我看着桑俞,不解问道。

桑俞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如果帝鸢的信仰是幽冥,那么龙阁林拂的信仰就是帝鸢。他之所以至死不渝,不是因为心里装着什么道义,而是因为那个人是帝鸢,仅此而已。」

虽说这个桑俞说话有些云山雾绕,但听着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当作自己的信仰,我心里还是有些震撼。

我犹疑问道:「龙阁林拂和帝鸢…是爱人么?」

桑俞摇了摇头:「硬要说感情的话,当年幽冥之人曾一度以为那帝鸢…终有一日会嫁给鬼王寻渠的弟弟,荻珏。可惜,世事无常,沧海桑田。」

我蹙了蹙眉:「那龙阁林拂是否爱慕帝鸢呢?」

桑俞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岂不俗了?」

「我…」 我一时语塞。

好吧,我承认我挺俗的。但我好歹在地府三千多年,在人间也走过两趟。我看过的风景太多,太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和不求回报的付出。所有看似不求回报的付出,都只是无奈之下不得已的放弃。在最一开始,总是在期待着些什么。

见我不说话,桑俞缓声说道:「其实…爱慕与否别人又怎会知道呢?就连那荻珏与帝鸢之间的感情…也不过是族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我看着桑俞,严肃问道:「若不扯闲谈,鬼王…我是说荻珏,他与帝鸢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桑俞叹息道:「他们曾并肩而战、惺惺相惜。上古时期,还没有幽冥十三凶煞,甚至也没有那十二个护卫。帝鸢和荻珏都曾随着幽冥族的军队四处征战,他们之间的信任是靠着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战争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可这样的信任就因为最终的背叛骤然瓦解,甚至显得荒唐可笑。」

我微微一顿,随后问道:

「你们说的荻珏背叛了帝鸢…就是因为他选择与鬼族一同归顺大罗天么?」

桑俞抬眸,淡然的眼神骤然变得凛冽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寻渠兄弟二人并非归顺大罗天那样简单。他们是以妖魔二族为投名状,保了鬼族万世太平。」

「投名状?」 我微微一愣。

桑俞幽幽道:「你应该听过凃河之战三百年前,昆仑山脚下,神与幽冥的那场战争。那一战之后,幽冥惨败,不得不退守幽冥涧。彼时那昆仑八方神君还在,昆仑神兵是幽冥最大的克星。即便寻渠不开鬼域之门,难保某一日昆仑神兵不会渡过凃河,大开杀戒。所以寻渠为了保住鬼族,与大罗天交换了条件。这,才是鬼族真正的背叛。」

我倒吸一口凉气,雾色之中几乎要看不清楚桑俞的表情,可是他一字一字冷冰冰扎进了我的心里。回想着那幻境中的最后一幕,帝鸢绝望的呼喊似乎穿透了空间,翻涌成冰冷的海水向我呼啸而来。

桑俞问道:「若你是帝鸢…在这样的故事中,你最放不下的…或者说是想不开的会是什么呢?」

「如果是我…」 我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

我生于幽冥,万年来为了吾族荣耀四处征战。那九重天的神君是我的朋友,可任他也无法改变我心向幽冥的坚定信仰。然那昔日我曾引为知己的人、视为同族的人…抛弃了我,残害同族…以求自保。我是龙阁帝鸢,幽冥十三凶煞之首,我该做的是守护幽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幽冥倾覆。幽冥既亡,那我的战死也就失去了意义。

当冰冷刺骨的海水将要没过我的头顶,伴随着越来越艰难的心跳,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38】

「幽冥…」 我脱口而出。

「鬼族背叛,幽冥覆灭…我的全部信仰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不是恨,而是悔…后悔自己信错了人,后悔不能阻止这一切。」

我瞪着眼睛看向桑俞。只见他轻轻动了下嘴角:「也许吧…遗憾有时候比恨来得更让人痛苦。」

「遗憾…比恨更让人痛苦。」 我重复着桑俞的话,自言自语道:「所以想要破除幻境,就要弥补她的遗憾。在幻境之中,阻止那场大战,或者说是…阻止幽冥的灭亡。」

桑俞轻笑,摇头道:「可即便是在幻境,那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一招不慎,便可能破坏幻境,连你也随着幻境的破碎而彻底消失。」

我眉头紧锁:「破除幻境需要消除执念,可若如你所说,幻境可能随时因随意的改变而破裂。那岂不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么?」

桑俞看着我,眼里放出幽光:

「随意改变自然不行。可若你能找到曾存在于那幻境之中的人,借他之手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何人?」 我问。

「阎王。」 桑俞声音幽幽。

「阎王?」 我一怔,随后又想起幻境之中的那个回眸,惊呼:「没错…阎王确在幻境之中出现过。」

桑俞看着我,锃亮的眼眸中铺满笑意。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一般,露出一副「你竟还不知道」的神色。

「你笑什么?」 我不客气问道。

桑俞面不改色,淡淡道:

「我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笑…神仙最爱自作聪明。昔日鬼族以为俯首之后能有些好日子,可是大罗天又岂是吃素的?大战之后,冥府整顿,更名地府,为了压制鬼王,他们造出了阎王。然万年已过,如今竟瞧不出,是谁算计了谁。」

桑俞又开始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我蹙眉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可否说得明白些?」

桑俞笑道:「鬼王算计了幽冥,可反被九重天压制。而九重天自以为可以用阎王控制地府,却不料…阎王也是鬼王亲自挑选的。」

我心里一沉:「你说阎王是寻渠亲自选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桑俞抬眸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看向别处去了。他的声音十分轻缓,仿若不仔细听,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气中了。

「你可听说过阎王的来历?」 桑俞问道。

我老实道:「骆无极说他曾是天悬境的犯人。」

微微一顿,我又道:「还有,在幻境之中,我看到他战死沙场,被帝鸢带走。」

桑俞点了点头:「没错。传闻两万多年前,阎王本是黎国的太子,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来到冥府后多次妄图逃回人间,甚至闯入禁地盗走了一把古剑,斩伤了无数官兵。后来为荻珏亲手所擒,自此关押于天悬境近两千年。直到幽冥覆灭,大罗天清算冥府,才将他放了出来。九重天挖去他的心肝,令其做了阎王,此后岁岁年年…永镇地府。」

我叹了口气,心里为阎王拧巴着难受。

「九重天选择他…是因为他心中有恨,所以必然会打压荻珏…压制鬼族…对么?」

桑俞点了点头:「可却不止于此。昔日他偷盗的那把剑,是上古凶剑,能拔出来的已非常人。但是他甚至用得趁手,就好似那剑本该就属于他一样。所以这天上地下,没人比他更合适坐阎王这个位子。」

我疑惑问道:「既是九重天的选择,你又为何说是鬼王寻渠亲自挑选的?」

桑俞道:「因为刚才的版本,是应付九重天的版本。少年死后,确实因偷盗古剑、破坏冥府秩序而被关押于天悬境,可三百年后,帝鸢将他救了出来,并培养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凶煞。那时候少年才知道帝鸢完成了他的遗愿,将那乱葬岗所有黎人的尸骨,送回了都城。乱葬岗堆砌了多少枯骨,天知道帝鸢是如何分辨出哪些是属于黎人的。」

「你说的…凶煞…」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剑,手心霎时冒出许多汗来。

桑榆古怪得笑了一下:「听闻你是阎王养大的。你就从不好奇他的名字么?」

「林…」 我的嘴唇微微打颤:「少原。」

「少原…那是他的字。」 桑俞点了点头,缓缓抬眸,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字道:「阎王姓林,名拂,字少原。那黎国的最后一位太子,就是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

「阎王…是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

我颤声重复着桑俞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口冷气霎时堵住了喉咙。

桑俞看着我大惊失色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很难想象是么?那我再告诉你件不起眼的旧事,那把被他拔出的古剑,就是十三把龙阁剑之一。那剑选他做了主人,帝鸢也因此选他做了凶煞。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是么?」

「天?」 我脸色煞白:「几被屠杀殆尽的妖族,还信那九重天么?」

桑俞眼睛一弯,故作高深道:「天,不是九重天,而是乾坤的法则。连九重天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都受法则的束缚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这妖是说话原本就如此玄妙,还是万年以来被困于袅袅林让他变得神神叨叨了。总之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我是听不太懂的。

我正想着,桑俞又幽幽说道:

「所以啊,九重天以为他们选择了最合适的人,却不知是鬼王让他们选择了自以为合适的人。被挖去心肝的阎王并非被关押了两千年,而是做了两千年的凶煞。鬼王抹掉他的过去,与其缔结盟约。所以岁岁年年,阎王非是为九重天压制鬼族,而是为鬼王镇守地府。」

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幽冥因鬼族覆灭,十三凶煞只剩下他一个。若阎王就是龙阁林拂,他怎会甘心向鬼王称臣?」

桑俞看着我,目光炯炯有神,说道:「也许和帝鸢有关吧。」

「帝…鸢…」 我重复着两个字。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一切事情的指向已经越来越明晰了。阎王也好,鬼王也罢,霍姚、雪桑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那诡术以及帝鸢有关。那一瞬间,好似一道雷直直劈进了我的太阳穴,我微微启唇,喉咙一哽:

「他们…要复生帝鸢?」

说罢,我旋即摇了摇头:「可骆无极说…帝鸢是魄…魄散了便永世不得超生…可…」

我抬头看着桑俞,犹疑道:「可若是永不超生…那被诡术召回的执念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否因为这袅袅林中腐朽的味道以及久不散去的雾气,我脑袋晕晕沉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桑俞似是看出了我的纠结,淡淡道:「不要忘了你为何而来。过去的故事如何难以看透,与现在站在这里的你毫无关系。」

「为何而来…」 我缓缓呼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没错…帝鸢的执念…」

我默默念着,桑俞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挥了挥袖子,道:「既然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答案,你便可以该走了。我说得已经够多了。」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沉了口气,问道:「霍姚…你可听说过这个人?三千年前楚国的一位公主。」

桑俞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霍姚是三千年的一个凡人罢了,一只被关押了万年的妖,又怎会知道她呢?可是霍姚的尸体为何会同时召回她和帝鸢的执念?

我沉默功夫,桑俞忽然幽幽道:「虽不知你说的霍姚是谁。可你提这姓氏,我倒想起件旧事来。三千多年以前,袅袅林中送进来一只鬼,整日疯癫咆哮着要地府还她孩子。她那孩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阿弦,也是姓霍。好像还是个太子…至于是不是楚国,我倒记不真切了。」

「太子?」 我蹙起眉头。

桑俞点头道:「因为记得她口中总念叨着,她那麟儿是未来的国君,那便该是太子吧。」

我有些疑惑:「可地府为何抢一个孩子?」

桑俞笑了一下:「哪里是什么抢了孩子?听闻是个死胎,在她临盆时候一同死了,一尸两命。那女子是个皇后,死得心不甘情不愿,总说什么差了一点儿,她的孩子就能出生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差了一点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切都是运簿早早安排好了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本可以’和’本应该’。」

「可便是个死胎…临盆时候也成了形…也有了一定的意念。地府不会随意处置…那那个死胎后来去哪儿了?」 我问道。

「死胎…」 桑俞声音幽沉,夹杂着丝丝笑意:「死胎的去向有很多种…有的直接送去投胎…有的被扔进袅袅林,有的…林大人,你当年不也是一个死胎么?」

我攥起了拳头,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桑俞笑了笑:「你既然花了高价买我的消息,我便把自己想到的都告诉你。成熟的鬼胎可不多见,被留在地府的恐怕更是没有。林大人想知道霍姚的事,或许该先想想自己与那小太子有什么关系。」

我怔然而立,一言不发。桑俞慵懒活动了两下手指,盯着我道:「给你一个建议。出去之后再去找骆无极,我想…《十三凶煞•拂生引》中也许能找到你想找到的东西。」

我冷声道:「想看《十三凶煞•拂生引》的全卷…恐怕骆无极不会答应。」

桑俞笑了,连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都显得那么诡异。他压着嗓子,幽幽说道:

「骆无极会答应你的,我保证。」

【39】

出了袅袅林,我没去找骆无极,而是去了檀逢处。一见面,檀逢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我一脸疑惑。

「害…」 檀逢叹了口气:「那妖不是没告诉你么。」

「什么没告诉我?」 我更疑惑了。

檀逢眯眼睛看着我:「他跟你说了帝鸢的事?」

我点了点头:「基本上吧。」

檀逢一脸无语,也不安慰我了,而是一屁股坐在石头凳上,说道:「那你垂丧个脑袋作甚?」

我瞟了他一眼,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檀逢见我如此,也正经起来。

「我的身份…」 我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才问出了口:「你知道多少?」

檀逢一愣:「什么身份?」

我微微一顿:「你们说我原本是个死胎。」

檀逢点了点头:「没错啊。」

「可…死胎也有原本的身份。我好像…从未了解过自己的过去。」 我说道。

檀逢笑了:「你都没出生,哪里有什么过去?」

「不对。」 我摇了摇头:「地府平白留下一个死胎做什么?况且…一般能够在地府继续成长的死胎…都是在人间足月死掉的,已经有了一定的意识。可是我…对当年腹外的一切…都没有感知的记忆。我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地府孕育…根本没有存在于凡间一样。」

檀逢没有说话。我不知他是没什么可说,还是根本不想说。

我试探性问道:「你是否还记得许多年前…有个分娩死去的皇后一直吵闹着跟地府要她那胎死腹中的孩儿。那皇后死后化为厉鬼,被关押进了袅袅林,最终魂飞魄散了。」

檀逢想都没想,摇了摇头。

我看着檀逢,幽幽道:「可你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是押魂使了。袅袅林中的鬼,你不可能没有印象。」

檀逢尴尬得笑了一下:「你也说了,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又怎会样样记得?」

「你撒谎!」 我一掌拍在石桌之上:「别人可能不记得,你是檀逢,我难道还不了解你?三千年前的早上吃了什么你恐怕都记得,还会忘记这样的事?」

檀逢没有抬头,肉眼可见得,喉咙滚动了两下,终究是一个屁也没放出来。

「檀逢!」 我怒呵:「如今连你也要瞒我?」

许久无声,檀逢铁青着脸色,依旧一副知道却说不出口的神色。

我腾然起身,盯着檀逢道:「亏我以为与你相识多年,总归有一些真心。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自作多情。」

说罢,我转身要走。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身后忽然响起檀逢略微急切的声音:

「非是我刻意瞒你,只是此事我们两个皆发了誓言,永世不再提起!」

我回过头,蹙了蹙眉:「何至于此?」

檀逢咬着牙,欲言又止。许久,摇了摇头:「林拂…你为什么就如此执着得想知道当年的事呢?三千多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不也生活得好好的?」

我无奈苦笑,长叹了口气:

「是…三千多年来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也活得好好的。可我现在想知道了…却发现这竟是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怎么,我的存在…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么?」

「是你想知道了,还是有人想要你知道?」

檀逢盯着我,忽然如此问道。

「什么意思?」 我蹙起了眉。

「我不知道此事与帝鸢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不觉得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什么人的摆布之下行动么?」

「是鬼王。」 我说道:「雪桑谷、阿摩寺…诡术…幻境…鬼王一直都在。他是帝鸢的旧人,如此设计,肯定有他的用意。所以我更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 檀逢摇了摇头,一双眼里闪过幽光:「我说的不是鬼王,而是骆无极。」

「骆无极?」 我一愣。

檀逢道:「看似所有事情都是鬼王主导,可是你没有发现么?所有的信息都是骆无极给你的。」

我微微顿了顿:「可异诡阁就该如此啊。」

檀逢沉声道:「他大可给你关于任务的最直接的信息。可是每一次,他都在有意地引导你去寻找,将碎片化的信息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雪桑谷也好,裴玄度的剑也罢…还有这次,你去查帝鸢却偏偏牵扯出当年的往事。难道都是偶然么?」

我愣了许久,久到周遭陷入安静,连细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我无可奈何呼了口气:

「若他想让我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檀逢道:「若最一开始他就直白告诉你,你会信么?或者说…你还是会自己兜转一圈,亲自找出答案。」

我微微启唇,却是哑口无言。

檀逢随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骆无极究竟想做什么。你的过去又和他有什么干系。但是很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你正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真相。甚至…兜兜转转,你总会回去找他。」

我屏气沉声道:「当年的事我有权利知道。至于骆无极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终究也要看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么?既选不了出生,难道…连真相都无权知道么?」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檀逢。他脸色煞白,喉咙一哽,问道:「其实当日阎王既放你进袅袅林,证明他已经选择让你知道过去的一切。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这功夫了,我总觉得檀逢还在跟我搞笑。若我能问阎王,我何苦兜转一圈过来找他?又或者说,若阎王肯直接告诉我,又何必让我进那袅袅林。阎王既是当局者,便忌讳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其实他已经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也把分辨真相的机会留给了我。

但其实仔细想想,我自己的选择又为何要累及他人?如此疾言厉色,倒真像只恶鬼。

「是我心急了,你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吧。」

如此说着,我缓缓起身。

「你去哪儿?」 檀逢扯脖子问道。

「异诡阁。」 我答道。

檀逢又沉默了,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转过身去,就在腿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听到身后一声无奈叹息:

「罢了…罢了…骆无极狗嘴吐不出象牙,由他告诉你,倒不如我先告诉你。 」

我背对着檀逢,心里乐开了花,可脸上装得平静,复转过身来,淡淡道:「你放心,阎王那里自有我帮衬,他不会怪你破坏誓言的。」

「废话…」 檀逢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指道:「我可警告你,我若吃不了,你替我兜着走!」

我伸出三根手指,严肃道:「我发誓!」

「讽刺我?」 檀逢怒目圆睁。

我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不闹了,还是说回当年的事。那个死胎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声轻叹,檀逢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那楚国的皇后难产而死,心有怨念,滞留阳间,是我亲手将她抓回。她腹中的胎儿若顺利出生,便是楚皇的长子,楚国的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惜那孩子没能出生,到了地府后我本打算送他去投生,却被阎王拦下了。」

「阎王…」 我心里一沉。

檀逢继续道:「阎王带走了他…并要我立下誓言…永世不得再提。」

说着,檀逢的喉咙似乎被卡住了,忽然又不说了。

「然后呢?」 我急切问道。

檀逢摇了摇头:「之后阎王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几千年来,我也有许多猜测。只是猜测终归是猜测,真相如何,我并不知晓。」

「猜测…」 我喃喃念罢,苦笑道:「让我也来猜猜…三千多年前阎王从你手中带走那个死胎,并让你发誓保守秘密。那死胎自此不知去向,而数年之后我在地府降生。可你心中明明知道,地府近日并未出现过我这样一个死胎,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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