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陛下终于下旨,说要诛我九族”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苏温看着我,眉心微微皱着,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你是不是喜欢阎王?」

「当然喜欢。」 我无语至极:「阎王给我养大,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苏温面露愠色,我也不知道他在气个啥。他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儿:「阎王没有心,你还指望能嫁进阎王殿么?几万年来,我还没见过阎王娶亲。」

「谁说要嫁给阎王了?你思想怎能如此龌龊?」我一脸愕然,十分嫌弃地看着苏温。

忽然,我觉出不对劲,抬眼盯着苏温道:「几万年…你说几万年?地府至今不过一万两千年,先有地府而后有阎王,你为何要说几万年来你没见过阎王娶亲?」

「我就是个比喻,你咬文嚼字有意思么?」 苏温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苏温不对劲,他很不对劲,他不对劲其实已经很久了。他究竟死了多久?一张嘴就是几万年,说的好似地府在他便已经在了,甚至于他比地府存在的时间还要久。

我给异诡阁烧了信,问了些琐碎的信息。又趁着苏温不注意,给檀逢烧了封信,请他暗中帮我查查苏温的身份,并嘱咐切不可打草惊蛇。

【29】

长息塔中一定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当我真正在这塔的最顶层看到那口冰棺的时候依旧震惊得待在原地,无法动弹。那冰棺里躺着的人,面容栩栩如生,肌肤看着剔透光滑,除了没有一丝血色外,瞧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提着剑小心翼翼得走过去,明知道我自己就这么站在这里,我竟还是有些害怕霍姚会突然从那口冰棺中坐起来。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保存霍姚的尸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喃喃自语,口中不断哈出凉气。

苏温没有说话,他似乎没有我这般震惊,就像看惯了大场面一样。

「他们要用霍姚的尸体做什么?这又是什么邪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温看着冰棺,缓缓道:「你就没想过,也许韩言赢施诡术,是为了让霍姚复生么?」

「复…生?」 我蹙眉盯着苏温,语气冰冷:「你疯了么?是他害死霍姚,又为何想她复生?他惧怕她到何种地步,竟不惜毁了长安殿,起座长息塔镇压亡魂。你跟我说,复生?」

苏温镇静地看着我,淡淡道:「可是霍姚终究是自尽而亡。」

我冷笑:「没错。可就算她不那么做,韩言赢也已经备好毒酒。与其那么悲惨死去,她宁可将诅咒永远留在长安殿,让他韩言赢日日难安。」

苏温问道:「那杯毒酒霍姚既没有喝,又怎知喝了就真的会死?」

一时间我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声接着一声无语的大笑,眼泪都笑得夺眶而出。我伸出剑,隔空点了点苏温:「强词夺理,简直强词夺理。你这样帮韩言赢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他。」

苏温幽幽道:「我只是探讨这种可能性。三千年了,我以为你可以跳出霍姚来看待这件事。可如今看来,你还是带着她的情绪,总归是有失偏颇。」

我喉咙一哽咽,无从辩解。

苏温见我不说话,便接着道:「你看这冰棺,再看霍姚的尸身,明显就是岁岁朝朝得被人好生照看着。还有,你看她的额头。」

我顺着苏温所指看了过去,只见霍姚尸身的额头上有一指甲盖儿长的血痕。

苏温道:「如果韩言赢真的害怕诅咒,为何不一开始就索性毁了霍姚的肉身?还要打造冰棺,施术贮存?看那血痕,想来此前那影子鬼应该就被封印在霍姚的尸身中。既是为了封印,封印在何处不可,非要用肉身做皿?」

我盯着霍姚的尸体,问道:「你想说什么?」

苏温沉了口气:「我想说封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前韩言赢召集了许多凡间术师,他们在殷如惜的带领下施以诡术,为的就是令霍姚复生。只是不知这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只生出一丝执念,化为影子,成了恶鬼。于是他们不得不将它封印在霍姚的尸身之中。至于为什么一定是霍姚的尸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苏温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沉缓说道:」因为他们…起码是韩言赢还抱有一丝奢望,奢望着有朝一日诡术能够成功,那大楚的长公主霍姚,还能够借尸还魂,再回人间。」

我的身子猛得一颤,大脑随之一片空白。我所笃信了三千年的事情,怨恨了三千年的人,为何在苏温口中,竟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在他口中,三千年前的那个故事里,我方若只是一个什么也看不懂的过客。

正晃神功夫,地府的回信来了,我接下黄纸攥在了手中。接着缓缓抬起头来,握紧了手中的剑,寒声说道:「走吧,去找那影子鬼。」

苏温蹙眉:「离开阿摩寺就犹如大海捞针,要去何处找?」

「她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执念。她的执念,就是韩言赢,所以有韩家后人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我方才烧信问了韩家后人的事,异诡阁已经回信,我们应该启程了。」

说罢我率先迈开了步子,向塔下走去。

「等等…你确定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而不是皇位…或者…别的什么人?」

苏温的声音微微颤着,听着十分古怪。

我侧过头:「什么别的什么人?」

苏温叹息道:「我只是听闻霍姚与那裴玄度有着很深的牵绊,裴玄度之死韩家多少脱不了干系。我以为霍姚会迁怒于韩言赢…后来嫁给他也是为了她弟弟的江山,为了给裴玄度报仇。难道她真的爱过韩言赢么?」

说罢,苏温摇了摇头:「不对,雪桑谷墓室中的那幅画,霍姚的眼睛里充满了漠然与冰冷。那不是爱,而是恨。她在裴玄度没有死的时候就恨上了韩言赢,之后又怎么会爱上他呢?」

我沉默片刻,随后冷声说道:「霍姚的执念,没人比我更清楚。鬼王他如此辗转也要让我接下这任务,不就是想要我心甘情愿揭开这伤疤?爱也好,恨也罢,如今我说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那便就是韩言赢,你难道会比我更加清楚么?」

苏温微微一愣,许是没想到我的脾气为何忽然如此乖戾起来。

幽暗之中,我看着苏温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眼中露出寒色。从没有人告诉过他当年的那幅画是韩言赢所画,也没有人告诉过他韩言赢画那幅画的时候裴玄度还没有死。苏温所知道的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在地府的时间也比我想象得要更久。了无街客栈的屋顶上,那片刻出现的信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片刻之间便土崩瓦解。此时此刻甚至让人恍惚,那样的温暖似乎本就从未存在过。

「走吧。」 许久,只说了这两个字,我便提剑向塔下走去,一路上再没有回头。

苏温的步子很轻,我知道他就跟在我身侧不远的地方,可在幽暗的塔中,他始终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30】

我与苏温到达塔底的时候才发现我们被困住了。底层的塔门被锁住,怎么推也推不开。

「别推了,不是人为,是鬼掩门。」我四下看了一圈儿,对还在门前费劲儿的苏温说道。

「是那影子?」苏温蹙了蹙眉。

「不知道,总归是只道行很深的鬼。如果是那影子,恐怕她比我们想象中要凶恶得多。」

边说着,我边敲打着周围的玉璧,试图找找有没有其他的出口。

苏温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没听到他跟上来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又在我身后响起:「可若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如果是为了困住我们拖延时间,她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地府难道透露了我们的行踪么?」

我没有回头,说道:「押魂使办事向来秘密,除了特定的几个鬼,地府中旁的鬼也不会知道,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说不通。」 苏温似乎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真瞧见他咧着张嘴笑得莫名。我是真不知道,这节骨眼儿,他在笑个啥。看见我瞧他,他立即收回了笑容,说道:「看我干什么?」

我没理他,就着他刚才的问题继续说道:「所以我并没有说把我们困在这儿的一定是那影子鬼。像我刚才说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得进入塔中,弄了个连我也破不开的鬼掩门。霍姚的影子鬼应该没有这样的道行。」

苏温又不说话了。

许久沉默,空气寂静,我才忽然想起地府的回信。本想着出塔再看,一时却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展开那黄纸,借着微弱的烛火仔细看去,许久没说出一个字来。

苏温站在我身后,他幽沉又略带轻笑的声音越过我的头顶:「大周太祖皇帝韩言赢死在庆历六年,人族历史记载他沉迷佛道、空置后宫。因身后没有子嗣,传位于其兄长韩缅。然韩缅昏庸无能,登基后的第三年,训宁侯李前自南阙城举兵,灭周而屠韩氏皇族。」

我手指一弹,烧尽了那黄纸,淡淡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韩家昔日背叛大楚,终究落得一样的下场。」

苏温微微顿了顿,说道:「你这关注点不对啊。人说他韩言赢沉迷佛道,可你我都知道,长息塔中并没有佛,只有一具霍姚的尸身。他并非沉迷佛道,而是沉迷诡术。霍姚死后,他活了那短短六年,皆是为了令霍姚复生。可是诡术失败了,霍姚没有活过来,所以他也死了。林大人,或许你该重新回忆一下,那久远的三千年前的记忆中,是否有什么细节被你忽视,被你忘记,让你记错了故事,恨错了人。」

塔中幽静,苏温的声音在玉璧间发出回响。我的手微微一抖,好似被他寥寥数语带回了三千年前的大楚皇城邺都。

楚国大业五年,镇北将军莫镜云率十五万北疆军南下攻城,与长公主驸马韩言赢里应外合,不出三月,邺都城破,景成帝战死,铁蹄踏进了楚宫,韩言赢也提剑进了长安殿。在那长安殿中,韩言赢递给她一杯酒。可她却一回身,撞死在了龙椅之上。

这个故事,陈旧而没有新意,任由谁如何巧辩,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苏温许是见我许久没说话,便叹了口气,问道:「我换个问题问你,既周二世而亡,韩家亦再无后人,那霍姚的执念又为何依旧不能消散?」

苏温说得对,霍姚的执念若因韩言赢而生,便该随着韩家的灭门而自动消散。可这执念三千年不灭,反倒破印而出,的确不合常情。

又过了好一会儿,苏温说道:「或许问题的症结依然是裴玄度。只可惜我们现在被困在这儿,出不去了。」

幽暗之中,我轻轻摇了摇头。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遗憾,可不是每个遗憾都会化为执念。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霍姚,她冷漠而自私,从不吝啬于利用身边所有的人,裴玄度是她心中难得的愧疚与遗憾,却绝不可能成为死后千年都消散不去的偏执与怨念。

「再回冰棺处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过身,又缓缓向那塔顶走去。

【31】

塔顶的那口冰棺中,霍姚的尸体与方才所见也没什么改变,依旧面容安静,苍白的双手交叉在腹前。

苏温好像不能理解我为何一直盯着这尸体看了又看,问道:「你刚才都看了很久了,可看出什么了?」

「看不出什么也比什么都不看得强。」我淡淡说道。

苏温好似十分无语,冷笑道:「什么也看不出来,倒不如不看。瞧着你眼睛不大,倒是漏神。」

「我漏神?那你…」 我哼了一声儿,正想抬头再骂他几句,目光却定住了。

等等…

苏温没说错,我虽非大眼,但真的漏神。

眼前,那尸体交叉而放的苍白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刻着浮雕的银质镯子。我最初没有在意,可如今瞧见了,竟觉得愈发晃眼。古怪的是那镯子没有因为经年的腐蚀而失去光泽,竟依旧光亮如初。就好似在过去的千年里,一直有什么人在不断擦拭。

是守印人么?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脑海里竟然闪过一丝根本不会存在的可能性。

极致的惊愕好似反倒表现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我缓缓俯下身去,将那镯子从霍姚的手上脱下,熟练地翻过来,沿着花纹找过去。果然,在镯子的最内侧,花纹的旁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韩」字。这是成亲那年,韩言赢送给霍姚的。至于这韩家的传家宝为何是个银镯子而非一个玉镯子,霍姚曾经问过韩言赢。那时他说,银器需要年年岁岁不断地保护,寓意着夫妻之间长长久久的相濡以沫。

三千年来不曾褪色的故事,如今倒是不知是这镯子更讽刺,还是那杯毒酒更讽刺。

可无论如何,苦也好,甜也罢,毒酒与银镯,终究都只是她的故事。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又将那镯子给霍姚戴了回去。

身子贴近那冰棺,凉气不断钻进我的口鼻之中,就在我俯身将那镯子戴上的一瞬间,冰棺中的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32】

彼时我被那睁眼的一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来不及大喊,也来不及后退,霍姚的尸体上陡然坐起一个虚影,一只苍白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上了我的手腕。

苏温一掌还未打下去,便也被那虚影抓住了手腕。那鬼有些道行,被她死死抓着,我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可苏温却不知哪里来得力气,手掌一动,便脱身向后飞去。可似乎因为用力过猛,竟将自己甩到了塔壁上。

我本也不指望着苏温能帮上什么忙,他不添乱已经很好了。

其实肉身不过一具臭皮囊,除非是傀儡术,否则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己做出任何行为的。所以几乎一瞬间我便明白过来,并非是那尸体自己睁开了眼睛,而是那影子鬼在操控霍姚的肉身。

我猛地抬眼,一瞬间与那恶鬼正好四目相对。

不好…

忽然一阵晕眩,天地调转,五脏六腑跟着翻涌。

晕晕沉沉间,我似乎瞥见苏温瞪着眼睛冲了过来。

「别…看…她的眼睛…」

我嘟囔的功夫便已经晚了,那影子鬼幽然凄厉的眼睛透着诡异的光,一时间黑白混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只感觉头晕目眩,瞬间就被吸进了那个漩涡之中。

再睁开眼,我已然是置身于一处山谷之中。抬头望去,青天白云,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微微侧头一看,苏温就站在我身边,一脸淡定。似乎被卷进这幻境,他还挺骄傲。

我摇了摇头。

苏温仰起头,警惕地看着四周。也不知道,这空无一人的山谷中他能瞧出什么端倪。

「不用看了,是幻境。」 我抓紧了手中的剑,叹了口气。

苏温神色有些凝重,出奇地没同我抬杠。只是一双眼睛恨不得拆成八个用,依旧是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仔细搜索着。

瞧着他那模样,我笑了一下:「怎么,怕了?早说不让你跟来,也早说不让你看她的眼睛。你但凡听我一次,也不至于到这副田地。」

苏温头都没有转过来,嘴上悠然说道:「我说过,三号牢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苏温自是言出必行。」

紧接着,他又道:「想必这幻境是霍姚的执念所化。这鬼不直接害人,恐怕就是通过这幻境吸食人的魂魄。咱是让她给瓮中捉鳖了。」

我挠了挠头,有点迷糊。我是实在想不起来,这地方究竟是哪里。按理说霍姚执念所幻化出的的幻境,我不可能没有记忆。

「什么声音?」 苏温忽然说道。

方才过于紧张,难免慌神,如今仔细听去,潺潺水声中似乎夹杂着轻缓的琴音。

我跟苏温使了个眼色,顺着那琴音走去,在瀑布的上游,竟有两个人。

「那是…霍姚么?」 苏温说着,眯眼睛想看得清楚。

「不对…」 我摇了摇头。

「什么不对?」 苏温似乎很着急。

我盯着那不远处的俩人说道:「这两个人,我全都没有见过。」

不远处,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年轻抚琴弦,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时不时抬眼瞧着那站在不远处抱着剑的女子。女子红衣玄袍,带着一面金色面具。我看不见那面具下的神色,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十分明亮,一眼不眨得盯着弹琴的人。

场景虽然陌生,然那琴声竟莫名有些熟悉,我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一看那少年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们似乎在说话,可声音缥缈,只见嘴一张一闭,却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身子努力向前探着,恨不得双脚离地立刻飞到他俩面前去。苏温瞧见我这费劲模样,轻声叹了口气。接着,一把抓在我的肩上。下一秒,我俩竟瞬移到那俩人身后去了。

「不能再近了。惊扰了幻境,要吃不了兜着走。」

苏温说罢,若无其事一样看着不远处的二人。我盯着他,心里万分惊愕。苏温恐怕是不太清楚,幻境之中一切正常的术法都无法使用,我的修为已经比一般的鬼不知要高出多少,可进了幻境,便跟一个凡胎肉身没什么区别。他一个鬼差,是如何能够在这样强大的幻境中使用隐形之术的?如今地府之中,修为在我之上的绝不会超过五只鬼。檀逢同我应该不相上下,除了他之外,骆无极、冥王,还有…

我打了个嗝,一口凉气灌进肚子。

我怀疑我被算计了,但我没有证据。

「你…」

好家伙,我刚一张开嘴,便被苏温给捂住了。可隐形之术中别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我也不知道他捂我干啥?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但我依旧是没有证据。

这时苏温跟我使了个眼色,使劲儿向那俩人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眼神看过去,才发现那弹琴的少年已经站起身来,眼望幽谷,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如果你能弃暗投明,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戴面具的女子身子没有动,缓缓问道:「弃暗投明?那我问你,何为暗,何又为明?」

那少年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女子接着说道:「你生于九重天上,自然觉得九重天是明,而幽冥为暗。而我长于幽冥,于我而言,幽冥是明,九重天才是暗。所以在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明与暗,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罢了。」

什么九重天?什么幽冥?我愈发糊涂了。霍姚一个凡人,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

我侧耳过去,想再多听些。可甚至来不及听到那少年又说了什么,面前瀑布忽而化作惊涛骇浪,翻涌着将我与苏温卷进了深处。冰冷的水没过头顶,我拼命挣扎着,就在我以为我要魂断此地之时,身子忽然一沉,再睁开眼睛,脚尖已经触到了地面上。

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苏温一个趔趄,回身便给我扯进了雪堆里。

我吃了一嘴的雪,身上也骤然冷透。等我连滚带爬得又站起身来,才闻出空气中弥散着的浓重的血腥味儿。

「这是哪儿?」

苏温压着嗓子,半身挡在我身前,十分警惕得盯着不远处的一片惊鸿。

目光所及,血流漂杵。那遍地的尸体旁散落着折断的军旗,白雪中透着惊人的红。有几个少年背靠着背,手中拿着剑,千军万马呼啸而来,那穿着银色盔甲的少年率先扬起剑来,却被一剑刺穿胸膛。

「是战场…」我愕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补充道:「黎。」

「你说什么?」 苏温蹙眉。

我指着不远处折断的军旗:「那上面写着『黎』」

苏温瞪起眼睛:「黎国?那可是几万年前的事了。这是个古战场啊!霍姚的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啊!」

别说他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啊。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我与苏温脚下,被大雪覆盖的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剧烈的抖动之下,我俩非常精准得双双栽进了地缝之中。

依旧和之前一样,一阵急速的下落后,我俩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遍地尸骨,满目狼藉,可比之刚才,多了一种诡异的沉静。凄冷的空气之中弥散着一种属于袅袅林的腐烂的气息。

起初我以为这儿是另一个战场,可是我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旁竟没有一面军旗。仔细瞧去,哪里是遍地尸体,那将破烂的兵服撑出了棱角的分明是一地白骨。

寒风像刀子一样划过,一个哆嗦后我终于看了个清楚,眼前是一座乱坟岗。在那堆积如山的白骨旁,有一个发呆的少年,银色的盔甲上血渍斑驳。他背对着我,可轮廓让我感到十分熟悉,心底竟忽然翻涌出一些莫名的悲凉来。他的头向右轻轻歪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许久,我才终于明白,那少年已经死了,死在了方才我亲眼所见的战场之中。

雪已经停了,可寒风不止,卷动着地上的积雪,依旧在半空中肆虐。雾色骤起,裹着如沙砾一般的雪片,渐渐逼近少年的脚下。

大雾之中,不知从远方的何处,走来一群人。他们步伐沉稳,悄无声息。那一群带着银色面具的人中,唯独中间的女子带着个金色的面具。苍白得近乎发青的手中攥着一把铁锈斑驳的剑。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幽深冷鸷,直勾勾盯着那个少年。

女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幽缓低沉,一字一字说道:

「吾乃帝鸢。奉命抓你,可有遗言?」

一瞬间,我心里一梗,死死盯着那戴着金色面具的女子。

龙阁帝鸢?竟是龙阁帝鸢。

我忽然想起第一个幻境中,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满口幽冥的女子。可来不及多想,那背对着我的少年颤巍巍站起,伸出剑来,厉声喊道:「我这把剑既能杀人,便能杀鬼!」

帝鸢许久没有说话。但是面具之下那狠厉决绝的眼神让我以为下一秒她便要扬起那持剑的手,向那少年劈去。可她没有任何动作,过了许久,只是又问道:「最后问你一次,可有遗言。」

少年眼神带着戾气,却也盈着泪水:「若有,你肯帮我?」

帝鸢无情道:「这世上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若纯心渡不过,便无论如何也渡不过。」微微一顿,又道:「问你遗言,只是一个形式。你说与不说,既身入幽冥,便不能再留在人间。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少年似乎瞬间泄了气,身子微微抖着,看着眼前遍地白骨,摇了摇头:「可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帝鸢问道:「你既不怕得罪幽冥,也不怕魂飞魄散,为的就是这个?」

少年点了点头,哀声道:「可我的魂魄离开肉身已经太久了,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帝鸢微微启唇,她又说了什么,可我并没有听清。彼时狂风袭来,将我生生卷了进去,我试图挣扎着想要听得清楚些,可透过层层风雪,最终只是瞥见那少年被带上了镣铐。

他缓缓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白骨,眼神哀戚而绝望。

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苍白清瘦,分明温和的轮廓,却给人难以接近的冰冷感。

我认得他。

几千年来,于我而言最熟悉,也最信任的。

眼前的少年,竟是阎王。

【33】

看到那张脸,我仿若被天雷击中,脑花儿都震得稀碎。可我晕晕乎乎,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转眼间竟又被风雪卷到了另一处幻境之中。

彼时我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崖边的冷风狂卷而来,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苏温随后很快便也出现在崖边,可他比我倒霉,半只脚踩在崖边,身子晃来晃去,若非我一把拉住他,恐怕他就交代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之中了。

如果他真是鬼王,我就不得不怀疑那上古的故事,全是假的。

「啥也不是。」 想着,我竟忍不住脱口而出。

苏温正欲发作,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没错,我是借机报复。他可以怀疑我,但想必他也没有证据。

在他无奈的眼神下,我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缓缓松了手。

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放眼望去,不远处散落着围了好些人,这里好像是一个战场,可又不那么像一个战场。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果然很快便看见了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女子–帝鸢。

「果然…」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温蹙眉盯着我:「一会儿不对,一会儿果然…一惊一乍的,你倒是说事儿啊。」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帝鸢,阴森森道:「这不是霍姚的执念,而是帝鸢的…可是为什么?霍姚的尸体为何召回的是帝鸢的执念…这不可能啊…」

苏温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讶,他只是没有说话,静静望向帝鸢。

帝鸢跪在地上,怀里躺着一个人,那人带着一面相似的银色面具,已是气息奄奄。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帝鸢金色面具下的声音苍凉无奈,那种难以挽留的无助感乍然渗透进我的每一寸肌肤。不知为何,我忽然替她难过起来。

那带银色面具的人缓缓向上抬起了干枯苍白的手,似乎十分艰难才抚到了帝鸢的脸:「我是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我拼命地竖起耳朵,却怎么也听清。我向前跨了一步,却被苏温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过去。」 他只冷冰冰说了这么一句。

待我再回过神来,那戴银色面具的人已经虚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的眼里透着浅浅笑意,可他似乎很疲惫了,眼睛眨得越来越缓慢,直至终于闭上了眼睛。

「不…!」 帝鸢瞪大了眼睛,死死拽着怀中人的袖口,不停颤抖着。

她在啜泣,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可不知为何,我迷迷糊糊就是听不真切。

随着那人手臂的垂落,他的整个身子也都化为幻影,泡沫一样随风飘散。帝鸢的手臂环着,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形态。我看不清面具下那张脸,也无法想象那面具下会是怎样一副神色,可是透过缝隙能够清楚看到那双紧瞪的双眼透着不可置信。

「林拂…林拂?!」 苏温在摇晃我的手臂。

我晕晕沉沉,脚下不稳,来回动来动去。苏温似乎很担心,用力抓着我的手臂。

从最一开始来到这个崖边,我就已经觉得周围的温度在一点点地降低。可因为不是骤然极寒,我也并没有在意。可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强烈到极点,明明这里没有飞舞的大雪,我却觉得浑身冰冷,一颗心仿佛被浸入了冰川深处,刺骨的海水正一点点一点点消耗着剩余的温度,直至彻底失去知觉,人便永远沉浸在幽深寒冷的海底。

我脚下一歪,忽然跪倒在了地上,周围冷到我连一个寒颤都打不出来,只剩下一身的疲惫。我很想靠在哪里睡上一觉,最好是个温暖的地方。我觉得我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眼前的景象好似渐渐被冰冷的海水所吞没。

「尽快办结,速回地府。」

我的脑海里忽然又响起阎王的这句话来。真讽刺,三千多年我都这样走过来了,阎王不曾催过我一次。这唯一的这一次,我就把鬼命给交代了。催命鬼催命鬼,古人诚不欺我。

速回地府…我真的想回到地府。若能回到地府,我一定要让阎王给我记个大功。可是我立了什么功呢?原来我不过是上了鬼王的贼船。所以,若我能回到地府,我一定要揪着鬼王的衣领子好好问问他,跟我什么仇什么怨。我管他什么幽冥后裔,帝鸢的知己,我得让他知道,万年已过,幽冥已经成为过去,如今地府说了算的,是阎王。至于他,不过是上古幽冥的象征,九重天留下来控制鬼族、彰显仁慈的一个傀儡,顶多算是个吉祥物。

这样指鼻子骂他肯定很过瘾,我已经能想象出他一副想还嘴又还不上来的表情。

不行!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沉在冰川之中。我不要永远留在这样暗无天日、冰寒刺骨的海水之中。我要看他吃瘪,我要一雪前耻。

我缓缓又撑开眼皮,晃了晃好像灌了海水的脑袋,强撑着仅存的一丝意识,缓缓拔出腰侧的剑,毫不犹豫地一剑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血水很快渗出,跪倒在地的一瞬间,一个哆嗦,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你疯了么?」 苏温十分震惊,半蹲下来看着我的伤口。

我嘴唇发白,点了点头:「果然,幻境之中也有痛觉。」

苏温呵斥道:「若继续用这样的方法保持冷静,你很快便会死在这儿。」

我虚弱地抬起头,看着苏温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没事?」

虽然有些明知故问,但我还是想诈一诈苏温,来印证我的猜想。岂料苏温一脸理所当然,淡淡说道:「因为我的意志坚定。任它什么幻境,都影响不到我。」

我连瞪他都懒得瞪他,而是四顾着每一个在场的人。近处也好,远处也罢,那些举着刀剑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一步,甚至没有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怕她。」 我虚声冷笑。

「是么?」苏温神色古怪,望着不远处浑身颤抖的帝鸢,寒声道:「可是她死在这儿了。」

「什么?」 我讶异得看向苏温。

苏温忽然缓过神来,摇了摇头:「猜测罢了。」

我还想再追问,可却忽然听见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天际。是帝鸢在痛哭,她大声喊着一个名字,声音在山涧之间荡然回响,凛冽凄厉。

那一瞬间,我如泥雕木塑一般被钉在了寒风之中。因为这一次我终于真切听到了她口中凄然喊出的名字———林拂。

【34】

那两个字就像细针一样反复扎进我的耳蜗。在我万分惊恐之际,一股强风忽然袭来,我与苏温皆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吹至悬崖边上,甚至来不及挣扎,便向深渊坠去,再睁开眼睛,竟又回到最初的那个幻境。看着远处坐而抚琴的少年,和一言不发的帝鸢,我只能先将这些人的身份以及所有的古怪之处暂时抛掷脑后。

我看了看四周,对苏温道:「看来是个循环,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找到离开幻境的方法。可这不是霍姚的执念,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说着,我喉咙一哽,摇了摇头:「苏温,你不该进来的。如今恐怕要跟我一起交代在这儿了。」

苏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却有些犹豫,说道:「我倒是知道一种可以强行破出幻境的方法,可是…」

「可是什么?」 我急切问道。

苏温道:「这方法在同一个幻境中只能使用一次,且极度损耗修为。凭我的气力,强行破境后自己出去尚可,却未必能带走另一个人。」

「什么方法,我来试试?」 我问道。

苏温摇了摇头:「是一种很古老的诡术,以你的修为,别说需要几百年才能练成,便是练成了,恐怕也破不了这样高强的幻境。」

我听明白了,我这是自我感觉良好了。他这意思是说我档次不够,练不成,也出不去。在这紧要关头,看来他是连装都懒得装了,不然以他一个三号牢房鬼差的身份,好意思这么跟我说话?

苏温没注意到我走了神,冲着远处空地努了努嘴:「你去那边躲好了,我施术的时候千万不要靠近。等诡术成功,天边会出现一道裂缝,那里就是幻境的出口。可这出口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我蹙了蹙眉:「可你不是说我们两个一起,很难出去么?」

苏温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总归是要试一试的。」

我点了点头,随后躲到了远处的空地。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苏温口中的诡术到底靠不靠谱,毕竟此刻苏温正在空中飞来飞去,活像一只无头苍蝇。他心中可能有自己的方位和规律,可我瞧着,的确就是东拍一掌,西劈一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地面上,这回终于像是施正常术法一般对着半空伸出手去。

苏温的手悬在半空数秒,空气寂静之间,我一度觉得他的诡术已经失败了。岂料忽然阴云蔽日,天色陷入昏暗,半空墨色的浓云一时间好似要压到人的身上来,几秒后,苏温忽然引来一道天雷,生生在高空中劈出了一道裂缝。

苏温对我伸出手:「林拂,过来!」

我向他飞奔而去,在我俩双手攥紧的瞬间,腾空向那道裂缝飞去。

可到半空之时,我俩的身子开始剧烈抖动,紧接着开始在半空不受控制得漂移,离那道缝隙忽近忽远,速度之快让我感到一阵眩晕。不大一会儿,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着,我忽然向下跌去,苏温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于是也开始跟着我一起下坠。

眼见着天边的缝隙已经开始缩小,我对苏温喊道:

「你先出去,之后回地府找阎王,让他想办法救我。」

说到阎王,我忽然又想起刚才那个被帝鸢带走的苍白少年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幻境之中,他的身上又藏着多少我不清楚的秘密。其实说来可笑,我与他相识三千年余,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的过去,甚至他的姓名。可每到最紧要的关头,我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他一个。

我挣了两下,可苏温依旧死死抓着我不肯放手。看着天边渐渐缩小的裂口,我焦急得大喊了出来:

「快走,来不及了!」

苏温嘶哑喊道:「你现在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又失去法力,只身留在幻境里恐怕都等不到我回来!」

苏温说的我又何曾没有想过,只是眼下这形势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苏温看向马上要再次合上的裂口,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苏温十分严肃得看向我,忽然用力一甩,将我甩到了稍高于他的地方,手中金光骤起。

「你要干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苏温用力一掌拍向我的左肩,随着那一道金光打在我的身体上,我忽然倒着向高处飞去,而苏温就像不受控制一般向地面急速坠落而去。

「苏温!」 我伸出手来,对着地面大喊。

在我逼近裂缝边缘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越来越远的苏温了,只能听见他拼了命的喊声:「找出帝鸢的秘密,回来救我!」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身在塔中,保持着最初给霍姚带上镯子的姿势。看着冰棺中的尸体以及尸体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我忽然有些混乱。若非是苏温不在身边,我还以为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我使劲儿敲了敲混沌的脑袋,闭上眼再睁开,看着塔中景象,一阵恍惚。究竟从哪里开始便入了幻境。那双凄厉的眼眸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方才一片慌乱,我好像忽略了很多细节,如今仔细想想,一只影子又怎能操控肉身?更别说抓住我和苏温的手腕。或许那只所谓的影子鬼根本就不存在,一直以来,都只有那一丝执念所幻化出的幻境罢了。

我回到塔底时,发现门已经开了。这愈发印证了我的猜想,幻境真正的出口不是那道裂缝,而是底层的那扇门。整个阿摩寺,不过都只是一个幻境。所以凡间的人都只模糊记得阿摩寺所在原本是故宫中的一座长息塔,而不知道其所在原是故宫长安殿。因为长息塔也好、阿摩寺也好,早便消失在了人族的大地之上,留下来的只有人们口中寥寥的传说。

可是…不对…

我很快发现依旧有说不通的地方。凡是幻境必有入口,若整个阿摩寺都是假的,那入口又在何处?

我努力回想,想了许久,忽然心底生出绝望的凉意。两百多年前,闵氏以推翻暴政为名北上讨伐,最终却因纵火屠城受尽天下诟病。这件事,姜叶颂知道,而我却忘了。那被纵火屠城的故都邺阳,早已成为北地的一座鬼城,又怎会与三千前是一个模样?

原来,从我刚踏进邺阳城门的那一刻就都已经错了。繁华如初的邺阳城也好,街头巷尾的百姓也好,不过是一场梦,一个执念所幻化出的幻境。

也许这个幻境曾经属于霍姚,可最终却被更加强大的帝鸢所吞噬。霍姚与帝鸢一定存在着某种紧密的关联,此事可能牵扯着阎王,甚至是我。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既然霍姚幻境的最深处隐藏着帝鸢的执念,那么昔日韩言赢的诡术,究竟是为了霍姚,还是为了帝鸢?

韩言赢本是一个凡人,在参透这幻境秘密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可既然整个邺阳城都是假的,且幻境无法封印,只能破除,那守印人守的究竟是什么?我原本就想不通,那世世代代的守印人究竟凭什么替韩言赢守着这阿摩寺,守着这口冰棺,守着这个封印长达三千年。

而今我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阿摩寺的守印人。那所谓的守印人不是守印人,而是地府的守境人。也许是派他们上来的人倦了,也许是时机到了,他们被地府召回。岂料被我找上门去,只得浮夸得演了一出好戏。

我砰地推开塔门,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以及空旷萧瑟的故宫,已经没有了悲伤,只剩下恼火。

好哇,很好,我果然又被算计了。至于那韩言赢真正的身份,我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能在地府公权私用,且让守境鬼族心甘情愿保守秘密的,我只能想到一个———鬼王荻珏。

【35】

异诡阁中,骆无极似乎早已猜到了我要来一样。他手里依旧摆弄着上次见到的那块破石头,看见我时毫不惊讶,只是问道:

「林大人这么快就办完了差?」

他嘴角上扬,表情欠揍,显然是明知故问。可我没工夫跟他胡扯,直接开口问道:

「帝鸢的事你知道多少?」

骆无极露出夸张的神色来,手指贴近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低着声音神神叨叨说道:

「青天白日莫要提她。」

我看着骆无极,冷笑了一下:

「之前我因为那头䖋来找你,你不是提得挺欢的么?如今又在这儿演什么?」

骆无极笑了,身子向后仰了仰,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日说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可今日你恐怕就是奔着秘密来的。那可不就不可提了么。」

「说吧,你要什么。」 我问道。

这世上,尤其是他骆无极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秘密。所有被称为秘密的东西都有它的价格。

果然,骆无极抬眼看着我,毫不避讳道:「我要裴玄度的那把剑。」

我眉毛一拧:「不都答应了给你取么?但现在不是时候,等塔中的事了了,我自然会帮异诡阁取回来。」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可我说的不是异诡阁要,而是我要。我要你跟地府报称任务失败,然后将那把剑交给我。」

「你…要私吞?」

我觉得不可思议,可看着骆无极一脸鬼笑,我实在是不得不信,叉腰骂道:「人要脸树要皮,骆无极你是啥都不要啊!」

骆无极却满不在意,摊了摊手:「当然,选择权在林大人手中。」

虽说肚子里腾然一股火冒了出来,骆无极这模样让我更加笃定幻境之中看到的少年就是阎王。

我与阎王,三千多年的交情。求他的时候不少,可却从不曾问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这就好似已经形成了口中不可言说的默契,我若开口打听,便等同于打破了过去几千年来的习惯,唐突且不知后果。

除了与阎王自己有关的秘密我不会去问他,其余的我没什么开不了口。所以,如果阎王与那龙阁帝鸢有着某种奇特的渊源,我就只能选择异诡阁。

骆无极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跟我狮子大开口。

想了许久,我还是妥协了。

「好,我答应你。」 我说道。

骆无极听罢,笑得十分欣慰,说道:「这就对了嘛林大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任务失败而已,大不了受些训诫、少些修为,可若错过了秘密,可是要后悔的呦。」

许是听见我后槽牙咬得咯噔响,骆无极也不再耍嘴皮子,而是幽幽说道:「龙阁传闻曾在幽冥的最深处,也是如今地府的最后一层。那里住着幽冥的十三个护卫,人称幽冥十三凶煞。为首的,名叫帝鸢,时天上地下,皆称其为龙阁帝鸢。」

我狠狠盯着骆无极:「你耍我?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

骆无极好似早料到我会发火,十分淡然地点了下头,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的可多了。既然这次下了血本,我还不问个痛快?非榨干他异诡阁的最后一滴血不可。

我看着骆无极,问道:「先说说帝鸢这个人吧,她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出现在幽冥的。」

骆无极笑了:「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帝鸢的来处无证可考,但我想纠正你一下,帝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魄。」

「魄…」 我怔住了。

骆无极点了点头:「没错,昔日幽冥十三凶煞只有一只鬼,其余十二个,都是魄。所以他们在大战之后形神俱灭,且永不超生。」

骆无极口中的大战我也知道。确切来说,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无人不晓。上古时期,神与幽冥摩擦频发,水火不容。神纪二十六万年春,幽冥与神于昆仑山开战,幽冥战败,重创之下不得不退居幽冥涧。此后百年,以凃河为界,幽冥与神几不来往。三百年后,鬼王寻渠却为神族大开鬼域之门,引昆仑神兵六万南渡凃河。幽冥毫无防备,惨败于神兵之手。那场大战,幽冥覆灭,鬼族自此归顺大罗天,地府取代了冥府,世间出现了新的秩序。那场大战,史称凃河之战。

「永不…超生…」 我默默念着,却怎么想不明白。若帝鸢真的形神俱灭,那即便是一丝执念都不应该存在。若真是如此,我在幻境中看到的又是什么?

「帝鸢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和鬼族一起归顺?」 我问道。

骆无极好似听着了极其愚蠢的问题,轻轻扬起眉毛,说道:「幽冥十三凶煞,自如其名,效忠幽冥,而不是鬼族。」

我微微一顿,说道:「可鬼族也是幽冥三族之一。而帝鸢毕竟是魄,并非妖族或是魔族。」

骆无极道:「你也会说,是…之一。昔日幽冥三王,妖王与魔王战死,妖魔二族死伤殆尽,剩余寥寥遁逃四方。虽说帝鸢不属妖魔二族,可毕竟幽冥才是她的家。若你是帝鸢,你会站在鬼族这边么?」

我蹙了蹙眉,脑海里一直闪现出幻境之中帝鸢看向人群怨毒的眼神、凄厉的哭喊声,以及那个在她眼前魂飞魄散的…林拂。

我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的瞬间忽然紧张起来。我强压抑着微颤的嘴唇,问道:「你可听过林拂这个名字?我说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骆无极磨搓石头的手忽然停下了,缓缓抬眼看着我,眼眸里透着光。可那光说不出的怪异,仿佛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可他究竟期待着什么,我也不知道。

「骆大人!」 我蹙眉回盯着他,声音沉沉。

「龙阁林拂。」 说着,骆无极的手又开始摸那块石头。

「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骆无极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说道:「我说,龙阁林拂。与你有着相同名字的,是昔日幽冥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也是我方才虽说,十三凶煞中唯一的一只鬼。」

「林拂…林拂…」 我愕然重复着这两个字。

即便早就猜测那幻境之中带着银色面具的,应该是十三凶煞之一。可如今从骆无极口中听到「龙阁林拂」这四个字,我还是不寒而栗。难道只是巧合么?

「我的名字…」

我的话还没说完,骆无极忽然打断道:「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不是么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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